卷三 康贝子爵夫人 20

20

传审令发出后出现一阵恐怖的沉寂,打破沉寂的是卫队长和卫兵们由近而远的脚步声以及在场人中不断出现的低语声。传审令把亲王先生们的反叛行动推向一条他们到目前为止不曾走过的危险道路。就是一下子使亲王夫人和她的顾问们,使反叛部队和波尔多城几乎无法无天了;这使民众承担起有关利益,尤其是有关个别人的情绪的全部责任;这是把巴黎民众9月2日干的大事变成了小事,众所周知,巴黎的民众曾经干了一件大事。

大厅里静悄悄的,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俘虏进来的门上。亲王夫人为扮演好庭长的角色,装模做样地翻阅案卷;拉罗谢富科先生在愣神儿;布庸先生则给图维尔夫人说他严重的关节炎病。

勒内来到亲王夫人前想作最后的努力。勒内这样做不是心甘情愿的,但为了尽职尽责,不做又不行,因为在他看来,尽责是一种义务。

“三思啊,夫人。”勒内说,“你在拿贵府的前途孤注一掷。”

“你的提醒没有可取之处!”亲王夫人冷冷地说,“我肯定会赢。”

“公爵先生,”勒内转过身去对拉罗谢富科说,“你不是那种感情用事的凡夫俗子,你建议遇事要克制,不是吗?”

“先生,”拉罗谢富科假惺惺地说,“我在用我的理智商讨这事呢。”

“和良心商论,公爵先生,这样会更好。”勒内回答说。这时响起一声沉闷的关铁栅门的声音。这声音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因为它告诉大家,两个俘虏有一个到了。楼梯里立刻响起了脚步声和刀戟触地的响声。门又开了,卡诺尔出现在门口。

卡诺尔似乎从来没有这么英俊,这么潇洒。他神情泰然自若,脸上既带着欣喜的红潮,又带着愚昧的褚色。他像进律师拉维或者拉拉斯纳议长家的门,步履轻盈自然,走过去向亲王夫人和各位公爵先生鞠躬。

这个年轻人从容不迫的态度令亲王夫人震惊,她睁大眼睛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

亲王夫人终于开口了。

“过来,先生。”

卡诺尔走过去,又鞠了一躬。

“你是谁?”

“路易·德·卡诺尔男爵,夫人。”

“你在王家军中是什么军衔?”

“上尉。”

“你当过圣乔治岛的总督吗?”

“当过。”

“你说的可是实话?”

“是实话,夫人。”

“书记员,谈话内容记上了吗?”

书记员点点头,示意已经记好。

“先生,请签个字。”亲王夫人说。

卡诺尔不知道签字有何用,出于对亲王夫人的尊敬,没有推辞,很高兴地签了。

“很好,先生,”亲王夫人说,“没有你的事了,你可以走了。”

卡诺尔向神态庄重的法官们鞠了个躬,退出法庭。举步投足同进来时一样,无拘无束,潇洒大方。

卡诺尔刚出去,门就关上了。亲王夫人站了起来。“先生们,怎么样?”

“夫人,投票表决,”拉罗谢富科公爵说。

“投票就投票。”布庸谈了他的意见,转身又问市政官员,“这几位先生有意见和建议吗?”

“你先说,夫人,”市政官员中的一个说。

“不,你们先发表意见!”一个声音宏亮的市政官员接上说。

这人口气很硬,令大家感到意外。

“什么意思?”亲王夫人一边问,一边想看看刚才说话的那位是谁。

“是这样的,”一个男人站起来替刚才说话的那位打圆场,“我叫安德烈·拉维,我是国王的律师、议会议员。我以国王的名义,主要是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我要求对关押在波尔多又有释放担保的战俘予以宽大处理,并给予安全保证。”

“律师先生,”亲王夫人皱着眉头说,“别给我讲诉讼程序,因为我不懂。我们审理的是桩情感案子,不是争论不休的普通案子,我想本法庭的成员能掌握住分寸。”

“对对!”市政官员和军官们异口同声地,“投票来表决,先生们,我们投票表决!”

“我说过了,我再重复一遍。”拉维不顾亲王夫人的责难,坚持己见,“我要求宽大释放有担保的在押俘虏,并向他们提供安全保证。这不是什么诉讼程序,这是人权法准则。”

“我补充一点,”勒内大声说,“在绞死里雄之前,他们曾听过他的意见。我们也要听听被告人的意见。”

“我认为,”曾经和拉罗谢富科先生联手攻打圣乔治岛的中产阶级领袖埃斯帕涅说,“如果我们太心慈手软,市民们就会造反。”

法庭外的低语声好象是对这个观点给予了肯定的回应。

“我们抓紧时间,”亲王夫人说,“我们给被告定什么罪?”

“夫人,”有几个人说,“被告有两名呢!”

“一个你们觉得还不够吗?”勒内问。

“哪个?你指的是哪个被告?”那几个人追着问道。

“拣最肥的杀,你们这些残忍的人!”拉维愤然了,“哼!你们抱怨世道不公,喊叫大逆不道,人家杀一个,你们却想杀两个!哲人与兵痞联手杀人!”

大多数法官眼里闪射出火焰般的光芒,大有打垮勇敢的国王律师之势。孔代夫人撑着双手直起身子,仿佛用目光询问在场的人,以证实她听到的话是真的。世界上确有胆大包天的人,敢在她面前口出狂言。

拉维明白了,一切都会因他的存在而恶化。他的辩护方式救不了被告,反而会害了他。拉维决定回避,但不象临阵脱逃的士兵那样去回避,而以承认没有发言权的法官身份回避。“我以上帝的名义,”他说,“对你们的为所欲为提出抗议。我以国王的名义,不许你们胡作非为。”

拉维发泄完胸中的愤懑,推开椅子,昂首挺胸,愤然退出法庭。拉维是个忠于职守的人,他对自己因忠于职守引起的麻烦根本不在乎。

“放肆!”亲王夫人小声说。

“好好好!我们干吧,”有几个人喊叫着,“拉维法官会有机会的。”

“我们来投票,”几乎全体法官都同意。

“但是,”勒内说,“为什么不听听两位被告的意见就投票呢?也许你们会认为两个被告有一个罪大恶极,也许你们会把两个人的仇在一个人身上报了。”

这时又传来铁栅门开关的响声。

“这样吧,”亲王夫人说,“我们同时投两个人的票。”法官们都乱纷纷地站起来了,听亲王夫人说要投票,他们又坐到各自的位子上。又是一阵脚步声和戟刀的叮当声。法庭的门又开了,科维尼亚露面了.

科维尼亚同卡诺尔形成鲜明的对比:科维尼亚衣冠不整,虽用心收拾过了,但被群众撕扯过的痕迹依然可见。科维尼亚扫了眼法庭的全体成员,迅速把目光移向在场的市政官员、军官、公爵和亲王夫人,他像狐狸一样狡猾,走一步探一步,十分谨慎。他脸色苍白,显得惶惑不安。

“殿下要见我?”他未问先言。

“是的,先生。”亲王夫人说,“我想问你几个问题,这些问题与你有关,又让我们为难。”

“嗯,”科维尼亚鞠了个躬说,“夫人,我不会辜负殿下的一片好意。”

接着满脸堆笑,又鞠了个躬,但看得出他是在逢场做戏。

“如果你有问必答,”亲王夫人说,“时间就不会太长。”

“我得提醒殿下,”科维尼亚说,“提问向来是事先准备好的,但回答却是即席的,所以回答比提问要难。”

“我提的问题简明扼要,”亲王夫人说,“不需要你太费脑筋。你叫什么名字?”

“哎呀,夫人,一上来就问了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此话怎么讲?”

“一个人一般有两个名字,一个是家里人给起的,一个是自己起的。就拿我来说吧,我觉得家里人起的名字可要可不要,于是我给自己又起了个鲜为人知的名字。我有两个名字,你要问哪一个?”

“问你在尚蒂利时用的名字,你承诺为我征一连兵时用的名字,兵征来以后用的名字,还有你卖身投靠马扎兰先生时用的名字。”

“对不起,夫人,”科维尼亚说,“这些问题我在殿下今天上午召见时已回答过了。”

“好吧,我现在就问你一个问题。”亲王夫人开始不耐烦了,“你叫什么名字?”

“哎呀,这可把我给难住了。”

“你写上科维尼亚男爵,”亲王夫人对书记员说。被告没有提出反驳,书记员照亲王夫人说的写。

“你是什么军衔?”亲王夫人说,“你回答这个问题我想不会有困难。”

“恰恰相反,夫人,我认为这个问题最难回答。假如你问我的学位,那很好说,我获得了文学学士学位,法学学士学位,神学博士学位。殿下,你看我回答得多流利。”

“我问的是你的军衔,先生。”

“啊,殿下,这个问题我不好回答。”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我想知道你的军衔,你就回答这个问题。”

“好。开始,我自封自己为中尉,由于我不能给自己签发任命书,所以在我任中尉期间,手下一直有6个人。我觉得这不值得一提。”

“可我,”亲王夫人说,“我已经任命你为上尉了,所以你就是上尉军衔。”

“啊!不好意思,受之有愧。我懂了,以后任何任命经王家认可才有效。殿下认命我为上尉,这无可非议,但我认为殿下没有任命权,所以我不是上尉,还是原来的中尉。”

“好吧,先生。假定你不是自封的中尉也不是我任命的上尉,因为你我均无任命权,那么你至少是布罗纳的总督。这一次是国王给你签发的任命书,你不会对任命书的有效性提出异议吧。”

“夫人,”科维尼亚说,“三个任命就一个最可靠。”

“什么意思?”亲王夫人大声问。

“我有任命,但我没有就职。头衔是什么?当然不是有个衔,而是履行与之相关的职责。可我是有衔不履行职责,我的总督府我没有进去过,新官上任的经历我没有,所以我不是布罗纳总督,正如我当总督前不是上尉,当上尉前不是中尉一样。”

“先生,有人在通往布罗纳的大路上见过你。”

“有可能。在我被捕百步远的地方,大路分了岔,一个岔去布罗纳,一个岔去伊松,谁说得清我不去伊松而去布罗纳呢?”

“说得好。”亲王夫人说,“法庭对你的辩护做出判断。书记员,写上是布罗纳总督。”

“殿下想叫怎么写就怎么写吧.”科维尼亚说,“我不想争辩。”

“写上了,夫人,”书记员说。

“好,先生,”亲王夫人对科维尼亚说,“请在审录上签个字。”

“行,夫人。”科维尼亚说,“殿下感到好,我乐意做。但是,在今天上午我指挥抗击波尔多人的战斗中,殿下的火枪队介入帮了我的大忙,可我右手腕不幸扭伤,我从来不会用左手写字。”

“被告拒绝签字,”亲王夫人对书记员说。

“有困难,先生,签字有困难,”科维尼亚说,“如果能签字,我不会拒绝伟大的亲王夫人的请求。”

科维尼亚鞠了一躬,两个卫兵把他送出法庭。

“我认为你说得对,勒内先生,”拉罗谢富科公爵说,“没有查清楚此人的来历是我的失误。”

勒内心事沉沉,没有吭声。这一次他老谋失算了。他原希望科维尼亚惹怒法官,没有想到科维尼亚诡计多端,不但没有激怒法官,反倒使他们很开心。即使对卡诺尔的审讯产生些作用,结果也被科维尼亚的审讯彻底破坏了。第一个俘虏的高尚、坦率、忠诚被第二个狡猾的俘虏断送了。科维尼亚毁了卡诺尔。因此,当投票表决时,大家一致同意判卡诺尔死刑。记票结束,亲王夫人站起来庄严地宣布了判决结果。然后大家轮流在决议书上签字。第一个签字的是德·昂格伊安公爵。可怜的孩子,他不知道他签的是什么,大笔一挥要了一个人的命;第二个签字的是亲王夫人,第三个签字的是各位公爵,第四个签字的是亲王夫人顾问班子里的女士们,第五个签字的是军官,最后签字的是市政官员。签了字,就等于是大家都参与了报复行动。若要受惩罚,贵族与平民,军队与议会,大家都有份。然而众所周知,一般法不治众。大家签了字,亲王夫人的报仇目的就达到了。出于笼络民心的迫切需要,她走到窗前,亲手把已开过两次的窗户打开,大声说:

“波尔多的先生们,里雄的仇就要彻底报了,相信我说到做到。”

亲王夫人的讲话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人们纷纷涌上街头,为亲王夫人承诺的情景而提前高兴。

勒内闷闷不乐跟着亲王夫人,仍希望她改变主意。她和勒内前脚进她的房间,康贝夫人后脚就跟了进来。康贝夫人哭天抹泪,跪在亲王夫人的面前。

“啊,夫人,看在上帝的份上,听我一句话!看在上帝的份上,请不要拒绝我的恳求!''

“什么事儿,宝贝?”亲王夫人问,“你哭什么?”

“夫人,我伤心,因为我得知死刑判决已获通过,你已经予以确认。夫人,判决通过归通过,你可不能让卡诺尔死。”

“为什么,宝贝?他们已经把里雄给处死了。”

“因为在尚蒂利救过殿下的人就是卡诺尔先生,夫人。”

“他上了我们的当,难道我应该感谢他不成?”

“哎呀,夫人,错就错在这儿!卡诺尔先生没有被假象所迷惑,他一眼就把我给认出来了。”

“你,克莱尔!”

“是的,夫人。我们还一起走过一段路呢!卡诺尔先生认识我,他其实是爱上我了,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咳!……夫人……也许他不对,也犯不着你来教训他……在这种形势下,他为了爱情而牺牲了义务。”

“这么说你爱上他了?”

“是的,”子爵夫人回答说。

“你来找我同意你们结婚?……”

“是的。”

“他是……”

“他就是卡诺尔先生,”子爵夫人说,“卡诺尔先生在圣乔治岛向我投了降,要不是为了我,他准备点着炸药包与你的士兵同归于尽……其实,卡诺尔先生是可以逃走的,但他为了不离开我,才把他的佩剑交给了我。你明白,他死了,我也死,夫人,因为是我害了他。”

“我的宝贝,”亲王夫人有些激动,“我想你在为难我,里雄死了,但此仇一定要报。这是决定了的,既然决定了,就必须付之实施。我丈夫问我你求我什么事,我不会告诉他。”

“啊!我好可怜哟!”康贝夫人仰面朝天,嚎陶大哭,“我害了我的恋人。”

勒内不曾言语,这时走到亲王夫人面前,对亲王夫人说:“夫人,死一个你觉得不够,你就用两条命为里雄报仇。”

“对呀!”亲王夫人说,“先生是个铁面无私的人,换句话说,你要我让这个活,叫那个死,你说这公平吗?”

“夫人,当有两个人要死的时候,首先只能死一个人,如果可能,再考虑另一个去见上帝。若要选择,最好是保好杀坏人。只有犹太人让巴拉巴自由,把耶稣钉上十字架……”

“啊,勒内先生!勒内先生!”克莱尔大声说,“替我说说情吧,我求求你。你是男子汉,也许你的话有人听。而你呢,夫人,”克莱尔转身又对亲王夫人说,“你只要记着我为贵府效劳一生就行了。”

“我也是。”勒内又说,”30年忠心耿耿,不曾求过殿下什么,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殿下冷酷无情,我就要求殿下对我30年的服务给个回报。”

“什么回报?”

“放我走,夫人,我好投奔国王,把我的余生贡献给国王,实践我效忠王家的誓言。”

“好吧!”勒内的软磨硬缠把亲王夫人说服了。“我的老朋友,”亲王夫人大声说,“你不要给我来软硬兼施这一套。我亲爱的克莱尔,你别在哭天抹泪,你们一百个放心,既然你们把话说出来了,死一个就死一个吧,但下不为例,不得再为判死刑的人求情。”

克莱尔拉住亲王夫人的手,吻个没完。

“啊,谢谢,谢谢夫人!”克莱尔说,“从现在起,我的命,他的命都属于你了。”

“你这样做,”勒内说,“你就做到了公正、仁慈两全,到目前为止,只有上帝才能做到这一点。”

“啊,夫人,”克莱尔焦急地问,“我现在可以见他吗?我能解救他吗?”

“现在把人带走恐怕不行,”亲王夫人说,“这样我们会吃亏的。先让他们呆在监狱,回头我让他们同时出狱,一个释放,一个正法。”

“我看看他,给他说说宽心话,安慰安慰他,这总可以吧?”克莱尔说。

“说宽心话,我的朋友,”亲王夫人说,“我觉得你大可不必这样,因为他知道判决结果,会对宽大有看法。不,不行。你知道他得救了就行了,不必再多费心。我的决定还没有告诉两位公爵呢。”

“行,就按你说的办。谢谢,谢谢夫人。’,克莱尔接受了亲王夫人的意见。

康贝夫人心里充满了喜悦与感激,跑出去尽情的哭了一场,衷心地感谢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