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袭》全文阅读_作者:王珂

锲子 江中花

花江波澜平静,画舫、清柳、倒影、佳音、公子,如是一幅美画。风春来静静站定船舷,似是已经随着琴奴燕儿的“招思曲”神出天外。不远处,一叶小舟似卷落水江的一片大叶缓缓驶来,风春来轻闭的双眼突然睁开,他感觉到了什么。

小舟已经停住,正拦截在画舫的前方。湖中小舟轻摇,舟上的男子却如磐石一般纹丝不动。

“风春来,风家大公子?”小舟上的男子一身灰衣,简单素洁,面目如深陷入皮肤中的雕塑。

风春来看着小舟上的男子,点点头道:“不错,在下正是风春来。不知道兄台……”

话未讲完,灰衣男子突然长身一耸,风春来近乎本能地将随身佩带的宝剑抵在身前,目光犀利望着,灰衣人淡淡道:“果然不愧是金门风家,好亮的宝剑。”

“啪!”的一声,一个长长的黑色包袱被甩上画舫,风春来不明所以,将包袱小心打开,里面一株绿枝红花开得正自鲜艳怒放,静处在黑色包袱中,显得有些突兀0

“你这是什么意思?”风春来莫名其妙地再询问,却已经不见了灰衣人,只见得远处渐渐行远的一抹淡色。

“公子,这里面有字?”侍童小言眼光尖,突然叫道。

风春来转过头,红花之内,用小巧玲珑的篮色汁液拢着一行字,风春来轻轻读了出来:“三月三,江上夜,水中谣,花中笑。”

风春来嘟囔着好几遍,却是不懂这其中话的意思。画舫随风,船缓缓靠向落日的方向,墨城。

风春来觉得心中郁结,被突然出现的小舟灰衣人怪异的举动搞得一头雾水。他轻轻低头,脚下红花灿烂得有些刺眼。一阵暮风从江面远处徐徐吹来,里面夹杂着一缕缕动听的歌声,细细听来,竟有几分像是童谣。风春来身体一震,身旁小言和琴奴燕儿也是诧异地眺望歌声来处,燕儿禁不住道:“好美的声音。”

“船转头,向东。”风春来突然出口道。船家老大还待询问,但看到风春来明亮的眼睛望着东方,只得摇摇头。

船行得快些,夜却已经降临。周围江面上笼罩上一层淡漠黑色。小言眼中一亮,突然叫道:“公子,公子!那边……你看!”

风春来随着兴奋的小言指向看去,一片江上红花正自妖娆,他指挥着大船靠了过去,风中的歌声已经不在。

船家也自惊讶,这究竟是些什么花?自己行船走舟半辈子了,还从未见过如此在江中开放的红花,而在这墨城花江更是闻所未闻,不由得也是好奇地停了船走上前来,瞪大眼睛注视着。

红花在眼前,眼前全都是红花。静静开放于湖面之上,如同一片天上晚霞凋落下来。小言忍耐不住先是扯住最大的一枝红花,想是将它拽了上来,却发现这红花根系深固,竟如同长在这水中一样。

小言的面色已经有些通红,燕儿笑道:“呵呵,平时就笑我力小,如此当头竟连朵花都拽不动,你真是羞死人了。”小言听着燕儿话语更是不耐,两只手都用上拼命拉扯红花。

风春来一直注视着红花,隐隐觉得有些什么不对,此刻见了小言模样,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噗!”的一声,小言一个踉跄跪躺在船舷之上,红花贴在他的脸上,无比高兴道:“看吧,看吧,到底是谁了得。”

周围一片安静,竟是没有叫好,也没有笑声,小言觉得有些诧异,拨开了枝叶探出头去看——红花艳丽的背后,一张惨白的脸正与小言对视,那一双目光里竟是无尽无头的恐惧和痛苦,根系牢牢贯穿头颅,舌头被长长地拉了出来,此刻正自落下,落在小言颤抖的脸面上!

“啊……”

“啊……”

随着小言和燕儿接连两声惨呼之后,风春来终于无力地瘫坐在船上,目中尽是愤怒和悲伤,喊道:“爹……”

可惜,再不会有人回应他这一句了。

疑云密布

风商南目光迟疑地望着窗外,一株夜花正自凝望着他。他走到窗边,将窗户关死,夜风很冷,风商难禁不住拉了拉腰间的连鞘,里面的长剑冰冷锋利。

“谁?”风商南突然紧张地回身望着身后的大门,一个长长的影子靠近,似树影婆娑又如人影鬼祟,“出来!”风商南一步跨来,“铛”的一声,剑已出鞘,却见不到一个人。

风商南目光犹豫,喃喃道:“难道是我错了,他不会来吗?”风商南转了头,视线停在屋中一样事物上,摇摇头,轻轻叹息一声,他扬了剑,想要收鞘。

突然,一股刺骨的寒意逼进风商南的脖间,一个声音远远似来自地狱:“我来了……”

夜无声,只有宝剑落地时溅飞而起的尘土,如同一阵迷雾。

厅堂肃穆。风春来目光望着面前桌子上的头颅,神情悲痛。身旁而立的燕儿和小言早已经没有了原来的笑脸,也都是扳着一张脸,屏着呼吸。

“老爷!”一个尖锐女子的哭声先自堂外传了进来,风春来眉头皱了皱,目光轻轻跟了过去。一个全身暖红色裙衣的三十岁女子怀拉着一个三四岁大小的男孩冲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金装男子,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紧跟进门。

红装女子先是被头颅吓了一大跳,而后认清楚了头颅原来的面目便大哭起来,一手抱着头颅,一手抱着孩子,哭叫道:“老爷啊,老爷,你这一走,丢下我和雷儿可怎么办啊……”

女子哭得肝肠寸断,怀里孩子却是被那颗已经开始腐烂的头颅吓得脸色发白,不停往外躲,却被自己娘亲牢牢按在原处,风春来不耐地将目光从女子身上转到后面两人脸上。

这两人也是惶恐地望着风春来,风春来脸色苍白道:“高叔,白长老,金门之内可好?家父猝死之事暂时不可泄露出去,以防门内多生变数。”

风春来眼前两人正是风家所领门派墨城金门的副门主高清和门内长老白石,而堂下搂头大哭的乃是风春来的姨娘,自己父亲风商南最是疼爱的小夫人,田翠儿。而田翠儿怀里所抱男孩是风春来同父异母的弟弟,风雷。

高清点点头,道:“公子大可以放心,门主惨死之事暂时还不会被外人知道。只不过,纸总是包不住火,而且门内一日不能无主,还须尽快找出杀害门主之凶徒,将其授首!以慰门主在天之灵,也给金门一个交代。”高清说得明白,而后摇头不已。

白长老旁边衬合道:“副门主说得极是。不知道公子可有凶手的消息?”

风春来叹息一声,摇摇头。

“门主!”一声苍迈的悲喝,堂下又出现一个同样金衣男子,脸上布满伤痕刀疤,径直走来,也不管旁人,对着风商南的头颅“扑通!”一声重重地跪了下去。男子悲痛欲绝,直盯盯望着风商南灰白死光的双眼,不住地捶胸叹息:“究竟是谁杀了门主?我岩勇一定要找出凶手,再将他们碎尸万段。”随即,他目光狠狠落在高清和白石两人面上。

此人便是金门门内另一长老岩勇,也是最早随着风商南打拼天下的兄弟,脸上一刀刀伤疤就是那时所留。风春来望见岩勇目光凶狠,亲自站起身将他扶起,道:“岩长老放心,春来一定会找出杀害家父的真凶,割肉挖骨,以抵死命。”风春来话声冰冷,一字字却说得斩钉截铁,岩勇望着面前有些孱弱的少年,不由得心中竟是微微起寒。

“岩长老,门主是昨晚突然失踪遇害,头颅被公子发现,尸身至尽未找到。而据我所知,昨夜是你亲自领人巡夜,又怎么会没察觉到门主失踪遇害呢?”白长老肥胖的脸上堆上一拢不怀好意之笑,道。

“白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怀疑我岩勇害了门主吗!”岩勇目光如刀,直逼白石。白石有些退缩,靠近高清。高清淡淡一笑道:“岩长老不用动怒。白长老也是事急心切,才会说出不得当的话。想岩长老随着门主几十年,对门主,对金门都是忠心可见,又怎么会害门主呢?”

岩长老冷哼一声,不再说话。风春来轻轻将三人望过,只是再叹息一声。

一个素裙丫鬟突然走入厅堂,来到风春来身后轻轻低语了几句,而后又转身离开。高清目光一凝,望着身旁白石,白石问道:“可是老夫人?”

田翠儿突然止了哭声,眼眶悬泪地望着风春来,风春来神情淡漠,点点头:“大家先回了吧。小言,将老爷头颅好生照看,我去去就来。”话落,风春来不应他人之语,一人走出正堂,外面正落着春后的第一场雪,好大,好冷。

清斋。风春来望着小堂前的一道淡墨牌匾,低下头,雪已经长满了他的身上,如同一身的哀衣。几竹紫欢在院中开得高兴,伴着白雪显出紫美笑容。

“吱呀!”一声,风春来回过头来。小堂前的门打开,方才丫鬟走了出来恭身道:“公子,老夫人请您进去。”

堂内很安静,风春来听不见外面雪落之声,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檀香味道。堂内深处是庄严的菩萨像,往后来是一个小小的香坛,佛香袅袅。坛下团坐一位中年妇人,一身青服,面容和蔼而安详,她轻闭着眼睛,嘴间不停轻念着经文,左手轻按木鱼,并未敲打,而右手停在胸前,默默地扳着佛珠。

风春来在妇人身旁静静坐了下来,望着她的面容。这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舒服的面容,即使她闭着双眼,皱纹已经悄悄爬满她的眼角,风春来一样可以在她面前感觉到安逸和舒服。风春来微笑开来,如同一个婴儿。

“春来。”轻轻地呼唤。

“娘。”轻轻地回应着。

老夫人睁开眼睛望着自己的亲生儿子,目光渐渐淡出佛雾之中,有一丝波动,道:“你瘦了。”

风春来笑了,道:“可是我觉得自己胖了。”

“是吗?”老夫人微笑,“我没看出来,只觉得你瘦了。每来一次,我就觉得你瘦了一回。”

“您已经有很久没看我了。”风春来低下头。

老夫人点点头,道:“你也已经很久没有来找过我了。”

风春来笑得干涩,望着老夫人的眸子,就如同看着自己的双眼,突然问道:“您知道爹的事情了?”

老夫人默默点点头,望着身前的香坛,目光再一次回到烟雾迷绕之中,道:“许多年以前,我就劝过他。远离江湖,远离是非,静了心,收了性,就可以多活些时候。你知道你爹是如何回的吗?”

风春来默然,摇摇头。

“他说,如果那般。不若让他当即就死了!”老夫人突然笑了,深藏的目光带着悲痛,道:“没想到这一日竟真的来了。”

“我一定会为爹报仇!将杀他的人找出来!”风春来突然接口道。

“是啊!”老夫人望着自己的儿子,点点头道:“若是你爹也一样会这样,你太像他了。如果不是这样……”

风春来静等一会儿,发现老夫人的双眼又闭了起来。风春来问道:“娘,您要不要再去见见爹?”

老夫人摇摇头,道:“那样的模样,我不想见。若是你爹活着,也定不让我见。”

风春来点点头,不再说了。

“你走吧。记得多吃些,我见你是真的瘦了。”老夫人道。

风春来起身离开,走到门口。身后老夫人突然又道:“外面下雪了吗?”

“下了。今年春来的第一场雪。”风春来淡淡道,目光穿过门外白色,望得很远。

“下雪了,又下雪了。还记得你出生的时候就是在春来的第一个雪天,那时的雪好白好大,只是没有此刻的寒冷!”话落声后,一阵木鱼敲打的声音从风春来身后传来,他没有再留,推开门,走了出去。

迎面一阵寒风,夹杂着白色的飘摇撞击在风春来的脸面上,粉碎!这雪,真的好冷。

红花笑靥

雪还在下,夜已经来了。风春来始终无法入睡,他辗转反侧,脑海中父亲随花枯萎的头颅似要钻进他的眼睛,钻进他的心脏中一样,风春来觉得有些窒息。

一阵冰冷的寒意袭上脸面,透骨的寒冷,近在咫尺!风春来忍不住缓缓睁开了眼睛,一张惨白腐烂的面孔出现在面前,正对着自己微笑,笑容灿烂,一朵鲜红似血的红花从面容中长了出来,如同饮血之花,无比娇艳,无比夺目。突然,花瓣碎裂,一柄锋利剑光破花而出,直刺风春来面孔而来。

“不!”风春来惊叫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发现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他喘息着,突然坐起身,将挂在墙上的宝剑扣在手里,心中惊恐方才渐渐平息下来。

难道爹想要让我替他报仇?托梦于我!风春来擦着额头冷汗,胡思乱想着。

突然,一个身影自窗外一闪而过。风春来喝道:“谁!”话落,他已经扑窗而出,随着“铛!”的一声,宝剑吐舌,乍似青花怒放。

窗外夜正浓厚,雪依旧在下。已经漫过脚跟,风春来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迹象,雪面之上平整干净,没有人走过。难道是自己幻觉?他觉得额头一阵冰冷,汗水已经随风蒸发掉。

“啊……”远处外的庭院里突然传来一声惨呼!风春来双眼如星,捏紧了宝剑冲了过去。雪下得飞快,只一刹那就将庭院里的尸体掩盖下了一半。但风春来还是认了出来,身下所躺之人乃是白石。白石双眼圆睁,胸前一个大洞还在汩汩地向外冒着血,身体如同一只大鱼痛苦扭曲地趴在地上,双手弯曲折断,死状惨不忍睹。

白石嘴巴拼命地张着,发出了方才临死前的大叫。鲜血已经从口涌出,一样东西也随着流了出来,风春来目光随之一凝,混着鲜血流出来的是一片红花的花瓣。

风春来将花瓣小心地捡了起来,目光蹙着,花瓣正是来自掩藏了自己父亲头颅的神秘江上红花,此刻竟又索走了白石的性命。

风春来轻轻将花瓣反转,花瓣背后竟是用墨色的小楷写着五个字:“杀人者偿命!”

白石的尸体已经被移到了正堂之上,匆匆赶来的副门主高清一脸森寒,望着身后的岩勇,岩勇则望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白石,面色木讷。

“杀人者偿命?”堂上沉静得很,一旁的小言眼最是尖,将红花花瓣上的字迹轻轻嘟念了出来,岩勇恍然道:“莫非是白石害死了门主……”

“胡说!门主死时,白石正与我和门内其他几位舵主商量要事,又哪来的时间去害门主?而且以白石武功,他又如何可以杀得了门主?”高清冷冷打断岩勇,岩勇愕然不再语。

高清望着白石死状,摇头喃喃道:“我总觉得白石死得怪异,身体竟是扭曲成这样,而且双手被折断,这样子太过诡异。”

“也许杀他的人就想他死得惨一些,好发泄心中的怨气。”岩勇望着白石,面上竟有幸灾乐祸的神情。风春来摆摆手,道:“先是家父被人割首,接着是白长老莫名惨死!看来所来之人是针对了我们墨城金门,却不知这人究竟是谁,与我金门有何恩怨?”

高清,岩勇只是摇头。

堂外雪一直在下,不但没有变小,反倒是更加厚重起来。厄遇种种,伴着大雪而至,如同在每人心口悬上了一块冰天寒石,无不冰冷沉重。

众人已经离开,风春来一个人留了下来,望着地上被白布盖起的白石还有门外黑白的天幕,眼中一片氤氲。而在风春来背后角落中,一个身影悄无声息而至,一双眸子在黑暗中闪烁着异芒。

“来了?”风春来突然道。

“来了。”声音尽处,一个人自角落偏门中走了出来,一双鹰隼目光盯着风春来,正是副门主高清。风春来直似没感觉到高清犀利的目光,问道:“结果如何?”

高清轻摇头道:“我已经派门下弟子搜查了墨城内外,并没有发现公子所说的灰衣人。如此看来,他的确不是墨城的人,暂时还是无法调查清楚他的身份。”

风春来点点头,继续问道:“你觉得如何?”

高清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始终觉得白石死得有些蹊跷。凶手莫非并不是针对风家,而是冲着我们金门来的?”

风春来望着自己手旁的宝剑,轻轻道:“我也有此感觉!而且若是如此……”他顿了顿,目光熠熠地望着高清,接着道:“他杀的人绝对不会只是两个。”

高清轻巧地避开风春来投来的眼神,赞同道:“不错。我也想到这点,方才我已经让岩长老增加了夜巡的人数,也将散在墨城之外的弟子用门内令牌召了回来。只是这样,敌在暗,而我在明,实在过于的被动。”

风春来站起身来,走到白石冰冷身体旁,轻轻将白布盖得完全,而后道:“这个时候,我们能做的只有以不变应万变,直到找出凶手的踪迹或者他自己露出马脚。”

正堂门虚掩着一半,风春来走了过去,将门彻底地推开,风夹杂着冷雪飞了进来,风春来对着身后的高清道:“夜深了,雪也大了,高叔还是自己多小心些的好。”言罢,风春来当先迈入雪地,转眼身藏于风雪之中。

堂中高清许久没有动过,目光一直望着风春来离开,而后轻轻地转了回来,望着白布下的死尸,鹰隼目光中缓缓现出了一丝残忍的笑意。

一夜的大雪终于停了,阳光如碎金从窗外轻轻地洒了进来,风春来缓缓睁开眼,天已经亮了。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迷糊地睡了过去,这一次他没有再梦见那可怕的红花死面。风春来打了个哈欠,手中冰冷,那是他的宝剑还牢牢握在手中,就算睡觉也没有松开过。

“公子!公子!公子……”门外一个细嫩的声音轻快地飞了进来,不住地呼唤着。风春来摇摇头,道:“一大早的,你又耍什么嘴皮子。”

门外小言知道风春来已经醒了,推门进来,脸上挂着难得的兴奋之色,喊叫道:“公子,红花,红花……”

风春来面上的疲倦之色顿时消散,目光似剑一样直望进小言的身体中,问道:“红花,在哪里?”

“在、在江上,全部都是。”小言被风春来气势所摄,话语不清地答道。

话落,风春来已经披衣冲了出去。

花江绵延似一条巨大白链。波光粼粼,反射着清晨和煦的阳光,一片金芒灿烂夺目。就在这金白江面之上,此时竟漂满了数不尽的江上红花,如同一张张水中盛开的笑靥,美丽、娇艳、再带着几分诡秘!无数的人聚拢在花江旁望着水中红花,议论纷纷。风春来也站在人群中,目光淡漠地望着江面之上。

“公子!”小言不知道从哪里扯出了一棵红花,风春来接了过来,红花开得灿烂,根系依旧牢牢吸附,只是不再是人头,而是一条奄奄一息的江鱼。风春来看见连附着鱼体部的红花花茎格外的红艳,里面似有液体流动,如同是将鱼内鲜血都吸收到了红花花面之上,风春来厌恶地将花根扯断,“呲!”的一声,红色汁液飞出,风春来避了过去,全都喷在了身后无辜的小言衣上。风春来目光明亮,竟在红花根茎之内发现了一根银白细线,线长无尽,如发丝般纤细,风春来不明所以地轻轻牵动细线,细线与江下其他红花所连,牵动之余,江上红花竟似活了一样,随着牵引之力慢慢地走换位置,风春来屏住呼吸,静静地凝望。

片刻之后,红花停止了游动,无数的红花拼合而成了一张巨大笑靥,笑靥遮盖了整个花江江面,如同从江底升出的鬼面。江上人群开始涌动,不时有人发出尖叫,拼命地四散逃去。

“这、这是……是门主的脸!”小言先是叫了出来,而后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风春来也已经看了出来,江面巨大的面庞正是自己父亲的笑靥,风春来觉得背后一阵阵的冰冷,昨夜梦中所见父亲的面容再一次浮现上脑海,惨白、死亡、冰冷、恐怖,无数的感触充填在风春来心中,而随着时间流逝,江上笑靥再一次变动,笑容不再,替代的是无尽的痛苦、悲伤、绝望、恐惧的神情,风春来不由得退后。

“烧掉它们,烧掉它们!”风春来终于受不下去,狂叫着。

大火在花江之上燃烧着,鲜红色融合着烈红色,彼此激烈地纠缠着,阵阵白气从烧败的花体中散发出来,带着浓烈的血腥气息。

大火足足烧了半个时辰,直将一片银白江面熏成灰黑!

“公子!”身后一个低沉声音道。

风春来回了头,岩长老正满头大汗的跑了来,望着江面发愣。“岩长老,有什么事吗?”风春来问道。

岩勇面色铁青,一字字道:“风家正堂着火了。”

“火?”风春来不自觉地望着江上残火,突然想起什么,问道:“白长老的尸体呢?”

“已经烧为灰烬,辨认不出来了。”岩长老摇头叹息道。

风春来站在一大片灰烬前面,刺鼻的烟气让风春来呼吸有些困难——风家正堂随着白石尸骨在一片大火中终是化为烟尘!分不清物,也看不出人!突然一只小手轻轻送进了风春来手里,小手很温暖也很热湿,风春来低下头,一张可爱的面颊正贴着他的腿:“哥哥,哥哥,陪雷儿玩,好不好?”

风春来本是冰霜的面容现出一丝微笑,低下身将风雷抱起,小小的身体在他怀里不耐地扑腾着,小手不停在风春来面上抓抹,将手上的脏泥涂在了风春来脸上,鼻子里,风春来也不管不顾,任其风雷将自己弄成一张大花脸。

“公子,您放小少爷下来吧,他把您的脸弄脏了!”随着风雷而来的一个小丫鬟面带紧张神色道。

风春来望了小丫鬟一眼,继续抱着自己的弟弟,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看他,田姨娘去哪里了?”

“小夫人因老爷过世而伤心过度,昨天哭了一宿,今早才勉强睡着。奴才不敢惊动了她,只能自己带着小少爷出来游戏。”丫鬟恭敬回着。

风春来点点头,将风雷送到丫鬟的怀里,嘱咐道:“这里危险,将雷儿带回姨娘的院落玩去。”

丫鬟应道,领着风雷转了个花门,不见了。

风雷一走,风春来面色继续冰冷,回头望着岩长老道:“昨夜今晨还是岩长老亲自巡的夜吧?”

岩勇咬着牙点点头。

“可发现什么可疑人物出入?”风春来靠近岩长老,目光如手中宝剑般隐忍。

“没、没有。”岩长老突然扬手掴了自己一巴掌,“啪!”的一声脆响,悔恨道,“都怪我无能,竟是接二连三地被无耻歹人抓到机会做下罪孽,我真是该死!”

风春来轻轻吐气,摇手道:“算了,这也怪不得岩长老。想来这贼人一定武功了得,竟可以避开了风府一夜十巡的密网而偷袭到内院正堂中来。”

“不过……”岩长老欲言又止。风春来瞧见了岩长老的迟疑,道:“岩长老有话但可直说。”

岩长老点点头,故意低了低声音道:“不过,并不一定说贼人就是从外面潜进来的,也有可能是门内的人……”

“住口!”风春来突然冷喝打断岩长老话语,目光如炬道,“岩长老,你是在怀疑自己的弟兄吗?”

“不!我只是觉得贼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避过层层关卡巡查潜入,实在令人诧异,也许真的就……”岩长老还待再说,却被风春来手势止住,他望见风春来目光越过自己身后,他转了头,看见了高清。

高清微笑而来,恭身轻礼,而后道:“公子,我想我找到他了。”

“谁?”风春来听着高清说,身体竟有些颤抖。

“灰衣送花人。”高清笑容更浓。

血花格加

风春来再一次见到了那条小舟,小舟如同一只随江漂流的花篮,在舟身舟头舟尾盛开着五朵红花,舟上无人,只有一身干净的灰衣,整齐地叠放在舟木之上。风春来认得出来,这就是前日灰衣人所穿过的衣服。

岩勇看过舟上全部,纳闷道:“高门主,您说的灰衣人究竟在哪里?”

高清淡笑不语。风春来突然一步踏上小舟,小舟紧靠江岸,微微轻摇,风春来低身轻轻抚摩着舟头红花,突然猛的一揪,红花被扯出舟身,红花妖娆,在根系部分紧紧吸附着一样事物,是一段人的左手手臂,血肉模糊,花根入骨。岩勇突然觉得自己腹内有些翻涌,转过头不再看。

高清目光渐渐缩起,缓缓道:“公子,我已查出,这种吸血红花名曰‘格加’,其名乃是异域文名,翻译过来就是‘死亡笑靥’的意思。这种格加花本是以吸食动物精血为生,可生于陆地水中,甚至可以在腐烂动物体内发芽生长,开出红艳迷人却也布满血腥的花朵。只是这种花仅可在异域番邦的穷山恶水间偶现,却不想是如何来到墨城。”

高清说话之时,小舟上其余格加花已经全被拉出水中,每一朵格加花下都牢牢吸食着一截人的肢体,花身散发着妖艳的血红色,甚至可以听闻见茎中隐秘的汩汩血涌之声,风春来静静地望着,一旁岩勇突然道:“身体都在,惟独没有了头颅。”

风春来点点头,道:“仅凭一副死人尸骨,并不能断定灰衣人就已经死了。”

“公子说得是。”高清应和着,“我已经吩咐了门下弟子,这几天对进出墨城的人严加防范,若发现了可疑人物一定不会逃脱我们的视线之内。”

“好。”风春来称赞道,“高门主果然办事果断,处事牢靠,不枉父亲委以门内重任。”

“谢公子。”高清轻轻一笑。

风春来转身望着身后黑压压的城池,淡淡道:“希望,你就在这里面。只要你入得,我风春来一定不会让你再出来。”

风春来眸中倒映着身下怒放的格加红花,慢慢浸染了所有,只留下一片血红。

高清和岩长老将小舟连着格加花,死人尸骨一并带回了金门之内,以做细查。风春来独自一人回到风府,刚一回来,迎面就遇见了一脸尴尬神情的小言,小言随了自己几年,风春来一眼就瞧出了小言有事,不由问道:“你怎么了?”

“公子,老爷的头颅被姨夫人抢去了!”小言低着头,似是不敢看风春来的目光。

“你如何被她抢走了?”风春来责怪道。

“我想阻拦了。只是姨夫人如同……同狂了一般,见人就抓,见人就咬,我拗不过她,才被抢了去。”小言说着,露出胳膊上的一排排红色牙印和抓痕。

“哎!”风春来叹息一声,他明白小言虽是自己侍童,但终究是个下人,自是不敢与主上相争,风春来不再多说,转了身,向西侧田姨娘的别院走去,小言愣了一下,随即跟了过来。

穿过两条花廊和小池、弄院,远远见到一个精致院落,月牙门匾上书“宛如居”三字,风春来站在月门前,微做迟疑,还是举步跨了进去。

院中间是一排清高雅致的黄竹精舍,右边有池,池上有蜿蜒小桥温柔穿过。左边有园,黄红绿紫,各色花卉,争香斗艳。

风春来走得近了,突然一个声音道:“公子,你来了?”声音带着无尽的哀怨和凄楚,从身后的花圃之中传来。风春来回首,花圃之中,田翠儿穿着一身鲜艳的桃红色连裙,曲腿坐在花间,面色苍白,神情恍惚,纤细手指轻轻挥动着一柄小花锄,自顾自地微笑。

“公子,是,是老爷的头颅!”小言突然叫了起来,风春来随着望去,田翠儿所锄的花田之内正埋着风商南的头颅,头颅大半藏于土中,小小锋利的锄头每落一下,就由一蓬血飞喷起来,溅落在田翠儿的手上、衣上、脸上,锄下的头颅已经是血肉模糊,而田翠儿的脸上也浸满了血水!

风春来一步纵来,钳住田翠儿的手腕,“叮!”的一声,花锄落地,而田翠儿手腕上也落下一块青痕,她却似没有感觉到,只是笑着,目光痴望着土中头颅。风春来仰天叹息一声,对还在发愣的小言喝道:“还在愣什么,还不赶快将姨夫人送回房内!”

小言这才还了神,拉着田翠儿向精舍走去,但田翠儿却死死地抱着风商南的头颅,将自己一张脸贴在血肉模糊的头颅之上,大声哭喊着:“不行,你们谁也不能把我们再分开了!我要和他葬在一起,死在一起……”风春来无奈手轻扬,按住了她的昏眠穴,田翠儿眼前一黑,躺了下去。

“将姨夫人送回房内吧。”风春来神色有丝疲惫,望着昏睡中的田翠儿,心中却有了另一番触动。当初,自己以为田翠儿跟随父亲只是为了钱,为了权势,为了地位,现在看来却并不如此,起码不完全是。她与他之间还有着另一种的存在,是爱情吗?风春来不想承认,也不愿意承认。

“啊……”小言突然大叫,风春来断了念头,他一口气冲进精舍。

舍中大床之上正仰面躺着一个女子,身穿青黄色的丫鬟装束,灰白无光的一双死鱼眼直直望着头顶的床纱,胸口一道伤痕流出大量的血水,只是此刻已经干涸,凝结在衣上,如同匍匐着一条红色大虫。风春来望着女子,道:“是她?”他认出这女子正是清晨随着风雷游戏的丫鬟。

“公子,您认得小青?”小言有些诧异,但仍是不敢去看小青眼睛,走了过去。

“小青?”风春来摇摇头,道:“你认识她?”

“哦,她和燕儿还算熟识。我陪燕儿时见过她一两次,只知道她先前是伺候老爷的,后来姨夫人入了府,就被调来服侍姨夫人了。”

“如此年轻,不知又是被谁下了毒手!”风春来惋惜,心中一紧,这陪着雷儿的丫鬟竟是被人下了毒手,那一直随着她的雷儿呢?风春来赶忙将舍内前前后后寻了一遍,并没有找到风雷,问道:“小言,你见到雷儿了吗?”

“没有,小少爷好象并不在‘宛如居’。”小言也是茫然道,“莫不是自己一个人出去玩了?还是……”春来转头面带忧虑地望着缓缓醒过神来的田翠儿,轻晃着她的身体喝问道:“田姨,雷儿呢?你看见雷儿了吗?”田翠儿听若未闻,只是自顾地傻笑着,将手抹贴在脸上,把方才沾染的血迹和灰土一并塞进嘴里,风春来蹙着眉,打掉田翠儿的手,不住摇头叹息。

“公子,怎么办?”小言凑上来问道。

“还能怎么办?让府里所有的人都停了手中的事,先找到小少爷!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风春来心中清楚,神秘莫侧的灰衣人很可能已经进了墨城,甚至可能混进了风府,此刻正是步步危池,偏在此刻雷儿失踪,若真被灰衣人掳走,后果不可设想。

风春来看着床上沉沉死去的小青尸体发愣。一旁的田翠儿突然大叫起来:“雷儿,我的雷儿。我的雷儿呢?”她突然疯了一样开始抓狂,将所见的东西狠狠地摔在地上,似是里面藏着自己儿子一样,不多会儿,舍中的东西都被她摔尽了,地上全是碎片残渣。

“这里没有雷儿。你不要这样,田姨!”风春来试图喝止田翠儿,田翠儿慢慢平静下来,瘫软在地上,喃喃道:“没了,我的雷儿没了……”风春来叹一口气,伸手将田翠儿从地上扶了起来,突然“嗖!”的一声,田翠儿手中亮出一把锋利青芒直直刺向迎她而来的风春来,风春来想要躲开,但怎奈距离太近,避无可避,田翠儿眼中皆是狂热的目光,如夜枭尖叫着:“把儿子还给我!把儿子还给我!”

风春来抽身后退,青芒已抵胸口,冰冷而震撼的温度。

“砰!”的一声震响,接着又是“铛!”的一声脆鸣。一个身影突然冲了出来,将发颠成狂的田翠儿和身扑倒在地,手中的匕首也落在地上。扑来身影正是赶回来的侍童小言,小言将风春来扶稳,问道:“公子,没事吧?”

风春来望着倒地不醒的田翠儿摇摇头,悄悄将带出一半的剑芒收回,吁气道:“我没事,只是失了小心。多亏你了,赶快看看姨夫人怎么样?”

小言探过田翠儿的鼻息,回头道:“没事,姨夫人只是昏过去了。这个……”小言瞥见一旁地上的匕首,突然道,“这个匕首,好像和小青胸口的伤痕一样!”

匕首锋痕和小青胸上的伤痕如同情人红唇般无缝无隙地吻合在一起,风春来面色低沉,小言忍不住道:“匕首是姨夫人的,难道是姨夫人杀了小青?”

风春来还未回应,田翠儿突然悠悠转醒,望着风春来和小言,笑了起来,笑容神情没有了疯狂,只有幽怨和悲伤,喃喃问道:“他死了,是吗?”

风春来轻轻叹息,点点头。田翠儿望着竹窗外盛开的百花,花开鲜艳却处在一片阴冷角落,如是宿命:“我们都会死吧?你,我,他,所有的人……”忽而将目光转回在风春来面上,眼光迷离,一字一声着道:“都……会……”

“你究竟想说什么?”风春来皱眉问。田翠儿笑着,撑着身子吃力地站了起来,小言想要过去搀,却被田翠儿一把推开,她蹒跚来到床前,轻轻自语着什么,躺了下去。

风春来站在原地,望着田翠儿如同拥抱自己孩子一样,将已经死去多时的小青搂在怀中,轻轻拍打着背,如哄儿入睡。田翠儿面上渐渐有了生色,就似怀里的人真个的变成了她的雷儿,终于,她依着小青冰冷的尸体,慢慢睡着了。

风春来和小言静静看过一切,小言待要上前叫醒田翠儿,却被风春来拦住了,两人轻轻出了门,走到院中,小言才道:“公子,您怎么不问问是不是姨夫人害死了小青?”

风春来淡漠道:“如果不是呢?就算是了,她现在这样,我又能如何?”

小言点点头。风春来道:“找人好好照顾她,每时每刻。”风春来将最后四个字说得重些,小言回首望着精舍中,恍然地应着。

风春来默默走出了“宛如居”,阳光西落,一切都似涂了一层灰白的颜色,压抑而惨淡。

魂随灯行

夜很长,花江也很长,红色灯笼如是开满江水中的深色睡莲,迷人而妖艳,将夜的面庞照亮,也将风春来的目光映得通红,他轻轻俯下身,将手中粘折的红色灯笼送入水中,灯笼像水鱼一样跳离开风春来的手,沿着深碧色的江水前行。

3月5日,墨城传统的一年一日的回魂节。传说魂魄会暂时将魂身脱离鬼域依附于红灯之上,伴光随烛,再一次见到曾经的故乡和思念的亲人。风春来从未相信过这些传说,只是今天他却也洒下了红灯,灯笼是他亲自粘折的,周围一片黑暗,江面红光返照。

风春来静静自处,心中却是一片翻腾。父亲的失首猝死,白石雪夜扭曲的面容和身躯,小青胸口鲜红干涸的伤口和空洞的眼神,田翠儿时疯时忧的话语,突然失踪的雷儿,一件件,一桩桩的事情如日复一日的潮浪,不住地冲刷和腐蚀着他的心脏,他觉得心已经是千疮百孔了。风春来低下头,水面干净而显着冰冷的气息,一张熟悉的面孔似梦一样出现。

风春来身体一阵颤动,他转过头,恍似道:“您来了?”

一身青衣,一串手中佛珠,老夫人淡淡地点头道:“叶儿说找不到你,我就知道你一定来了这里。”

“娘。”风春来心中回味这个字的记忆,道。

“哦。”老夫人望着一盏红灯,道,“又是一年的鬼节。人们还是在寄托着对死的怀念,却忘记了生的珍惜和可贵。”

风春来细细品味着,道:“您怎么来了?风寒得很。”

老夫人手捻着佛珠,道:“我知道你心中烦闷时就会来这里,就像是十年前一般,你的红灯还是你爹教你粘的吧。”

风春来默默点点头:“所有人,只有爹和您知道我还粘过红灯。”

“有许多不开心的事吗?”老夫人将目光撤出江水,望着自己儿子。风春来也在望着自己的娘,话堆在喉咙里,却难以说出。远处红灯渐渐飘远,如同过去的日子一般,只能靠着回忆来记忆它。风春来摇头,道:“没什么,只是始终找不到杀害爹的凶手,心中一直愧疚!”

老夫人颔首,面上神情迅速掠过一丝暗淡,不知道是失望还是痛惜,道,“许多事,不用太执著。或许换一个角度看,你会发现事情的真相。”

一只温暖的手突然抚上了风春来的面容,风春来颤抖,眼中却是湿润。老夫人轻轻摸着儿子的面颊,嘱咐着:“真的瘦了。来儿,你真的瘦了。我……”夫人话没说完,眼神悄悄湮没,缓缓收回手来,重新将目光投向江面,江面点点,红红沉沉,如同这宿世的命运。

“你说,你爹会在看着我们吗?”老夫人突然问道。

风春来也望着自己的红灯,点头再摇头,摇头又点头,道:“看着吧。”

老夫人面容轻展,笑了:“看着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风春来迟疑一下,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娘,田姨娘这个人如何?爹五年前将她带来,我一直未曾了解过她的身世背景!还有雷儿,他和爹实在有太多不像!”

老夫人似是感受夜中寒气,身体轻轻地簌着,捻着佛珠的手停下,缓缓道:“我和你一般也不了解她。不过我唯一可以告诉你的是,她不会害你爹,因为她爱着他,深深的爱着。”春来还待问,老夫人却转了身道:“我要回清斋了。如果还有事,去那里吧。”

风春来应着,老夫人身影缓缓走远。风春来目光轻回,突然身后一寒,夜风撕裂,风春来本能地跳了开去,一柄飞刃穿过他方才所立地方,狠狠刺入水中,水中潜行,“噗!”的一声,正刺入风春来红灯灯心,火光骤灭,红灯沉入花江。风春来眼中刮起一阵寒风,侧了身,脚不沾地,随着飞刃射来方向追了上去。

前面人影时隐时现,如是鬼魅,不时快快慢慢,始终保持在风春来身前几丈的距离。风春来心中有气,脚下加了劲,飞快追了上去。人影窜进一条小巷,小巷尽头又是一条更深更偏的小巷,接着是第三条小巷,风春来忘记自己究竟追入追出了几条小巷,等他停下脚步时,眼前出现了一扇宏伟漆门,上面牌匾金碧辉煌:“墨城风府”!

风春来心中一惊,敌人竟是将他引来了自己府中,究竟意欲为何?难道有什么阴谋?风春来来不及细想,只得随了人影也跳入了府中。

人影在府中身动更是迅速,似是很了解风府一切。风春来心中更是怀疑,而就在风春来诧异走神的刹那,人影如同蒸发一般,消失不见。不远处的一间偏室中突然亮起了豆火灯光,风春来迟疑下,走了过去。

这是一间偏院中的偏室,平时几乎没有人来往,地上多是灰尘。风春来站在室前,右手抵在腰上剑鞘,左手轻轻推开室门,一阵怪异的味道飘进了他鼻中,是一种久不通风而导致的霉味,夹杂着一丝血腥味道,风春来凝了目光,慢慢将室中一切望尽。

一张十分宽大的黄梨木大桌,四个拱成牛角的黄梨木坐椅,一盏点燃的桌上油灯,一幅失去了色彩变得氤氲浓烈的山水画,还有……风春来目光突然凝聚,汇成一点——室中靠里的窗台之上,一朵格加花,红色鲜润,如是初放的花蕾,于这陈旧发霉的室中更显得说不出的怪异和醒目。

格加花用一个小小的瓷盆盛着,里面填着土,风春来走到红花面前,将手伸了出去!

“啊!”一声无比凄厉的尖叫从院中传来,风春来撤了身,奔出门外。

院中西厢角落,一个白衣女子正全身裹缩在长廊尽头,背靠着冰冷墙壁,不停地颤抖。

“你?燕儿?”风春来望着白衣女子,禁不住叫出她的名字,正是风春来的琴奴燕儿。燕儿娇好动人的小脸此时却煞青一片,望着突然出现的风春来,面色更是难以自制的难看,颤声道:“公……”

“燕儿,你如何会在这里?”风春来十分诧异,面色阴沉如夜,问道。

“因为,那是因为……”燕儿忸怩着,就是不能将理由说出。风春来等得不耐,刚待再问。来时方向的那间偏室,门突然“砰”的一声关死了!

风春来身体一震,转回了头,室中灯光此刻倏然熄灭。他慌忙搁下燕儿,回身飞纵来到室门前,不多犹豫,飞起一脚将门踢开,门外一片黑暗,门内同样黑暗,风春来望望身后,燕儿若是一只吓坏的小猫贴在门上,望着风春来背影,目光不时地四下瞥着。风春来摇摇头,目光在漆黑室中慢慢习惯,他发现方才本是无人的黄梨木桌上,此刻正伏着一个人,面目朝下,风春来不能一眼看得出来,只觉背影越发地熟悉。

风春来伸手一拉,人面翻了过来,只一眼,风春来只觉得心中一股突生寒意瞬间传流遍全身,伏在桌上的正是风春来再熟悉不过的人,小言!只是白日里还活泼开朗的少年,此时却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小言面目灰白死沉,一双最是尖锐的眸子已经离开了眼眶,不知落去哪里。

风春来抬起头望着,格加花还在开得高兴。风春来一个箭步跨了过去,将格加花连根拔起,根系深固处,两只人的眼球正冷冷注视着他,风春来望着眼球,腹中一阵翻腾,再也抑制不住地呕吐起来。

“铛”的一声,从小言衣中落下一物,风春来走过来捡起,是一柄锋利的淬毒飞刃。同方才花江江边偷袭自己的飞刃一模一样,风春来眉头深皱,门外的燕儿已经面无血色,瘫在地上。

风春来望着她,又看看身后的小言,道:“你是来找小言的?”

燕儿缓过一口气,泪水疯狂地涌下,哭着点点头道:“小言说今晚要带我走!要我在这偏院中等他,结果我等了好久都没有见他来,却碰见了一个可怕的灰衣人!”

风春来眉头蹙得更深,重复一遍问:“灰衣人?”

“是。灰衣人带着一个可怕的红色面具,从我面前像鬼一样飞了过去,我被吓了一跳,就叫了出来。而后,公子就来了。”燕儿泣不成声,哽咽道。

“红色面具?灰衣人……”风春来自语着,接着道,“你可知小言为何要带你……”

燕儿摇摇头道:“我也不知。只是傍晚见他时,他面色很是难看,像是中了魔一样,老是一个人嘟念着‘不可能,不可能,这怎么可能’的话,我问他,他也不告诉我,只要我晚上找他,然后一起离开风府!”

风春来仔细听来,心中疑虑如山高,摇摇头,回了头望着伏在桌上的小言。小言双目被挖,此刻于黑暗中深陷的眼窝却似一双深深黑眸凝望着风春来,嘴角翕动,似要告诉风春来一些什么东西。

风春来一个恍惚,小言慢慢爬了起来,对着风春来微笑,鲜血顺着空洞眼眶流下,他张开嘴,深喉中,一个东西骨碌骨碌地滚了出来,圆圆的,湿湿的,竟似一颗人的眼球!

风春来不自禁打了一个机灵,再看时,小言还匍匐在桌上,冰冷已久。难道一切只是幻觉?风春来无奈地摇摇头,面色如夜。桌上,鲜红色的格加花,死青面色的小言,灰褐色的眼球,惨白锋利的飞刃齐齐映着斜入的月光,色彩绚烂如笑。

元凶伏诛

“公子,您等等我、等等我。”燕儿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风春来掉转了头,“跟着我做什么,还是赶快离开风府吧,这里已经是不详之地。”

“我、我不敢一个人。”燕儿目光恳求地望着风春来,身体紧紧随在风春来后面。

风春来不再理会,移过目光,“宛如居”的黄色石牌在黑夜中有些模糊,小言身死,而死之前最频繁接触的就是“宛如居”中的人和事,若是小言死有理由,想来也可以在这“宛如居”中寻得一些眉目。

池水幽绿,反应着微光,如同一面死镜。风春来遥遥望见精舍中灯光透出,心中有些纳闷,自己明明是让小言安排了家丁护卫留守在这里,怎么现在一个都没看见?难道都进了舍中?风春来来到精舍门前,先听听了,里面没有动静。他伸出手,缓缓推开门。

“啪”的一声,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了风春来背上,风春来一个机灵,回过头来,却见紧随其后的燕儿面色惨白地用手指着一个地方,风春来抬眼去瞅,燕儿所指的正是一片阴冷中的花圃。

“公子,有……人?”燕儿躲在风春来身后小心道。花圃隐在一片阴影中,但并不大,根本没什么人,也藏不住什么人。

燕儿摇着头道:“刚才明明就是有人在花丛中望着我,怎么一眨眼就没了?”风春来并不责备她,知道燕儿可能是被吓坏了。他转了身,将舍门推开。

一阵夜风突然先于风春来袭进舍中,桌上灯盏被吹灭,燕儿又是叫了一声,风春来跨步到桌前,将桌上灯盏重新点燃,对燕儿道:“你这样害怕,还是先回去吧。”

燕儿目光流露出骇然的神情,晃着脑袋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风春来瞧得奇怪,顺着燕儿目光望去,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舍中宽大的纱床上,竟是躺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细数来,竟有九人,都是风府家丁护卫的装扮,每人都是胸口一道明显的致命伤痕,鲜血早已经干涸,目光空洞地望着床上白纱,映出一片死白。风春来面上一片阴霾,不由想起了白天死于这里的青儿。

同样的伤痕,同样的死法,同样的绝望眼神,是否也是同样的凶手?风春来并没有在舍中找到田翠儿,她又去了哪里?九人丧命与她有关吗?

“公子,这里!”燕儿在白纱床侧像是发现了什么,呼唤着。风春来走到燕儿身旁,一把青绿色的淬毒匕首直挺挺地躺在床角边缘,这正是白日里田翠儿用来攻击自己时所使的匕首,也正是害去了青儿性命的凶器!风春来瞥一眼床上九人,他们十之八九也是死在这匕首下!风春来狐疑着,自己将这匕首交给了小言保管,此刻如何突然出现在这里?

风春来捡起匕首,惊讶发现匕首之下的地面上有一个浅浅的小环,环痕和周围砖痕不一,应该是平常里被床脚压着,而现在床脚被挪动过,只被一把匕首轻轻盖住。风春来迟疑下,用手指将小环提起,“吱呀”一声,一道暗格地门被打开,一股浓烈的说不出的味道卷进了他的鼻子,呛得不行,手中一松,“咣”的一声,环门落地。

风春来眼中被熏出泪水,一片水雾朦胧中望着地门之内,黑色阴郁的砖壁环绕下,一具无头尸横放其中,风春来目光看着无头尸,忘记了眼中酸楚,神情一点点冻结在面上,无头尸所裹的锦服正是风商难失踪之前所穿,风春来叫一声:“爹!”,双手将无头尸从地门中拖了出来,突然“嗡嗡”声不绝,风春来侧了眼光,无头尸尸身之下竟是布结了数不清的黄色虫卵,一个个似黄珍珠般悬挂于尸体背下,每一个卵体之上都有一根细长的红管钻入无头尸背后血管,如同一张张贪婪尖嘴,正在吮吸着尸体中的血液!

风春来愤怒极至,甩剑将黄色虫卵斩落在地,虫卵离了细长血管,竟是蠕动起来,“啪,啪,啪……”乳白色卵皮纷纷坠落,一群似蜂又似蝇的飞虫钻出,用尖锐的尾针纷纷刺向风春来还有燕儿,风春来一把将燕儿拦在身后,剑舞成风,一剑剑,剑气如虹,针虫纷纷落地,落地针虫扑腾了几下,终归于平寂。锋利尾针竟是慢慢开始融化,似是遇水冰雪一般,一点点、一寸寸化为红色黄色汁液,风春来望着惊讶,针虫化尽,汁液流满了地面,而又有星点的红色生命开始初动。

燕儿面带惊奇叫道:“是、是花籽。公子,这些都是花籽呢!”燕儿觉得不可思议,伸手想将花籽捡起来观看,风出来一把打掉燕儿伸出的手掌,目光冷气凛冽,凝望着红色似血、如有生命的花籽,一字字道:“这个是格加花的花籽!你若是想活,最好还是不要碰它们!”

燕儿似懂非懂地点头,畏惧着问道:“公子,什么是格加花?”

风春来想起了高清对他说过的话,望着地上花籽,带着无比的厌恶和恨意道:“格加花,就是灿烂的‘死亡的微笑’。”

风春来抱着风商难残缺的尸体和燕儿出了精舍,“宛如居”中,一团火焰跳到了风春来眼中,火苗跳跃,一点点随风飙长,一双血红色的目光于红光中眺望过来,燕儿缩进了风春来的怀里,背着脸颤抖道:“就是它,那个可怕的面具!”

一个全身灰衣包裹的人静静摇晃在“宛如居”的花圃之上,脖颈上紧紧束缚住一条胳膊粗细的绳索,绳索另一头被挂在花圃外的花树上。灰衣人高高吊于半空中,面带着一个红色面具,红色獠牙,青色突目,红色面具于风中轻轻转动,而灰衣人身下的火焰则其实是迅速飞长出来的鲜红色格加花!

风春来感受到了怀中燕儿传来的颤抖的温度,如冰一般。他将燕儿留在原处,放下了风商南的尸体,一步步走入花圃。

如同走入了一片神秘的祭奠之所,红色圈长的格加花将风春来包围其中,风春来随手抽出一支,红色根系之下竟是吸附着一颗人的心脏,风春来突然想起了精舍中惨死的九人。他摇头扔下花,走到灰衣人身下,一阵风袭来,灰衣人的身体轻轻摇晃,红色面具也于风中轻轻落了下来。

风春来将面具揭了下来,面具下的面容正是前日花江中所见的灰衣男子,只是此刻消瘦苍白了许多,风春来仔细凝望着吊死花树上的灰衣人面容,突然又伸出手,摸索在灰衣人鬓角,“呲”的一声,一张人的脸皮被撕了下来,田翠儿娇艳的面容出现在风春来眼前,尽管依旧美丽,但难掩死时痛苦扭曲的神情,风春来长长叹息一声,望着田翠儿的面容,喃喃似在自说道:“果然还是你,果然就是你!”

精舍中血腥的格加花花籽,地门中的风商南尸身,惨死于同一匕首下的青儿还有九名家丁,神秘的灰衣人,所有一切最终都指向了一个人,就是“宛如居”的主人,田翠儿!她做下了所有的事情,可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雷儿,又被她藏在了哪里?她又为何要杀死白石和小言,莫不是他们发现了她的罪证?风春来恨不得让田翠儿再活过来,将一切真相告诉自己。但死人已死,再无法向你诉说什么。

“嗒”的一声,红色面具突然落地,将花田地面砸出了一个淡淡的面目,风春来吃惊地将花土拨开,土下正埋藏着一个模糊面目的头颅,脸上有不少伤痕,尖锐而深刻。风春来不用再望,已经知道这颗头颅属于自己的父亲,风商南。

风春来望着田翠儿,死前痛苦的神情,但目光却是满含温柔地望着自己身下土壤,她竟是爱他爱至如此!风春来恍似有些明白了,他望着田翠儿的双眼,问着:“难道,这就是最终想要的东西吗?生可分离,惟死无法分开?”

风春来没有将风商难的头颅取出,而是将尸身和头颅连着田翠儿一并葬在了花圃中。远处的燕儿走来,问道:“公子,戴面具的灰衣人究竟是谁?”

风春来望着燕儿,轻轻道:“一个活着凄苦的人,一个只想爱的人。”

花圃沉沉,对面的小池中,碧绿轻漾,一盏红色灯笼竟自回游,如返世的亡魂。

门内突变

一张鲜红夺目的面容,映于飘动飞舞的红花枝蔓中,鲜血一滴滴地落下,落在红花之上,红花蠕动,瞬间将鲜血吸入花间,更加娇艳。她目光一片血红,血似流水……她如同没有感觉到痛苦,面上带着明媚的微笑,静静地于高处望着风春来,朱唇轻启,言:“我们都会死吧?你,我,他,所有的人……都……会……死”言罢,笑面落下,轻轻贴在风春来耳边喃喃说:“我们等着……你!”风春来转头望着她的眼睛,血红蔓延,如同——“铛”的一声,宝剑出鞘,风春来从堂中惊醒,阳光刺眼,一切又是一个梦!风春来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心中一片扭结,昨日白天田翠儿说这话时面上微笑而神秘的表情还历历在目,只一天中,小言身死,田翠儿缢亡,所有像是预言一般应验!风春来不禁又想了那句话:“你,我,他,所有的人……都会死。”现在他们都死了,是否步入黄泉的下一人……

风春来摇晃着脑袋,不对!元凶田翠儿已经自缢身亡,还会有谁再来害自己呢?

“啪”的一声利响,一柄羽翎白箭正射刺于风春来面前桌中,尾翎还在摇晃,箭身轻轻颤抖,风春来还未搞清楚事情原委,一个风府家丁满身鲜血地冲进来,扑在风春来身前,嘴巴翕动,风春来拖着他的身体,问道:“怎么了,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

“金门内变,高……清……杀来了……”家丁话未道完已怒睁双目亡去。风春来轻轻喃语着:“内变?高清?”

高清一身不同以往的滚金龙爪的袍子,在金门中,只有正门主才可以穿的装束,目光睥睨地望着风府中嚎哭连天的家丁丫鬟,嘴角轻扬,带着一抹残忍的笑。

一个金装鼠须汉子凑了上来,道:“门主,风府已尽在我们掌握。只不过,现在叛了,是不是有点早?”

高清桀骜道:“林聪,你懂什么!现在是再难遇到的最佳时机,风商难死,白石死,岩勇无权,风府接连闹出人命,而风春来又无本事将一切查个水落石出,这个时候作为副门主的我正是站出来主持大义的时候,也惟有此刻金门一切都还掌握在我手中,对外也可说是风府一门内族生变,我率部平息族变,顺便也就将金门接手过来。”

鼠须汉子林聪不住点头,恭维道:“果然还是门主高瞻远瞩。高见,高见!但那风春来一手武功融会百家,也不容易对付。”

“的确不容易对付!但他也有个致命的弱点。”高清笑得阴邪而诡秘,道。

“哦,门主,究竟是什么弱点?”林聪忙问道,面带好奇。

“你忘记了我们此刻要去的地方了吗?”高清淡淡言出。

“‘清斋’,难道是……老夫人?”林聪脱口而道。

“不错,只要将老家伙……由不得风春来这个大孝子不就范!”高清大笑,林聪附和着不住点头。

高清突然顿了笑声,目光凛冽道:“告诉兄弟们,一个活口都不能留下,赶尽杀绝!”

风春来一路杀来,身上面上已经染满了鲜血,有自己的,也有金门叛人的,只是昔日的兄弟此刻竟是刀兵博死,风春来觉得心口似压住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喘不上气地痛心。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个人,少数是风府护卫,其他的则是死于风春来手中的金门弟子。风春来一把宝剑已经饮满鲜血,一滴滴落下,将地面泅红。

风春来冲出西院,满目狼籍,一阵呼啸声从对面传来,风春来心中隐有不安,目光凝望道:“那个方向……”

清斋。前几日的白雪厚积未消,此刻已经被鲜血融尽。院中紫欢只短短的须臾,便已苍老下去。风春来赶来的时候,清斋门前已经满是尸体,青衣丫鬟叶儿斜斜躺在紫欢树下,手中握剑,一柄锋芒却是透胸而过,她双眼望尽紫花,目中皆是凄凉。

“砰”的一声,风春来将宝剑握出汗水,一脚踹开了堂前门。

“你终于来了。”高清鹰隼目光射来,与风春来目光空中相遇,如同毒蛇之信!高清逼出一步,身后的林聪早已将一柄刀刃轻轻贴在老夫人的脖间,老夫人闭着眼睛,左手持着佛珠,右手轻按在木鱼之上,身前坛香袅袅,老夫人喃喃着摇首道:“春儿,你不该来,不该来啊。”

风春来望着高清,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字字道:“你若想活命,赶快放了我娘!”

“放了老夫人,这个自然。但需要你先放下手中的宝剑。”高清朗声道。

高清使了个眼色,林聪的刀似要钻入老夫人的肉中,老夫人捻珠的手停了下来,目光突然望着林聪,轻语道:“你将我杀了吧。”林聪被老夫人望着,心中顿觉有愧,毕竟老夫人仁厚宽容,在金门中多有受其恩惠,但高清目光灼热,林聪喝一声,道:“莫要以为我不敢要了你的性命。”

“铛”的一声,风春来宝剑落地。几乎同一瞬间,高清袭了上来,手中一轮蓝光,乃是其独门兵器“鹰目”,转似陀螺,将风春来前后左右罩于其攻击范围之内,风春来没了兵器,只得用手做防御,摆了个守字决,一拳如盾护在自己身前大穴上,另一手变换形状,如弯钩软剑,避开“鹰目”锋芒,直插向高清双目,高清鹰隼目光中杀气大胜,喝道:“来得好!”

“鹰目”突然中间折回,似回吞虎口将风春来手臂狠狠咬住,风春来再无脱身,一只手臂被割裂得鲜血淋漓,吃痛之间,高清又是甩出飞脚,正中风春来腰部,风春来吐出一口鲜血,身体似断线纸鸢,滑落丈远,停在老夫人身后,面向地面,似已奄奄一息。

老夫人痛惜道:“春儿”

突然“噗”的一声,老夫人面色惨变,目光一点点下移,一柄深绿匕首正刺入她背后后心,吞没入骨,而匕首另一端竟是,竟是在自己亲生儿子,风春来手中。

风春来似地龙翻身,一个缩张,将身体撑离开老夫人,缓缓站起了身,站在了高清身旁,高清眼中杀气顿减,恭敬道:“公子,您大计得成。”

老夫人望着林聪,再望着高清,最后目光停在风春来面上,突然身体一阵抖动,“嗖”的一声,刺入的匕首似飞箭一般从老夫人体内倒射而出,先穿入林聪胸口,而后透胸而过,直直插入了高清心脏之中。

高清似是死也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喉咙中发出哽咽的语声,却不得细闻,“扑通!扑通!”两声,林聪,高清分别倒地而亡。

老夫人喘息,将目光轻轻闭了起来,喃喃道:“原来,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风春来也自喃喃道:“原来,娘真的有这样的好武功!若非此计,我还真拿不下你。”

罪孽深渊

“你这又是为了什么呢?”老夫人嘴中一丝鲜血缓缓淌下,轻轻侧首,头迎向香坛前的观音像,道。

“我做这一切还不都是被娘所逼的吗?”风春来语声似有些激动,突然从怀中取出一物,道,“娘为什么没有将手中佛珠捻到头,可是缺失了这个。”风春来张开手,是一枚黑檀木佛珠,似老夫人手中一般无二。

老夫人没有看,轻轻将紧握在手中的佛珠摊在身前,中间位置的确少了一枚佛珠。老夫人轻轻道:“看来,你是知道了。”

“我就是知道了。早在白石死后,我就觉得奇怪!”风春来语声渐高,似是愤怒道,“有人杀了白石之后故意将其身体扭曲,并在他口中留下了格加花的红叶来转移我的视线,而后是焚尸灭迹,其最终的目的其实是为了隐藏秘密。”老夫人静静地听着。

风春来望着老夫人背影,继续道:“您所想隐藏的是白石死时的手势吧,那应该是手捻佛珠的姿势。他所想告诉我的本是杀他的凶手乃一个信佛之人。”

老夫人依然不做声。风春来将佛珠扔在老夫人身前,道:“还有这颗佛珠,你杀小言的时候应该过于匆忙,因为我追你追得太紧,所以你并没有发现随身携带的佛珠竟是在不知觉间掉了一颗,而就是这一颗佛珠被小言藏于深喉之中,为的就是揭露一切的真相!”

老夫人突然长长叹息一声,道:“看来我是太大意了。”

“还有田翠儿,你将矛头推向了这个因失去丈夫而极度悲伤的女人身上,企图用她来掩藏住你所有的秘密,最后再残忍地将她吊死于花树之下,未免太过残忍了!不过,若非你已经露出了这些马脚,或许我真的会被你制造的假象所骗,而真的以为一切都是田翠儿这个女人干的!格加花籽,小青家奴的身亡,贴着灰衣人的假面,还有将爹的尸身藏在床下,你真是煞费苦心!”风春来一口气将事情道出,面上神色变换不定。

“你为什么要杀爹?”风春来突然问道。

老夫人摇着头,道:“不错,白石,小言皆是死于我手!但我并没有伤害你爹,还有田翠儿。至于我所做的这一切,你真的不知道我做这些事情的原因吗?”

风春来目光微震,问说:“你什么意思?”

“一个活口都不能留下!赶尽杀绝!这应该就是你心中的真实想法吧!”老夫人紧闭的目光突然睁开,似一道锋芒直逼向风春来。

“你……什么?”风春来似是完全不懂老夫人在讲些什么,不住摇头道。

“还想否认吗?3月3日,子时。这本不就是你想要率众反叛金门诛灭风氏全族的时间吗?小言死于的偏室,不就是你和高清,白石,小言秘密商议反叛大事的集会地点吗。这些,你也都想否认吗?”老夫人目光幽幽,直射在风春来面上。

风春来沉默着,突然大笑起来,道:“原来您早就知道了。”

“若非如此,我又何苦造下如此的罪孽!”老夫人轻轻侧望着观音佛像,似是愧疚而不敢正目。

风春来面容开始狰狞起来,道:“难道是岩勇这老家伙听去了消息告诉了你?”

“不错,金门中本存五大长老。只是先前的三位长老却都在前几年不是突然暴病身亡,就是失踪不见,只落下了岩勇一位忠心的长老。他第一时间知道了你要反叛金门诛灭风氏全族的消息,就告诉了你爹!你爹却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金门中的势力都控制在你和高清的手下,于是他找到了我。”老夫人又是一声叹息,道,“我也不愿意看你犯下如此的罪孽,不想见风氏一族一百二十三口死于你的残暴之下,就给你爹出了一个主意!”

老夫人话声突然变得清冷,不似以往的声调,缓缓道,“我对他说,若要保住风氏家族,就割了自己的脑袋再来见我……”

风春来面容震动,不自觉出口问道:“难道爹是……”

老夫人笑着点点头,只是这笑无比的悲伤和无奈,再道:“我太了解你了。我知道你要做的事情一定会做到,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牺牲多少人!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让你想要的结果先于你行动之前发生,而用你天生的怀疑多虑来暂缓悲剧的出现!果然,见到你爹的首级以后,你心中多是猜疑,没有再妄动,也以此暂时保下了金门和风氏全族人的性命!”

“爹的一条性命所换来的,值得吗?”风春来望着老夫人,道。

“你觉得呢?就算你爹不自杀,你会放过他吗?你会放过风氏百人口的性命吗?”老夫人话声悲伤。

“您明知道的。”风春来重重地摇头,望着地上宝剑,字字冰寒道,“我不会放过他们,只因他们亏欠我在先,亏欠了我太多!”

“亏欠?哈……”老夫人轻笑着,却声音哽咽道,“只是亏欠你了一腔子的风氏血脉吗?”

风春来目光现出痛苦和痴狂的神情,喝声道:“不错!就因为我不是他风商南亲生的儿子,他就鄙视我,羞辱我!我从出生到长大,从来没有感受过哪怕一点点的父爱关怀,他从来望着我的目光里只有厌恶和嘲讽,这一切都只因我不是他的儿子!我一直不知道原因,直到十六岁的那一年冬天,他大醉后告诉了我真相,那之后他摸着我的头对我说,真想从来没有我这样一个儿子!从那时起,我知道了我的命运是被诅咒的,我没有快乐,没有幸福,有的只有仇恨和憎恶!我发誓过,既然老天不给我所想的,那我就自己抢过来。哪怕最终一切玉石俱焚,也要拿回我应得的东西!”

老夫人面上神情凄苦,嘴角鲜血开始汩汩流出,她摇着头道:“这所有的一切,并不怪你爹!只怪我,是我对他不住,背叛他之后又有了你!也是我对你不住,让你生来这个世上倍受歧视!我本想长坐枯灯前,以残生来化解这一切的怨恨,但事情最终还是无法挽回!但他并没有将你的身世公之于众,也还让你分担了金门的事务,他还算对得起你。”老夫人慢慢道。

“这也算对得起我?不错,当我进入金门时,我还真的以为他改变了对我的看法,想让我承当起一份责任,认了我这个儿子!我甚至抱了一份幻想。只是后来,田翠儿还有风雷的出现,将这镜花水月的一切打得支离破碎!他终是想有自己的儿子,所有的一切,风家,金门最终还是会落在风雷的手里。我呢,也只不过是他派遣差事,兢兢业业的一条狗而已……”

“咯”的一声轻响,将风春来的话语打断——藏暗门被打了开来,一个小小脑袋从堂内深处观音像的背后走了出来,风雷望见了风春来,高兴地扬起了手,叫道:“哥哥,哥哥,陪雷儿玩!”

风春来惊讶地望着,恍然笑道:“原来,是你将雷儿掳走了。”

老夫人点点头,张开怀抱,风雷高兴地扑进了她怀里,老夫人望着风雷天真的笑脸,缓缓道:“其实你所说不错!田翠儿的确是一个苦命的女人。老爷死时,她就守在旁边,望着心爱的人割颈于眼前,而后她又将老爷的头颅送到了你手中,她是真的很爱商南,所以将他的尸身藏在了自己的床下。老爷死后,她找到我说,她一直做噩梦,梦见老爷来找她索命,要她下了地狱去陪他,说到后面她就有些痴狂了,我知道她快要崩溃了。雷儿是我让叶儿带来的,田翠儿也知道我是想要保护雷儿,她告诉叶儿自己已经不行了,心已经死掉了,只剩下躯体在这世上游荡着。丫鬟青儿和家丁的惨死,正是丧命于田翠儿手中,因为他们发现了她的秘密,找到了白纱床下的地门入口,小言也是因为发现地门中秘密不愿似青儿一般才决定要离开风府。而再到后来,田翠儿最后一次来找我,恳求我一定要保护好雷儿,并给了我许多红色异样花籽,说:‘这些都是我家乡深山里的种子,灵魂的种子,它有着神奇的光芒,便是倘若在你所爱人的身体里种下这些种子,在地狱中,相爱的人就可以再一次相遇。姐姐,我已经给商南身上种下了种子,这一世我们不能相守。那么地狱中,我不会和他再分开了。’”老夫人道完,轻轻搂住雷儿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然后她就自缢身亡!却不知,此刻他们是否真的已经重逢不离?”

“她的这些疯话,鬼才相信!”风春来厉声道。

老夫人捂住雷儿耳朵,道:“我一直心存着一丝侥幸,心盼着剿除掉你的党羽,白石,小言,高清这些人就可以挽回你的良知!此时看来,一切皆是枉然。”

风春来侧耳倾听,笑道:“外面已经没了声息,想来风府中的人已死光了。现在只落下了一个余孽,我要亲手将他解决掉。”风春来说罢,目光死死盯在风雷面上。

老夫人轻轻道:“你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儿啊,娘要对不起你了。”

“哼,我早已经背天而行,娘,你最好不要阻拦我,待我大功告成,自会救你一命!否则,就不要怪做儿子的无情。”风春来说着,捡起地上宝剑,一步步靠近风雷和老夫人。

老夫人轻轻伸手捻了捻坛上的檀香,道:“我答应过田翠儿要好好地保护雷儿,即便是为了老爷和风家,我也不容得你伤害他!春儿,一切都怪娘,就让娘和你走完这一道吧。”

风春来刚要开口,突然觉得心中一阵压堵,血脉中似有东西开始蠕动起来,眼中目光突然开始一点点地变得血红,“铛”的一声,宝剑再一次落地,风春来惊讶地望着自己双手,竟也是血红一片。

“这,这究竟是……”风春来望着自己身体正在一点一寸地变得鲜艳,叫道。

老夫人目光开始涣散,声散在空气中,带着无尽的悲痛道:“这就是……格加花!”

老夫人怀里的雷儿看到了变换肤色的兄长,招着手要风春来抱。风春来瞥见风雷的手,脑海中一幕突然闪出,昨日自己怀抱风雷的时候,风雷曾将泥巴混着什么凉凉的东西蹭进了自己的鼻中,难道竟是格加花的花籽?

“娘,救救我!”风春来瘫跪在地上,摇头恳求着。

“我悄悄将格加花的花籽藏在了风雷的手中,又让雷儿故意去摸你的鼻子,就是为了让格加花籽进入你的鼻子,但只是这样,你并不会有任何危害。除非,你血液中的花籽混合了格加花花粉燃烧后的香气,就无法可救了。春儿,娘本想再给你留一次机会,但可惜……”

老夫人身后檀香香雾袅袅,雾气中混杂着一丝怪香,似是焚烧过后的鲜血!老夫人将雷儿从怀里放下,拍拍他的肩膀说:“雷儿乖,去找你的岩叔。他会陪你玩的,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雷儿轻轻点点头,扑腾着跑出了小堂。

风春来身体佝偻,一截截鲜红色的枝蔓刺破表皮从风春来的身体中窜了出来,风春来扑通倒地,爬到老夫人面前,痛哭道:“娘,您救救孩儿吧。孩儿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我怕,我好害怕啊……”

老夫人将风春来的头轻轻抱着,泪水一点点落在风春来口中盛开出来的鲜红似血的花瓣之上,喃喃着道:“晚了,一切都晚了……莫害怕!娘,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坛上香炉打破,火苗落下,如洪荒的红浪将一切湮没……浪尽头,火花纷飞中,一朵红色烈花浓郁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