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欢》全文阅读_作者:青青细胞

1

在医院实习下班后,我独自一人走回学校。

医院回学校的路上有一条繁华的生活街,我喜欢经过那里。不是喜欢热闹,而是那种热络气氛,会让人感觉真实。

每当经过那里时,不起眼的我,便会更无声息地融入人群中。我喜欢这种隐没。

如往常一样,我边走边漫不经意地浏览着路边的人文风景。经过一家咖啡厅时,我无目的地往里面瞥了一眼。

一分钟后,已经走出几十米远的我忽然又退了回去,立在了那家咖啡厅前。

透过窗户看去,那穿白色休闲服、衣冠楚楚正襟危坐的,居然是好眼熟的人0

而他对面坐着的,也是略带拘谨羞涩的女子,二人相对讷讷无言,气氛好不尴尬。

我隐约间猜到什么,一下子大乐,大剌剌推门进去,老远喊:“哥,嫂子都快生了,你还在这干什么!”

那女子一愣,不可思议地看向我,再看向他。眉目间先惊后怒,将咖啡杯往桌上重重一顿,“哼”了一声,站起身来,向对方道:“你忙你的,我先走了!”

说完,踩着高跟鞋在周围众人诧异的眼光里,“噔噔噔”走了出去。

剩下笑眯眯的我,看着满脸无奈的男人也站起,招呼服务员:“小姐买单。”

出了门,不待他开口,我抢着道:“不用谢我,你可以请我吃晚饭。”

“你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这样陷害我,我还要谢你啊,这下子我向介绍人怎么交待?”对方又好笑又好气。

“堂堂刑警队长,难道还怕一个相亲介绍人吗?”我笑嘻嘻地说。

没错,虽然衣着神气和平时迥异,但刚刚被我从相亲的窘境中解救出来的,是我们最亲爱的刑警队长楚秦呢。

“话说回来,”我眯起眼睛,“果然人是衣裳马是鞍,这样一打扮,您看上去果然是精神不少年轻不少啊。”

真的,有别于办案时穿得死气沉沉,这样一身休闲清爽的打扮,还真衬得他相貌堂堂、长身玉立。

“啧啧啧,”我故意围着他转了几圈,“我还一直拿您当大叔呐,今天这一看……您还不到35吧?”

“小丫头,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我今年才32。”

我哈哈大笑。

他也笑着揪了揪我的马尾辫:“走,我们吃饭去。”

吃饭间,他问我:“危峻呢,怎么不见这小子。”

“几天不睬我了。”

“呵呵,是不是因为前些天小染那件案子,他不满意你最后不肯成全小染?”

“我是局外人,旁人何须我的成全。我最后拆穿肖思罪状,是因为他罪有应得。这个男人早已在小染生活之外,她并没有损失什么。”

“哈,我还以为你有点吃小染的醋呢,因为危峻对她的关心。”

我笑而不语。对方怎么想我并不介意。也许危峻也会认为是我公报私仇。我和他做了半年多朋友,我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我原以为他也了解我。原来不。又或者他曾经了解,但是他成为我的伴侣,于是失去远观的洞察力。

对方打量我的脸色,知道我并不打算讨论这个,于是又笑着转向轻松话题:“嗨,今天遇到的糗事,可别到处说啊。”

见他居然主动揭自己的短来表示歉意,我也笑了起来:“除非你多请我吃几次饭。”

“请客不是问题,我知道附近好几家便宜又好吃的餐厅,下次带你去。”

我眼珠转了转:“光吃饭没什么意思,不如给我说说你破过的案子吧。”

他稍愣:“你还嫌身边发生的事件不够多啊……”

“那……给我说说你是怎么想要去当警察的?”

对方霎那间的表情似乎黯淡了一下,但眨眨眼再定睛看时,眼前却又是那张镇静如常的脸了。

“要说起我想当警察的起因,还真是和一起案子有关……那是我一生最初的谜团……”看起来突然有些寂寥的警长又笑起来,“如何,不如帮我解析下吧,说不定,也只有你这个旁观者才能看清真相……”

2

刚进大学的少年楚秦,其时并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或明确的目标。大学对他来说,是个未知的乐园。

而只是无意识的惊鸿一瞥,少年从此的人生轨迹却因此完全改变。

那是军训结束前的最后一天,新生们在酷暑下苦苦坚持了两个月之后,终于迎来了最后的检视。当踩着标准的正步绕场一周,经过正休息的女生们的方阵时,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仿佛给男生的队伍打了一剂强心针,让本来已经有些蔫头蔫脑的男孩子们又挺起了胸膛,摆正了姿态,当然仍然不忘向女生堆里偷眼投去一瞥。

楚秦便是在这样的气场下也下意识地转了转头——他这一眼本没有任何目的,已经疲惫不堪的少年心里只希望这一切都快快结束好回到宿舍洗个痛快的冷水澡睡个好觉,但谁知视网膜上偏偏却留下了一个女孩的影像。

要说那个女孩的样子真没有什么出奇——经过一整个炎夏的曝晒,原本再白皙的女孩也和男生们一样黑不溜秋的了,何况还是一身土不啦叽的军训服,乍一眼看去还真看不出一个和另一个的不同来——但这个女孩子怎的恁地安静,在一群交头接耳勾肩搭臂的女孩中只是自个儿抱膝坐着,双眼迷茫地看着眼前经过的队伍。她晒成小麦色的脸蛋儿有点倦意,更多却是盲目。楚秦怀疑她张得大大的眼睛里什么也没看见,否则,那眼珠儿怎会一动不动,仿若一潭平静的湖呢?

不过五六秒的注视,向前行进的队伍让少年转过头来,但不知为何,却忍不住又扭过头去看了一眼。后面有人嬉笑:“看见谁了?小心扭断脖子。”楚秦也笑了笑,却没吭声。他生来就是一个有些内向的孩子,不似一般男生的大大咧咧,少年沉默的心里只是在霎那之间生起一丝共鸣来——他想:她好像有点寂寞?但其实这也不过是因为自己有些寂寞了,所以才留意到这寂寞的风景罢了。

在接下来的一天里他并未再想起那个女孩。

崭新的大学生活终于开始了,楚秦很快融入到集体宿舍生活的热闹里去。

这一寝室一共住了四个男孩子,除了他之外分别叫张驰翔、许树,严岩。四个人很快按照年龄排了队:个头最高大也最结实,人如其名的严岩最年长,比大伙儿足足大了一岁,自然就是老大了;其次是张弛翔——四个人里他和楚秦性格最相似,自然也是最投缘的,四月里的生日,是老二;楚秦是八月的生日,排老三,最后是年纪最小,却是长得最帅的许树,十月生的。排了列之后大家也就不再叫名字,亲切地称起“老大老二”来——男生宿舍里几乎都是这么叫的,仿佛宿舍里的就是自家兄弟,一夜之间,就亲热得不得了了。

楚秦觉得很快活。在高中里面大家都埋头复习迎接高考,个个都是竞争对手,没时间没精力也没兴趣交什么朋友。但进了大学,呼啦一下子,他就有了三个兄弟。少年便总是憨憨地笑着,大伙儿虽觉着他是沉静内向了些,但毕竟是年龄相仿的男孩子,哪有什么距离感呢?几句话说着就滚成一团了。他们聊足球,聊电影,聊女孩子,最帅的许树原来在高中就有过三个女朋友了,这让其他三个从没和女孩亲近过的男生全都张大了嘴巴,每晚宿舍熄了灯以后他们就催促许树一遍又一遍地讲他和女朋友们的约会,不厌其烦地听他讲追求的过程,屏住呼吸听他回忆自己牵女孩子的小手,亲她们的小嘴时的细节,这样持续了一个礼拜之后,张弛翔终于拍案而起:“不行,老子也要在大学找个女朋友啦!”

果然第二天他就神秘兮兮地跑回来说已经搞定了,当然搞定的并不是具体哪个女孩子,而是他通过学生会组织,和外系的一个女生宿舍敲定了联谊!宿舍里一下子炸开了,包括其他宿舍刚好在他们这里聊天的男生们,大家都围着他问那个联谊寝室的女孩子漂不漂亮,哪个系的等等。只有楚秦坐在一边静静地笑着。他虽然也是有些兴奋的,但又并不像张弛翔他们,是蓄势待发蠢蠢欲动的——但世事的发展偏偏又总是出乎意料,楚秦并没有想到,这么快,他便又要和那个女孩子见面了。

“下面就是你的罗曼史了吧,”我正听得出神,见对方停止了叙述,不禁看了他一眼,“怎么不往下讲了?”

“今天就先讲到这儿吧,不早了,我送你回学校,明天还要上班呢。”刑警队长笑道。

我点头答应。

“说起来,那时候的你还真不像是你啊。”我站起来边穿着外套边笑道,“不过,你真的喜欢那个时候,不是么?大学,校园,哥们儿,女孩子,你们男生总是喜欢这一切的。”

楚秦没有搭话。我偷觑了他一眼。男人沉默地翻着皮夹准备付账,低头垂眼的姿势让我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这似乎并不是我所熟悉的他——但转瞬之间,他已抬起脸来,将钱递给一旁等候的服务生,对我笑道:“是啊,走吧。”

他抬手帮我整了整没翻好的衣领,和我并肩走出门去。

3

第二天一早来到医院,老远就听见走廊上危峻和小护士的嬉闹声。我目不斜视地走过,拐进办公室穿好白大褂。

一转身,他居然也跟进来了,目光阴霾,冷冷地道:“昨晚去哪里了?”

“哦,遇到楚秦,一起吃饭了。”

“吃到那么晚?打你手机怎么没接?”

“没听见吧。”

“那后来也没看见有未接来电?为什么不回电话给我?”

“看你没有再打,想来没有要紧事。”

看,我们从前是朋友时他可没如此这般逼问过我。

对方鼻子里哼了一声:“少和警察接触,没什么好事儿。”

我失笑。他遇到最不好的事其实就是和我在一起。他怎的却看不清这点?

他诧异:“你笑什么?”

“没什么,随便笑笑。”

他张嘴想说些什么,终于又咽了回去。

“凉玉……”半晌他转身,留下淡淡的一句话,“你怎么不问我昨晚要找你做什么呢?”

不待我回答,他已走了出去。

下班后走出医院大门时,我收到楚秦的短信:“去xx路的银杏餐厅吧,那里的甜品不错,叫上危峻一起来吧。”

见到我仍是孤身一人时,他微微一怔:“危峻呢?”

“他今晚有活动,和护士们去唱卡拉OK了。”

不待他反应过来,我已拿起桌上的菜单:“快点餐吧,我都饿死了。”

如今沉稳内敛的刑警队长。尽管也时常因为受了女实习医生的捉弄而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但男人的脸庞棱角仍然是令人不容错失的刚毅。而十多年的少年楚秦却完全不同。那时他的确是个非常普通的男孩,绝对称不上英俊。而且很瘦。少年温吞如水的面孔仿佛是画幅上凝固的风景,但反而因此,归月在第一眼就看到了他。

归月就是那个令他在军训的队伍中回头凝望的女孩儿。

当时归月是四个女孩子中最后一个走进楚秦他们的宿舍的。她本不愿意来,但又实在抹不下面子拒绝刚刚熟识的舍友们,于是只得跟了来。她低着头走进了热热闹闹的男生寝室——那里面当然不只一个男生寝室的人。她微微蹙起了秀气的眉,但又不想让谁看出自己的不愉快,于是试图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抬起了头——这一眼便在乱糟糟的男生堆里看见了楚秦。

与此同时,少年也看到了她。

军训两个月之后的女孩已经恢复了一点白净,但并没有妨碍少年辨认出她。楚秦微微一怔,看到她飘过来的目光,下意识地冲她点了点头。女孩子有些意外,咬着嘴唇羞怯地笑了一下,也对他点了点头。

这场联谊在张弛翔的带动下其实是十分成功的。男孩子们畅所欲言着,不时逗得女孩子们笑得花枝乱颤。女孩子的笑靥如花反过来又带动了气氛的高涨。

楚秦开口的次数并不多,大部分时间,他都笑着听大伙儿东拉西扯,有时候张弛翔说着开学以来的一些趣事,会冒出来一句:“楚秦也在的……你说是吧……”于是他便笑着应一声。众人的目光稍稍在少年身上兜一圈,便又转回热闹的中心了。楚秦注意到,那个女孩也和自己一样寡言少语——她微侧着脸听众人的交谈,宿舍昏黄的日光灯之下她的表情柔和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直到很久之后少年才会知道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事实上,那温柔的表象之下深藏着的却是最冷酷的心呢。

联谊结束之后,张弛翔悄悄问楚秦看上了谁。少年笑着摇了摇头,眼前却浮现出女孩儿的一张素颜来。“你呢?”他知道对方只是希望他这么问。果然对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喜欢余烨,那个个子小小,笑起来脸颊有两个酒窝的姑娘。”所以才要大声说笑以吸引对方注意。楚秦回想了一下,印象里四个女孩儿个子都不高,他却不记得哪个女孩儿有明显的酒窝了。但是看到好友眼里热切的期待,还是点了点头:“她很漂亮。”“那当然。”春心荡漾的伙伴得意地笑了,“我要追她。”

一开始楚秦并没意识到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然而很快他发现这事确实和自己有关系。出于本能的羞涩,张弛翔在约余烨出来的时候,还不敢以追求者的身份,而是冠之“联谊寝室活动”的名义,于是他带上了楚秦——自己最好的朋友,与之对应的,对方也带上了自己的女伴——那居然就是归月。

于是当张弛翔对着心仪的女孩大献殷勤的时候,楚秦和归月也理所当然地得到了相处的机会。

开始的时候我还专心聆听,然而随着事情平淡无波地发展,我不耐烦地打起了呵欠:“喂喂喂,你的恋爱史怎么进展得这么慢啊,直接跳到重点吧。”对方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歉意地笑起来——“是啊,那就直接说重点吧……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弛翔成功地追到了余烨,他也发现了我对归月的好感,便鼓励我也向对方告白——他说:‘她一定也是喜欢你的……那么娴静的女孩子,你还等着人家开口吗?’在他的怂恿之下,在一天晚上,我单独约了归月出来,把自己的爱慕鼓足勇气说了出来……”

“那她接受了吗?”我故意问道。之前因了男人略带惆怅的叙述,我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场顺利的恋爱。

楚秦笑了起来。

“听完之后,她有点发怔,似乎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她脸上的表情既不是惊喜,也不是厌烦。就在我屏住呼吸等待她的答案时,她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了我的身后……然后她终于露出了表情。”

“是什么?”

“是恐惧。”

4

月光下女孩儿生动的扭曲表情让少年下意识地回过头去——他看见自己的身后正蹑手蹑脚地走来一只通体漆黑的猫,猫儿的身体隐没在夜色之中,更衬得两只猫儿眼亮得骇人。因楚秦的突然转身,那只猫居然也被吓了一跳,全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喵呜”地嘶叫了一声,然后跳进临近的草丛逃走了。

少年从未听过那么凄厉的猫叫声。

他也被吓了一跳,定定神回过头来对归月笑着说:“原来是一只猫啊……”女孩儿的表情也已恢复了镇定,她低下头并不看楚秦,却终于给出了答案——她用一种冷静到刻板的语调说:“我们是不可能的。”然后转身就走开了。

被丢弃在原地的少年在一瞬之间感觉到的情绪并非是失望或挫败。他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其消失在黑暗之中,少年有一种错觉,仿佛对方还会回转来,像平时一样羞怯地咬着嘴唇笑着说:“让我们再相处一段时间好么?”——事实上,这才是他期望得到的答案。因为他知道对方并非是会轻率地答应交往的人——但他对她的了解显然也有误——她居然就这么冰冷地、毫无余地地拒绝了——那不是想象中她的面容。

在这个秋日里的夜晚,少年突然感到了战栗——他意识到他对于人们心理的揣摩是多么简浅——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对方的孤寂——那种沉默与温柔难道不是期待着得到重视和关爱的另一种显现么?他没料到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对方确实什么也不需要。

他试图向对方伸出手去,询问:“你喜欢我么?”但是对方答非所问。“不,我不需要你。”某种程度上,这比“我不喜欢你”更伤人得多。

当天晚上,楚秦沉默地回到宿舍。张弛翔正半躺在床上和女朋友发短消息,看到他进来,挤眉弄眼地问他情况怎么样。但是少年什么也不想说。

他闷闷地爬到自己的床铺上,蒙起头睡了。

然而在半梦半醒之间,他的脑海中还不停地回放着对方拒绝他的画面。在无数次反复之后,少年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是因为看到归月注视着他身后的恐惧表情才回头看的,黑暗中他应该是什么都没看到,然后下一秒注意到了地面上缓缓爬近的活物,这才看到了黑猫。传闻黑猫是一种不祥的生物,何况还是在黑夜里面,所以他下意识地认为是黑猫吓到了女孩。但是,尽管他是背对着黑猫,完全没有感觉到小动物悄悄临近的脚步,可是面对着黑猫的归月不太可能没看到它。就算确实因为天太黑没看到,只是一只小小的黑猫而已,她又怎会露出那样恐惧的表情?

楚秦又反反复复回忆了几遍之后,可以确定,归月确实看到了他背后的什么东西(或什么人?),她开始是平视,而后迅速垂下了眼帘,因而给了他是俯视的错觉。

然而过多的回忆又侵扰了他的判断力:他竟无法肯定自己在转身的一霎那到底看到什么了。那潜伏在黑夜之中的,真的是什么也没有吗?还是,他似乎看到了一抹黑影一闪而逝?

凸现在少年脑海里的巨大谜团,几乎要把他逼疯了。

然而他到底没再去找她。

虽然在那一个无法成眠的夜里,他给了她无数可以解释她突如其来的冷漠的理由:她看见了什么令她害怕的事物,一时心绪烦乱;她只是把他当普通朋友,他的鲁莽吓坏了她;她的父母不允许她这么年轻就恋爱,并且告诉她一切轻易告白的男孩子都是轻浮的……是的,他想出的每一个理由在那个夜里都说服了他自己——但那,也仅限于天亮之前。

他直着双眼看着天花板,期望着天快点儿亮起来,然后他可以去找她,告诉她,他只是在开玩笑,他只是想和她做好朋友,于是他们就可以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和以前一样,没事儿见见面,聊聊天。

还做好朋友。

少年孤独地听着夜的声音,热切地盼望着天亮。他内心的焦灼感将他融化,让他陷入一种巨大的煎熬之中。他听啊听啊,意识到黑夜真的有某种声音,某种神秘又令人恐惧的低沉的回响。“那应该只是风声。”少年这么想,“因为夜太静。所以听起来这么响。而白天,白天太吵了,我们听不见。”

他意识到这声音其实是一直存在的。只是他白天听不见。

然后他终于听见校园里鸟儿的啾鸣,人们的起身、走动、洗漱,有人在沉重地咳嗽。黑夜的声音果然隐没了。它消失在万物苏醒的声响之中。

少年终于起身。随之他发现自己焦灼的等待和忍耐之后,那最初的盼想已经消失不见。

从那个瞬间起,少年领悟到某种人生的真谛:在你下决心之前,请再忍耐一阵。人的坚忍之心非一日养成,而那日的确是刑警队长最初的萌起。面对着晨光初现,蔚蓝的天空下一派生机,他告诉自己:那一切都已经过去。

是的,那一切都已经回去。任何挽回都无济于事。

就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期间,张弛翔和余烨的恋爱谈得如火如荼。因此他们也绝对不需要灯泡了。好像在忽然之间,这个好朋友就像归月一样离开了楚秦的世界。除了上课,他基本都看不到他,因为他只会在晚上宿舍熄灯之后,才偷偷摸摸地潜进宿舍来。刚开始楚秦还醒着等他,想向他解释一下他和归月发生的事情。后来发现并没有必要。他想:除了我,还有谁会在意这件事情?不,连我自己都不在意。之后他果然睡得香甜,甚至不知道张弛翔晚上到底有没有回来过。

而潇洒的小帅哥许树更是不乏女生青睐,也是整日整夜在外面流连忘返。楚秦本就与他性格上有些隔阂,当然更不在意他的去向。而老大严岩呢,又对自己的前途十分重视,不是在教室里自修,就是忙碌于学生会的任职工作,他好像和谁的关系都很好,但也是独来独往的一个,也算是亲近不得的那种人。

开学时那种热热闹闹的寝室卧谈会,竟是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5

我这天早上起得很晚,也许和我快天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去有关。而我睡不着或者说不想睡的原因只有一个——我想体会一下楚秦所说的“黑夜之声”。在睁着眼睛的过程中,我反复回味他给我讲的故事——这个故事吸引了我,并非以它的离奇或古怪,恰恰相反,是它的普通性,在整个叙述的过程中,我注意到叙述者的脸上并没有露出异样的神情——他像说着一个别人的故事一般坦率而自然——这个故事如此的平淡冗长,但又如此的真实。我似乎隐隐察觉到了对方讲给我听的某种目的,但又不那么确定。唯一知道的是,这个家伙比我想象的还要了解我。

于是我躺在床上,试图以同样的心态去聆听十多年的楚秦在一个受伤的夜晚听见的声音。我想触及那个少年,触及他当时的无能为力感与痛苦的心情。痛苦,这个如此矫情的词语,我从未在楚秦嘴里听到过,但是它又如此鲜明地显现。他知道他的自述对我有说服力。他想告诉我,这到底是怎样一种心情。

但是我失败了。我听见了夜里呼啸的风声。那也许就是十多年前的楚秦听到的千万年来岁月亘古不变的呻吟。但是我无法产生共鸣。这是否意味着我从末受伤过?换句话说,我从末交付过?

但我确实体会到了一样东西。那就是,我也仍然和十多年前的楚秦一样,自以为能够揣摩到一些人的心思。实际上,事实并非如此。

比如,如果我能预料到白天等待着我的,将是一场暴风骤雨,也许我就不会选择那么晚才睡着。

“你好像已经有连续好几天和楚秦一起吃晚饭了?”中午,我在去医院食堂吃饭的小路上,被突然出现的危峻拽住。

他的手攥得那么紧,让我的半条胳膊都麻了起来。

“嗯。我在听他讲一件往事。”犹豫了一下我补充道,“一个案子。”

“很有趣吧?否则你不会听这么久。”如果我没听错,他应该是在挖苦我。

我未置可否。

“凉玉,为什么你都不看着我?你已经很久说话都不看我了。”

“有吗?”我笑,回过头平静地注视他。

他看着我的眼睛。他看起来如此的认真,和平时嘻嘻哈哈的态度完全不同。

我们对视了很久。直到他忽然放开了我。

“你走吧。”他这么说。

“嗯?”

“你知道吗?”他笑了笑,刘海垂下来遮住眼睛,“有一段时间我是觉得你故意冷落我,于是我和别人调笑想激怒你。但我错了,你不是故意不理我。你是真的不想理我。”

“……”

“凉玉,说句实话,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你是不是对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我们是朋友……”

“但是你知道的,我想要的并不止这么多。”

“嗯……”我的回答很微弱。

“是你……能给的,只有这么多对不对……”他忽然激动起来,大声道,“你能给的,只有这么多!”

“危峻……”

“我们曾经是好朋友,我以为,我了解你,懂你,而你,也需要我……我以为只要给你时间,你也能像我一样……但是不,我错了……是我在需要你!”他退后两步,冷冷对我发出指控,“而你……你不需要我!”

在那一瞬间,他的后退陡然给我心慌的感觉,我隐约间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但只是一瞬,我便松了手——那是怎样的感觉……他的全身绷紧,肌肉收缩着,他的毛孔散发着怒气,他瞪视着我,表情决绝而冷酷——我在霎那之间,明白了当年楚秦的心情!

是这样了。当年的他,连发出这样愤怒指责的机会都不曾有。对方的推拒没有给他任何回转的余地。他在茫然之间就失去了自己的爱人——对方只用轻轻的一句“不可能”就击溃了他全部的感情和自尊。

而现在的危峻,也正是这样的心情。

“对不起……”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自己都不知道在向谁道歉。危峻的表情有些错愕——他完全没料到我会这样说,愤怒的表情缓和了些。“对不起……”我又低喃了一声,“我很抱歉……我们还是朋友……”

“哦……”他应了一声,自我解嘲地一笑,“还是朋友啊……嗯……”

他回转了身,背影落寞:“还是朋友……”他又咕哝了一句,“谢谢你,呵呵。”

然后慢慢消失在小路尽头。

我看着那背影,心里有莫名的情绪,但又无法辨识,于是也转身,走向与他相反的方向。

这一转身,才发现了在小路的另一尽头,有个女孩子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我。

她穿着白大褂,样子有点眼熟,好像也是我们班的同学,叫苏什么青来着。她有可能是目睹了这场“分手”,在看好戏吧。

随着我转过的脸,她这才猛醒过来似的,合上了张大的嘴,对我欲盖弥彰地说:“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真的……”

我“哼”了一声。对方赶紧夹着尾巴,一溜烟地逃走了。

6

一晃到了年末。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夜晚,楚秦还呆在宿舍里准备两天后的数学考试。严岩和许树仍然不在,张弛翔倒是因为旷课太多,不得不临时抱下佛脚。他唉声叹气的,不时问一下楚秦某一道题的做法。

午夜渐渐到了,新年的脚步临近了。

窗外突然一亮,楚秦走到阳台上去看,远处商业街的上空,有美丽的烟花绽放。

这一年,终于过去了。

少年微笑。心脏的某一处,却像有一把细密的针扎了上去。

就在这时,“啪”一声,宿舍的灯灭了。

隔壁的骂骂咧咧声响起来:“不是吧,元旦还停电!”

“后天还要考试哪,老子刚坐下来看书……”

不过有更多的人跑到阳台上来看焰火。

一时间,方才还寂静的夜沸腾了。

身后张弛翔的声音响起:“这烟花……真好看……没有考试就好了……”

楚秦没有吱声。

少年背影落寞。他的面部表情却因为远处烟花的明灭闪耀起来。

他呼啦一下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样东西,外套也没有穿,往外就走。

“楚秦你去哪里……喂……”舍友的呼唤被远远甩在身后。

少年飞奔着下楼。

黑暗里楚秦听见自己的喘息,还有心脏怦怦的跳动。

他跑到学校最偏僻角落的电话亭里,插上方才拿着的电话卡。

天太冷了,他的手指苍白地哆嗦着,拨出一串数字。

电话通了。

“喂?”清冷的声音响起来。

“喂,是我……”少年的胸膛火热了,他听出了对方的声音。

对方明显迟疑了一下,但是很快又响了起来:“噢……是你呀……”温柔的、微笑的声音。

就这样,又联系上了。

楚秦忘记了那天夜里,穿着单薄的他到底在寒冷的风里哆嗦着和对方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那夜的烟花放了很久,他只要一抬起头,便可看见那些巨大的、璀璨的花朵在他头顶绽开,盛放,凋零。

华丽,又短暂。

“后来呢?”

“后来我们又开始了聊天,不过只限于电话。那时候还没有手机,又不想在宿舍里打被同学听见,于是只好跑到外面的电话亭打。”

“不见面吗?明明就在一个学校。”

“她始终不肯见面。有时候我逼得急了,她就挂我的电话。平时偶尔在学校里也能碰见,她只礼貌地冲我点点头,甚至装没看见。”

“不像电话里的她,是不是?”

“嗯。电话里的她像从前一样温和美好。但是让人无法触及。”

“于是你便想了办法和她相见,是不是?”

自然又是张弛翔和余烨帮的忙。

余烨假意约了归月一起出去看电影。她给了归月一张票,让她在校园竹林的小山坡上等她。归月不知就里,竟没疑心有他,按时等着。而拿了另一张票兴冲冲前来的当然是楚秦。看见心爱的女孩站在月光下俏生生地站着,他微笑着走上前去,没发现随着他的临近归月的脸色也变得和月光一样煞白。

“怎么是你!”

那冷冰冰的调子让少年站住了脚,不无恐惧地发现那是一直在梦魇中重复的声音。他抬起头,看着山坡上居高临下的女孩,只能嚅动嘴唇,发出自己也听不见的声音:“是我……”

“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字字句句都斩钉截铁。

凌迟着少年的心。

女孩如寒霜笼罩的脸令他不敢仰视。如果说上一次他还可以安慰自己对方只是一时恐慌的推拒的话,那么这一次的事实却是在明明白白告诉自己:她讨厌他。

少年一步步地后退。然后转身静寂地走开。他走得很慢,并非期望身后传来挽留的呼唤,只是他累了,他因女孩反复无常的面目而惶惑。他无法辨认对方的真面。

少年的心神恍惚,因而没有听见身后沙沙的异常声响,待到觉察耳后一阵劲风,还没来得及回头,有什么重重砸在他的后脑勺——

“嘣”,受到袭击的少年倒下。

谁在“桀桀”地笑。那笑声如指甲刮在玻璃上,刺穿楚秦的耳膜。少年想睁开眼睛看看是谁,却怎么也办不到。有人将膝盖压在他的胸口,粗糙的双手掐住他的脖子……黑暗像幕布一般笼罩着他,他只觉得呼吸困难,后脑勺剧痛,有什么黏稠温热的液体正慢慢流出——他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对方就要勒死他了……

但,又有细细切切的声音传来,是女孩子的哭泣声:“不要……快住手……不要杀他……求求你……”

是归月的声音。

那双手果然松开了。膝盖也离开了他的胸口。

楚秦的肺部终于吸进了一口新鲜空气,少年软弱无力地呛咳起来。又一双冰凉的手在他头顶轻抚一下,又立刻离了开去。

没有人再发出声音。

脚步声慢慢远去。

楚秦闭了闭眼,再努力睁开眼来。

他要知道那是谁。

是谁?谁要杀他?和归月又有什么关系?

月光下匍匐在地的少年吃力地撑起身体,忍痛看去。

这一看之下又是令人瞠目结舌的景象。

女孩儿纤细的背影当然不容错认。但和她并肩同行的,那矮而粗胖的怪物是谁?

归月身材不算高挑,也在1米6左右。

而那怪物仍然比她足足矮了一头,绝对不足1米4!

躯体却宽了不止一倍,笨拙地摇摆着。

仿佛是听到楚秦骤然粗重的喘息,感觉到他惊骇的注视,矮人回过头来。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我问。

“极丑陋,极恐怖。”楚秦用六个字概括。

我看着他,笑了起来:“不会是你失血过多,加上受了惊吓,所以才感觉特别可怕吧。”

“不,那是一张五官几乎挪位的脸,没有眉毛,两眼向上吊着,眼距很宽,鼻子非常大,几乎占去脸的一半面积,但却是塌的,还有他的舌头,半伸出来,像蛇吐信一样发出咝咝啦啦的声音。应该是在笑。”

我歪着头想了想,笑道:“这样描述我就可以想象了。”

7

整整一天上班我都在想着楚秦昨晚给我讲述的故事,显然,他停在这样一个紧张关头是有用意的,应该是让我猜测一下那个“怪物”的来历。据他所说,那晚他又惊又怕,又等了好久,才终于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走回宿舍。张弛翔本在等待他的“好消息”,看到他这副惨象,吓得惊叫起来。那砸在后脑勺上的,应该是砖块之类的钝物,出了一些血,本来已经自己止住了,但弛翔还是硬逼着他一起去了医院急诊,处理了伤口。问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时,楚秦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弛翔明知事实绝非如此简单,但他绝口不提,也无话可说。

但归月呢?张弛翔一定会将发生的事情告诉女友余烨,余烨不会去问归月么?她又会怎么说?

我很好奇。

下班后,迟迟没有楚秦发来的短消息,我终于沉不住气,打电话给他。电话里他声音有些疲惫:“抱歉,今天要加班,不能一起吃饭了。”

我走进楚秦办公室的时候,他正凝神看着一卷厚厚的案宗,见我出现,居然也不讶异,只接过我手里的快餐盒笑道:“想不到也会有你请我吃饭的时候。”

我也不去打扰他,只静静找了位子坐下来自己看书。时间慢慢流逝,警员们一个个都做完了手头工作回家了,只有他仍埋头伏案。我终于打起了瞌睡——不知又过了多久,有人将我摇醒:“糟糕,我忘了你还在等我了,快起来,我送你回学校……都这么晚了……”

果然已经过了11点,地铁都没有了,幸而只有三两站路,我们便一路步行走去。

趁着这段路程,他又接着讲述起来。

那一晚的惊悚过后,少年原本冰冷的心反而热切起来。毫无疑问,在最初的表白之夜令女孩露出恐惧表情的就是那样一张脸。而那个神秘又丑陋的小矮人显然控制着归月,不让任何人靠近。换句话说,女孩不愿见面的原因终于也有了答案——她并非不想见他,而是被人胁迫着不能与任何人来往。可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那个小矮人是谁?和归月又是什么关系呢?

可是再给归月打电话,要么就是没人接,要么就是归月的舍友说“她不在”,但又不愿说明她的去向。楚秦意识到这是归月有意的避而不接。这消极的躲避令少年又焦灼起来,同时他也想到:既然之前他们可以打电话,说明那个怪物并没有完全监控住归月的生活,那么为何归月又从未在电话里提及过这一切呢?难道她是心甘情愿地被那个怪物摆布的吗?

少年终于耐不住性子,鼓足勇气等在了归月上课的教室门口。但他到底没有勇气在下课时蜂拥的人流里拦住归月的去路,只得远远地看着心爱的女孩旁若无人地从自己面前走过。他在后面默默跟了一会儿,就看见女孩侧头跟女伴说了些什么,然后余烨诧异地回头看了看他,就转过身向他走来了。

楚秦无奈地看着归月头也不回地远去,只能停下来和余烨说话。

“你跟着我们干什么啊?”

“……我有话想和归月说。”

余烨有些同情地看着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感情这种事,确实是不能勉强的。”

少年一怔,随即感到满嘴的苦涩。面对余烨那稍带同情又有些不耐烦的眼神,少年原本就敏感的自尊心被敲打得支离破碎。而对方却也被他瞬间煞白的脸色惊动,略带歉意地道:“哎……你还好吧……这样吧……你想对小月说什么,我一定帮你带到……”

少年张了张嘴,最后只憋出一句:“让她当心那个矮子……”

“什么矮子……”对方的头一个反应是莫名其妙,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然后——女孩的脸色居然也像楚秦一般迅速失血——她忽然一把抓住男生的手,“你说什么矮子……难道……你也看见过那个怪物了?”

她恐惧的眼神提醒起少年那晚如噩梦般的经历,他竟也没注意到女生这般仓皇的失态,被她紧紧地抓着不放。两个人互相看着,在对方的眼里读到了同样的惊惧。

作为敏感的女性,同时也有更多和归月相处的时间,余烨的发现要比楚秦早得多。当下了晚自修,和女伴一起走在校园的小径上时,她就老觉得身后有一双追随的眼睛,开始总以为自己神经过敏,也没对归月提过,只是在一次和归月出门逛街,在熙熙攘攘的商业街上,余烨再次感到了异样。

仿佛芒刺在背,有什么东西牢牢锁定了自己的身形,让她难以喘息。

“喂,”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归月,“你有没有觉得,有人在看我们啊?”

出乎她意料的,对方的脸色刷一下变了,尽管嘴上仍然若无其事地说:“没有啊。”

余烨就是因为这个脸色起了疑心。

随便打了个哈哈,她没有延续这个话题,却在过马路等红灯时,掏出随身携带的小镜子,装成补唇膏的样子,检视身后的人。

于是她看到了那张脸。

“你没有问过她么?”楚秦问。

余烨摇摇头:“她要是想说,早就告诉我了。”

“你不害怕么?”

“当然害怕。”女孩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所以我才那么快接受了驰翔。”

这样就可以不需要任何借口和理由地疏远对方了。

楚秦有些惊讶地凝视对方。他脑海里浮现出张弛翔每次提到女友时眉飞色舞的表情。

他选择了沉默。

和楚秦说过那件事后,余烨的这一天一直有些心神不定。

初见那张脸时的恐惧感又盘踞在了她的心口,让她一整天无法再面对归月。

幸好白天的时候那张脸的主人是不敢出没在校园里的,也因此,只有白天的时候她才会与归月同行。

当然,也只限于校内。

这天晚上,归月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教室自修的时候,她照例回答要等张弛翔一起去。

这个理由大部分情况下倒是真的。不过这天晚上,弛翔说要回家拿点衣服,自然不能陪她了。

但是宿舍里有个同学是不出去自修的,为了不让谎言穿帮,过了一会儿,她站了起来,装模作样地去电话机前拨了个号码,再装模作样地说了几句话,和同学说:“我出去自修了。”便出了宿舍门。

为了避免被归月撞上,她特意选了人流少的小教室。不一会儿就觉得了冷清。这时她想念起自己的男友来。她对他,倒并不是没有感情的。

终于,提醒晚自修结束的铃声响了。余烨又坐了一会儿,看看窗外学生们都走得差不多了,才站起身来。

空荡的教学楼沉寂得有点吓人。走下最后一节楼梯时,整座楼的灯刚好熄灭。余烨被扑面而来的黑暗吓得小小地惊叫了一声。然后她的嘴巴突然被一只大手捂住,她的人被拖进楼道的阴影里。

楚秦本来已经准备躺下睡了。张弛翔回家,许树照例还没有回来,严岩自修回来后仍然伏案看书。这时宿舍的电话响了,在有些萧索的夜里让人骤然一惊。严岩站起来去接电话,然后有些疑惑地转过来对着楚秦:“找你的。”

是楼下守夜的宿舍管理员大妈,不耐烦地说:“你是楚秦啊,有女孩子找,快点下来!都这么晚了!”

楚秦吃惊,立刻想到是归月出了什么事情,急急地披了衣服往下跑。

然而等在男生宿舍门口的,却是余烨。

她大概是穿得太少,嘴唇冻得有点发青。楚秦注意到她头发有点儿凌乱,眼神慌张。

“怎么了?”少年想到的还是归月,她是让余烨来传达什么信息吧。

女孩儿抬起头来。

“你……我……”她的嘴唇嗫嚅着,看到管理员正好奇地窥探两人,又伸出手来将少年拉离管理员的视线,“出……出事儿了……”

“怎么了?你不要慌,慢慢说……”

“那个矮子……怪物……被我杀死了……”

“什么?!”

“怎么……怎么办……我不是故意的……他……他先袭击了我……”

女孩的声音哆嗦了:“怎么办……帮帮我……”

“他……在哪里……”

“跟我来……”

两人战战兢兢地走在校园已经漆黑的路上,慢慢拐进了实验楼后面黑漆漆的车棚。余烨低着头在寻找,这样来来去去走了两回,楚秦正奇怪她怎么还没找到,女孩子突然站定,黑暗里她的双目灼灼,眼珠通红,楚秦忽然感到自己已经渗出汗水的右手被一只冰冷的手掌握住。

“尸体不见了。”女孩用一种比自己的手掌还要冰冷的腔调说道。

讲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刚好也到了学校。楚秦一直把我送到了宿舍的楼下。这时候宿舍的大门当然已经锁了,被惊动的管理员骂骂咧咧地起来开门。我一声不吭,楚秦倒是腆着笑脸一直给她赔不是。然后他示意我快点上去。我爬到一半楼梯时才发现他之前披在我身上的外套还没有还给他,又急急奔下楼去。但是大门又被锁上了,这次管理员死也不肯再起来为我开门。我扒在玻璃门上,看着楚秦的背影。他走得很慢,一副神定气闲的模样。而不是如我想象中缩着脖子。我一直看到他走出我的视线之外,才慢慢走回。

8

第二天是星期五,中午吃饭的时候,危峻忽然漫不经心地对我说:“对了,我申请调到别的实习小组去了,下个礼拜,会换个女孩子过来。”

我拿筷子的手顿了一顿,抬头看了看他若无其事的脸:“哦。”

他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只有这种反应。”

伴侣的关系一旦结束,说做回朋友大多只是自欺欺人。我挽留,给不了更多。沉默,也会变成轻慢。所以人们的感情是多么令人疲惫的一件事啊。说真的,我也赞成他离开。

对我,是结束。对他,是重新开始。一个人在此地受的伤必然要到别处去疗养,傻瓜才呆在原地。

而需要多么艰难才能维持一段稳定的关系。所以也就不奇怪为什么人的生命里总有那么多人来来去去。

我看着他自嘲的笑容。有对我的怨恨在里面。我只能端坐,神色木然地听他冷笑。

之后直到下班,危峻再未对我说过只言片语。

晚上楚秦居然到宿舍来找我:“你怎么不回我短信,手机也不接?”

我“啪”地带上门,把宿舍里好奇的目光都挡在门后。一边懒洋洋地往楼梯走一边道:“拜托你别这么冲进女生宿舍来,弄得不好别人还以为你来缉捕我。”

我们走到操场上说话。

“明天周末,和那小子有什么安排?”他大约也自觉莽撞,又开始说不痛不痒的话题。

“我们分了。下周他去别组实习了。”我在草坪上躺下,双手枕在脑后仰望着天空。

“啊?”男人吃惊,想说点什么,弯下腰看了看我的脸色,又闭上了嘴巴。

他的凝重表情反而将我逗乐:“你怎么不往下讲你的故事了?”

他看我:“你想听?”

我拍拍身旁的位置:“来来来,坐下来继续。”

他迟迟疑疑地坐了下来,半晌却没吭声。我扭过头去看他:“怎么不讲?昨晚正到高潮啊。”

“但是你却没有迫不及待地想听这高潮,是不是?”男人笑了起来,“你看出什么破绽了?”

“我仅仅是好奇,可以毫不费力地将你击倒在地的怪物,怎么会轻而易举地被一个柔弱的小姑娘杀死,何况还是在她被制在先的情况下。”

“呵呵。也许就是因为她看起来太柔弱,对方才毫无防范之心。他用来胁迫她的匕首,在没有预料的反抗之间误打误撞地插进了自己的心脏。”

“哦?”我促挟地笑,“就算尸体消失了,总还留下血迹吧。那你还记得,地上到底有没有血呢?”

月光下刑警队长终于做出了投降的手势:“你看出了什么你告诉我吧。”

许是生性多疑的缘故,我喜欢质疑那些讲出不可思议故事的人。作为一个转述者,发生在余烨身上的一切,比如如何发现了跟踪的矮人,如何为了避免与归月同行因而宁可独自去自修,又因此被矮人挟持,继而失手杀了对方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当然并非楚秦亲眼所见,换句话说,也就是余烨的一面之词。

有的时候听说的事情过于离奇,理性的双眼便被蒙蔽,只惊骇于令人发指的表象来。然而只要稍一捉摸,立马就发现了破绽。余烨自称是为了避免撞上归月才特意等晚自修的人流散了才离开,真是荒谬,晚自修又不是什么正规上课,如果她早点离开,一样可以避免遇到归月,或者装模作样和张弛翔打电话后,告诉同学今晚男友有事就不出去自修了,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嘛,又为什么做足了戏,好像非要给对方一个容易下手的机会不可?

她跑来告诉楚秦,她把那个矮人杀了,却死不见尸。这一切都让我怀疑事情发生的真实性。

可是转念一想,如果这一切不过都是骗局,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告诉一个并不熟悉的男生自己杀了人?对她有什么好处?

然后我忽然考虑到了第二种可能性,就是余烨也许并没有说谎,她的确认为自己将对方“杀死”了,但其实她自己也身在骗局中。

“从那个矮人的出场之时我就知道,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威胁性,真正有威胁性的,是控制他的人。”

从楚秦对于矮人的描述——对方身长矮,皮肤粗糙,眼距宽,鼻梁下塌,两眼上吊,舌伸出口外——听起来的确是一张恐怖的脸,但我却知道,那不过是一张典型的21-三体综合症(又称为先天性愚型)的患者的面容罢了。

换句话说,他只不过是个天生有智力障碍的人。这样的人,连自己的生活都难以打理,又怎么会胁迫别人?

楚秦遇袭时,只听到对方的笑声,在恐惧的情绪之下,他觉得那是阴险的笑。但对方却根本没有说过一句话。那是当然,可怜的矮人并没有思考能力,他只是听命行事。那么谁在后面操纵了他呢?看看是谁在千钧一发之际,让他住了手?

楚秦曾说归月有颗冷酷的心。事实的确如此。

那么袭击余烨的事件,难道不又是一次阴谋?

矮人的尸体消失了,有两个可能:一是他的确死了,于是归月立刻转移了尸体,这当然是一个女孩难以办到的;一个就是他根本没死,而是不知归月用了什么方法,让余烨相信自己将对方杀死了。

那么归月这样做的目的又何在?

很简单,她要将余烨和楚秦两个人联系在一起。

而事实上,按照楚秦的讲述,在突如其来的灾难当头,两个孩子的手果然握在了一起。

“我可听糊涂了啊。”男人笑,“将我和余烨联系在一起……又为了什么?”

“我想啊,应该就是为了张弛翔吧——他才是归月喜欢的人。”

月光下我看见男人的脸莫测高深地笑着。我看他的角度有点倾斜,这一下便将他嘴角的揶揄看得清清楚楚。

于是登时有受骗上当的感觉。

“等等……”我叫,一下子坐起身来,“可恶……你在戏弄我!”

“哪有……”摆出一脸无辜。

如果余烨也是被利用者之一,那么之前关于余烨是故意被胁迫的推论岂不是成为了悖论?

但——等等,也许那并不是悖论——我既然不相信余烨告诉给楚秦的故事,为何我又要相信楚秦告诉我的故事呢?

如果——这一切不过是楚秦的一面之词?

我终于明白我在聆听的过程中那种莫名其妙的别扭感来自何处了。

他讲述的,固然是自己的故事,却从头到尾,都在用“楚秦”这个名字,而不是自述式的“我”。

为什么?

为什么少年时期的楚秦如此敏感和不堪一击?

为什么明明有那么多往事惆怅的感怀他的表情仍然可以若无其事?

为什么他更像一个旁观者?

我想起昨晚他离去时坦然自在的背影。我明白了。

“嘻嘻。其实你才是张弛翔,张弛翔才是你,是不是?”

归月喜欢的,的确是张弛翔,却不是讲述者所描述的,那个大大咧咧想干什么就直接去做的张弛翔,她喜欢的,是第一眼就从人群中见到的,那个敏感、沉默又有些神经质的少年——那个以讲述者身份存在着的“楚秦”。

而少年时真正的楚秦,则差不多是“张弛翔”那样的性格,鲁莽,而又热情。

因此,当看到自己的好友有了喜欢的女孩,却又迟迟不敢去表白的时候,才去推了他一把吧。

但不幸的,对方虽然也有着相同的感情,却又对这感情抱有相当的怀疑。有着难以言说苦衷的女孩,为了检验对方的诚意,上演了一出闹剧。

她是想知道对方真有那么喜欢她吗,喜欢到冒着生命危险救出身处险境的她?还是,仅仅是幻想着自己能有不一般的爱情经历?

小矮人是归月的弟弟。他是这场游戏中最无辜的一个人。

“其实,你真正喜欢的人,是余烨吧。像你杜撰的情节一样,‘张弛翔’是喜欢余烨的。”

“嗯。”

“你所谓的谜团,到底是什么呢?你对当年发生的这一切,其实看得清清楚楚,是什么让你耿耿于怀?”

被小矮人击倒在地的少年弛翔并没有退缩,虽然他看起来实在是个羸弱的少年。心爱女孩身处的“险境”果然唤起了他的勇气。他找到了余烨,而女孩的闺密果然也告知了他一切。

然而,即使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也没有退缩的男生,却在听说对方有一个先天愚型的弟弟时畏惧了。

“她会不会也有这种病的基因?可以遗传给后代的?”

事实上,这种仅仅是来自于染色体变异的疾病并没有遗传的可能性,但是少年害怕了,他无法接受自己喜欢的女孩有如此狰狞的未来。

他软弱地对着好友哭泣,讲述他从这段感情中受到的伤害。那些仅有的微不足道的甜蜜回忆,不足以弥补真相揭露开来的巨大创口。与此同时受到惨痛教训的还有执意要考验对方的女孩,她试图去解释这一切只是她的小“阴谋”,还有那种疾病是不会连累到自身的。但是如惊弓之鸟的男生已不愿相信她。绵绵的爱意变成了怨怼和厌恶,他比之前的她逃得更远更彻底。

连余烨也指责女友的不是。她满怀着同情哀悯宽慰着受伤的少年,渐渐忽视其他。

“就这样,你的女朋友,喜欢上了你最好的朋友,这离奇的遭遇将他们推动在了一起。”

“你以为我说的余烨遭到挟持的事情全是虚构的?其实不是,是归月看到他俩走在了一起,怨恨难忍,让弟弟去‘教训’一下余烨。”归月的本意只是恐吓对方一下,并不想真的伤害她,就是在那晚,恐慌的余烨从小矮人的手掌中挣脱出来,奔向男生的宿舍。当时楚秦和张弛翔都在,但是电话里女孩惊慌失措的声音,叫的却不是自己男友的名字。

于是两人一起下楼,楚秦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友,投入了自己最好朋友的怀抱。

完全没有料想到这一切的少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甚至没有做好准备。于是那晚的回忆也在多年的反复推敲之后,发生了扭曲。

“在记忆中,你更希望那晚余烨去牵的,是你而不是张弛翔的手。所谓惆怅旧欢如梦,不过如此。”

坐在草地上的女孩嘴角抿起,露出了寡淡的笑意。

“你解不开的,是少年时代,无法用理性阐述清楚的情感谜团吧?”

那个人,为什么要离开自己?而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谁在辜负谁?

而这脑海中时时涌现的回忆呢,要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消失?

男人微笑。

“你说我是旁观者。其实我更希望我能身在其中。”

夜色沉寂。草地上的二人复又倒下仰望着天空。他们不再对话,平静地倾听着夜在风中传递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