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之灾》全文阅读_作者:银时
这是个无人生还的故事,缘起于一桩埋在地下十二载的陈年旧事。
1.同学会
郑媛捧着瓶矿泉水,站在最不易被察觉的角上,她身处一个同学会现场,正竭力压抑自己逐渐膨胀的焦躁情绪——包间里的人越聚越多,郑媛等的人还一个未到。
郑媛匿名在校友BBS上召集了这次中学同学会,可她很明白,如果自己想见的人不来,这个兴师动众的同学会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刚在心里骂了句脏话,郑媛眼睛里突然有了神采,她的目光停在了包间入口处,罗小忆就站在那里。郑媛放下矿泉水,大步流星地朝刚进包间的女人走了过去。
看到郑媛,罗小忆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她还记得这张脸。
郑媛笑容可掬,先开口道:“同学,咱们多久没见啦?”
罗小忆僵硬地笑一下,算是回应。算算已经十二年没见过郑媛了,但这个人的脸还是让她紧张。罗小忆回想起自己从四中转校离开前几天的一个情景,隔壁班的郑媛突然走到她跟前,一脸神秘地说:“任老师的事,我都看到了哦。”罗小忆并不知道郑媛所指为何,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确实困扰了她好些日子。罗小忆还记得,当时郑媛的脸上也挂着跟现在如出一辙的笑容。
郑媛继续套近乎:“听说你在城北的私立中学当了老师?”
“嗯,刚进去。”
“教什么?化学?那时候你化学成绩一直很好的。”郑媛话里有话。
听到“化学”,罗小忆像被人用针扎了一下脑门,额头渗出些冷汗,小声答:“不,教英语。”随即又像想到了什么,正色道,“发电邮让我来这儿的人是你?!”
郑媛正欲回答,却看到面对包间门的罗小忆突然露出一脸惊愕,不对,不光罗小忆,整个包间的气氛都诡异起来,大家陆陆续续安静下来,又陆陆续续开始交头接耳。
郑媛回过头,门口站着的是甘霖——这是她期待见到的另一个人,当年发生在四中那个闹得满城风雨的“化学老师殉情丑闻”中的幸存者。而罗小忆现在的表情,也让郑媛更加笃定,关于那件殉情案,除了她看到听到的那点秘密,一直试图置身事外的罗小忆身上还藏着更大的隐情,且毫无疑问,当初在那个丑闻中担当女主角的甘霖是知道这些隐情的。
甘霖已经看到了离门口很近的罗小忆,她若有所思地望着罗小忆,愣了几秒钟,像在确认什么,然后径直朝罗小忆走了过来。
郑媛看出罗小忆本想转身逃开,但她已来不及了,甘霖已经来到了面前。郑媛此刻也乐意当个透明人,冷眼旁观罗小忆和甘霖的这次久别重逢。
“原来你成年后是这个样子啊!”这是甘霖的开场白。
罗小忆下意识地清了下嗓子,从鼻腔挤出个“嗯”字,她没有正眼看甘霖。
虽然罗小忆表现得不甚友善,甘霖还是一脸平和,笑道:“小忆姐,你比以前话少多了。”
罗小忆唯有苦笑,她注意到一旁正扮演看客的郑媛,便转过头看着郑媛,像在责问:“你确定要继续围观?”
郑媛也不白目,她礼貌性地跟刚到的甘霖问候一句便识趣地退下了。
包间里的人不时把目光投向甘霖,八卦魂都已经燃烧起来。郑媛则默默关注着甘霖和罗小忆的一举一动,想要从她们每个微妙互动里掘出一点玄机,一点她对十二年前那个殉情案所作猜测的佐证。甘霖看上去很平静,罗小忆看上去不那么平静,这些都是郑媛想从她们身上看到的反应。
而郑媛最想看到的反应出现在几分钟后。当任仁杰走进包间时,罗小忆和甘霖脸上露出了不同程度的惊慌。屋子里的其他人也都很快发现,那个死去的化学老师把自己的基因毫不吝惜地复制到了门口站着的年轻人脸上。这张脸也彻底唤起了大家对那个有违伦理的殉情事件的记忆。
至此,郑媛想要见的人到齐了。
2.往事
十二年前。
在四中不足五十年的建校史上,这次的师生殉情闹剧一定可以排进最轰动事件前三位,虽然说起它来实在不怎么光彩。
关于这件事,有的版本离奇狗血到堪比好莱坞剧本,有的传到后来几乎成了鬼故事。在案件的若干个版本中,下面这个大概是最靠谱,也最接近事实真相的一个了。
在殉情案中死掉的老师叫任杰,教化学,已婚男人,还有个比案件中的女生甘霖只小一岁的儿子,也就是上面提到的任仁杰。
甘霖那年才十三岁,进入四中也不过三个多月,却跟可以当她爹的化学老师走到了殉情这一步,他甚至还不是她的任课老师,任谁看来这都是一件极其匪夷所思的事情。好在甘霖命大,殉情未遂,最终被救了下来。
事件发生在寒假期间,那时只有些参加假期补习班或兴趣小组的学生进出校园。案发那天,有个参加美术小组的男生看到过甘霖,据他说,大约是晚上七点多的时候,甘霖进了一号教学楼后的单身教师宿舍楼。楼里的304室便是任杰跟学校申请用来做自己工作室和实验室的小单间,殉情案正是发生在这个满是试管和酒精灯的小房间里。
案发当天,应该是晚上九点半左右,一个年轻男老师经过任杰的工作室时,听到工作室内传来拍打木箱的声音,还伴有微弱的呼救声,便停下来敲门询问。屋内的回应声很模糊,他趴在门上仔细听,听到拍打木箱的声音也越来越小,直觉屋内出了事,没多想便用力踹开了工作室的木板门。一股苦杏的味儿迅速蹿进了他的鼻腔,屋里乌漆麻黑的一片,地板上似乎躺着两个人。那老师用手捂住口鼻,按开了墙上的电灯开关,他眼前出现的是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画面。
任杰和甘霖赤身裸体地躺在地板上,他们旁边的小圆桌上还有吃剩的饭菜,一瓶开了的红酒,还有两个杯壁上留着酒渍的红酒杯,地上的甘霖一只手握着任杰的手,另一只手软绵绵地搭在旁边的木质工具箱侧面,刚刚拍打木箱求救的人无疑是甘霖了。目瞪口呆的男老师回过神来,立即跑过去打开了所有的门窗,再打电话报了警,叫了救护车。
救护车赶到时,任杰已经死了,甘霖也快死了。好在甘霖求生意识强烈,最后硬是被救护人员从死神那里拉了回来。
甘霖住院期间,四中内外流言四起,甘霖成了全校师生的话题中心。经由各路小道消息,大家得知,甘霖的爸爸经营着一个中药铺,妈妈是个护士,她还有个刚上小学的弟弟。不久前,甘霖的父母离了婚,她妈妈就带着弟弟离开了她和她爸,据说那对母子已经在别的城市有了新的家庭。而甘霖的妈也真的狠心,甘霖出事后没有回来看过她一眼。
还有一件为众人津津乐道的事情是,除了甘霖她爸,第一个前去探病的人竟是任杰的老婆。按正常人的逻辑,任太太是正室,甘霖是小三儿,这任太太倒去探小三儿的病,还送去不少没有下毒的营养品!对于任太太的反应,有人说她蠢,有人说她虚伪装好人,也有人赞她大度,夸她是以德报怨的贤妻良母。但没有一个人从任太太本人嘴里听来任何关于殉情案的只言片语。
甘霖入院后第二天,警方便派人到病房去录了口供。据说,甘霖当时的情绪相当低落,对警察的提问多以点头或摇头回应。她点头默认了自己与化学老师任杰的师生恋,也点头默认了二人相约殉情。
后来,本地电视台给了我们一个更为声情并茂的版本:
“处于中年危机的化学老师任杰跟家庭不睦的花样少女甘霖互生情愫,但家庭和世俗陈规成了这段忘年恋的巨大阻碍,他们的恋情注定得不到认可和祝福。几经挣扎后,二人做了最决绝的决定,他们以死这种毫无退路的方式来为这段恋情下了一个最终注解,也和这个容不下他们爱情的世界做了了断。
“任杰和甘霖当天约在了任杰的工作室,正如一名美术生看到的那样,甘霖是晚上七点多钟到了任杰的工作室,他们吃了最后一顿晚餐,喝了红酒。八点半前后,他们关严了所有门窗,再由任杰把实验用的氰化钠和硝酸溶合在一起,两种化学品迅速分解出山埃气体,整间工作室也成了一个毒气室。然后,任杰和甘霖脱光衣服,手拉手躺在地上迎接死神,试图以这样一副惊世骇俗的样子做最后的抗争。可是,二人的计划出了点意外,甘霖中途醒了过来,当她看到旁边一动不动的任杰时慌了神,求生的意志在那一刻占了上风,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呼救,拍打工具箱,幸好当时有人经过,才惊险地保住了一条小命……”
等甘霖回到学校时,大家对殉情案的热情已经逐渐退去,可甘霖也成了大家眼中一个彻头彻尾的异类,被学生们孤立起来。最让甘霖难过的倒不是众人的冷眼,而是住院期间,她在四中唯一的朋友,大她两级的罗小忆已经转学离开了四中。
3.郑媛
从同学会回来后,郑媛坐在书桌前已经快一个小时了,她在脑子里仔细回顾罗小忆、甘霖以及任仁杰刚才的表现。
郑媛正绞尽脑汁研究别人的面部表情时,书桌上的手机响了,她拿起来一看,是那个跟她合作快两年的网站编辑。
“喂,事情顺利吗?”编辑在电话那头问道。
“嗯,人都来了。”
“你看他们身上有东西可挖么?”
郑媛迟疑了一下,回答:“十有八九跟我当初猜测的一样。”
“好,那你跟相关的人再联系一下吧,把能拖进来的人都拖进来,让这些人帮我们先把那个旧案在网上炒热,炒成颠覆原来定论的八卦事件,这样一来,你那小说被出版的可能性就相当大了。”
……
跟编辑通完话后,郑媛被拉回了现实。
她当网络写手已经有几年了,写过几个长篇小说,点击率勉强够她赚到维系生计的银两,而她投到出版社的稿子从没收到过回音。郑媛暗自不平,而这次她似乎看到了些许熬出头的曙光。
郑媛正在写一个关于“四中殉情案”的悬疑小说,小说的结尾将和当初定案的结论大相径庭,而这样的故事设定也并非凭空杜撰。
其实,殉情案发生前,郑媛碰巧听到过一小段跟案件有关的对话。当年案件盖棺定论后不久,郑媛便跟父母提起过自己听到的对话片段,并表示了对殉情案的疑惑。可郑媛的父母怕女儿招惹是非,再三告诫她不要乱讲,此后,对殉情案,郑媛便一直三缄其口了。直到去年,她苦苦寻求新小说题材时,才又想到了那个已经过去十二年的案件。
当郑媛把小说大纲和自己的想法拿出来跟网络编辑讨论过之后,编辑出于职业敏感,给郑媛指了一条明路。编辑认为,郑媛正在写的小说有很多可供炒作的点,一旦炒热了,便可以找到出版商投资出版小说,一旦畅销,便有各种后续商机,于是鼓动郑媛开始着手旧案的炒作。
炒作第一步便是聚齐三个最有八卦价值的人。
郑媛在四中的校友BBS上发了一个“八零后校友同学会”的召集帖,很快便得到了热烈响应。随后,她又辗转弄到了罗小忆、甘霖和任仁杰的E-MAIL地址,再给三人分别发了一封电邮。
发给三人的邮件都很简短,但事实证明,郑媛抓住了能吸引三人赴会的重点。
在给罗小忆的邮件中,郑媛写道:任老师的殉情案你还没忘吧?来同学会!我能解了你的心结。
给甘霖的邮件中,郑媛写:我知道任老师的事没那么简单,也知道这里有你想见的人。
而给任仁杰的邮件更为简短:来见见当年害死你父亲的女人吧!
可郑媛凭什么把罗小忆跟当年的殉情案联系到一起呢?这又得说回那个郑媛无意中听到,又深藏心底多年的片段。
那是案发前一天的事情。郑媛上完补习班的课后没有直接回家,她在电教楼后的空地上找了把木椅子坐下,看阿西莫夫的科幻小说。看了不一会,罗小忆就出现在郑媛前面的鹅卵石小径上,她们俩就隔了约莫半个篮球场的距离,但罗小忆当时一副满怀心事的样子,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大活人郑媛。郑媛倒是第一时间注意到了罗小忆。
罗小忆走到了鹅卵石小径尽头,那里是个电话厅。郑媛看到罗小忆插上电话卡,拨了个号码,开始讲电话,脸上的表情却越来越凝重。这时候,甘霖也出现在鹅卵石小径上,巧的是,她也完全没有注意到郑媛。甘霖和罗小忆一样——满怀心事,直奔电话亭。
郑媛身体里的窥私癖因子瞬间被调动起来,她悄悄从椅子上站起来,躲到离电话亭更近的一棵大树后面。
甘霖等在电话亭外,罗小忆讲了近十分钟电话才从亭内出来。郑媛听到甘霖问:“是跟任老师打电话吗?”
“好啦,我的事你就别管了!我比你年纪大,我知道这事儿怎么办!”罗小忆的语气中有点抱怨。
“你要怎么办?”
“顺其自然,他会解决好的。”罗小忆说得理直气壮。
“你以为任老师是个靠得住的人吗?”甘霖有几分不屑。
“他就是!”罗小忆把声音提高了好几个八度。
听到这里,郑媛大概知道她们在谈论什么了,这可真是个超级大新闻呐!她们口中的任老师是教化学的任杰吗?她默默想着,原来那个看上去斯斯文文、与世无争的明星老师还会勾搭初中女生呀!而甘霖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她大跌眼镜。
“姓任的对我也不规矩!”
罗小忆气急败坏道:“你胡说!”
甘霖像个成年人那样叹了口气,说:“如果是真的呢?”
罗小忆带着哭腔吼道:“如果是真的我就杀了他!”她推开面前的甘霖,埋头跑开了。
第二天,甘霖和那个叫任杰的中年男人便赤条条地被人从“毒气室”里拖了出来,任杰就此断了气。
案件发生后不到一周,罗小忆便申请转学,离开了四中。得知罗小忆要转学后,郑媛还故意去试探过罗小忆,骗她说自己看到了任杰死那天的事,而罗小忆听到这话时,表现得显而易见的紧张。这让郑媛不得不反复想到罗小忆的那句话:“如果是真的我就杀了他!”
同学会后已经三天了,郑媛想单独见一面的人还没有联系她,这让她愁眉不展。
正纠结着,郑媛的手机铃声大作,她低头一看是个陌生号码便兴奋地按了接听键。听到对方声音后,郑媛立刻笑逐颜开,殷勤地应和着电话那头的人,连连说着,是,好,一言为定。
讲完电话,郑媛迅速在便签本上记下:晚上九点,西区沃尔玛大厦五楼,R记咖啡屋。
郑媛八点半便到了约定的咖啡屋,现在已经过去快两个小时,她等的人还未到。再过半小时咖啡屋便打烊了,可郑媛不死心,她愿意再等下去。
一直到咖啡屋的服务生下了委婉的逐客令,郑媛才心有不甘地离开了咖啡屋。当她来到电梯口时,发现电梯已经停运,一个穿得桃红柳绿的中年女人告诉郑媛,楼下沃尔玛已经关门了,只能从安全通道离开大厦。
郑媛骂骂咧咧地进了安全通道,安全通道的灯很暗,配上安全出口那绿色的指示灯真有点阴森森的感觉,郑媛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加快了下楼的脚步。到了一二楼间时,声控灯没有亮,郑媛用力跺了跺脚,灯依旧没亮,四周伸手不见五指,离大厦出口还有一段距离,郑媛的心都被这黑暗揪紧了,她只得凭感觉朝前挪动脚步。在黑暗中行进了两三米,郑媛在心里打趣着,“这鬼地方,还真是个杀人灭口的好地方呢……”
黑暗中传来木棍哐当落地的声音,郑媛倒在了离大厦出口还有十米不到的地方,后脑勺不断涌出黏稠的血液。
4.任太太
郑媛的死讯很快通过任仁杰传到了任太太的耳中。她不认识郑媛,但她知道这个女人试图让她儿子再做一次十二岁时的噩梦,就凭这一点,她也希望郑媛去死。
任太太像平常一样在四中后门的菜场买了菜,回到十几年没换过摆设的家中,准备为自己和儿子做一顿平淡无奇的晚饭。但她今天的情绪很糟,很多她以为已经忘了的往事不请自来,跑到她脑子里去上蹿下跳着。好在任仁杰打电话说不回来吃晚饭了,任太太才松了一口气,现在的她哪有办法静下心来洗菜做饭?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一张老旧的尼龙布沙发上,整理记忆。
任太太变成寡妇时,任仁杰才十二岁。这些年来她听到过多少指指点点,遭遇过多少阴阳怪气,还有独自抚养叛逆期的儿子有多艰辛,任太太默默在心里记了一笔账,只不过,她还不知道该把这账算到谁的头上。于是,她开始从过去的时光里寻找答案。
任太太跟任杰是同届的大学同学,从师范学院毕业后又一起被分配到四中当老师,二人日久生情,顺理成章地结了婚,生了子。任杰的教学表现一直很突出,连续两年被选为教师标兵,结婚后不久就升职做了教务主任,工资也随之涨了不少。可是能者多劳,任杰的课程表上又多了好几个班级,操劳度由此大增。为了把丈夫的生活照料得更周全,任太太决定辞去教职,做了全职家庭主妇。那一年,任仁杰刚满两岁。
任太太全心全意相夫教子了整整十年,她没有社交,没有朋友,甚至从不八卦,几乎跟家以外的世界快要脱节了,对她来说,人生最大奥义便是确保丈夫和儿子吃饱穿暖。任太太真心觉得满足,丈夫对她不错,儿子也按计划茁壮成长,这于她已然是巨大成就。只要这样的生活一直进行下去,任太太便会一直心满意足地把黄脸婆生活进行到底。遗憾的是,她这点卑微的愿望也没能实现。
第一次发现任杰有外遇,是在他死前半年左右。任杰那段时间每天都回家很晚,任太太问起了,他便说自己在工作室备课。某天,任杰又没回家吃晚饭,任太太便决定把饭送到丈夫的工作室去。可当她提着饭菜到工作室时,任杰并不在那儿,她也没多想,决定在门口等等丈夫。
任太太等了快一个小时任杰也没回来,她只得提着饭菜铩羽而归。就在她要跨出单身楼时,看到了正走过来的丈夫,她正准备叫他,一个扎着高高马尾的小女生就从任杰身后跳出来,双手搂住了他的手臂。任太太条件反射地退了回去,躲在一楼的楼梯下面。任杰并没有发现任太太,他慌张地甩开小女生的手,四下张望,生怕被人看到刚刚跟女学生勾肩搭背的一幕。
小女生跟着任杰去了工作室,任太太并没有跟过去抓奸。如果抓实任杰外遇,这个打击对任太太来说实在太沉重,她现在还没那魄力去跟他们对峙。任太太心底透凉,默默回了家,她觉得委屈,随即又开始掩耳盗铃,让自己不去问不去想,似乎这样就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正在任太太苦苦逃避丈夫出轨的事实时,甘霖出现了,她告诉任太太,她的丈夫诱骗了自己的女学生,那女生叫罗小忆。
任太太知道怎么也躲不过去了,她不得不正视史无前例的婚姻危机。接着,任太太开始跟踪任杰,她发现任杰和罗小忆除了在单身楼304室幽会外,还经常去四中旁边的小招待所开房。任太太不得不承认,她曾深信不疑的婚姻已经很难回到原来的轨道上来了。
可任太太还没有绝望,她愿意作最后一搏,并暗自决定,如果丈夫对她这个糟糠之妻尚存几分情谊,她便既往不咎。就在任杰殉情身亡的四小时前,任太太做了饭菜,提了红酒,来到丈夫的工作室准备跟他摊牌。
不幸的是,任太太奉上了最大的宽容,任杰却并不领情,他索性撕破脸皮,毅然决然地选择了那个可以当自己女儿的小女生。
想到这里,任太太的回忆再也无法进行下去,那段最不堪的记忆让她头痛欲裂。
记忆直接跳到了自己赶到殉情现场的那一幕,任太太既震惊又愤怒,那个被发现跟任杰赤身裸体共赴黄泉的女生竟不是她一直认定的罗小忆,而是曾请求她阻止任杰外遇的甘霖。
甘霖入院后,任太太强压着怒气去探病,她倒不是要在世人面前表演大度,她只想找个机会从甘霖那里搞清楚一些事情。可甘霖并不配合,对任太太的问题,她总是一脸天真地答她:“我才十三岁,知道的没那么多。”
任太太只能将一切疑问抛在脑后,她还要养儿子,还要生活呢。终于,丈夫留给她的屈辱和伤害被时间一点一点冲淡了,直到一个叫郑媛的女人突然闯进了她和儿子的生活,那件让她痛不欲生的往事又被提起,一个接一个奇怪的人也各怀鬼胎,接踵而至。
其实,就在任仁杰打电话回来前几分钟,任太太还接到过一通奇怪的电话,而现在,她在考虑要不要去赴电话里提到的约。挣扎良久,她还是决定前往。
任太太终于又站到了这栋老楼前面,她丈夫十二年前就死在这楼里的304室。十几年过去了,这栋楼的外墙已经被翻新过好几次,内部却年久失修,墙面斑驳。单身教师们都已经搬进了新的公寓楼,这栋楼现在处于废弃状态,早晚难逃被拆的命运。
任杰死后,关于304室的各种传言便一直挑战着本打算住进去的人的神经,而传言百战百胜,这间宿舍闲置至今。任太太走到304门前,门开着,大概因为整栋楼已经断电,屋内点着蜡烛。很显然,邀约任太太的人已经先到了。
任太太推开门时,看到那个人正对门口,坐在任杰留下的小圆桌前,在烛光自下而上的映照下,那张过瘦的脸让人感到毛骨悚然:这张脸任太太从未见过,却又似曾相识。
那人对任太太笑笑,低头倒了一杯红酒,递到任太太面前。此情此景,让任太太开始瑟瑟发抖,止不住地抖,这一幕跟她与任杰的最后一次面对面何其相似!她记得当时的自己也是这样,给任杰倒了一杯红酒,递到他面前。
任太太精神有些恍惚,她颤巍巍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一言不发地坐在了圆桌前的方凳上。对面的人看着任太太依旧没说话,又给她倒了一杯酒……
这晚,任太太死在了不祥的304室,死因是:乌头碱中毒。
5.任仁杰
任仁杰骑着辆自行车,不知不觉已经游荡了近两个小时。他从那栋废弃的单身楼出来后就开始心烦意乱,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在昏暗的路灯下往前骑行。以他现在的状态,回家也不合适,他母亲最近特别敏感,儿子身上一丁点儿风吹草动也都让她坐立难安。
现在正值一年中最冷的几天,深夜空荡荡的街道上风也呼呼刮得慑人,拜这寒风所赐,任仁杰的双手双耳此时红得发紫,可他全然察觉不到因此而来的痛楚。任仁杰脑中正回放着刚刚发生的一幕幕,每一帧画面都清晰得让他心惊。
任仁杰站在父亲殉情的房间里,面前有一张小圆桌,桌上立着一支快要燃尽的蜡烛,两瓶未开的红酒。接着,有人从房间连着的小卫生间里走了出来,手上提着两个还在滴水的红酒杯。
一瓶红酒被打开了,对方递给任仁杰一小包东西,笑着说:“这是乌头碱,几毫克就能要人命的。”
“什么意思?”
“当年我差点把这玩意儿放到你爸的酒杯里。”
对方笑得阴毒,任仁杰怒目圆睁,几乎要上前挥拳。
“蜡烛快烧完了,我去校门旁边的小卖部再买几支上来,咱们喝几杯酒,把过去的恩怨都清算了吧。”然后,那张阴毒的脸消失在任仁杰眼前。
任仁杰低头看着手上的毒药,这些年因父亲的死而受的委屈、奚落全部化为愤怒一股脑涌上心头,他迟疑了几秒,把纸包里的粉末全部倒进了已经打开的红酒瓶里。
买蜡烛的人回来之前任仁杰已经离开了,他一直骑着自行车漫无目的地在这城里穿行,已经不知道自己骑到了什么地方。
任仁杰突然停下来,调转车头,朝来的方向狂奔而去。他想知道那个曾试图毒害自己父亲的人是否已经喝下了那瓶毒酒。此时,他心里很矛盾,虽巴不得那人已经死了,而杀一个人的心理负担他又自问承受不起。
任仁杰使出全力踩着自行车回到了那栋废楼前,他抬头望,看到304室还亮着烛光,便直接甩开自行车,冲进了楼道。
当任仁杰奋力推开304室的门时,里面的情境让他瞬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腿突然像是失去了支撑力,整个人直接跌坐在地上。任仁杰开始像个女人那样号啕大哭。
圆桌上的一瓶酒已经空了大半,另一瓶原封不动地立在那里,一个还有酒渍的红酒杯倒在桌沿处,另一个酒杯已经掉到了地上,摔得粉碎。任太太一动不动地仰面躺在圆桌脚下,两眼睁着,瞳孔一大一小,透出死寂,她双手紧紧拽着自己胸口处的衣服,表情狰狞,在烛光的映照下整张脸显得异常扭曲。毫无疑问,任太太死得很痛苦。
任仁杰已经哭得全身瘫软,嘴张得大大的,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已经完全崩溃了。在任太太溺爱下长大的任仁杰,那个常被人嘲笑太过阴柔的任仁杰,终于咬了咬下唇,就义般朝母亲的尸体爬了过去。
任仁杰伸手试了一下任太太的鼻息,已经没了。他缩回手,低垂着头,万念俱灰。对任仁杰而言,最残忍的事实是,他往那瓶酒里投了毒,他就是间接杀死自己母亲的凶手。
任仁杰艰难地抬起头,望着桌上那瓶剩下小半瓶的红酒,愣了近半分钟,突然起身,抓过酒瓶,仰头喝光了瓶里的酒。
他顿时感到异常平静,在母亲旁边躺了下来,拉着她的手。这对母子现在的样子,像极了当年殉情时的任杰和甘霖。
任仁杰觉得胸口很闷,他知道自己就快死了,以下则是他死前几分钟脑中闪过的若干记忆片段:
任杰拉过还只有十二岁的任仁杰问道:“儿子,如果爸爸离开你,你会恨爸爸吗?”任仁杰当时还搞不清父亲所谓的“离开”是什么意思,他摇头说:“不恨,你会给我带《全职猎人》吗?”任杰慈爱地笑笑,拍了拍儿子的头,算是承诺……
任太太给任仁杰夹了一块大大的排骨,问道:“小杰,谁是世界上对你最好的人?”任仁杰埋头啃着骨头,说了声,“你啊。”任太太便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着:“对啊,不管怎样,我还有儿子……”
任仁杰对着父亲的遗像,他已经十二岁了,早就清楚遗像代表着什么,可母亲却坚持说父亲只是“离开”了。任仁杰这才明白,原来父亲所谓的“离开”就是死亡……
任仁杰已经进了四中的高中部,父亲殉情的阴霾跟了他三年却仍未散去,班上一个胖子指着前方瘦小的女生说:“你看,那就是你爸骗到手的女生吧?你爸够亏的,命都不要了!要不你去追她再甩掉,为父报仇啊!”胖子说完还用力拍了一下任仁杰的背,笑着跑开了……
任仁杰打开了邮箱,发现自己收到了一封莫名其妙的邮件,发信人让他去一个同学会见见害死父亲的女人,他去了。聚会结束前,一个叫郑媛的女人给了他一个手机号码,还告诉他他父亲的死另有蹊跷……
郑媛坐在任仁杰对面,给了他一摞打印的文稿,他浏览了几行,像是小说。郑媛告诉他,“这是个根据你父亲的殉情案改编的故事,大部分情节都是我根据亲眼所见写下来的……”
一个网络编辑打电话给任仁杰,告诉他郑媛已经死了,她的死可能跟她要发表的新小说有关……
任仁杰站到了这间小宿舍,手上拿着一包乌头碱,然后,他把乌头碱全部倒进了一瓶红酒……
任仁杰全身开始抽搐,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更紧地握住母亲的手,渐渐地,他感到意识正在脱离自己,他已经抓不住它们了。
6.罗小忆
任家母子的死很快便在网上炸开了锅,人们自然会将之与十二年前的殉情案联系在一起,衍生出无数个想象力十足的猎奇故事。但很快,一个叫“郑媛亡魂”的ID出现在网络,把一切怀疑的矛头集中指向了一个人——罗小忆。
“郑媛亡魂”第一个引起众人关注的帖子标题是:《任家命案幕后的女人,我知道你那年寒假干了什么!》
帖子这样写道:
我得从一个叫郑媛的网络写手说起。
郑媛已经死了,前几天警方说这是个普通的抢劫杀人案,但作为郑媛死前两个月联系最频繁的人,我只想说,抢劫犯尼玛躺着也中枪啊!我百分之九十九确定一定以及肯定,郑媛的死跟十二年前的那件殉情案有关。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郑媛快写完的小说就是关于那桩殉情案的,而小说里讲述的故事跟多年前大家知道的版本有点不同,且势必会牵连到某些一直试图置身事外的人。
郑媛要讲的故事里有个并没有出现在当年那个殉情现场的关键角色,这个人是个看上去无害的女中学生,而实际上却跟死掉的男老师有过一腿,并秘密教唆了殉情案中的小女生。这些并不是郑媛杜撰的桥段,而是当年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郑媛在殉情案发生前一天,无意中听到过那个关键角色和殉情案女主角甘霖的一段对话,她对甘霖说她要杀了任杰。那个关键角色就是罗小忆,她目前是榆林私立中学的英语老师。
当年,罗小忆在殉情案发生后就立马转学了,当时四中没人知道她转学的原因。最让人不解的是,甘霖是她的好朋友,出事后,罗小忆没去医院看过她一次。这个人身上实在有太多的疑点了,大家可以自行判断。
又来说郑媛和任家母子的死。其实,郑媛死前分别约见过这两母子,因为她即将发表的小说跟任家人有关,郑媛的本意是取得这对母子的同意,并在小说内容上征求他们的意见。可是,(要声明一下,这是我的猜测)可能正是这两次约见给他们引来了杀身之祸。你说呢?躲在暗处的罗小忆小姐!
郑媛死的当天为什么会一个人去R记咖啡屋?咖啡屋的服务生后来证实她当时是在等人,但等的人一直没到,随后就在咖啡屋楼下的安全通道中被人袭击了。会不会是约郑媛的人一早就等在那里伺机杀人呢?(又要声明一下,这又是猜测)谁这么心急火燎地要杀人灭口呢?既然郑媛正在写一本可能揭人老底的小说,那么那个可能被人揭老底的人就有了杀人动机。你说对不对呢?躲在暗处的罗小忆小姐!
很快任家母子就离奇“自杀”了,“自杀”的地点竟然是十二年前任杰和甘霖“殉情”的那间宿舍,死状也跟当年的任杰和甘霖十分雷同。这实在是太戏剧化了,戏剧化得让人觉得有人导演了这一切。我们不妨来做这么一个大胆的假设,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导演了任家母子和郑媛的死呢?且是跟殉情案有某种隐秘关联的某个人!你同意这个假设吗?躲在暗处的罗小忆小姐!
一定有人会问,你是谁?怎么知道这么多内幕?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告诉大家,我是郑媛发表小说的文学网站的编辑,我们已经密切合作了近两年。
最后要说的是,以上皆是本人根据已掌握事实所做的合理推测,意在抛砖引玉,引出更多破案高手和知情人士,早日把真凶绳之以法。当然,你也可以基于本帖随便联想,尽情发动人肉搜索,但一切后果,本人概不负责。
“郑媛亡魂”接着又发了一系列有关“殉情案”和“郑媛遗作”的帖子,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在炒作小说。但罗小忆也成了网民们心中的最大嫌疑人,关于罗小忆的传言一时间在线上线下甚嚣尘上。“知情者”们纷纷跳出来八卦爆料,最后,真的为罗小忆引来了警察。
罗小忆在警局回答完一连串关于郑媛和任家人的问题后,便大摇大摆回了家。那些对罗小忆的指控,没有一条有任何人拿得出确凿证据,因此这个被网民们万众一心指认的“凶手”也就继续“逍遥法外”了。
其实,当罗小忆在那个同学会上看到郑媛的时候,便已经知道那件她想永远忘掉的陈年往事又要缠上她了。
罗小忆此时正捧着个笔记本电脑,浏览一个推理论坛的帖子,发帖人洋洋洒洒写了近万字,头头是道地分析任家三口人的死。其实这帖子相当于“郑媛亡魂”第一个帖子的升级版,主旨不外乎暗示罗小忆就是凶手。罗小忆看完帖子顺便翻看了一下跟帖,面对满屏对自己的指控和声讨,她竟然笑了,大家都太有想象力。
罗小忆很想告诉网民们,她没他们想得那么神通广大,更没办法在十五岁时控制甘霖,还能跨越十二年杀了任杰全家。
有个当年四中的学生在论坛中跳出来爆料,说罗小忆和甘霖当初是相当要好的朋友,甚至有附和的“同学”爆出她们当年有断袖之癖的猛料。罗小忆对此真是百口莫辩。对甘霖,她的情感一直很复杂。
记得那时候甘霖刚进四中,而罗小忆已经初三了。某天放学,罗小忆因为是当天值日生,所以走得较晚,她在体育馆后遇到了落单的甘霖。甘霖坐在台阶上,双手环抱双腿,头埋在双膝之间。罗小忆以为甘霖不舒服,便上前询问。甘霖缓缓抬起头,盯着罗小忆看了几秒,突然恳求道,“姐姐,你别走,陪陪我。”面对这恳求,罗小忆动容了,这两个相差两岁的小女生从此就成了朋友。甘霖比较孤僻,罗小忆是她唯一的朋友,但罗小忆的人缘不错,身边朋友不少,而她只跟甘霖分享真正的秘密,包括自己跟任杰的恋情。
罗小忆跟甘霖认识的时间不长,但她很快感觉到,甘霖对她的友谊几乎是强迫性的,有独占欲的,她甚至会千方百计阻止自己和别的朋友交往。罗小忆对此本有些生气,可甘霖对她的关心和依赖又让她一次又一次纵容了这个小女生,在甘霖的作用下,她跟朋友们真的渐渐疏远了。但在任杰的问题上,她绝不会姑息甘霖,她爱那男人!
可罗小忆怎么也没想到,甘霖会搭上任杰。面对这样的局面,十五岁的罗小忆伤心欲绝,几乎用了整个少女时期来治愈情伤。而如今被网民们用来尽情发挥想象力的她当年突然转学原因,想必除了她和她的父母,没有人会知道,那是因为她当时怀了任杰的孩子。
有人在敲门,罗小忆放下电脑去开了门,甘霖就站在面前,这让罗小忆有点吃惊,现在的自己不应该是大家避之惟恐不及的“嫌疑犯”吗?
甘霖说:“小忆姐,要不我陪你离开这城市吧?任家出事后,你都快成众矢之的了。”
罗小忆愣了一下,她真没想到甘霖和自己那短短几月的情谊,在经历了这么久这么多事后还能延续到今天。说实话,她有点感动,笑笑说:“别傻了,现在离开这里不是变向认罪吗?我不会走的,他们有本事弄到证据,我就认罪服法。”
“一起离开这里吧,待在这里我们都不得安宁。”
罗小忆再一次斩钉截铁地否决了甘霖的提议。于是,甘霖坐下来喝了杯咖啡,便悻悻离开了罗小忆家。
这天晚上八点多,罗小忆接到了一通神秘电话,对方说要当面转交一些任杰的遗物给她,转交的地点约在跨江大桥上。
罗小忆赶到大桥时已经快十点了,对方还没到,她趴在护栏上看着雨后滚滚而过的江水,一股悲凉油然而生,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很失败。
正当罗小忆专心伤春悲秋时,有人悄悄走到了她的身后,她丝毫没有察觉,身后的人突然抬起她的一条腿,用力将她推出了护栏。
7.甘霖
罗小忆的尸体在下游被人打捞了上来,她的死讯很快便见诸报端,各大网络论坛也开始热烈讨论“罗小忆畏罪自杀”的大新闻。
甘霖盯着电视屏幕,看着面部被打了马赛克的罗小忆的尸体,觉得胸口很闷。没人会明白她对罗小忆的感情。她视她为挚友,但远胜于挚友,或许更像亲人。也有人说她对罗小忆有断背情结,甘霖觉得这说法很扯淡,她觉得人们对她的误解十分浅薄。
一定会有人问,甘霖对罗小忆何以有如此深厚的情谊呢?她们相处的时间明明那么短。简单点说,大概是刚好有那么一个让甘霖瞬间对罗小忆产生深厚情谊的契机吧!
遇到罗小忆的前一天,甘霖的妈妈带着小儿子离开了他们一起生活了十三年的家,这对甘霖而言是个巨大的打击。甘霖从小性格孤僻,跟谁都很难亲近,甚至说得上有些乖张,在世人,包括她爸的眼里,甘霖是个完全不讨人喜欢的小孩。但不管甘霖怎样乖张,还是接收到了毫无保留的母爱。甘霖很珍惜这份母爱,并且崇拜、依赖自己的妈妈,然而在她六岁时,弟弟出生了,她开始有了危机感,她担心弟弟瓜分妈妈的爱,并因此一直对弟弟抱有敌意和戒备心。带着这份敌意和戒备,她心神不宁地与弟弟在那个家共存了七年。当妈妈执意带着弟弟离开时,甘霖的失望和痛苦可想而知,她死死抱住妈妈的腿,哀求她留下来,哀求她也带走自己,可她的手被拨开了,妈妈拉着弟弟一去不返。
在甘霖觉得最无望的时候,罗小忆出现了,她问她是不是不舒服,甘霖抬起头的一瞬间,莫名地感到罗小忆整个人被母性的光辉笼罩着,她脱口而出一句,“不要走,陪陪我!”罗小忆便真的没有丢下她,甘霖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对甘霖而言,罗小忆就像在她渴死前一秒施舍给她一口清泉的人,她是成了代替她母亲的存在。
甘霖赶走了罗小忆身边的朋友,可她没办法从罗小忆身边赶走任杰。甘霖除了害怕任杰会把罗小忆从自己身边彻底抢走之外,更害怕他们的恋情一旦曝光,罗小忆会被赶出四中。于是,她开始千方百计阻挠罗小忆跟任杰的交往。她警告过罗小忆,也找过任杰的老婆,可惜都没能成功拆散那对见不得光的情侣,她只好赌一把,用了最后一招,让自己变成跟任杰有染的人。
任杰死了,甘霖侥幸活了下来,可她还是失算了,罗小忆也不声不响地走了,再见到她时已经隔了十二年。
时间并没有驱散甘霖对罗小忆的情谊,当罗小忆被舆论推到风口浪尖时,甘霖真的想把她解救出来。她自告奋勇要陪罗小忆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却遭到了拒绝。这让甘霖很难过,强烈的挫败感让她坐立难安,某个片刻,她甚至有些怨恨罗小忆。
罗小忆死了,甘霖觉得自己仅存的寄托也坍塌了,哀莫过于心死,甘霖总算体会到这六个字的深意。
乐观主义者们总说,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时,总会再打开一扇窗。这句话竟在悲观主义者甘霖身上应验了。当罗小忆这扇门关闭时,那个曾弃甘霖而去的母亲又回来了。
甘霖接到母亲的召唤后,便迫不及待地赶了过去。
甘霖面前摆着满桌佳肴,其中包括自己最爱的口味木耳和蹄花焖藕,毫无疑问,这是母亲特意为甘霖准备的一顿大餐。甘霖感动得热泪盈眶,她觉得母亲还没有抛弃自己,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就算这些菜里放了砒霜,我也要坐下来大快朵颐。”
最后,甘霖在这顿晚饭后含笑离开了人世。当然,她母亲用的不是砒霜,而是甘霖再熟悉不过的乌头碱。
8.最后的晚餐
这是甘太太,不,现在应该叫王太太,为女儿甘霖做的最后一顿晚餐了,这也是要把女儿送上西天的一顿晚餐。作为母亲,王太太内心经历的痛苦和折磨犹如万箭穿心,可事情发展到如今这步田地,她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王太太原本只觉得甘霖是个性格古怪的孩子,她真正开始感觉到女儿的可怕,要回溯到甘霖十岁那一年。某个周六下午,甘霖把四岁的弟弟带到了离家很远的水渠旁,她把他一个人扔在那里,自己偷偷回了家。王太太四处寻子,全家人都急得团团转,甘霖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六个小时后,弟弟才被幼儿园的老师送回了家。他是被人从水渠里捞起来的,他吓坏了,只会对着救他的人哭,幸好他兜里装着一条小手帕,上面印了幼儿园的名字,最后才通过他在幼儿园的老师联系上了王太太。而王太太之所以知道是甘霖做了这一切,是因为第二天她撞见了甘霖正为此事威胁四岁的弟弟。从此,王太太便时时防着女儿。
可王太太防不胜防,年幼的儿子身上总是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伤,问他他也支支吾吾说不清楚,王太太知道这都是甘霖的功劳。当与丈夫间的矛盾白热化后,她便毫不犹豫地带着儿子离开了那个家。甘霖抱着她腿的时候她不是没有一点动容的,但为了儿子能顺利成长,她选择对甘霖做一个狠心的母亲。
王太太觉得很内疚,或许正因为她的离开,甘霖才会变成了一个怪物。甘霖做了很多疯狂的事,为了引起母亲的关注,她把每件事的经过都写到信里寄给了王太太。可一直到今天,那么多惨剧发生后,王太太才出现在甘霖的面前。
甘霖杀的第一个人是郑媛。
郑媛主动找上门来,告诉甘霖自己听到的那点秘密,她想翻出那桩不堪的旧案来炒作自己的小说,这让甘霖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因为那个案件里藏着太多她不愿向世人揭开的隐秘。而郑媛最不该的,是把矛头对准了罗小忆,甘霖无法容忍罗小忆因此受到牵连,哪怕只是潜在的可能性也不行。于是,甘霖决定封住郑媛的口和笔。
甘霖把郑媛约到了R记咖啡屋,她知道就算自己不出现,为炒作小说急红了眼的郑媛也会一直等她到咖啡屋打烊。她也清楚,过了晚上11点,郑媛便只能通过大厦的安全通道出去,而前一天她刚好从那条安全通道走过一次,所以知道一二楼间的声控灯是坏掉的。那天晚上,郑媛在大厦关闭客运电梯前就藏到了灯坏掉的楼层,当郑媛下来时,她的眼睛早就适应了四周的黑暗,视力已经足以辨别来人是否郑媛,当她确认郑媛周围没有别的行人时,便在黑暗中给了郑媛致命的一击,再顺手拿走了郑媛的钱包。
甘霖除掉郑媛后没几天,就接到了那个网络编辑的电话,或许,正是这多事的网编间接害死了任家母子。为了拉拢甘霖,那编辑信口开河地对她说,任家母子已经加入到自己的炒作阵营,还请求甘霖还郑媛一个公道,跟她一起揭露罗小忆,并支持郑媛的遗作。
郑媛并不把网编这个“局外人”放在眼里,可任家母子却像两个定时炸弹,他们随时可能炸伤自己和罗小忆。甘霖的手已经沾了血,于是她一不做二不休地为任家母子设计了那样一出戏剧化的“自杀”。
其实设计任家母子的死并不复杂,甘霖只需要掌握两个要素。第一,乌头碱。这个对甘霖来说实在很简单,她在父亲经营的中药铺生活了二十几年,知道怎么从乌川、草乌、附子这些中药中弄出乌头碱。第二个要素,也是极其重要的一点,她必须知道这对母子的心理弱点。任仁杰的弱点这些年来一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是个软弱的人,父亲的死在他心里留下的阴影已经蓄积了十二年,只要重重戳他关于父亲的记忆,他就会跳进甘霖的圈套。至于任太太的弱点,郑媛更是笃定无疑,她手上握着一个可以让任太太做任何事的秘密。
时隔十二年,任太太再见到甘霖时,竟然没有认出她来,甘霖多少有些意外。她觉得,就算自己的样貌起了变化,任太太也不该认不出她这个与自己有着那么深纠葛的人。
任杰死的那天傍晚,甘霖看着任太太满面愁容地提着饭菜红酒进了单身楼,一个小时后又刚好看到任太太慌慌张张,两手空空地从单身楼冲了出来。甘霖立刻跑去304室,任太太一定是太过慌乱,连304的门也没有关好。甘霖轻轻推开门,一股苦杏味冲进她的鼻腔,任杰就躺在地上。
就在刚刚,任太太用乙醚弄晕了任杰,再让他暴露在自己用早就准备好的氰化钠和硝酸制造出的山埃气体中,她已经丢了十几年的专业知识终于再度发挥了作用。
看着这一切,甘霖脑子里快速成形了一整套计划,她要凭借这套计划彻底分开任杰和罗小忆。她试了一下任杰的鼻息,他还活着。甘霖便从任杰裤兜里掏出了钥匙,自己退到屋外关上了门。刚过九点,甘霖又回到了304室,任杰已经死了,但他的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衬衫领口,衬衫前襟的纽扣被扯得散落一地,很显然他中途醒来过,并经历过一番痛苦的挣扎。为了让人看不出任杰挣扎的痕迹,甘霖捡起满地纽扣,把任杰扒得一丝不挂,脱掉自己的衣服,再把任杰和自己身上的衣物全部扔进了洗手间的垃圾筐。她站在门口,捂住鼻子,开了一条门缝等着有人经过。当她看到有个年轻老师上了三楼,便轻轻关上门,快速躺到任杰身旁,一只手拉着任杰,一只手拼命拍打一旁的工具箱……
当任太太得知丈夫和甘霖殉情的消息时,她自然是一头雾水,她不是杀死丈夫的凶手吗?丈夫怎么会变成那副死状?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任太太才终于从甘霖的口中知道了全部真相,可这真相也无法让她瞑目了。
甘霖本以为自己已经摁熄了一切可能扰乱她和罗小忆生活的火苗,不想郑媛的小说和那个网编开始在网络上兴风作浪,让罗小忆陷入了千夫所指的窘境。甘霖很懊恼,她请求罗小忆跟自己一起离开,罗小忆却拒绝了她。甘霖觉得自己再一次被抛弃了,这种感觉她曾经历过两次,她为自己感到不平,且越想越不平,越不平便越愤怒。而后,她用路旁的公用电话给罗小忆打了通电话,可悲的是,她只是故意压低了声音,罗小忆竟没有听出电话这端的人是谁。
在跨江大桥上,甘霖静静地望着罗小忆的背影,为她,也为自己感到悲凉。甘霖望了很久,终于走了过去,奋力把那个对她而言跟母亲同等重要的女人推了下去。罗小忆坠落那一刻,甘霖便有了强烈的将死的预感。
王太太望着女儿冰凉的尸体,泣不成声。她永远不会知道,甘霖从吃这顿晚餐的第一口,便已经猜到菜里有毒,但她还是满怀感激地吃下了这最后的晚餐,含笑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