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ret base》全文阅读_作者:程可
(A)brother
第一回目
“我回来了。”玄关处传来了三上崇水的声音,他匆忙换了运动鞋,鞋架旁的指针已经转到了十二点过半,过了三上家午餐开饭的时间。
“哥,你好慢。”干净的声音自里屋传来,那是崇水的弟弟三上雪哉,“菜都冷得差不多了。”
“抱歉,整理资料慢了一点儿。”崇水并没有露出多歉疚的表情,他本来就是个不擅长表达感情的人。
“我刚才把锅子热了一下,”父亲笑眯眯地从厨房走出来,他把手里的青绿色石锅放在木桌上,招呼崇水赶快坐下吃。
“嗯0”崇水打开了电视,他把频道调整成NHK,准备看午间新闻。
“今天的竹轮真美味。”雪哉从锅子里夹出一个煮得刚好的竹轮,脸上是满足的表情。
“大概是鱼泥比较新鲜。”父亲和蔼地笑了笑,他的头顶开始有些秃了。
崇水正在专心听着新闻,对于崇水来说,吃午饭时就一定要看NHK的新闻。正在东京医科大学制药系念大三的他性格比较细腻,也有些循规蹈矩,做事却非常谨慎认真。
“哥,要来一个吗?”雪哉夹出了锅里的最后一个竹轮,还没等回答就硬塞进对方碗里,当然崇水也喜欢这个,于是欣然接受下来。
雪哉虽然在上高三,但是自由时间却不少。他还会利用晚间的时候去汽油站或者烧烤店找兼职来做。他生得很秀气,软软的黑色头发垂下来,眼睛像一块玻璃通透通透的,浅茶色的眼瞳很少见。崇水的眼瞳则是较深的棕色,他好看的鼻梁上总是架着一副无框眼镜,左手手腕上是小时候父亲送的表。两兄弟都处在人际交往很复杂的阶段,无论是高中还是大学,其实都要面对各类人事甚至还有欺凌,不过他们并没有随着年岁的增长疏远开来,反而关系愈来愈好。
“经过两个月的调查,警方宣布今日释放江口组的夫人大道寺知佳。大道寺知佳被怀疑利用其擅长的化装术,进行结婚欺诈以及商业欺诈数百起,但经过调查发现大道寺本人并没有问题,而是江口组内部的诬陷……”主播面色凝重,好像从口中道出的是非常不好的消息那般,眉头紧锁在一起。
电视机已经用了好些年头,不仅画面有些闪烁跳动,连颜色也变得不那么正了,但崇水依然看得津津有味。这时候坐在对面的父亲开口了,他好像有些为难,假名一个个地从嘴里蹦出来:“你们明天晚上回家吃饭吧,明天是4月23号了。”
“每年都等有意思吗?”接过话头的是弟弟雪哉,他已经吃好午餐,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养神,双手懒散地搭在两边。
崇水收回了摆在电视屏幕上的目光,他大口扒着饭:“明天可能学校的实验会做到很晚,我尽力吧。”
每年崇水都会这么说,但他没有一次缺席过,这就是崇水的性格,总是有些犹豫亦或是说软弱,是被骂了也绝对不会出手的类型。
六年前的4月23号,那是雪哉才出院没多久的日子。那之前的一段时间里,母亲就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般,态度生硬冷淡,甚至责骂了雪哉一直以来小心翼翼怀揣的梦想。原本母亲一直很温柔,也很喜欢鼓励孩子,但是她就在雪哉出院之后的一段时间内,表现得像个陌生人。接着4月23日那晚,她做了最后一顿晚餐,就从此离开了三上家。
桌上是冰冷的食物,苦瓜圈和鸡蛋的味道充斥在房间里,牛肉在盛夏里发出奇怪的腥味。父亲看着桌面上的纸条,那上面只有“不用等我”四个字。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菜重新倒入锅中热一热,然后说了一句:“可能从现在开始,我们要等妈妈回家了。”
之后很快,崇水和雪哉就意识到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而实际在母亲离开之前,他们就知道了一个秘密。但就算是六年后的今天,兄弟俩还是没有人开口问过父亲。
“晚上要去吗?”雪哉坐在玄关穿鞋,他转头问自己的哥哥。
“啊……”崇水扯了扯嘴巴考虑着,他一歪头然后答复说,“奈津子说有很急的事找我商量,空出来我打给你吧?反正前天我也才松过土。”
雪哉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站起来,他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不舒服,推开门,明亮的阳光照在了他有些苍白的皮肤上,雪哉皱起眉:“那好吧,我今天课后可能也要补习,那就下周再去吧。”
雪哉提到的那个地方,是指永森小学后面的一块废弃的田地。他们总是在每周日晚上跑到那里聊天,说说这一周各自的烦恼,这个秘密活动已经坚持了六年。而那块田地上也收获过土豆、茄子、西红柿等很多果实,父亲曾经也想加入进来,但雪哉总说那里只是他和崇水共有的秘密基地,父亲也只是笑笑看着两兄弟。
就算是崇水升入大学,雪哉也在高中交到了别的朋友,这个秘密活动一次也没有停止过。但就是这两个月,崇水和雪哉都因为身边的事没能聚到一起,这样的情况已经出现过两次,雪哉隐隐意识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发生变化,但就他自身来说,是有原因的。
第二回目
入夜之后东京的温度又下降了一些,穿着绒质灰色格子衬衫的雪哉缩起了身子,现在他呼出的气好像都被冻住一般。
约定的人还没有到,雪哉看了看手表,已经过去了25分钟,这是之前从未发生过的状况。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刚想拨出号码,就有电话打进来了。
“你在哪?”是个成年男人的声音,微微有些苍老。
“在‘白虎’楼下。”雪哉回答得毫无感情,他稍稍歪头看了看附近,并没有行人走过。
“白虎”是他们之间的暗语,是一栋已经废弃的白色大楼,里面堆满了沙料和水泥。
自远处传来了隐约的风声,雪哉感到地面在震动,接着一辆黑色的轿车从右边拐弯开过来,速度极快。
“上车。”里面的人摇下窗户,语气更像是命令。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15号国道上,两旁的景物飞速后退,颜色模糊成一团。霓虹灯光拌着湿冷的雨覆盖在玻璃上,雪哉开始设想此刻家人的行踪。父亲应该是独自在家看历史类电视节目,照哥哥中午的说法,他应该正和大学同学吃着美味的晚餐。这一晚雪哉只匆匆吃了包里剩下的一块紫芋松糕,现在浓稠的甜腻感伴着饥饿刺激着胃部,弄得他阵阵反胃快要吐出来了。
“今天去总部。”开车的男人丢下一句话,他嘴里叼着根烟,喷出的白雾带着呛人的烟味环绕在整个车厢内。
“从明天开始,每天会有人接你到这里来,你在顶层的屋子里工作,”这次开口的是刚刚打电话来的男人,他染着一头白金色的头发,黝黑的皮肤上打了两个耳钉,“因为这次的破解很棘手,所以才找你试试看,不过也没对你抱多大希望,不过是个高中生罢了。”
雪哉双手抱臂低头休息,他没有接话,却不料这激怒了对方。
“喂喂,你至少给我回一句话啊小子!”白金色头发的男人在车里回过身子,很不爽地想要伸手扯住雪哉,却拉了个空,“从来还没有人能在两个月内就到总部顶层,你给我珍惜点儿,要不是因为上次你破解得很成功,老大也不会这么相信你。”
“会见到老大吗?”雪哉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会,”那个人好像有火也发不出了,径自点起一根烟,“他最近一直在忙嫂子的事,现在嫂子被保出来了,也就没什么事了。”
“反正只要给我相应的报酬就好。”雪哉重又闭上眼睛开始休息。
车子停在了金球大厦楼下,那是一栋位于市中心,有58层高的高级办公楼。最下面4层是作为百货商店利用的,里面有世界顶级的奢侈品牌,还有来自全球各地的高级美食餐厅。现在已经进入春天,大楼内部的冷气依然打得很足,雪哉感到自己藏在外套下的皮肤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他们乘坐A栋的电梯直达顶层,透明的电梯像是城市的一粒尘埃随着夜色上升。
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刹那,一个清瘦的中年男人在瞳孔里沉淀下来,而在他身旁的,是一个穿着深紫色和服的女人,她把头发盘起来露出好看的饱满的额头。对方抬起眼睛,眼神也落向雪哉。
第三回目
崇水一手缩进棒球外套口袋里,一手拎着空纸袋,往三丁目的SAGA居酒屋走去。他突然很怕在路上碰见弟弟雪哉,毕竟中午拒绝了他晚上在秘密基地见面的事,要是现在被雪哉看见,自己像白痴一样缩着身体往居酒屋赶去,一定是会闹脾气的。
但今晚,的确是有不得不做的事,这点崇水并没有说谎。
“欢迎光临!”见崇水拉开深蓝色的布帘,里面的老板热情地招呼了一声。
在角落的位置里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他翘着二郎腿,大口大口喝着面前的啤酒。而对面坐着的两个年青男子,则显得有些拘谨,他们甚至没有动点好的烤肉。
崇水迈开步伐朝那里走去,他把空纸袋往桌上一放说:“东西交给对方了。”
“我知道,”那个中年男人的眼睛上还架着圆圆的眼镜,看上去有些滑稽,他不屑的语气里又带着几分惊讶,“没想到你小子胆子还挺大。”
“我想要加入江口组。”崇水说得非常诚恳,他埋下身子鞠了一躬,弯着的腰隔了很久才重新直回来。
“那你想要加入的原因呢?”中年男人叉起一个爽口的萝卜章鱼小丸子往嘴里塞,酱汁和碎葱末一起包裹进嘴里,他满足地眯起眼睛,完全没有正眼看崇水。
“和我上次说的一样,”崇水又在脑子里组织了一遍语言,然后顺畅地答道,“我觉得现在黑道才能真正解救大家,我父母就是被另一个组织给杀害的,我想要报仇。”
听到这个回答,那个男人稍稍抬眼扫了崇水一下,然后正经声音问:“哪个组织?”
“是白阑山。”这个词从嘴里蹦出来的时候,崇水的心一瞬间慌了一下,但面部表情却在努力维持镇定,他希望自己没有被看穿。
“哦,他们组织规模虽然不大,但的确是到处惹事。”男人并没有追问下去,又挑起一个小丸子塞入口中,“你应该知道入组的规矩吧?这样的话也许我还可以想办法。”
“我没选文身,”崇水掀起自己的外套袖子,肌肤一下暴露在空气中,他的手臂上覆盖着大大的白色纱布,“我已经准备好的。”他又加了这么一句。
江口组是日本关东地区有名的黑社会,他们和警察建立了很微妙的合作关系。崇水想加入江口组,并不是突然逆反萌生的念头,他虽然成绩优异,做人也很稳当,但想要加入江口组的想法从几年前开始就在心房里不断膨胀,几乎占据他每一根神经每一条血管。
“你还真的把‘江口’,刻在身上了?”吃着章鱼小丸子的男人有些惊讶,他动作粗鲁地去扯崇水手上的纱布,崇水被他弄得生疼,手臂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
手臂上的伤口显然是前不久才弄上去的,还有血从裂痕里渗出来。皮肉分离,深红色的伤口合成了利落的“江口”二字,那是直接刻上去的。
“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加入江口了。”崇水清了清嗓子,又郑重地说了一次。
“你现在……已经工作了?”男人又喝了口啤酒,这次终于是睁眼开始打量崇水,他收起无谓,眼神很是犀利。
崇水尽量避免与他四目相对,有些卑微地低下头:“我还是大学生,在东京医科大学念制药。”
那个男人听到这句话,显然是眼前一亮,他露出一个笑容,放软了对崇水说话的语气:“竟然还是个大学生啊,我们分部里还没有这种人啊。如果你跟了我,那我们部也算是多了一个保障啊。”
江口组分为很多部,这有点像等级制度,每个部之间也会互相竞争。从几年前就开始传说江口组的组长老大的位置要更换,却一直都没有动静,想必每个部的部长都不会错过这次接受老大位置的机会,努力发展自己优秀的部员。江口组的组长,崇水曾经在电视上看见过他的照片,不过那大概还是他年轻的时候,脸部轮廓明显,皮肤白到近乎透明,一点也没有给人粗暴的感觉,反而是睿智英俊的。
“你也帮我送了两个月的货了,”那个男人考虑着,又喝下一口酒,“不然后天带你去组里看看吧。”
崇水立刻又弯下要来,声音里满是真诚:“谢谢。”他这么说着,心里却在考虑其他事情。
居酒屋里热络的气氛涌上来,崇水却觉得有些反胃,他在那个男人的招呼下坐了下来,匆忙地往嘴里塞了一些芦笋煮菜,圆芋头和鸡肉混在一起炖得很烂。崇水取下眼镜,伸手捏了捏鼻梁,他觉得自眉心到双眼,整片都有些酸痛。
第四回目
结果到了4月23日的第二天晚上,崇水和雪哉都乖乖回家吃了晚餐。父亲买了上好的牛肉做了牛肉汉堡,炸虾裹着金灿灿的颜色整齐地排列在乳白色的薄瓷盘里,中间还放了小碟的千岛酱。
从六点开始,三个人围坐在桌子旁,连母亲的那份餐具都准备好了。电视里正在放动漫节目,作为英雄存在的人遭到背叛陷害开始变坏,终于复仇之后却怎样也笑不出来了。
“真是一个让人难过的故事呢。”父亲看着电视,有些憨厚地笑了笑,他知道桌上菜的温度在不断降低,连天色都不合常理地比以往更快地暗了下来。
“到底有什么意义。”雪哉的话像是都被堵在了喉咙口,他勉强又挤出一句,“那种女人,不要也罢了。”
父亲沉默着不说话,良久之后才低低喊了一声:“雪哉。”那声音是悲伤的,像是即将爆发的野兽,低沉又模糊。
对话一直零零散散没有重点,天很快完全黑了下来,桌上的菜也不再飘出香味。雪哉转头看了一眼电视,富士台的月九剧已经开播,说明时间已经超过了八点。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出去买东西,你们把东西热热吃了吧。”
父亲有些尴尬地微微点了点头,他想伸手开始处理食物,却觉得怎么也使不上力。雪哉用力把门关上,“嘭”的一声仿佛是种发泄般,在整个家里蔓延开来。崇水咬了咬嘴唇,准备帮父亲收拾,却不料父亲说:“你去陪陪雪哉吧,他应该没走多远。”
东京的春天真的降温了,路上已经有人开始穿带绒的夹克了。崇水穿着一件薄外套,整个人被冷风冻得僵住了,他一路小跑着在路上找着弟弟的身影。
“雪哉——”结果对方并未走远,正在前方的路灯下,像在生闷气般踢着脚下的石子。
“哥?”虽然是疑问的语句,雪哉的表情却是一副预料之中的样子,“我们去吃东西吧,我好饿。”
“真是的,刚才怎么不在家里吃,爸做了很久的菜。”崇水抱怨了一句,然后加快了脚步走在雪哉身边,他歪着头想了想说,“我们去吃火锅吧?”
火锅店里升腾着暖呼呼的热气,崇水一瞬间就觉得身体暖和过来了,他找了习惯坐的靠窗位置,和雪哉一同坐下。锅子没一会儿就被端了上来,锅底里面有一个超大煮软的番茄,还混杂着土豆和一条新鲜的鱼。他们点的食物已经全部被倒进去,正混着锅底一块煮。
“哥,下周六你有时间吗?”雪哉夹起一片茄子,吹了吹塞进嘴里,问出口的声音有些含糊。
“现在还不知道啊。”崇水这么回答着,他抬眼看了看桌对面的雪哉,对方眯着眼睛,脸上挂着有些无奈的丧气。崇水顺着弟弟的手看下去,指节比原来更加分明了一些,仔细看着发现整个人都消瘦了不少,“但周日那里我会去的。”最后还是不忍心,崇水这么补充了一句,他知道自己已经好几次没去秘密基地了,并不是崇水有了新生活,不想好好维系这段兄弟感情。反而正因为他很在乎这个家和弟弟,才会弄出眼下的事来,他觉得为了以后,现在小小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下周六我要去见一个人。”这次却换成雪哉这么说,他用筷子夹碎了碗里的豆腐,然后有些为难地开口说,“哥能陪我一起去吗?”
“唉?是什么人?”崇水有些意外地睁大了眼,好奇地接了话。
“大概是……会让人控制不住的人。”雪哉说了个有些暧昧的答案,他稍稍歪过头,却又不想解释下去。
崇水喝了一口北海道啤酒,热辣的汤汁熏得他背后汗津津地一片:“嗯,那到时候没事我就陪你去。”
饭后他们一起去了附近的便利商店,要采购一些生姜汁回家,那是父亲最喜欢的饮料。
“是这种吧?”雪哉从货架上拿下几瓶姜汁。
崇水伸手拿出其中一瓶检查起来,他看了看赏味期限,又找着包装上的口味标志,有些不满地说:“雪哉,你拿错了啦。你看瓶子上是红色的标志,这个是辣味的。爸不能喝这种,他要喝甜的。”崇水弯腰翻找起来,然后在较下面的一层里拿出一瓶,指着上面的绿色标志说,“是这种啦。”
“啊……”雪哉看着崇水手里的瓶子,有些抱歉地笑了笑,“最近老是做噩梦,而且总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梦里好像被谁杀死了。”
“又开始做噩梦了?”崇水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雪哉曾经在刚升入中学一年级的时候,连续一个月都做噩梦无法入眠。最后还是父亲带着他去附近的神社,拜神驱邪,才慢慢变好的。总之从小时候开始,崇水就觉得雪哉的身体和一般人不同。
“我也不太清楚,”雪哉拿好了正确的姜汁,转身朝下一个货架走去,“虽说是我做的噩梦,却好像和我自己没什么关系。”
崇水拉开背包拉链取出钱包:“可能是高三精神太紧张了吧,我们先去付款。”他拉了拉有些愣神的雪哉,从他手里接过购物篮。
“对了,虽然你几乎不喝姜汁,但还是提醒你最好别喝。”崇水把找零装进口袋里,转头口气有些严肃地对雪哉说了一句。
“哎?”正把速食咖喱装进塑料袋里的雪哉有些不明所以地望过去,但对方好像也不准备再说的样子,于是这个话题也只能不了了之。
“真是降温了啊。”崇水跺了跺脚,把脖子都缩进外套里去了,“今年的春天这么冷,你们的制服穿着可以吗?至少也在里面加件薄毛衣啊。”
雪哉只穿了衬衫和制服外套,尽管他现在手冻得有些发僵,身上却不是很冷:“我还好。”
“药还是要吃啊,至少作为预防。”崇水有些担心地拍了拍弟弟的头,弟弟小时候身体就不好,又动过手术,所以一直需要用药物维持身体的稳定。
雪哉伸了伸胳膊,表示自己很强壮健康,脸上堆起了温暖的笑容。
这个时候天上突然下起雨来,雨点噼里啪啦猛进地砸下来,地面迅速晕开深色的水块。兄弟两人只好重又回到便利店里躲雨。
第五回目
隔周的星期日,崇水本准备睡个懒觉,谁知江口组元直部的部长三木舜一打来了电话,对方口气急迫地要求他九点到指原大厦的喷泉雕塑那里见面。结果才七点过半,他就匆匆从床上爬了起来。
周六那天,崇水自己在家看了有关抑制血糖新药物的报告,这期间弟弟雪哉打了电话来,可崇水的手机调成了静音,所以错过了他的电话。那是大概中午十一点左右的事,后来崇水再打过去,就变成了关机,也不知道雪哉到底是去见了什么人。
先乘内环山手线,然后再徒步走了二十几分钟,崇水到指原大厦的时候才八点半刚过。
崇水咬着甜蜜的红豆人形烧,又试着打了一遍弟弟的手机,结果对方依然处于关机状态。崇水爬着石阶,芥末的味道把他刺激得一个激灵,整个人都精神一振。三木很快就来了,今天他穿得很正式,修身的银色西装搭配了鹅黄色的领带,和他麦色的肌肤形成对比,头上还带了一顶绒质帽子。
“今天……是什么事?”崇水看着大家都是西装领带,只有自己穿了运动外套和休闲鞋,稍微有些尴尬。
“老大说想见见你。”三木这么说着,又清了清嗓子,他对崇水的态度突然尊敬起来,“你的全名是三上崇水吗?”
“啊,是的没错。”崇水有些摸不着头脑。
三木拉开一边的轿车门,还稍稍鞠了一躬说:“请上车吧,老大说要见你。”
“哎?”听到这句话,崇水突然有些害怕,他伸出双手做出向前推的动作说,“等,等一下。为什么?”
“你今年初参加的制药,获得了法国药物协会的大奖吧?”三木旁边一个高个子的男人作出了解释,他带着大大的墨镜,脸上的表情被遮掩了大半,“老大希望你可以参加到江口组的制药中去,因为你很有实力,老大决定特别接见你。”
崇水还没来得及开口回应,就被旁边身体魁梧的男人推上了车。其实事情这样发展也算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但却有些快得让人消化不了。
见面的地方是一个高级写字楼的顶楼,崇水才从电梯走出去,就被里面奢华的装潢吓了一跳。头顶是由无数椭圆的小水晶组成的大型吊灯,金橙色的灯光从上倾斜而下,照得崇水有些睁不开眼。除了大厅铺的是白色的大理石,其他地方都被高级的地毯覆盖,上面织着繁复的花纹,颜色搭配充满着一种复古美感。
老大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崇水被要求独自推门进去,实质上陪他上来的也只有三木而已。听三木解释,一般的组员不干个一两年,是不可能有机会见到老大的。木质的复合门上有一个刻着龙形花纹的金属把手,崇水推开门去,在眼前展开的是包裹了整个房间的玻璃。不仅整个房间被落地玻璃环绕,连地面都是玻璃质地,可以看见下一层同样豪华的办公室,崇水只觉得有些头昏反胃,在这种透明的屋子里仿佛自己都被剥开了一样。
“感觉有点心慌吧?”一个声音从白色的长桌后穿来,他应该是躺靠在椅子上,半张脸被电脑屏幕遮住。
门被关起来之后,也就是下一秒,崇水收起了脸上卑微奉承的笑容。他推了一下眼镜,开口是冷静得不能再冷静的语气:“你是江口组的组长?”
“三木说你是个做事谨慎、憨厚的人。”他并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反而声音更加慵懒了一些,“竟然忽略我的问题?看起来你不是那样的人。”
崇水试着向前走了几步,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剧烈地鼓动起来,那个人在眼前越放越大。
“听说你把‘江口’刺在了手臂上?为什么想加入这里?”虽然崇水一句也未回答,但对方并没有生气,反而是更加饶有兴趣地发问,“或者说,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说到一半,他的声音突然收紧,崇水感到一股寒气逼过来。
“你为什么要见我?”崇水停下了脚步,他感到自己的腿不受控制地有些发软,但还是努力平稳声音和对方对峙着。
那个人倏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大跨步着走到崇水面前,那是一张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却依然英气逼人的脸。他大概有四十五岁,头发却还是纯净的黑色,它们像是柔软的小动物那般趴在头上,完全没有沾染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犀利的气息。他用一种想要把人撕裂看透的目光望着崇水,不发一语。
崇水再次开口询问:“为什么要单独喊我来这里?”
“我知道你是谁。”那人短促地笑了一下,崇水却听出了语气里混杂着微妙的情愫。对方并没有张开嘴说话,而是咬着嘴唇一个个发音,连听上去也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三上崇水,是你先要找我的吧?伪装得那么好,想要加入这里。”
“我们家,对于你们到底算是什么?”崇水踌躇了一下,才犹犹豫豫这么问出了口,不知为何连问题都显得有些悲哀。
那个人突然张开嘴大笑起来,颈脖处的青筋凸了起来,整个肩膀跟着剧烈的颤抖起来:“你是说你们家?你那个懦弱的父亲和你弟弟?对我来说只是一个一捏就死的路人罢了。”
崇水拼命咽着口水,命令自己镇定下来。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却不想再开口的第一个音,就颤抖了起来。
“还是你想问,你们于你妈妈大道寺知佳算什么?”那个人如此调侃着,又满面微笑地摇了摇头说,“显然你们的父亲是被结婚欺诈了,这点你们应该已经再清楚不过了不是吗?现在大费周折来这里问我,是为了想听到妈妈有多么想念你们这种话吗?别傻了,不过是个赚钱的工具而已。
“难道还抱着小小的期望?还真是可悲啊……”他伸手拍了拍崇水的肩膀,然后戏谑地说,“不过念在你是知佳儿子的份上,你要是真想加入江口,我倒是可以帮你安排安排。”
“那为什么要生下我们?为什么要和父亲结婚?”攥紧成拳头的手藏在口袋里,崇水感到有躁动的气息从胸中鼓动起来,他紧咬着上下颚,整个头部都紧绷起来。最后,如同野兽的低鸣终于爆发出来,声音不断提高,其中夹杂着扭曲的不甘与苦楚,“既然是为了钱财,骗到就走不就好了吗?生下我们还抚养的那些年,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利益。”对方好像完全不为所动,就算崇水已经是一副临近崩溃的样子,他还是很淡然轻松地接话,“活在这个世界上哪有人会不受伤,不让别人受伤最后伤的就是自己了。”
就是那种平淡的语气彻底激怒了崇水,他颤抖着手偷偷摸着口袋里那把尖利的小刀。刚准备抽出的那一刻,却有人突然闯了进来。
“我在谈话,怎么这么莽撞?”崇水看出对面的人正压着怒气,他看着门口跑得气喘嘘嘘的几人,眉头皱在了一起。
三木也是其中一个,他整个脸纠成一团,然后边喘气边用气音说:“嫂……嫂子,出事了。”
“你说什么!”听到这句话,老大像是一瞬间失了魂般,说话都有些不清晰,“你说什么?知佳出事了?”
“刚才警局的人来了电话,说嫂子的尸体被发现在公寓里。”三木一口气说完了这句话,他下意识地一缩头,生怕眼前这个男人一拳就捶下来。
“尸体……”老大默默念了一遍这个自己并不陌生的词语,然后猛地一下扯过三木的衣角吼了过去,“知佳怎么了?你给我……”
他高高低低的话还没全部问完,三木身旁另一个看起来高中生年纪的孩子就接过话头:“她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去世了,好像因为身体内的药物和姜汁里的酒精产生了反应,之后产生的毒素使其心突然心力衰竭,最终死亡。现在看来应该算是个意外。”
“意外……”
“姜汁……”
崇水和老大异口同声叫起来,但现在挂在两人脸上的,是截然不同的表情。崇水像是被雷击中那般,惊讶得张开了嘴,他掩不住满脸惊慌的担忧,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立刻从背包里翻出手机打给弟弟,可是对方依然是关机状态。
外面的太阳依旧是橙黄又明亮,崇水也管不了那么多,拔腿就朝电梯的方向奔去。他觉得体内有什么东西瞬间燃烧了起来。
第六回目
三上一家在还没搬来东京的时候,生活在福冈靠海的一个小镇上。那个时候三上家开了一家专门送《朝日报纸》以及牛奶的店铺,虽然收入不算特别丰厚却也能满足一家四口的生活。父亲在早晨料理完店里的事情后,下午就要到附近的政府福利机构工作,他的职业有点类似于心理医生。母亲大道寺知佳是个很有气质的女人,她和镇上其他的母亲不同,除了买菜煮饭,还会教绘画和剪纸给孩子。
事情开始发生变化,是从三上雪哉的手术结束开始。那个时候雪哉的心脏不好,这点遗传了妈妈知佳,知佳的身体也一直需要通过药物维持。雪哉的心脏进行了手术,原本因为手术很成功一家人都很开心,谁知道知佳的脾气就在雪哉恢复身体的过程中突然变坏。她开始夜不归宿,开始喝酒抽烟,完全没有了母亲的样子。家里的气氛一度变得很怪异。
雪哉出院的那天,父亲因为工作上的急事没能请到假,原本说好回来的母亲却爽约了。只有作为哥哥的崇水一个人到医院迎接了弟弟雪哉。那个时候雪哉正在念小学六年级,而崇水则是一名中学三年级学生,那个时候成绩优秀的他,已经被推荐进入了当地一所有名的私立高中。
崇水准备煮晚餐给雪哉吃,于是他让雪哉先在家休息,自己去一趟便利商店买食材。独自留在家里的雪哉大概是在医院孤单了太久,突然起了玩心。他把自己藏在了衣柜里,想看看哥哥回来何时会发现他。
往往在我们准备惊喜的时候,它一不小心就会变成不那么美好的事情。因为我们永远不知道对方,或是说旁人下一步会做什么。
那晚崇水出门的时候天已经差不多黑了下来,屋子里没有开灯。没出多久,躺在衣柜里的雪哉就听见了钥匙在门里转动的声音,他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期待着被发现,却不料听见的却是女人的声音,那是他的母亲大道寺知佳。
母亲和父亲一起回来,她一直在细细碎碎地说话,父亲却不发一语。直到母亲推开这间房门,声音才变得清晰起来。两个人好像都很烦躁,不停地在房间里踱步,脚步声有时甚至会压过说话声。母亲好像在低声地啜泣,她的情绪很不稳定。
挤在一起乱作一团的对话中,只有“你何必做到这一步,他根本不是你亲生的啊。”这一句,一字不差地传入了雪哉的耳朵里,它们每个音节都像深深刻在他的耳膜上,直到崇水打开柜子找到他,那句话还在一直不断地回响。
当晚雪哉就与崇水分享了这个秘密,这个既孤独又有些悲伤的秘密。两个人并不知道谁才是亲生的那一个。但当时,崇水非常郑重地和雪哉拉钩,说了一句:“无论他们怎么样,我们是兄弟,这是永远不变的事实。”
最初母亲离开家的时候,雪哉他们猜测是因为与父亲之间发生了矛盾,但是父亲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很难想象他发火是什么样子。纸总是包不住火,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明晰起来,就像森林散去了大雾露出了它本来的面貌。
电视节目上出现了母亲的照片,那是跟着新闻一起播出的画面,在靠近屏幕的右下角位置。而搭配的新闻条目却与一个组织有关,那就是有名的黑帮江口组。母亲成为了江口组老大的妻子,并且掌管了很大的权力,而此前,有关黑道和权力斗争的东西,从未出现在三上家的生活里的。崇水一瞬间觉得,那个曾经煎出好吃牛肉饼的母亲,那个帮他缝补衬衫的母亲,只是自己构想出的一个梦。毕竟出现在电视画面里的女人,已经穿着光鲜亮丽,眼里也看不到半点希望。
关于母亲大道寺知佳的传言,就是从母亲离家后的几个月后开始流传的。母亲是结婚欺诈师,在全国到处作案,赚取无辜男人的钱财。如果这么说来,三上一家也算是受害的一家,理当受到大家的同情,但是流言总是越传越离奇,毕竟母亲生下了崇水和雪哉,也抚养了这些年,仅仅是欺诈应该连婚都不会结成的。镇上的人认为,三上的一家之主三上健太郎,也就是崇水的父亲,也和欺诈的事情脱不了干系,他们已经是一伙人,而母亲为了保全他们,才离家出走去找了更稳定的靠山,甚至有人说江口组的老大,其实就是三上健太郎,从新闻报纸上看见的,只是制造出来的假象。
这些都不算是最坏的情况。黑暗的日子才真正开始,那时候被推选入有名私立高校的崇水,突然被取消了资格。在小学最后的半年里,雪哉也受尽了了欺凌:书包里被装进恶心的虫子,几个人唱着歌围成圈把他挤在中间踢打,在老师面前进行诬陷,打翻父亲精心准备的便当盒,对家人进行无休止地嘲笑。
雪哉觉得很不甘,眼泪停驻在眼眶里像冻住那般怎么也掉不下来,这不是自己的问题,却要不断地承受忍让,一步一步向后退。明明是有关于母亲的流言,她却就这么凭空消失在原本的生活中,开始了另一段人生,但自己还是在这个小地方,在这个街道,面对出生后之后几乎不变的人群,艰难地走在满是荆棘的道路上。
相比起雪哉,崇水的日子也许更令人沮丧。他经历的欺凌有时并不是能够切身感到的疼痛,尽管没有皮肉之伤,但言语上的侮辱和攻击每天都在重复着。原本亲密的朋友形同陌路,原本能够一起分享秘密的伙伴开始背叛自己,合着别的同学一起把自己说得一文不值。令崇水感到最绝望的,是那次与自己最珍惜的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以为终于还是有一个人相信他,却不料那人的母亲突然出现,并狠狠刷了友人一巴掌。
不是跟你说过他们家很差劲吗?不是跟你说过他有可能是骗子吗?你是想要跟他学坏吗?
这些句子就毫无遮拦地暴露在空气中,它们不是泪水,阳光也无法晒干。崇水到现在还对那个友人抱有愧疚,他宁可那狠狠甩下来的一巴掌是打在自己脸上,宁可通红肿起的是自己的皮肤。有人为了保护自己,受到了伤害。他不是不恨,他恨那些不爱惜自己的人,恨那些捕风捉影的人,更恨自己不辞而别的母亲。
雪哉和崇水都默契地减少和别人的交往,或者说他们就只在家里展露笑容,自事情发生之后,父亲没有一次坐下来与他们交谈这件事,他依旧像个老好人那样笑眯眯地处理着家里繁杂的小事。就算全世界背弃了自己,还有父亲在,即便不是亲生兄弟,雪哉和崇水也决定就这样互相依仗对方存活下去。
他们开始在秘密基地互相倾诉,开始不再对外人表露自己的感情。由于不用花更多的时间用来处理人际交往,兄弟两人的成绩变得异常优秀。雪哉从小就喜欢做一些小发明,他和崇水一样都非常出色。后来崇水考取了医科类大学,而雪哉已经在全国的青少年电子竞赛上获得了很多大奖,他现在已经可以帮助大型的网站处理黑客,当然自己也有能力入侵别的网站。
兄弟两人如此拼命地在生活,并不是为了摒弃过去的自己,而是为了今后有一天,要把过去的事情弄明白。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欺负的事情在逐渐减少,但是它并不可能完全消失。无论是进入了新的年级新的学校,还是找了从未接触过的打工,身边人都会在知道自己的母亲和江口组有关之后,变得敬而远之。那件事的影响一直延续至今。
电影新闻上常常会播出江口组的消息。崇水和雪哉对此都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他们各自在心里记下这些内容,再利用报刊、网络进行搜索,不断追查着母亲的行踪。这个看似冷静平和的家庭,其实每个人都在暗暗计划些什么,他们学会了武装,为了保护自己保护亲人。
——要保护弟弟。
——不能让哥哥担心。
就是抱着这样的出发点,崇水和雪哉在接下来的年岁里,几乎是决口没有再提母亲的事,自己承担并消化知道的消息。雪哉的柜子里贴满了收集来的照片,崇水则已经用掉了十几本记录本来记录最新的动向。
“那为何要生下我们?”
总有一天,要当面问出这个问题。如果得到了一个玩笑般的回答,如果真如新闻的猜测一样,自己只是取得金钱的玩偶。那么要给那个女人应有的惩罚,就像这些年来命运一直对三上家的惩罚一样,何况无论父亲还是两兄弟,都没有做错任何事。
两个月前,新闻报道了出国将近五年的江口组老大,带着整个家庭回到日本的消息,两兄弟都知道机会来了。和崇水用直接的办法去请求加入江口组不同,雪哉则是攻击了江口组的秘密网站。他将江口组网站的密码全部破解,在上面留言说自己想要为江口组效力,并要求了高额的报酬。事情比想象的还要顺利一些,在雪哉约定的时间内,江口组真的派人来与他交谈,但是对方带着多多少少的藐视,毕竟自己只是个高中生。
由于崇水要帮江口组送货,雪哉也频繁地被要求去破解对手的网站,两人交流的时间越来越少。但无论是何方,都自认为为了最后那个“结果”,为了一直强忍着活到现在的理由,一切都是值得的。
先一步见到老大的是三上雪哉,那日电梯门一打开,他就见到了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满目淡然的中年男人。他身边站着一个看上起有些憔悴的女人,这个人的脸已经被雪哉深深烙在脑海里,心房上,他连做梦都能看见这张脸。她是自己的母亲,大道寺知佳。
那天要破解的是警视厅重要罪犯档案的密码,之前雪哉曾经失败过一次。他被关在一间装修豪华的房间里,天花板是透明的,上面就是江口组的老大永山瑛士的办公室。他和知佳出去没一段时间便返回了大厦,那个时候雪哉的破解才开始。
“这次如果成功了,你可以得到一笔丰厚的报酬。”瑛士推门进来,他弯下腰眯着眼睛飞速浏览着屏幕上的英文字符,同时又把手搭在雪哉身上,弄得他浑身不舒服。
“如果,”雪哉的手指正在飞速地敲击着键盘,他抿了一下嘴唇,缓缓开口道,“如果我不要钱,你们愿意给其他的什么吗?”
“哦?”瑛士有些惊讶,他觉得这件事变得有趣了起来,“那你想要什么?女人?”
“我想跟你夫人见个面。”雪哉连敲几次回车,力度大得好像要把键盘砸碎,“也就是大道寺知佳。”
瑛士叹了口气抬起身子,他微微衡量了一下说:“没问题啊,不过知佳现在心脏病有点犯了,要住院到下周六。如果你能成功破解了,你们就下周日见吧。”
“不能有人跟着我们。”雪哉很快补上一句。
“附加条件可不能有太多,”瑛士并没有再过问太多,他把疑问都压进心里,眼前这个少年的样子突然变得模糊了起来,他的眉眼间好似没有人类的感情,像个干冷的尸体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手里的动作。
结果见面的时候对方比雪哉到得更快,那是自己的母亲,裹着厚厚的毛绒外套,看起来好像比之前更憔悴了一些,嘴唇发干发白。她的目光有些发愣地落在大街上,整个人仿佛一尊石像那样靠着门。
雪哉并没有和母亲在这座城市共处过,这里没有他们的共同回忆。碰头的地方是由雪哉决定的,那是他和哥哥常来的小西餐厅,他挥手和大道寺知佳打招呼的时候,店外深粉色的的霓虹灯已经亮了起来。那个女人并没有多看雪哉一眼,就像从来不认识那样,只是礼貌地点点头。
店内的光线有些昏暗,暗黄色的光线浸透在整个空间里,连投射在墙上的影子都变得模糊不清起来,但是知佳的面孔一直清晰地呈现在雪哉的眼底,他一秒也没有转开过目光。
“找我有什么事?”她坐在英式的皮质座椅上,从金色的小包里拿出一包紫色的女士烟,取出一根开始抽。
“妈……”雪哉并没有想要兜圈子,他开口就这么喊着。虽然内心已经抗拒眼前的女人是作为自己母亲的存在,但却依然这样脱口而出了。
乳白色的烟圈环绕而上,空气里充斥着淡淡的玫瑰味,知佳并没有接话,她又抽了一口烟,却因为身体接受不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先点东西算了。”雪哉忍住想让她停止抽烟的冲动,喊来了服务生。他的心里蔓延开异样的情绪,甚至连血管好似都发抖起来,不知是恨还是爱混乱地填满了他的胸口。
雪哉看着菜单上精致的配图,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妈妈做的杏仁豆腐还有凉拌秋葵,他想点一些对面这个女人喜欢的食物,却又想挑讨厌的东西点,无论哪一种都只是想引起对方的注意。可是雪哉发现,关于知佳的回忆,真的已经变得少得可怜,他说:“那就点番茄塞肉、煮芦笋、鲜虾西芹卷,还有两份奶酪墨鱼意面。”
“我不喝酒。”知佳突然开口了,她又淡淡地抽了一口烟,脸部的表情有些勉强。
“两杯柳丁汁。”雪哉把合上的菜单还给服务生,接着双手交叉着放在桌前,他低下头来。
直到餐点被送上来,两人都没再说过一句话。看起来做工精致的餐盘上放着少得可怜的食物,附送的甜品是苹果柿子泥,熟过的柿子散发着类似尸体的味道让人作呕。
“喊我出来,有什么事?”知佳把烟灰弹进盘子里,她看起来根本不准备吃,“准备来质问我什么吗?”
“你,当年……”看着知佳这种态度,雪哉的话都被堵在喉咙口,他用叉子戳着冒着热气的食物,一句话也说不下去。
知佳突然露出一个微笑,好像又有些无奈:“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健太郎没跟你们说吗?”
“六年来爸一个字都没说过。”雪哉忽然想到自己刚生病的时候,母亲跟自己说没事,都会好的。那时她的表情有微弱的破绽,就如同她此刻满面的无所谓。
“所以你是要来确认吗?”知佳好像很冷,她裹紧了绒外套,整个人缩在里面,“是我抛弃了你们,或者说是我终于不再心软。”
“心软?”雪哉喝了一口柳丁汁,胃酸的香气充斥进整个口腔。
“你们家算是个特例吧,当时我没能一次拿到预想要的钱,所以和健太郎结婚了。因为他当时算是个心理理疗师,本来是有机会离开北海道那个小地方,出国去的。我想着那样我说不定能捞一大笔,就留在了他的身边。”知佳也喝了一口果汁,她的脸一直纠结在一起,大概身体真的不太舒服。
“那你为什么要生下我们?”雪哉踌躇了一会儿,然后用更低的声音问,“我,到底是谁的孩子?”
“唉?”听到这个问题,知佳有些惊讶,她想了几秒钟突然大笑起来说,“你当然是健太郎的孩子啊。生下你们,也是为了之后做打算,那个时候我需要掩藏身份。所以带着你们两个拖油瓶,虽然很烦很累,也不得不忍。”
知佳的话像是锋利的刀片割开了雪哉已经结疤的伤口,并且狠狠在上面又划开几个口子,他面无表情地说:“你撒谎。”他还记得六年前刚出院不久的黄昏,他躲在衣柜里听到了她和父亲的对话。
“我何必说谎,是你期望太大所以想得太多,你们对我来说的确毫无意义。”知佳好像突然释然了一般,她拿起刀叉选了一个番茄塞肉大口大口塞进了嘴里,“是你们的父亲太无能,一直信任我,那也不是我的错。”
“你认为你没有错?”雪哉笑了一下,他在心里嘲笑那个曾经帮母亲找了许多离开借口的自己。
“跟我毫无关系的人,他们幸福与否和我无关,至少我现在幸福。”知佳又叉起一块虾卷,她吃得很香,完全不顾及形象,“但今天你请我吃了一顿饭,也算是有一面之缘吧。”
“但我们却要为了你,一直受人歧视,一直陷入没办法改变的命运。”雪哉这句话说得很无力,他觉得已经没力气再争辩什么,“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之前也说过了,你们是与我毫无关系的人,就算受我牵连,也是你们自己的问题。”知佳说完这句话拿起一边的纸巾擦了擦嘴,她又正色说,“要怪就怪你们无能的父亲好了,你们的性格是不是和他一样软弱?”
雪哉把餐具往盘子里一丢,金属与瓷的碰撞发出难听的声响:“不许说爸的坏话。”
那边知佳因为这句话又露出笑容,她笑得轻视又诡异,发出“咯咯咯”的声音,整个身子低下去:“你们一家丢不丢人啊?就走不出来,这么需要我?真可怜,还耗费这么多经历找上我。”
“我和父亲不同,”雪哉仰起脸露出一个笑容,他在心里默默做了一个决定,眼前女人的嘴脸一瞬间清晰起来。美丽的,开始长皱纹的,熟悉却最陌生的脸,“我比较健忘。我们换个地方喝喝东西,以后就再也不见吧。既然如此,帮我介绍份工作,也算是对我们的补救如何?”
“想通了?”有那么几秒知佳露出了些许迷惘,但接下来立刻就是赞许的表情。她点点头爽快地说,“那走吧。”语毕她又忍不住狠狠皱起眉,之前脸上堆起的笑容瞬间殆尽,她扯了扯胸口,心脏很不舒服。
之后去的咖啡馆,也是雪哉常和哥哥崇水一起去的地方,熟悉的店内陈设让他感到一些难得捕捉,却确实存在的安全感。选了老位置坐下来,雪哉喊来了服务生:“两杯姜汁,老样子。”
“看来是常来的店啊,”知佳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然后从包里翻出一个白色的小罐子,“最近心脏的毛病又有点犯了,你的怎么样?”
“这是和你没关系的事。”雪哉的语调毫无波澜,好像面前这个人真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
知佳像被噎住了一样,最后只能扯出一张有些怪异的脸,不哭不笑的表情僵在上面。
饮料很快被端上来,橙黄偏红的液体装在方形的玻璃杯里,里面各插了黄色和蓝色的吸管。知佳把黄色的吸管从里面拿了出来,然后大口大口地灌了一些进胃里,杯子在空中顿了一下,再放下手臂的时候,知佳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就现在把药吃了吧。”
黄色的球形药丸看起来像是小糖果,它们并列在知佳的手心里,被她用姜汁一口吞了下去。
雪哉看着对面的大道寺知佳,看着那个原本温柔抚养自己的女人,看着那个曾经用手擦掉他嘴边咖喱的人。他知道现在也许一切都结束了,也许一切又是一个新的开始。知佳又把外套裹紧了一点,她的嘴唇有些发紫,雪哉开口说:“再喝一点吧?”
他们又点了一些小菜,第一顿两人都没怎么吃所以现在饿了,就着姜汁吃了很多。姜汁又加了三四次,到最后两人已经觉得有些头昏缺氧,于是就在店门口分开了。知佳回到了附近的公寓,雪哉则是赶上了末班电车回家。
姜汁分为两种,一种是有红色标志的辣味,另一种是有蓝色标志的甜味。店里的姜汁也是有这种区别的。之前雪哉和哥哥崇水来的时候,雪哉总是只喝柠檬蜂蜜煮茶,而哥哥则一直点的是辣味的姜汁。
家里之所以只买不辣的姜汁,并不是因为父亲喜欢甜味的,而是因为辣味的姜汁含有成分不低的酒精。父亲的血压很高,一直在服用药物,那些药物中的成分很有可能与酒精起反应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崇水是学制药的,对这方面特别注意。如果说对父亲那是过度关心,但是对弟弟雪哉来说就是必须的了,雪哉从小心脏就很差,为了维持它正常跳动,每天都要服用刺激性很强的药物,其中还包括了阿司匹林。而阿司匹林与酒精混合的时候,是非常容易致死的,如果病人还患了伤风,服用了感冒药,那危险系数就会大大升高了。
上次崇水在警告雪哉不要喝姜汁的时候,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后来他在帮父亲把瓶子排进冰箱的时候,突然明白了过来。初见大道寺知佳的时候,雪哉就发现了她的身体虚弱,不仅仅因为自己曾经作为她的儿子,知道她患有和自己一样的心脏病。那天知佳的鼻头通红,讲话又有很重的鼻音,想必是患了比较严重的感冒。
起初雪哉并没有想要害知佳,他只想要一个对这些年来合理的解释。他想看到对方脸上后悔内疚的神情,希望对方至少在不断地关心自己,并且请求原谅,毕竟血管里流的是同样的血液。
谁知道知佳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激雪哉,甚至藐视他们辛辛苦苦支撑过来的家庭,嘲笑那个忍受最多的父亲。他并不知道这种方法能不能将知佳杀死,但至少当时雪哉心里满溢着要让眼前这个人消失的念头,他希望她从来没有存在过,恨意暗涌上来,像是正在拔节的麦子飞速生长。
第七回目
崇水从小学回来的路上,还在不断拨打弟弟的号码,雪哉既没回家也不在秘密基地,他可能会去的地方都已经找过一遍。要是换在以前,崇水也不会这么担心,但是早晨意外得知他们共同的母亲大道寺知佳死亡的消息,何况原因还和姜汁有关系,这不得不让崇水联想到雪哉。
已经是下午四点左右的时间,很快就要迎来天黑了。崇水实在有些饿得不行,于是在旁边的专卖店里买了芒果奶酪口味的麻薯团子。淡而清甜的味道钻进他的鼻腔里,整个人都清醒了一些。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他慌慌张张地拿出来看,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请问是三上崇水先生吗?”传进耳朵里的是一个有些清冷的女声,却意外好听。
“我是。”因为还在担心弟弟的事,他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现在可以见个面吗?有些事要告诉你。”那个女生依然是不急不缓的语调,她的声音让原本急躁的崇水逐渐冷静下来。
见面的地方是代代木一家名为“TAKO”的甜品店。崇水刚踏进店门,就有人站起来朝他挥手。崇水戴着眼镜,一下就看清了女生的长相,黑色的长发直直地垂到腰部,短短的刘海在眉毛上面。她穿着一件黑色的线衫,下面则是一条收腿的白色长裤,脚上搭配了卡其色的圆头小皮鞋,粗粗的墨绿色鞋带交叉了几圈直接塞进鞋子里。
对方已经点好了甜品,留给崇水的是青瓜汁和樱桃布丁蛋糕。此刻就算是色泽鲜亮的甜品也没办法勾起他的食欲,他只想快点知道这个女生要说的事,他连听都觉得不够快,恨不得能够立刻复制对方的大脑。
“早晨我看见新闻了,你们的妈妈去世了。”她倒是不急,用银质的小勺子挖了一口混杂着水果的焦糖布丁,甜腻的感觉令她堵塞的思维活络兴奋起来,“是你杀的吗?”
“你在说什么?”崇水已经不能再反驳更多,他明白对方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必定知道点什么。
女生用手将耳朵别到耳后,又低头去喝面前的西瓜汁:“你们兄弟俩,不都刻意搭上了江口组?”
崇水再开口,语气里透露着让人不能抗拒的威严:“你是谁?”
“你们小时候,很喜欢ZONE的歌吧?”女生收起脸上的笑容,她把眼神摆在窗外,像是在回想以前的事。
听到这句话,崇水更摸不着头脑了。ZONE是他和雪哉最喜欢的乐队,可惜她们在2005年就解散了。那年崇水和雪哉抽中了四张在东京武道馆举行的ZONE告别演唱会的门票,他们第一次离开北海道去往东京。他又仔细看了一眼对面的女生,那张脸孔并不是崇水熟悉的,“我们认识吗?”他这么问着,又在脑海里拼命搜索着几年前的影像。
“以前在北海道的时候,你们有帮忙家里送牛奶对吧?还记不记,有一家的双胞胎常常和你们在一起唱歌?”女生伸手揉了揉脖子,语气依旧淡然。
在北海道的日子已经被崇水压入心底,他几乎不再去回想那段黑暗的日子,但有些画面却总是会突然在眼前浮现。此刻他开始疯狂并贪婪地在脑袋里翻找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分分秒秒,很多镜头就像电影胶片那样带着旧旧的色彩一晃而过。
“你是,那对姐妹里的一个?”熟悉的感觉将崇水整个包裹起来,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苏醒过来,他甚至嗅到了北海道冷冽的空气味道。
“原来你还记得。”女生像是松了一口气,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票递到崇水的手边,然后带着拜托的语气说,“能不能帮我把这张票送给你弟弟?希望他可以去看。”
崇水拿过票看了看,上面用粗粗的桔黄色字体打印着“HEY!JUMP!SUMMER LIVE!”。
“为什么要给他?还有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江口组的事呢?”要问的问题实在太多,崇水觉得脑子混乱成一团浆糊。
“既然复仇已经结束了,我现在只是想要帮姐姐完成遗愿罢了。”她挑了挑下巴对着他手里的票,“这次的LIVE会有ZONE的复出演出,她们现在是限定复出一个月。”
“你能不能好好回答问题?这和ZONE到底有什么关系。还有,什么复仇?”崇水几乎就要爆发出来,他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也许有一件足以颠覆他生命的事情在暗地里发生,他却毫不知情。
“姐姐已经死了,”女生的脸突然冷了下来,她眯着自己的眼睛,最后一句的声音竟有些发颤,“她是被人杀害的。而她的心脏,现在正在你弟弟雪哉的胸腔里跳动。”
就像血管里的血液瞬间全都倒流,崇水觉得整个人都颠倒过来,世界变成单一的黑白色。那边的女声又响了起来,它们缓慢地钻入崇水的耳里,像是某种催人的符咒般摄住人心。
(B)friends
(友枝南子)
友枝南子出生在北海道的一个小镇上,她和母亲住在一间改造的小屋里。母亲靠在附近的中华料理店打工维持着整个家庭,政府的补助金总是来得很不及时。友枝家里简陋得几乎就像是间空房子,只有一张钢丝床上面勉强垫了一些棉胎,圆圆的小木桌也是从外面捡回来的,已经被油烟熏得发黑。
镇上只有两所学校,除了友枝念的那所公立井三小学就剩下一所私立小学,虽然私立小学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比公立小学要好,但是友枝家是没有那个经济实力的。
上课没有秩序,用粉笔砸老师,拉帮结派,这些东西并不是凭空构想的,而是真真实实在学校暗自滋长出来的。人们要欺负一个人,必然会找某个和大多数人没有共同点,看起来比较特殊的一个。而最容易被用来欺负一个人的理由,就是贫穷。
没有办法和大家穿一样的新式制服,中午的便当也只有米饭和梅干,书本费交不齐,不能每天都洗得香香软软来学校。头发打结,旧旧的红色运动服上充满了油渍和笔印,由于睡眠不足留下深深黑眼圈憔悴的脸庞。
被孤立,被嘲笑,独自躲在体育仓库吃午餐,帮忙班里的人跑腿,到扫动物的小笼子,最后一个离开教室锁好门。这些都无所谓,因为没有期待,所以一切都不会幻灭。
友枝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是在学校附近的一个森林后面。友枝的父亲没去世之前,曾经是个插画师,所以友枝家里有很多画集和摄影集,她很喜欢这些东西。因为在学校图书馆很可能会碰到同学,所以她都不敢去那里,自卑心理好像已经蔓延进身体的骨头里去了。
由于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所以友枝的放学时间总是很早,母亲为了节省家里的水电费,并没有给她家门钥匙。到母亲晚上九点下班为止,友枝都必须一个人呆在外面。她总是在背包里装着一个小型的手电,然后找个无人的地方,看从家里带出来的画集。
那片森林离学校并不远,却很不好找,森林里矗立着一栋木质的小别墅。到了晚上,里面会有灯光映出来,友枝却从未见过住在里面的人出门。只有一次,她看见一对老妇人拎着满篮子的菜进了种满花的庭院。
友枝总是一个人呆在别墅后面的那条小溪附近,她坐在长满青苔的圆石上,有时会把脚沉进水底。第一次看见岩谷将太的时候,他正在友枝的对面,蹲在松软的泥土上,整个人埋下身子去,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小机器。
后来友枝才知道,那就是能保存下自己眼前景象的照相机。岩谷将太并不是友枝他们学校的,他就读于附近的青森私立小学,但正好与友枝一样,都是刚升入六年级的学生。岩谷并没有对友枝表现出任何嫌弃,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只是细心地给友枝讲解摄影方面的知识,他会拍下河底的小鱼,快要消失在天际的金色残阳,友枝拿着画集的手,并把他们冲洗出来。
岩谷从来不会过问友枝的生活,如果友枝抱怨起来,他就安静地听她说完。虽然岩谷不会说安慰的话,也从来不会帮友枝出主意,但她总算是有一个发泄的途径。岩谷会把相机借给友枝用,他总是很喜欢友枝的照片,每次看见屏幕上闪光的图画,都会忍不住露出温柔的微笑。
第二个朋友,或者说后两个朋友,是由岩谷介绍认识的。到现在,友枝都不知道该怎么对她们进行描述。那天是阳光很好的一天,夏初的夕阳一直延续到六点多,岩谷和友枝坐在小溪边看着河里飘动的水草,层次不同的绿色透过阳光在清澈的水流里投下光斑。岩谷很难得地先开口说话了,而且是和摄影无关的话题。
“你知道有人传说,这个森林里有鬼怪吗?”并不是戏谑的语气,岩谷的表情极其认真,就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一样。
“哎?”友枝在小时候曾经听过很多关于百鬼夜行的故事,她对这类事情并没有感到多害怕,“是什么样的?”
“其实,我在开始来这个森林不久,就认识那个鬼怪了。”岩谷低头在黑色的皮质制服包里翻找起来,“要看照片吗?”
“鬼怪还可以被照下来吗?”看着岩谷的动作,友枝稍微有些心慌起来,大概人对未知的事物都会莫名的恐惧。
岩谷取出一本蓝色的小相册,里面全是洗好的照片,他一页页地翻动着相册,最后从中抽出一张来,语气有些犹豫地说:“说是鬼怪啊,其实是这样的。”
友枝微微眯起了眼睛,首先是瓦蓝色的天空,视线再向下是青绿色的树木,地点好像就在这附近。她将眼睛睁大了一些,一对姐妹出现在眼前。这对姐妹看起来很瘦,皮肤白得过分,她们留着长长直直的黑发,笑容看起来很温暖。她们穿着相同的白色连衣裙,黑色的小皮鞋擦得锃亮,但又和平常的双胞胎不同,因为她们的头部是连在一起的。
“啊,是连在一起的。”友枝轻声说了一句,她盯着照片的视线没有移开。
岩谷稍稍有些惊讶,他把照片放入友枝的手心中:“你不害怕吗?这种样子……”
友枝没有回答,只是迅速摇了摇头,捏着照片的手没有放开。
“说她们是鬼怪,其实是开玩笑的。”岩谷“嘿”地一下轻声笑了出来,但是笑容又很快从他脸上隐没,“她们是连体儿,就是住在森林里那栋别墅里的姐妹,之前就认识的。她们很喜欢你的照片,想要和你认识,但是我怕你接受不了。”
“不会啊,”友枝不知道怎么了,突然站了起来。她两只手握成拳头,说话都磕磕绊绊起来,大概突然一下被人重视有些受宠若惊,“我也很想认识她们的。”
——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了。
友枝这样想着,又用力点了点头:“我们去见她们吧。”她伸手揉了揉有些发痒的鼻子,不知为何感到耳根有些灼烧,明明那时夕阳已经消逝得差不多了。
双胞胎姐姐叫做森尾冬树,妹妹则叫做森尾夏海。虽然共用一个头部,但是两人的性格却明显有所差异,冬树总是不怎么说话,静静看着旁边人,夏海则是什么都能说上两句,心情也是大起大落。两人拥有各自的心脏,但因为头部相连,生活还是很不方便,有时候还会觉得身体无力没办法支撑。
和森尾姐妹在一起的日子令友枝很快乐,因为她们和自己的学校并无交集,又会帮自己出很多主意,就算她们异于常人,她还是很珍惜这段友情。那时候友枝对当时的娱乐界根本没有了解,唯一听过的就是岩谷最喜欢的乐队ZONE的歌,可惜当友枝喜欢上这支乐队的时候,ZONE由于鼓手队长面临高中毕业宣布解散在即。
有时候四个人会一起看冲洗的照片,森尾姐妹由于没办法上学,所以在家看了很多书,她们会讲一些很有趣的故事来听。冬树还会做好吃的便当,里面有切成章鱼形状的德国小香肠,裹着虾子酱汁的蛋卷。夏海很喜欢唱歌,每当夏海唱歌的时候,冬树会在一边帮她打拍子。
友情就这么平稳地维系着,几个人最喜欢的一首歌,是ZONE的《Secret base~你给予我的东西~》。其中有句歌词是“相信十年后的八月,我们还能相见”,在夏海的建议下,几个人将手叠在一起,也如此约定着:
——在这首歌诞生的第十年,还要一起再听一次。
他们在那个森林里如此约定着,如此坚信着,坚信着他们的友情会一直一直存在下去。他们会一直这样一起撩起溪水,会一起拍下照片,会一起沐浴夕阳,会相互扶持共同哭泣。
但期待就是一切的幻灭,最先打破这个约定的,就是友枝南子本人。
在距离青森小学不远的地方,有个二手书店。最初是岩谷带友枝去了那里,那里有很多很便宜的二手画册,虽然友枝还是买不起,但她可以留在店里看。在店内有个关于摄影的看板,大家会用大头针把自己的作品钉在上面,如果看到别人喜欢的作品,也可以随意取走,可以算作是一种等价交换,只要在自己的照片上画上自己的符号就可以了。
友枝从来没有拿走过别人的作品,因为她内心小小的自卑感,还有一直被欺负留下的阴影,让她告诉自己,能够保护好自己的东西,就已经足够欣慰了。但是友枝的作品却很受大家喜欢,每次来到书店,她的照片都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她开始越来越期待去到那里,虽然只是自己的照片受到别人的喜欢,友枝却觉得连自己都有可能被更多人接受。
被三上雪哉搭话的时候,友枝愣了很久。对方也是和自己年纪相当的学生,穿着青森私立小学的制服,他的眼睛是好看的浅茶色,软软的黑色头发覆盖在脑门上,看上去很乖的样子。他看着友枝手里的一沓照片,兴奋得瞪大了眼睛,然后跑到她身边几乎是手舞足蹈起来:“这是你拍的照片吗?我之前拿走了很多你的照片,真是拍得非常棒。”他毫不顾忌友枝有些脏脏的制服,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雪哉和岩谷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会接近友枝的生活。雪哉并不是等到友枝来倾诉,他和友枝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问东问西,也喜欢带着友枝去很多新奇的地方,像是北海道那个小得可怜的摩天轮,或是水族馆里浮游的水母。她也被雪哉带着,吃到了人生第一个巧克力。
友枝并没有把认识三上雪哉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同样也没有透露出半点来自自己内心的喜欢。但有次雪哉却问起了岩谷的事,友枝才猛然发现,原来两人是很好的朋友。那之后再在森林见到岩谷,她的心里总是缠绕着挥之不去的愧疚感,甚至都不敢抬眼和对方对视。但岩谷却好像毫无在意,待友枝一如往常。
有些东西就像种子一样,很早就被埋下了。它们在地下努力地生长,终于有一天钻出土壤见到天日,也就再也回不去了。紧扎在泥土里的根,是没办法轻易被抽离的。而关于四人关系破裂的那颗种子,借着一场演唱会毫无预兆地冲出土壤,疯狂地生长起来。
起因是三上雪哉的哥哥,填写了杂志上抽选ZONE在日本武道馆告别演唱会门票的选单。谁也没想到雪哉的哥哥会抽中门票,而且还是四张。理所应当的,雪哉他们兄弟各拿了一张,剩下的就送给了同样喜欢ZONE的岩谷将太。
岩谷把票拿到友枝她们面前的时候,友枝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她想着森尾姐妹是一定不会去的,那么她就有机会和雪哉一起去东京,这还是她第一次离开北海道呢。但是下一秒她又考虑到来回路费的问题,整个人有些沮丧起来,但是友枝还是认为无论如何也要和雪哉一起去东京,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隐隐作动起来。
“怎么办呢?我们有四个人,只有两个人能去,就来猜拳吧。”开口说话的是岩谷,他好像有些困扰但也无可奈何。
“哎?”友枝发出了轻声的疑问,森尾姐妹这个样子,应该是没办法去的吧?加上她们也没有那么喜欢ZONE。她以为岩谷只是出于礼貌这么说,于是等着她们其中一人开口拒绝。
“我们还是算了吧,这个样子不太方便。”果然冬树像友枝预料的那样,开口回绝了。
友枝刚要放下心来,谁知道一边的夏海不以为然地说:“为什么啊?姐你不是很喜欢ZONE的吗?歌也唱得那么好,不去一趟可惜了啊。”
冬树听到妹妹这么说,又看到友枝一脸疑惑的表情,立刻挥了挥手说:“我真的不用了,就让友枝和岩谷君一起去吧。”
“没办法了,我们还是猜拳吧。”岩谷也没有理会冬树的话,就这么擅自决定了,“那么就冬树代表你们两姐妹,友枝代表她自己和我吧。”
“可是真的……”冬树皱起眉头,还想继续回绝,她一脸为难地开口,句子还没说完又被一边的岩谷打断了。
岩谷并没有露出不耐烦,反而是用一种安慰的语气说:“雪哉也说,你唱歌很好听啊。”
“你认识雪哉?”友枝几乎是立刻脱口而出。
“也不能算是认识,”冬树低下头去,一边的夏海也跟着做出了相同的动作,她帮姐姐说道:“我们和雪哉还有他哥,有时候会一起唱歌。在早晨。”
“啊……”友枝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应该很难看,那种哭丧着脸却还要强笑出来的感觉,快要将她压死。
最后猜拳的人是夏海和岩谷,和友枝预料的一样,夏海赢走了门票。友枝看见了冬树拿到门票时犹豫的表情,她知道自己还有机会,只要自己好好恳求,冬树一定会让出门票。但是友枝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从那一刻起,她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消失了。
原以为雪哉是来拯救自己的,却没想到他也认识了森尾姐妹,强烈的独占欲和嫉妒令她窒息。她开始恨自己认识了森尾,她恨自己相信了这对姐妹,但其实反过来想想,谁都有权利和任何人相处,只能说是自己把这个世界想得太单纯了。
友枝开始撕掉四人的合照,她单方面在心里割断了这段关系,她认为冬树平常在大家面前不唱歌,却可以和雪哉他们唱歌相处,就是她耍了手段。友枝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自己付出的感情,无论是友情还是单恋都遭到了践踏。她就像是钻入死胡同的困兽,越想越不甘,越想越后悔,友枝开始觉得无法接受森姐妹的样子,她不能理解自己为何能够和一个不像人类的怪物相处那么久。
但其实,在友枝心底,她害怕的是她们被雪哉接受。为何雪哉可以忍受这副模样的她们,为何他可以对她们展开笑颜,为何自己有可能会被怪物一样的森尾姐妹取代。
——要亲自除掉他们。
友枝在心里这样想,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在北海道的札幌,每年的三月底都要举行迎接春天的祭奠。而作为主办地的寺鱼镇,正好临近友枝所在的御前镇。本以为森尾姐妹不会接受自己的邀请,没想到对方那边倒是很爽快地同意了。不能否认的是,夏海和冬树除了相连的脸部,侧面看来的确很漂亮,那天她们用蓝色的薄巾围住了头部,穿了同样的金鱼花纹和服。
友枝只在杂志上看过和服,她还从来没有碰过面料那么昂贵的衣服。
“友枝你第一次喊我们出来,必须要来呀。”说话的是夏海,她眯着眼睛笑了笑,右手紧紧挽着自己的姐姐。
“嗯,”友枝扯出一个含糊的微笑,然后平稳声音说,“祭奠有很多好吃的,要去吗?要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去后面的森林那边,等着放烟火吧。”
“还有烟火吗?”难得冬树的声音里掺杂着惊喜,友枝觉得每一秒钟都在煎熬,她走在两人前面,心里做着毫无边际的打算。
寺鱼镇的森林很大,还好祭奠的时候有在两边的松树上绑了纸灯,不然很容易就会迷路。三个人很快就到了森林的尽头,那里是一个类似斜坡的断崖,她们并肩而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这片几乎没有其他人来,本来约好了岩谷一起,谁知道他却爽约了。
烟火带着大量的烟雾,蓝色白色和红色的光芒占满了整片天空,寺鱼仿佛失去了黑夜,只剩下白昼。
“嘭”地一声,森尾姐妹的眼光随着烟火上升,复又下降。
友枝一只手扒紧了地面,另一只手贴近着她们的后背,接着“哗啦”一声,森尾姐妹直勾勾地从断崖上栽了下去,由于速度太快,友枝没有看见她们脸上的表情。夏海和冬树的和服,反射着烟火的光芒,也像是花朵那样展开。
(岩谷将太)
岩谷的母亲在嫁入永山家不久之后,就意外过世了,在岩谷的内心,一直认为那是父亲搞的鬼。在岩谷的记忆了,父亲从未对自己微笑过,在为数不多与自己相处的时间里,也是一直在数落自己的不是。
岩谷并不是随父亲姓,这好像是父亲答应娶母亲所开的条件,孩子必须随母性。岩谷总觉得就是从那一刻起被抛弃的。岩谷的父亲并不是平常的工薪阶层,他的身份比起一般父母要特殊许多,因为他是有名的山口组组长。父亲和母亲结婚的时候,是有孩子的,这点并不是什么秘密,但是按照管家的话讲,那个孩子因为种种原因,后来被别家领养了,但依然生活在这个镇子上。
想要跟踪父亲的行踪,是根本不可能的。但是岩谷知道父亲会固定打出电话,每次父亲在打出那些电话的时候,声音都很小声,岩谷竖起耳朵也只听清类似“钱够不够”这样几句。在岩谷升入六年级后的第一天,他忍让了如此久的心,终于还是没办法再如此沉寂下去。父亲在家的时候,完全就当岩谷是一团胡乱漂浮的空气,毫无存在的价值。他回拨了父亲之前拨出的号码,结果透过电话线传来的,是一个老奶奶的声音。
岩谷花了很久才找到那栋建筑在森林里的木屋,当他看见夏海和冬树的时候,才明白为何父亲会不留她们在身边了,因为她们的身体上有致命的缺陷。大概由于家庭的原因,岩谷从小就不喜欢与人交流,在他有了相机之后更是如此,他开始寻求接近森尾姐妹的机会,最初只是想要看看父亲珍惜的孩子到底是什么模样,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嫉妒的心理开始变得淡然,他甚至可以和她们相处得很好。
很多人会因为另一个人的出现而变好,岩谷认为自己就是这样,至少他在努力放下心中那些阴沉不快的东西。他遇见了自己喜欢的女孩儿,她叫做友枝南子。友枝和其他只顾着玩乐或者死学习的女生不一样,她没有心机,整个人单纯得就如同一块澄透的白玉。她会认真地看岩谷拍的每一张照片,会对着画集里的某一张图画傻傻地发很久的呆,她任凭水流过她的脚踝,脸上是没有伪装放松的表情。虽然友枝的头发有时候因为几天没有清洗而打结,虽然她永远只有那套土气的红色运动服,岩谷还是觉得她美得不得了。
把友枝介绍给夏海和冬树认识时,岩谷是真的放下了报复她们,报复一直以来对自己冷漠的父亲的念头。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日子只要这样延续下去就好,别的东西他都可以舍弃,只要可以四个人一起听听歌,可以拍下友枝夕阳下的侧脸,并且和她一起分享眼前的风景,只要这样也就足够了。
但事情前进的轨道总是会脱离自己的设计,无论是友枝,还是森尾姐妹,都很巧地认识了自己的朋友三上雪哉。三上是他在学校里唯一还会讲话的朋友,因为双方喜欢相同的乐队,话题自然也就多了一些,加上雪哉也喜欢摄影,可以说和岩谷是志趣相投的。
岩谷以为喜欢一个人,就是沉默地陪着她,听她说她身边的好与坏。他不习惯主动开口和别人说些什么,他以为只要一直呆在对方身边,就是一种分担。岩谷把几乎可以代表自己所有人生的摄影分享给友枝,并亲手教她拍照,虽然没有更多的话了,他却觉得自己已经准确地传达到了,自己对友枝的喜爱和珍视。
也就是因为太喜欢,开始变得很敏感,所以在得知友枝和雪哉的事后,岩谷变得有些神经质,他意识到自己很讨厌友枝和别人交往,但岩谷又讨厌这点,因为他明白让友枝接触更多的人才是好事。
岩谷并不知道夏海和冬树对雪哉是怎样的感情,他在拿到演唱会门票的时候,只是想要试试友枝。结果,友枝慌张的眼神,她疑惑无助甚至带着恨意的样子,似乎都在对岩谷说,她喜欢的是雪哉,这点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他明白这些事是勉强不来的,于是岩谷只能重新回到原来黑暗的道路里去,他又开始收起自己的心,连友枝和森尾都再也看不见真心的他了。
和父亲的矛盾愈演愈烈,最后发展到简直一句也无法沟通的地步,其实岩谷一直在为能够帮到父亲的事业在努力。因为他的身形瘦弱,所以特意去参加了柔道的训练,平时也尽量命令自己坚强起来,问了管家很多黑道方面的事。就算这样,父亲却还是会怒气冲冲地训斥岩谷“没有出息”、“毫无胆识”、“也就适合做个无能的书生”。
祭奠的那天,岩谷才与父亲大吵了一架,他本答应了友枝要见面,却觉得实在没有力气再出门,就瘫坐在沙发上打游戏。但后来,岩谷听到父亲在和助手讨论这一晚交易的地方,正好就是在祭奠所在的寺鱼镇。也不知道是抱着怎样的想法,岩谷就这么鬼使神差地出门了,他在内心构设了一个画面,希望父亲会看见自己和森尾夏海还有森尾冬树站在一起,他想看看那时候父亲脸上的表情。
结果父亲的确看到了,但却远比这个来得凶猛。
岩谷因为有些夜盲,所以不敢走进森林,只是一直在山下徘徊。当烟火的光把整个镇子照了个亮堂的时候,岩谷微微抬头,看见了坐在山崖处的友枝和森尾姐妹。他觉得视线突然有些模糊,再睁开眼的时候,一束烟火又升上了天空,在冷紫的圆形光晕下,他清楚地看见了被友枝推下山崖的那对姐妹,她们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接着几乎是同时,岩谷看见了远处的父亲。
理由已经不能单纯用帮助自己喜欢的女生,或者想要做出一点惊天动地的事,来引起父亲注意这样简单的句子来总结了。事实就是,在发现夏海和冬树并没有摔死之后,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瑞士军刀,狠狠刺中了其中一个人的胸口,就在她费力又缓慢地在地上爬行乞求脱逃的时候,自父亲那边照来了一束刺眼的光芒,他的脸上写满了不解和愤恨。
(夏海&冬树)
我的名字叫做森尾夏海,当然森尾并不是我的本姓,在姐姐去世之前我并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具体是谁。但我隐约也知道自己的父亲不是一个简单的人,曾经有次他来了我们建在森林里的小别墅,但我们也是隔了很远,只看见一个背影。
从小到大,与我最亲密的人都是姐姐冬树,当然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需要共用一个头颅。虽然是双胞胎,却没有书上写的那么神乎其神,我几乎不知道姐姐在想些什么,她总是很安静地看着周围的事。
和岩谷在一起玩儿了之后,我们的生活多了一些乐趣,之后他还带我们认识友枝。姐姐本就很喜欢摄影作品,所以她并不排斥和岩谷呆在一起。需要提到的一点是,姐姐好像对于自己和我连体这件事,一直有些不能正视,她不敢出门也不愿意结识任何陌生人,岩谷算是个例外。岩谷的话总是很少,这不是我喜欢的个性,于是四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我和友枝聊得比较多。但是,自某个节点开始,连友枝也变得不同,大概就是从她认识了雪哉开始,她开始逐渐远离我们,从眼神到动作,心仿佛活在了别处。
这点我可以理解,因为我也喜欢雪哉。雪哉和他哥哥有时候会来我家送牛奶,后来听雪哉说,他们家开了一家报纸和牛奶的贩售点。由于有时父亲要准备上班的材料,母亲又忙不过来,所以他们会充当人手来帮忙。
我们家的小别墅外面有高一米六的结实木质围墙,把我们圈在了里面。由于木头是一块实心的板而且没有缝隙,所以每当我们要眺望外面的景色的时候,就必须回到二楼的房间,再从那里看出去。
姐姐在听完ZONE的CD之后,疯狂地喜欢上了这个乐队,她经常一早蹲在家楼下的小院子里练唱。也就是那个时候,我们结识了雪哉和他哥哥崇水。
“你也喜欢ZONE吗?”声音从木质的厚板外面努力渗透过来,是一个年轻男生的声音,听上去很温柔,我甚至都在心里为他描出一个轮廓。
“喜欢。”就像被某种魔力牵引般,我这样回答道。
“你的声音很好听。”那个男生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但错把姐姐的歌声当成了我的。这是第一次,我觉得有些尴尬,想要逃避。仿佛自己珍视的东西其实并不属于我。
姐姐对ZONE的歌就像中毒般喜爱着,我从未见过她对一样东西如此痴迷,她背下了大部分的歌词和乐谱,一天的时间基本都分给了练习,或是在网上反复观看音乐录影带。我把一切原因都归结于喜欢,虽然彼此之间从来没有说过,我却觉得她心里有了个很重视的人,而那个人无论怎么看都是夸赞她声音的雪哉。
有时候雪哉和崇水会特意多绕一圈,最后才把牛奶和报纸送来家里,然后和我们会隔着木墙唱着ZONE的歌,或是讨论成员的小习惯。跟他们在一起,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我的心底开始滋生出邪恶的想法,如果我跟姐姐是分开的该多好,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该多好,那样也许我可以更轻易地得到幸福。
每次雪哉走后,我都会和姐姐飞速跑回二楼的房间,只为了看他们骑车离开的背影。从玻璃床上反射出我和姐姐的模样,我从没像现在这样讨厌自己的样子。
演唱会的门票拿到手里,我觉得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就算知道说出来一定会被对方拒绝,我还是想告诉雪哉,我很喜欢他。对于我这种生活已经基本没有希望的人来说,很多日子我是靠他撑着走下来的,尽管对他来说,也许我们还不够熟络。我不想什么都没留下就死掉。
其实在冬天还没结束的时候,我跟姐姐就都感到身体很吃力。我们有各自的心脏,但是脑内部很多精细的血管和神经连在一起,所以身体还是有微妙的相通。演唱会在4月1日举行,距离那个日子越近,身体的不适就越发频繁起来,到最后我只要稍微休息,甚至就开始陷入半昏迷的状态。
出事的那天,当我和姐姐坐下来看烟火的时候,其实我已经感到呼吸有些困难。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直接栽了下去,我感到浑身剧烈地疼痛起来,却什么也看不清,眼前只有模糊的色块。但是隐约之中我却如此真实地感受到了,是姐姐在保护我。
再在医院睁开眼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独立的个体,身边的姐姐不见了。原本我应该开心的,我应该庆幸我变成一个独立的个体,我可以拥有爱人,可以自由地转头。可是事实证明,我早已习惯了姐姐的存在,在之后我自己度过的这些年,我总是想起姐姐身上凉凉的温度。也许我们就像是一架钢琴,少了白键黑键都不行吧。
父亲来医院看了我,那是我第一次真正见到自己的亲生父亲,他看起来有些憔悴,黑眼圈非常深。他说等到时机成熟要带我去见母亲,是一个叫做大道寺知佳的女人,但是我却委婉地拒绝了。我只想知道姐姐去了哪里。
后来我知道了真相,姐姐已经去世了,但她的心脏却活了下来。那颗曾经靠在我右边跳动的心脏,现在被装进了雪哉的身体里。而雪哉,是我的母亲大道寺知佳,和别人生下的孩子。
我决定为姐姐做点什么,尽管到现在,对于出事那天的记忆还很模糊,我却深信是冬树救了我。
我叫森尾冬树。我想妹妹到此刻也不知道,我不仅能接收到她的想法,还能通过她的眼睛看周围的事物。我猜她到最后,还认为我和她同样,喜欢着三上雪哉。但其实一直以来,我喜欢的是一直安静呆着的岩谷将太,我在他的周身感受到了和我一样的氛围,除了喜欢他拍摄的天空、笑容。也喜欢他对友枝几乎看不见的,深沉的爱。
其实我并没有特别喜欢ZONE,但看见岩谷在听见她们歌时治愈的表情,我就也开始觉得ZONE的歌很好听。为和岩谷有更多相同的兴趣爱好,我开始学唱ZONE的歌。谁知道我却因为这件事认识了雪哉,他和岩谷不同,看起来总是很有精神的样子。
妹妹想要离开这个共同的身体,她渴望雪哉可以把她从现在的生活中救出去,这些我都可以理解。并且我也开始觉得,共同的大脑已经不能再支持两个人活更久了。
出事的那天,当我和夏海并肩坐在山崖旁的时候,我就感到妹妹有一点支撑不住地困了,但我却异常地清醒。仿佛现在还可以清晰地回忆起来,友枝湿热的手掌覆盖在我背部的感觉。
被推下去的时候,我的眼睛撞到了地面,我感到湿漉漉的血液从眼眶里流出来。这时候我透过夏海的眼眶看了出去,映在我眼里的是那张——我喜欢的岩谷的脸。他举起他手里的小刀,猛地扎了下来,我努力翻动身体,结果在我的动作下,夏海逃过一劫,但是刀子插进了我的胸膛里。
(永山瑛士)
我出身在北海道札幌的一座古镇上,那座镇子被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有现代化街道、学校、医院、咖啡馆、西式餐馆的西城,我住的东城则还是延续了古时的建筑风格,地面是有些阴湿的青石板,房顶是有弧度的屋檐。东城几乎没有人穿洋服,基本都是和服浴衣。尤其像我这样出身在永山家的人,就更不可能穿普通的衬衫、西裤了。
永山家是有名的武士家族,在东城有很多古传的武士世家或者医药世家,大家都和睦地相处在一起。但时不时还是会有同类两派的斗争,随着时代的发展,内部斗争也变得险恶起来。
从中学开始,必须要去西城那里的学校念,但我不能暴露我是武士家族的后代,所以我在学校要表现得非常低调。我开始习惯穿着白衬衫和制服外套,喝味道奇怪的牛奶,和同学一起踢足球。
本以为这里的生活会普通简单,但没多久我发现学校的险恶甚至超过了东城的那些争斗。暂且不提拉帮结派,就连欺负都能变得光明正大起来,老师也不会出面制止。那个时候在学校被欺负得最凶的一个女生,叫做大道寺知佳。她的头发很长,直落腰际,黑亮黑亮的。一开始我一直不能理解她被欺负的原因,知佳很漂亮,深邃的眼窝和小巧的鼻子,平时也安安静静很少说话。后来我发现,她家好像很贫穷,不仅学费交不齐,就连午餐都很少吃。
欺负从清晨延续到黄昏,无休无止。我忍了很久,直到看见她在实验室被人撕破了衣服,好看的头发纠成一团,终于还是出了手。那天我和知佳坐在天台,她一直止不住地哭,眼泪把胸前的衣服染湿了一片。
知佳告诉我,她家其实并不贫穷,只是她一直被继父虐待,平时也只能睡在阳台吹冷风。这是我第一次有这么强烈的愿望要拯救一个人,作为交换我也告诉了知佳我的身世,我看到了她眼里隐隐闪烁的希望,我知道她希望我救她走。
那天我带她去吃了晚餐,看着她把并不昂贵的乌冬塞了满嘴,吃得双眼都烧红。我觉得自己的眼泪都快从心脏里直接掉落下来,于是我跟她承诺,一定会带她走。
我认为武士精神就是拯救需要帮助的人,于是那晚我一返回家,就跟母亲说了这件事。本以为母亲一定会被知佳的事情动容,说不定第二天就可以接她回家里,谁知道却跟我预想的完全不一样。母亲异常冷静地告诉我,作为一个成熟的武士,我们手里拿着那把刀,是为了消除身边的麻烦,这是一个太复杂的世界,并不允许我们有太多任性。我很不能理解,到最后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我无法接受这样的说法。
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我被母亲软禁在家里,整整两个月都没能出门。后来无意间,我终于明白了母亲为什么那样说——那些都是借口。知佳的父亲是与我们对立门派清水家族的人,他在那里混得并不出色,还经常吃瘪,所以才会虐待知佳。但是在不久前,那个男人在两派的争斗中,杀死了我的叔叔。
叔叔并不是什么好人,却只因属于永山家族就连死后都要被这样保护起来。知佳是心底善良单纯的女生,却只因为有了个不争气的父亲,要每天都过着黑暗的生活,就像未来的路早已被埋葬了一样。
我做了一个决定。
永山家族的每个人都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刀,我的刀叫做月闻。我用刀割下了自己的右手小指,以此断除了与永山家的关系,然后把断指交给了有名的江口组。我以加入在黑道闻名的江口组,以羞辱永山家武士的身份。
等我再找到知佳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变了样子。原来我无法到学校的两个月,她受到了更惨的欺负,被高一届的几个学长轮奸了,最后不得不被迫退学。因为受不了继父对自己动手动脚还拳脚相加,知佳自己出来挣钱了。她最后只能沦落到风流夜店,由于已经失去贞操,知佳变得越来越无所谓,她已经可以笑着和客人调侃谈笑,一次次熟练地脱下身上的衣服。
原本知佳对我只有恨,她说要把对我的恨刻在烟上,抽进肺里。那个时候知佳已经不是当初只会单纯掉泪的女生了,她开始抽烟喝酒,满嘴胡乱说着讽刺的话。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死死地抱她在怀里,然后给她看我少了一根手指的右手。
她开始流眼泪,就像那日我救下她那样,她揉着眼睛,眼泪顺着指缝疯狂地流下来。
后来我们开始一起生活,知佳也狠下心和我一起加入了江口组,她开始进行结婚欺诈。我知道她的骨子里是善良的,只是希望自己过得可以好一些,所以每每她欺骗了那些和她内心一样善良的人,我都可以看见她眼神里的无奈与绝望,我知道她的内心一定揪成一团。
就在我们的生活还多多少少充满了磕绊的时候,知佳却怀孕了,我一直没能说出那句生下来。因为我真的无法保证,可以让这个我们的孩子,幸福地成长起来。但是知佳还是生下了她,或者说她们。
我永远记得护士们那天躲闪惊慌的脸,她们抱着知佳生下的宝宝,抱着我的孩子。我看见臂弯间的小脸,她们畸形地连在了一起,是一对连体婴儿。我想到了知佳之前期待的脸,我知道这个孩子是她的希望,做了母亲的话就可以休息在家,不用再去做欺诈的事了。可是却是这样的结果,我猜想知佳无法接受,于是擅自决定将孩子送人了,然后再告诉知佳,孩子生下后夭折了。
在欺诈的过程中,知佳认识了一个叫做三上健太郎的男人。那个男人家里开了固定的报纸牛奶分发点,自己又是政府部门的青少年心理理疗师,总是算是很优秀的男人。最重要的是,他有固定的工作,清爽的家世。他在知道知佳是骗子之后,并没有报警,只是试图联系知佳,从心理专业的角度希望可以帮助她。
“就算你是骗子,我也会照样装作不知道,娶你回家的。”他这样对知佳承诺着,后来知佳真的变成了他的妻子。
我认为只要知佳过得好就可以了,我并没有做什么阻挠,在一年之后也娶了另外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和知佳不同,和我几乎没有任何共同回忆,性格也非常软弱,什么都顺着我。后来想想,那也许是因为她不想失去我。我和她有了孩子,我并没有让那个孩子和我姓。
大概是多多少少对知佳有些释然,于是我也会稍微为自己的家庭考虑,虽然还是没能完全爱上那个女人,但我至少想要守护住这个家,可妻子却在一次意外中丧生了。我的儿子叫做岩谷将太,我希望他和我不同,是个有将来的人。我知道虽然他看起来软弱,内心的某块却无比坚强,我不想让将太接触我的工作,尽管那个时候他已经清楚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什么人。我只想这个孩子,好好读书找一份安稳的工作,堂堂正正清清爽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所以我不断地责骂他,一旦他提到和我工作有关的事,我就表现得不屑一顾,只想他专心学业。很微妙的,也不希望他和我的关系变得很好。
谁知道将太却误解了我,他在内心不断积累着对我的怨恨,并且做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来证明自己。我一直在托人照顾我与知佳的孩子,有时也会去看看她们,我并不知道将太是怎么与她们结识的,但我亲眼目睹了在祭奠那天,烟火升空的那那一刻,他把刀插进了冬树的胸膛。
就仿佛是自己被捅了一刀一样,我想着和知佳最后的联系,这两个孩子,也等于被我亲手毁掉了。但也就是一瞬间,我突然想到了知佳和健太郎的孩子,那时候他们已经生下了两个男孩儿,其中较小的那个叫做雪哉,正住在医院等待着心脏移植手术。
我抱着冬树的时候,感到她还有微弱的鼻息,我知道她还没有死掉。等她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其实已经大半只脚跨过死亡线了,那时医生问我是否放弃救援,说现在做分离手术的话有可能可以让夏海独自存活,我只考虑了几秒就点头同意了。其实那时候,我并没有为夏海考虑多少,我只想要冬树那颗鲜活的心脏。
也许真的因为冬树和雪哉身上都流着知佳的血,他们的心脏是匹配的。我并没有告诉知佳这件事,而是让医生隐瞒了心脏的来源,偷偷进行了手术。本来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没料到知佳却铁了心一样一定要追查到心脏的来源,后来她翻到了医生那里的资料,心里猜到这个手术的进行与我有关。
那是一个黄昏极速消失的夜晚,我和知佳在外面吃过饭,送她回到了三上家,她邀我进去坐一坐。那天正逢雪哉出院,家里却黑乎乎地看上去没人,她和我发生了争吵,我却一句话都没有解释。直到我急匆匆地离开那里,她紧紧在后面追了一个晚上,我才软下心告诉了她这些年来的事情。
知佳又一次选择了我,义无反顾地跟我离开了。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三上家的兄弟,那么固执地想要接近我们,并且一盯就是几年。回国之后,知佳计划着慢慢接近两人,也让我配合她,告诉他们知佳其实完全不爱他们,全当他们是人生里的一颗棋子。其实我心里很清楚,知佳这么做,只是为了让三上兄弟彻底远离我们,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但这一次,我却永远地失去了知佳。
最终回 secret base
由于新番动漫《那朵花》的热播,已解散六年的组合ZONE将在2011年的8月进行为期一月的限定复活,她们将兑现2001年发表的那首名曲《secret base~你给予我的东西~》里的约定——相信十年后的八月,我们还能再相见。
最后崇水自己又买了一张票,和雪哉一起去了ZONE的复出LIVE。
《Secret base》的前奏响了起来,主唱MIYU的声音从舞台中央倾泻而下,台上没有打灯光,就在黑暗的状况下,熟悉的声音缠绕住现场所有人。大家尖叫着,同时又立刻静默下来,思绪被生硬地扯回几年前。
“呐,哥。”雪哉喊了一声身边的人,却没有转过头去,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得见的声音说,“我问过爸了,可能是我们搞错了。我们好像真的是,亲生兄弟。”
“我们一定是,世界上最棒的兄弟了吧。”崇水咧开嘴巴笑了起来,台上的灯光突然“唰”地亮了起来,照亮了一张张充盈着泪水的脸,“也许,我们应该每周都去那个秘密基地,而不是各自想着要找出那个答案的。”
“毕竟我们一直在一起,这就是最完美的答案了。”崇水这么说完,收起了笑容。他感到脸上阵阵发烫,听完夏海的真相之后,他又没办法恨那个叫做永山瑛士的男人了。
“是啊,也许有些事情,根本就无解吧。”雪哉轻声叹了口气,却感到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回过头去,是一张熟悉的脸,那是自己儿时的玩伴,岩谷将太。
“雪哉?”那个人皱着眉,却自言自语地又问,“冬……树?”
永远别忘记,那段在秘密基地中的日子。
与你在夏末,聊了那么多,从黄昏到繁星点点。
流过你双颊的泪水,我永远不会忘记。
直到最后,你紧紧握住我的手,这感觉也将长在我心。
就这样,让我们永远在梦中相会吧。
我相信十年后的八月,我们还能再相遇。
那一段,最美好的回忆……
这一句结束,这首歌也就结束了。满场的人突然爆发出春雷般轰鸣的掌声,他们拼命哭着叫着,挥动着手中绿色的荧光棒。
再见了,我们的秘密基地。
隐秘通道已经消失了,我们各自踏上了旅途,回不去的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