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全文阅读_作者:长耳
一
蝾螈咖啡店的那名店员,据说是被扼死的。
那时候,临时调查员林殊正站在咖啡店门口,对整片花园的景色目瞪口呆。细润轻柔的人造阳光轻洒在满园绿树红花上。亭中的一方水池里盛开着淡紫花瓣的睡莲。爬山虎攀上窗棂,茂密的菟丝子堆在园中一座雪白小楼周围。
这样的地方,完全不像发生过骇人的命案。
但此刻,那名店员正仰面躺在地上,他穿着一件白色的小熊围裙,头和身体几乎分离开来,颈部的血管神经耷拉在体外,一头身带亮黄色斑点的巨冠蝾螈正趴在尸体颈边,蝾螈正好伸出舌头把一块碎肉卷入口中,鲜红而浓稠的体液仿佛还在流淌,林殊甚至觉得自己的手指已变得湿哒哒。
人类世界有多久没有发生过谋杀案?林殊已经记不清了。
23年前,地球人类走上末日,太阳风暴携无数高能粒子流抛向宇宙空间,高能X射线首先破坏了地球上的无线通讯系统,磁暴烧毁了电厂,整个地球陷入一片漆黑0一年后,串联起地下漫长下水管道和地铁线路的地下世界一期修筑完毕,幸存的人类转入地下生存。面临种群灭绝危急,人类终于意识到同类的重要性,地下世界再也没有发生过谋杀。
迎接林殊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穿着小熊围裙的男人,他把客人迎进门,顺手取了双厚棉拖鞋放在客人脚下。林殊换鞋的一瞬间,突然被一把抱住。
“第七个,抱一抱……第七个,抱一抱……”林殊耳边响起了对方机械式重复的声音,他把手搭在男人的肩头,据说蝾螈咖啡店的店员,都是一些智障青年,好心的店主收留了这些无父无母的智障儿童,并给他们提供工作。
“这是店员小花,每逢第七个进店的客人他总抱着不撒手。”说话的声音从店堂外传来,林殊屋外回廊处站着一个奇怪的男子,他手持剪刀,正在修剪嫩绿的葡萄枝。男子一身布衣,头上的草帽深深挡住了眼睛,“人口登记局文员?他们怎么会派你来破案?”他指着林殊的胸牌,语气里全是戏谑。
“您是蝾螈咖啡店的店主?”林殊走上前。地下世界已经很长时间不需要警察法官一类的职位来维持社会秩序。上司思考良久,觉得与人口管理有关的职业似乎是同谋杀最近的一类,这才派他前来。
“兼职店主。”男子微微一笑,笑容比满园绿树红花更明媚,“我叫从结心,很高兴认识你。”
进屋坐下,林殊问:“听说店员陈挚是被扼死的?”
从结心沉吟半晌道:“其实,我也不知道。”
林殊看着从结心的眼睛,低声问:“有动机么?这名店员有什么特殊之处?”
“陈挚是很有名的。虽然……有智力障碍,但他总是能够抓取最适宜的咖啡豆,他泡出的咖啡,甚至是整个下三区最好喝的。”
“我不明白,”林殊疑惑地说,“等看到他体内的‘十五秒芯片’,凶手瞬间就会暴露身份……”
林殊说话的时候,小花正好奇地拿起一块桌上的草莓饼,非要将草莓饼塞给林殊吃。林殊拗不过,咬了下去,香甜的汁液顺着咬开的缝隙渗入口腔,新鲜的草莓气息令人忍不住把所有馅料一口气吞入胃里。但是很快,他感觉里面有东西,从嘴里吐出一块指甲大小的芯片。
实在是有怪癖的一家店,林殊心里这样想,没有什么人会把芯片做在馅饼里送给客人,虽然那东西的确能耐受五百度以上的高温。
“小花,后院的蜗牛要逃出来了,你快去看看。”从结心摸着小花的头发,将他支走。
林殊忽然意识到手心里这块东西的重要性,他把芯片插入手表卡槽,拉开透明光屏,光屏上出现了一段影像。
那是一块无比广袤的天地,土地是深褐色的,成片的咖啡树种植在这一望无际的广袤土地上。绿叶毫无阻碍地接受着阳光的洗礼,那是真正灿烂的日光,仿佛落入人间的潮水般冲刷着无数绿树。镜头在扫过一串鲜红饱满的咖啡樱桃后,像被硬生生掐断一般,戛然而止。
“这是店员陈挚死后的十五秒?”林殊内心很疑惑,这片土地无疑就在矿山附近,可不该存在在于地下世界的阳光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的芯片在你手中?你是芯片管理局的人?”
十五秒的全称是延时十五秒,这是人类在末日之前最大的科学发现。
研究发现,人死后,大脑中存留的信息会在空间里以电磁波的形式存留十五秒,这是无法解释的十五秒,因为在这十五秒内,人类确实已经死亡,但大脑却可以凭借空间中无可捉摸的电子流延续活动十五秒。
如果在人体内安装特殊的转换芯片,人死后十五秒内的活动会被转换为一段段肉眼可见的影像,警方曾用延时十五秒抓住了许多杀人凶手,事实证明,被谋杀的死者会用这十五秒跟踪杀害自己的凶手。
到地下世界后,管理层决定以自愿原则,给每位公民加装改良后的十五秒芯片,芯片分子母两块,子芯片被植入人体,能感应子芯片的母体则连入地下世界的庞大网络,帮助定位地下世界每位公民的基本信息、预防谋杀和犯罪,更重要的是,这块芯片可以把各类死亡信息收集汇总,保护人类在地下更好的生存。
芯片意味着一个人的全部隐私,芯片管理所更是守卫森严,林殊从未听说过有人能将一枚十五秒芯片从管理局偷盗出来。
“芯片管理员么?我曾经是,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了。”从结心唇边浮起一抹微笑。
“为什么?”林殊觉得有点不对劲。
“因为我把最珍贵的芯片出卖给了你。”从结心笑。
“什么?”
“你别无选择,做我逃亡路上的好伙伴吧。”从结心拉开自己的光屏,“他们就要来了,选择武器!”
话音未落,一颗子弹撕裂空气,打在林殊手边。林殊翻身倒地,敏捷地寻找掩体,翻倒在地的咖啡台石台面替他挡下了伽利尔突击步枪的扫射,他立刻平稳下心境,熟门熟路地扫视着屏幕上各式枪械,飞快地选择了最趁手的几样,在半秒内完成了枪械检查,他拉开手表的光幕,一张小白楼周围三维地形图闪现出来。突击队已经包围了小楼,一切可能的逃生通道被封锁。
“我虽然不介意被追杀,但一定要知道其中的原因。”林殊边开枪边朝后大喊,从结心正躲在后方的射击死角里啃馅饼。
“公民十五秒芯片丢失,这是第一级别的严重事件。”从结心笑答。
“芯片管理处哪来这么强的部队?”
“的确,地下世界从来没有武装部队。不过,”从结心挑挑眉,“眼见为实。”
耳边尽是弹片爆裂声,林殊在一记精准的点射后大吼:“干嘛把我也拖下水!”
“如果不是你的到来,我们从不曾想要研究陈挚的死。”从结心眨了下眼,“所以你才是罪魁祸首呀,专员先生。”
林殊还没来得及还嘴,突然感到脚下一空,瞬间如堕黑洞。
二
天知道从结心从哪里知道的这样一条密道,二人在地下世界绳结一般的管道中绕了三个小时,终于在一条水道里停住了脚步。
“这里是偷渡者驿站?”林殊看着行驶过来的一辆幽灵一般的列车。
深谙地下世界法则的居民都明白,七点三十一分总会有一班偷渡列车出现在需要偷渡的旅人面前。
地下世界的列车,自然同地上的列车大不一样,所谓的列车实际上是依靠水管内逐层泄水力在水下航行的无轨专列。
“我们要去哪?”林殊终于想起了这个关键问题。
“你说要去咖啡山呀!”从结心无辜地眨眼。
“我什么时候说过!”林殊话既出口,忽然想起自己的确在看到咖啡店员死后十五秒之时判断那片种植咖啡树的土地是属于矿区的。但是矿区只有连绵不绝的地下山脉,却不可能有那般灿烂的阳光。
偷渡者专列实际上是由一辆老旧的水下列车改建而成,从结心熟门熟路地走入了包厢,他甚至没有看车窗外的水底奇异景色,只是拿起遥控板,打开了车厢里的电视屏。
“下面播放一则追击令。”联邦十七套主持人那张优雅俊俏的脸出现在了屏幕上。
“嫌犯从结心涉嫌谋杀下三区总长炎拓镐,达芬奇大道蝾螈咖啡店店员陈挚,并绑架政府调查人员林殊,目前二人在逃,联邦政府现向全联邦发布五星通缉令,对发现确切线索的举报人、逮捕二人归案人员将授予蓝筹勋章。”
“你杀了下三区总长?”林殊见鬼似的盯着屏幕上自己的脸,“你绑架了我?”
从结心施施然在靠背椅上坐下,“你为什么不相信?”
林殊拍了拍从结心的肩头:“这样你就会认为我是卧底,我认为你是杀人凶手。”
电视屏幕上开始播放有关下三区两起谋杀案的专题节目,联邦著名女主播以“善良的覆灭”为题,猛烈抨击两起杀人案对地下世界秩序所造成的恶劣影响,并称之为“矿山惨案”后最严重的社会事件。
由于地下世界并无专门警察机构,更无刑侦警探,因此节目请来了在世界毁灭前担任过警察局局长的布拉顿,年迈的局长将矛头直指从结心,而证据——正是十五秒芯片录像。
这是炎拓镐留存的十五秒芯片,当镜头特有的沙黄色出现在屏幕上,朦胧间,镜头掠过一片花香,紧接着就来到了雄伟的十五秒芯片墙外,一望无际的芯片墙上有无数白光,好像漆黑夜空中闪烁无数星光的银河。蓦地,一道靛青的身影出现在镜头中,那名偷窃者仿佛感知到了什么,悄无声息地对准了镜头,那是一张眉目淡雅的面孔,他在芯片墙上取下了一片黯淡的芯片,塞在口袋中,随即不以为意地转身离开。镜头最后扫过那块被偷走芯片的名牌,陈挚两字如同一道惊雷,“炎拓镐先生用死后的十五秒,替我们记录了一位无耻的偷窃犯,他不但冒犯了神圣的芯片墙,更蔑视了全联邦民众的尊严。根据十五秒三大定律,死于谋杀者必定跟踪凶手,我们认为,这位监守自盗的十五秒芯片管理员从结心便是杀害炎先生的凶手。”
此刻林殊和从结心正向着咖啡树生长的地方前进,地下世界的咖啡树生长在绵际山脉一带,山脉横贯联邦中北部,土壤肥沃,物产丰富,更重要的是,山脉里蕴藏着丰富的晶石与稀有金属,所以联邦人更乐意把这一条山脉称作联邦脊梁,又或者是矿山。
林殊百无聊赖地看着对面墙上贴着的旧海报,突然全身一凛。那个人……为什么这么像——从结心!那是二十年前名动联邦的著名女星露丝亚小姐,那是怎样一位美人!她穿珍珠白的吊带衫,皮肤是白玉的颜色,笑容像海滩边明媚的阳光,整个人如同渗透地表穿入昏暗地道里的一抹亮色,蜜糖一样甜,而且她酷爱园艺,会做全联邦最美味的草莓馅饼,在她家里还有一片梦境般的花圃。
仿佛是因为她美得上天都要嫉妒,在露丝亚小姐下嫁著名商界领袖从百川先生,后生下孩子的那一年,她们夫妻二人决定进行纪念旅行,而他们这一走,便失去了踪迹。有人说,露丝亚小姐与从先生乘坐的那矿山列车被匪徒劫持,也有人说,那辆列车被帕斯山脉的地底巨兽吞噬,无论怎样,列车在进入矿山后悄无声息地失踪是事实。而这样的神秘事件更令全联邦人民真正体会到了地底世界的危机重重。
最大的恐惧永远来自于未知,震惊全联邦的矿山惨案真正导致了十五秒芯片在全联邦的传播与推广。
三
下了偷渡列车,从结心并不在意自己五星逃犯的身份,他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矿山老字号穿山甲肉汤店里大吃了一通,林殊对这样的从结心实在无话可说。
酒足饭饱,从结心顺手拉住路过的一位女店员,“最近的咖啡店在哪里?”
女店员转过身,看到从结心那张儒雅的面孔,原本不耐烦的脸色瞬间变得温柔起来,“这位先生,您说什么?”
“我们想去喝一杯咖啡,您有什么好的地方推荐么?”从结心语气恭敬有礼,如同一个贵公子。
“丝绒咖啡店是个好去处,先生。”女店员指向店外,左转,走过两个街口便到。
“但我们想去特别一些的地方。”从结心仰望着高挑的女店员,“比如矿山里的咖啡产区,听说那里风景极好。”
女店员听到这话,下意识地看向收银台前的店长,而店长也早就注意到了这桌客人,他见到女店员投来的目光,便走出了收银台。
“店长,他们想去咖啡山。”女店员凑到店长身边,悄声说道。
店长忽然脸色大变,极力压制着愤怒的语气,“本店生意繁忙,如两位用餐完毕,请速速离开。”
“我只是想去咖啡产区。”从结心露出无辜的表情,却死死盯着店长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孔。
“你们跟我来。”店长折转身,迈着大步向店后走去。
穿过一扇加厚的铁门,林殊与从结心来到了穿山甲肉汤店的后厨。
刚一进门,店长掌风凌厉,五指微张,一把捏住从结心的脖子。
“你们是谁!”他低声怒喝。
从结心受制于人,却依旧优雅得体,“我们大概只是普通的旅人。”
“说!”店长指下继续用力。
从结心看向林殊,仿佛在询问林殊他是否有说错什么。
林殊轻咳一声,“其实,他是联邦五星逃犯,而我,是被他劫为人质的探员。”
“林殊,说实话并不是个好习惯。”从结心无奈地摇头,却感觉脖子上的手却明显放松下来。
“如你所见,我要带着我的人质去咖啡山逃避追踪。”从结心笑望着林殊,眼珠如黑玛瑙般润泽。
“咖啡山被封了,你们进不去。”店长放下手,似乎不准备抓从结心去换取高额赏金。
“吉平先生是联邦最出名的地下向导,如果您不能帮助我们,我想,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了。”
店长冷淡地看着从结心,好像对这样的恭维并不在意。
“您既然经常给那些喜欢探险的有钱人们做地陪,那么我愿意给您一个您一定会心动的价钱。”
“你以为我缺钱?”吉平冷笑。
从结心说:“不是钱。我不仅能偷窃十五秒芯片,还能躲过联邦军队的伏击,并安然无恙地走入矿区找到你,联邦五星逃犯本就是实力的证明,”从结心用那双极似露丝亚小姐的美丽双眼认真地看着吉平,那双眼仿佛有惑人的魔性,“更重要的是,你现在需要人手,不是么?”
听了从结心的话,吉平陷入了沉默,片刻后,他终于抬头,并轻点了一下。
吉平带着两人走到一处豪华野外营地。
营帐中,一位身着貂绒的少年正坐在火炉边上自斟自饮,他衣肩上那毛茸茸的大领子在火光映衬下散发柔和的光泽。
“吉平,这就是你给我找来的人么?”少年冷冷地看着两人。
“是的,少爷。”
“让这两个废物留下吧,我们明天出发。”少年挑起眉毛,向吉平命令道。而原本冷漠高傲的吉平,在这个少年面前,却卑微得好像一条忠狗。
“你不是说要去咖啡山么?”林殊背着沉重的行李,艰难地走在从结心身后。而从结心看似孱弱,却背负着比林殊更大的背包,在陡峭的山坡上如履平地。
“你不会不知道,绵际雪山是去往咖啡山的必经之路么?”从结心好笑地问道。
让林殊蓦地红了脸,转开了话题:“这孩子是谁?”
“那是炎家小少爷呀。”从结心苦笑着回望自己背上的背包,里面塞满了各式衣物用品,甚至还有一个精巧的折叠床。
“哪个炎家?”
“联邦还有哪个炎家有这么大的财势?”从结心向跟着少年的一位女仆看去,“当然是帕斯炎家,这位炎小少爷的父亲据说是林家家主的表弟,掌管琼斯一代的生意,而咖啡山,更是炎家产业的一部分。”从结心对着少年的背影如数家珍。
“你是故意的?”林殊被风呛得直咳嗽。
“炎家有历练年轻人的习惯,每逢孩子满十六岁,总要让他们从琼斯城经由绵即雪山前往咖啡产区。”
“你想去咖啡产区,早就谋划好了要找吉平做向导,但是吉平又是炎家人,让吉平做向导的唯一方法就是让你自己也暂时成为炎家人,所以你故意去肉汤店里挑衅吉平,并毛遂自荐,为的就是跟着炎家少爷。”林殊忽然觉得有些生气,“你到底有多会算计人!”
“总觉得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是个蓄谋已久的坏人。”从结心微笑着,替林殊拉好了防风口罩。
四
绵际是一座人际罕至的地下雪山,这里到处可见废弃的矿井和各式矿工营地。地下不分白天黑夜,没有人造灯光和过滤日光的地方,总是一片漆黑。哪怕是被背着走了几个小时,养尊处优的炎少爷在行走到离雪山封顶还有一大半距离的时候,终于熬不住要休息了。吉平选了一处废弃矿区营地,破旧的营房在狂风下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声,炎家少爷不情不愿地随吉平走进这间破旧的建筑,而从结心背的那一大包露营用品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少爷围着暖洋洋的火堆,从腕表中抽出了是林殊手表光屏六倍大小的透明屏幕。
林殊乘着去拿罐头食品的当口,看到从结心正盘腿坐在破布似的铁门边,玩弄着地上的面粉似的雪堆。他回来时偷偷瞥了眼炎小少爷那张大得过分的光屏。他赫然发现,光屏上竟是炎少爷的暑期作业。
“地下世界的交通设计理念,请用一个词概括。”炎小少爷盯着光屏上传来的题目,开始绞尽脑汁思考,输入了几个词,屏幕上都出现了红叉。
“你们有谁知道么?”他回望着一干随从,一群粗人都低下头不回答。
从结心捏起一点雪花,朝炎少爷轻笑,“废物。”
“你说什么!”少爷一脚踹翻木桌,几乎要冲到从结心面前揍人。
“我说,地下世界的设计理念,就是废物。”从结心望着少爷红彤彤的脸,“人就是地下世界里的废物,对废物的处理方式,永远要最方便快捷,占用最少资源,得到最大的收益。”从结心用手指在堆好的两座雪堆间画了一条直线,“当初设计者就是将人在地下世界的活动模拟成了地下污水,污水管道直来直去,却有非常科学的收集和集中排放的理念。”
林殊听从结心停了下来,便抬头看了他一眼,从结心脸上没了温和的笑容,反而像是陷入了沉思,“关于废物的理念,还有一层含义便是废物利用,因为主水道与次级水道的地势差,放水时会产生巨大的势能,利用势能进行水力发电,同样也是废物利用。”
炎少爷听着,从开始的半信半疑变成了后来的连连点头,他赶忙把“废物”输入屏幕,屏幕中出现了令人愉悦的,表示答案通过的绿色。
“吉平,你知道矿山里有什么捷径么?”炎少爷忽然问道。
“少爷,您想要做什么?”
“这里既然是矿区,一定有矿道之类的捷径,不是么?”炎少爷得意地看着从结心,“人是废物,矿物就更是废物,运输废物一定有非常便捷的路线,不是么?”
吉平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来,他悄悄坐在炎少爷身旁,两人开始低声交流起来。
林殊若有所思地望着门边百无聊赖的从结心,从结心手边的雪堆已呈现出了山峰和丘陵的形状,那模型看上去精巧无比,就在从结心准备抹去雪堆的时候,林殊用手表悄悄拍下了从结心捏好的雪堆图。
炎少爷如同吃了兴奋剂一般,不顾吉平的反对,非要体验地下世界最原始的交通理念,走一走人类搬迁到地下伊始之时的开拓遗迹。
吉平拗不过纨绔的炎少爷,只好灰溜溜带出门寻找传说中的矿道。他不愧为在矿山最好的向导,一个多小时候后,他已找到了一条可能非常安全的矿道。
矿道入口在绵际雪山中段,入口早已被积雪掩埋,吉平挖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行的道路,自己爬到最前方。炎少爷则被两名仆从保护在最中间,林殊爬在倒数第二,从结心垫后。通过漫长的甬道,一座宏伟的矿洞逐渐出现在了冒险者的眼前。
“这里是第一批开拓者留下的。”吉平轻声说道。
矿洞足有一个足球场大小,强光电筒发出的光宛如穿透黑幕的一根细针,林殊惊得捂住了嘴。矿洞的地面显得干净而平整,废旧的挖掘工具被整齐摆放在山体的一侧,有诸如多功能铁锹和高速钻头一类的东西,虽然它们锈迹斑斑,但并不给人以破破烂烂的感觉。
林殊回过头,却发现从结心不在后面,他紧张地拿强光电筒四下照看,却发现从结心正蹲在地上,仿佛挖掘出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那是什么?”从结心挖开土表,里面露出一张褪去颜色的塑料纸。
“雪鹿禾的香橙口味棒冰。”从结心抬起头,朝林殊笑了笑。
“棒冰?”
“露丝亚小姐代言的,曾经风靡全联邦的金牌冷饮。”
“废物,快过来!”走在前边的炎少爷回头大喊。林殊与从结心赶到前方,发现那里安静地停靠着一辆老旧的矿车,在地下世界建造伊始,几乎随处可见这样型号的矿车,地下世界的先驱们便是利用这样的工具,穿梭于蜿蜒诡秘的地底裂缝。登上矿车,它的内部结构与火车大致相当,里面有一排排座椅,并由车头牵引。
与火车不同的是,矿车依靠着上下两条铁轨运行,这样的设计是专门针对矿区中高低不平落差达近百米的复杂地形,所以,矿车更像是游乐园里的过山车,而真正的矿车,甚至比过山车还要刺激过瘾。
“我就说了,一定有捷径。”当得知矿车动力系统完好以后,炎小少爷得意地昂起头。
炎家果然是联邦第一大家族,小少爷甚至还带了一公斤的高能晶石。高能晶石驱动着矿车,缓缓向绵际雪山地底深处进发。
在经历了短暂的下滑后,矿车开始艰难而又漫长的爬坡,窗外仍旧是一成不变的黑色岩石,林殊终于熬不过去,靠着椅背沉沉睡去。
林殊再次醒来的时候,矿车似乎正卡在矿坡下不能动弹。他看到吉平和从结心正在穿上的厚厚的水肺潜水衣,赶忙从座椅上跳起来。
“底下是两条水道,我和吉平去查看一下该走哪条。”从结心安抚着林殊。
炎少爷已在一名仆从怀里睡着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选择给吉平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林殊站在车厢门口,有些紧张地看着两人没入漆黑的矿道积水中。
黑暗中的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漫长,他点开了不久前拍下的照片,照片上正是从结心捏出的雪山地形图。林殊想要联网查找绵即雪山真实地形图,却发现矿井里的信号并不好,下载信号断断续续,这在地下世界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情况,因为地下世界的通信信号是基于土壤构造的改良电子信号,有泥土的地方就有信号,根本不存在信号屏蔽一说。
终于,雪山三维图的信号在下了三载分之一后彻底终结,林殊对着雪山底座,左右观察,他把三维图缩放到从结心随手捏制的模型大小后,震惊地发现,从结心随手勾画的连通咖啡产区与绵际雪山的线条的坐标纬度,与现在这条废弃矿道惊人的相似!
就在林殊心如擂鼓的时候,漆黑的水面开始漾起波纹,另一名仆从警觉地唤起林殊,并关上矿车车门。水面的波纹越来越大,终于,吉平的脸孔出浮现在水面上,林殊不安地察觉到吉平脸上血色全无,湿哒哒的头发水草一般贴在他脸颊上。
很快,仆从捞起了吉平,但从结心却踪影全无。
“从结心呢!”林殊一把拽起吉平。
“他走右边的那条水道……咳咳……我不知道……”吉平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岁,他艰难地开口。
“底下有什么?”林殊问。吉平猛烈喘气,“底下是手,底下全是手!”他的眼珠上布满蛛网似的红丝,就快要爆裂开来。
“什么手?”
“人手……一个矿车车厢里塞满了密密麻麻的人手……”吉平用手抱住脸,拼命擦着,“我下到水底,发现里面翻着一辆矿车,我朝矿车里看去的时候,一只人手突然浮起出来,雪白的手啊……”就在吉平发疯似地叙述的时候,从结心忽然从水面上冒出了头。林殊将他拉上车。林殊将吉平所见大致给从结心复述了一遍,从结心却并没有惊讶的神色,他垂头沉思了片刻,忽然抬起头:“我听说,在地下世界建设伊始,曾征用了一批死刑犯,并以残酷的方式逼迫他们劳动,一旦死刑犯有叛乱,便会被处以斩手之行,这些都是秘密进行的处罚,并没有太多的人知道。”
“吉平看到的车厢,是囚犯被斩去的双手?”林殊犹疑地看着从结心。
五
从结心的运气一直很好,他下潜的右侧水道竟直同咖啡产区,矿车走了三个小时不到,已能看到前方的亮光。
吉平这时已恢复了神志,他唤醒了炎少爷,五人决定下车,步行出洞。
刚走出矿洞,进入咖啡产区的范围,炎少爷手腕上的定位标志闪过一抹绿光,显示翻越雪山的任务成功。
林殊看到在绿光亮起的那一刹那,从结心脸上竟浮现出一抹不同寻常的微笑来。
真正进入咖啡产区,林殊才知道吉平口中咖啡产区进不去是什么意思。每一条通往咖啡产区的管道口都有专人把守,那些兵士甚至明目张胆地手持枪械。
林殊与从结心告别吉平与炎少爷,偷偷换上了咖啡采摘工专用的褐色工作服,穿梭于漫山遍野的咖啡林中。绒毯一般的绿色咖啡树铺满了整片土地,一眼望不到头。人造顶棚漏下灿烂的阳光,一串串饱满的咖啡樱桃在阳光下散发出水果糖般的甜美气味。
“他们在防范些什么?”林殊望着远处一队看似乎寻常的巡查员,却从对方走路的姿势上判断出那是一队训练有素的雇佣兵,“他们难道是怕你溜进咖啡区?”
“听你这么一说,我总觉得自己是很重要的人物了。”从结心笑着摘下一串熟透的咖啡果。
“全联邦还有别的咖啡产区么?”林殊环顾这漫山遍野的咖啡树,不断寻找着适宜的角度,“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这里同死者陈挚十五秒芯片里的影像都不大一样。”
“这是联邦唯一的咖啡产区。”
“这些防卫队员,是为了不让看过陈挚死后十五秒的你发现这点?”林殊问。
从结心无奈地点头。
“那么陈挚所看到的景象,是哪里?”林殊忽然捉住了关键,“十五秒三大定律之一,人死后只能看到死前曾去过的地方。”
“这也是我想知道,那片咖啡田,究竟是什么地方。”
“陈挚会不会是发现了咖啡的异常呢?”林殊像是想到了什么,“如果咖啡真的有问题,那么这种问题一定是细微的,根本上是极难察觉的。”他望向从结心的侧脸,想从里面寻找一些端倪。
从结心反而接下了林殊的话头,“除了天才,还有谁能在一公斤咖啡豆中找出异常的那些呢?”
“这才是你来咖啡产区的真正原因?”林殊忽然觉得自己被摆了一道。
从结心停下脚步,他弯腰摸着干燥土表,很快就拉着林殊坐下。
不高不低的咖啡树遮住两人身形,一片凉爽的阴影盖在从结心的手腕上,从结心拉开腕表光屏,将一端的引线插入土壤中,光屏上显示出连接成功的绿色光符。
地下世界的所有电波信号是基于土壤传播,因此许多加密信号时常外溢,一旦靠近外溢区,通过特殊手段便可以捕捉到这些加密信号。林殊曾听说,有人能够通过外溢信号入侵主网络系统,他以为那只是流传于大学里的笑话,但却没想到真有人能够做到。
“密道里的断手究竟是怎么回事?”林殊忽然意识到从结心入侵了炎家的主系统,改掉了炎少爷的问题,故意引诱炎少爷问出地下世界构造的问题,然后给从结心给予启发,骗炎少爷去走那条密道。
“你会知道的,但是我想,我们现在又要逃命了。”从结心弯起唇角。
林殊点开腕,光屏上很自然地出现了一张地形图,图中演示着一条最佳逃生路线,到最近的矿道一共七百三十四米,一队装备精良雇佣兵正以扇形合围过来,林殊不停利用咖啡树的枝干作为掩体,开枪扫射。而从结心握着抢,却很少射击,他看上去并不勇猛,但总在关键时刻卸除有威胁的枪手的武力。
在从结心的掩护下,林殊一路狂奔,用最快速度窜入矿洞,那矿洞的四名守卫见到林殊,甚至没有了提枪时间,便被从结心精准击倒。
在纷繁复杂的地下暗道中甩掉了追兵,林殊和从结心正窝在一处狭窄的岩石缝隙里。他们点了一盏微小的冷光灯,林殊发现自己的光屏中出现了一份密密麻麻的报表。
“这是什么?”林殊问。
“咖啡种植区的产值和出货明细。”
“你冒险来咖啡山,就是为了这个?”
“它很重要,很值得。”从结心平静地说道。
账单上详细标明了咖啡产区每月的实际产量,与出库总量。整个咖啡产区占地21000公顷,约为地上世界巴西全国咖啡种植面积的千分之一,产区的产量约为每公顷980公斤,而这三个月正好是产区咖啡的成熟期,账单上显示,七月份咖啡产区的产量为680万公斤,但出库总量则高达687万公斤。虽然差异并不大,但七月份才是咖啡成熟的季节,地下世界的咖啡本就是奢侈品,从来供不应求,咖啡产区根本不可能搞到这额外的7万斤。
“他们从哪搞来这么多咖啡?”林殊强忍着揉碎那卷账单的冲动,问从结心。
“你觉得……那张十五秒里记录的信息,最有可能来哪里的影像?”从结心抬起头,停顿了片刻,问出了这个问题。
林殊的脸色阴晴不定,他迟迟不肯张嘴,却终于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是地上。”林殊其实很清楚他的猜测意味着什么,他的猜测意味着地上世界仍有人类的存在,还意味着那些人类在地表能进行简单的生产活动,更意味着咖啡产区与那些在地表进行生产活动的人类有联系,无论哪一件猜测,都将是震惊地下世界的发现!
“很完美的猜测。”从结心轻声鼓掌,但他话锋一转,语气严肃异常,“在找到真正的证据之前,我希望你能保持沉默。”
林殊忽然脸色一沉,咬牙道,“我们去哪里找证据?首先,我们怎样爬到那该死的地表,即使我们爬上去了,我们该怎样找到那些人,如果最终我们找到了他们,我们又该怎么办?他们有可能是一群疯子也可能是一群傻子!”
从结心轻轻拍了拍林殊的肩头,“其实我们手中已经有了,不是么?”
林殊半信半疑地看着从结心,从结心让林殊调出了几十年前地上世界的地图。
“咖啡树只适合生长在热带或亚热带,所以在南北纬25度之间的。”从结心握着林殊的手腕,在他的光屏上勾选了这一块区域。
“适宜咖啡树生长的温度,在15-25度之间。”从结心再次缩小了范围。
“年降雨量必须达1500-2000毫米,同时降雨时间,要能配合咖啡树的开花周期。”从结心在世界地图上圈出几块极小的区域。
“更重要的是,地下咖啡产区实际上模拟了海拔800-1200米的牙买加地区的环境,而这块区域,其实并不大。”从结心边说,边在屏幕左侧点出了陈挚死后留下的那段咖啡树的影像,他把牙买加地形图放大到与影像同等比例大小。很快,微型电脑利用自动比对功能,锁定了其中的一块区域。
从结心把光屏放到林殊面前,他看着林殊,脸上的表情却有些沉重,“如果我的地理没有像你那样悲剧,那么我想,这块区域,正在我们头顶上。”
“这不能成为真正的证据。”林殊的反应比从结心想象的要快。
“陈挚芯片的证据只能证明他的十五秒出现了地上世界,虽然这与三大定律相违背。所以这可很能是一件特例。”
“如果这是一件特例呢,证明了什么?”从结心问。
“十五秒芯片基于个体神经而存在的,这是十五秒芯片中不可能存在个体并未见过的场景的根本原因。事情其实很简单,如果陈挚的确并未去过地上,那么一定是十五秒的子芯片搞错了。”林殊斩钉截铁。
“为什么会搞错?”
“陈挚他,有一个双胞胎哥哥,我想你可以从这里入手。”从结心说。
林殊蓦地一震,他非快点开透明屏,将十五秒与双胞胎作为关键词,输入搜索引擎,搜索引擎显示出了一千三百条信息,而出现频次最多的便是一个名字,巴立明。林殊的情绪忽然变得有些异常。
“我需要时间。”他摸摸收回了电脑屏,对从结心说。
“时间不一定足够。”从结心回答。
“所以这条线我们大概暂时要放下,我还有一个问题,如果真的有人在地上,他们是本身就生活在地上的,还是事后被人送上了地表?”
“二十年前,距地表46米曾检验出超常的太阳粒子水平,那次为期一周的太阳电磁爆后被证明足以杀死瞬间地表以下79米的所有生物,完全不存在地表仍有生命的可能性。”
“所以……”林殊脸上现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有人通过地下某条通道,重新回到了地表?”
“其实我更关心的是,那条通道在哪。”
六
从结心对矿区地理的了解已经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他利用无数废弃矿道和天然岩洞,带着林殊七弯八绕走出了咖啡山。
与咖啡区毗邻的是一座名叫扶孤城的地下城市,地下世界城市的命名方式太过繁杂,但大体分为汉音与英音两种,汉音的城市里大多居住着中国人,从结心顶着一张五星逃犯的面孔,混入满是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人里,就变得面目模糊起来。
扶孤城中有一家面店,据说这又是家百年老店,从结心大大方方坐在方桌前吸着面条。就在他们吃饭的当口,镶嵌在餐桌中央的电视屏开始播放联邦整点新闻。
主持人依旧是风姿绰约的翠珊女士,可新闻的主题却与联邦五星逃犯无关。
头条新闻是有关联邦中北部的手足病传播疫情,新闻记者头戴口罩,站在了北部首府琼斯城的医院门口。医院门口围满了忧心忡忡的家长,他们伸长了脖子,对着医院大门望眼欲穿。
正在记者介绍疫情的当口,一辆救护车呼啸而来,车门呼啦打开,一名泪眼婆娑的女士手里抱着一个三岁大的男孩冲下了车,男孩脸色苍白,随着摄像机镜头,观众们震惊地发现,男孩的耷拉下的手部长满了苔藓般的水泡,其中几颗水泡早已破裂,正流出浓黄的血水。
“一种名为手足病的疾病正在联邦北部蔓延,这种疾病传染迅速,感染者在接触病原体后30分钟即刻发病,医学专家认定,该种疾病为疑似变种的病毒,得病者多为3~10岁幼儿,联邦卫生署呼吁公众尽量减少外出,并对学校游乐场等儿童密集场所实施全面消毒。”
店堂里坐满了慕名而来的食客,几乎所有人都吃得热火朝天,因而无人注意餐桌中央的电视屏上播放的新闻。但是林殊从新闻播放的一开始,便已胃口全无。
“你是特地想要看这个么?”林殊用筷尖戳了戳屏幕,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吉平所看到的那车沉没在水中的断手。
“我哪里能够猜到联邦新闻会播放什么。”从结心用纸巾轻轻擦拭唇角。
“这是你等待已久的东西!”
“如果可以,我宁愿不要等待这些东西。”从结心垂下眼,令人无法看清他脸上的神色。
“这次疫情的源头,是那车东西?”林殊轻声问道。
“我们与吉平分手时,你可看见他手上出了水泡?”
“没有。”
“吉平出水后,我们与他呆了多久?”
“大约两个小时。”
“新闻上说,接触病原体半小时后就会出现症状,但吉平没有,这说明绵际雪山下矿井中并不是我们要找的传染源。而我似乎觉得,寻找这处传染源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林殊听了从结心的话,罕见地摇了摇头,“新闻上说,该病毒是旧病毒的变种,诱发病毒变异的可能性大多有三种亚硝酸、羟胺和高温,在末日之前,最常见的便是太阳高温造成的病毒变种,这占所有变异病毒总数的百分之八十以上,鉴于我们正在这里寻找一条通往地表的道路,我想,这则病毒变种新闻应该是一条极有用处的信息。”林殊说完,他发现从结心正以一种审视的眼光看着自己。
“林殊,你明明只是个办公室职员,却有媲美一级雇佣兵的身手,你明明连绵际雪山都不认识,却能对病毒病理如数家珍……”
林殊,你到底是谁?从结心在脑海中,默默向林殊问道。
比之林殊对病毒病理的了解,更令从结心感到惊讶的是林殊强大的专业能力。林殊混入了扶孤城医院,将对患儿父母简单询问的结果输入专业的疫情发展拓补结构模型中,很快,微型电脑将扶孤城游乐场定为了传染源。
扶孤城游乐场在城市西北面,与咖啡山毗邻。
地下的游乐场里好玩的东西与几十年前的地上游乐场有极大的区别,地下游乐场里没有摩天轮,没有火箭发射,却有更为刺激的过山车和地震体验游戏,除了女孩喜欢的套娃游戏,游乐场里最受欢迎的还属地下鬼屋。
扶孤城游乐场的鬼屋依靠咖啡山而建,是由一条地下矿道改造而成。甫一走进鬼屋,便觉得凉风扑面,凹凸不平的岩石被涂成血红颜色,间或有凄厉的嘶吼声与猛鬼过街声,死状恐怖的尸体被铁链吊在天花板上。
林殊披了件白袍,拉出一个装成猛鬼跑出来吓人的小哥,他以防疫部门工作人员的身份,向这位扮鬼的员工询问鬼屋近来的异常情况,鬼屋员工思考了片刻表示,进来鬼屋的秩序一向良好,也没有客人被吓得心脏病突发之类的事故,惟独猛鬼池的水位因为地底水位升高而猛涨,曾溢出过池缘。
林殊下意识看了眼从结心,从结心的表情少见的凝重。
猛鬼池是整个水中恐怖项目的半开放区域,水里面堆满了断手断脚,惨白的手脚在翠绿的水底灯光掩映下,仿佛还能再次活动。林殊用试管装了一小瓶水体样本,等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周围已没有了从结心的踪影。
林殊独自漫步狭窄的全透明玻璃管道,玻璃管道横贯一条地下暗河,四周是如真实海洋一般的恐怖海洋馆,林殊在前方发现了从结心的身影。
从结心单手扶上玻璃,微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远处,他好像一个第一次进海洋馆,而震惊于宏大海底世界的孩子。林殊走到从结心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方向,他看到了每个鬼屋里都会布置的一幕场景,但这幕场景,却是他这辈子最难忘的噩梦。
那是一辆翻倒的巨大矿车,矿车是橙红颜色,表面因水流侵蚀而变得腐朽,但矿车里的情景却宛如多年前的样子,那里面有一张张表情栩栩如生的人脸,有些嘴张开着,有些眼睛紧闭着,还有些神色诡异的安宁。仿佛是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诡异翻车事故,乘客们头朝下,身体却被绑在座椅上,女孩乌黑的长发正随水波摇曳,而他们的手呢?
他们完全没有手。
林殊握住了从结心的手。
“是这里么?”林殊问。
“林殊,你真是聪明得令人难过。”从结心回握了林殊的手。
林殊感到从结心的手心一片冰凉,“从结心,你究竟是谁?”
“我以为我和从斯叔叔的对话,你都听到了。”从结心顺着玻璃壁,慢慢滑跪在地上。
“你是露丝亚小姐和从百川先生的儿子。”林殊背靠管壁,陪从结心坐到了地上,“你父母在二十年前无故失踪,你隐忍了二十年,总是要把他们找出来的。
“杀害你父母的人,把这辆矿车安排在这里,安排在一个几乎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公共场合,难道就不怕人发现么?”
“能够把我父亲的尸体挂在公共面前侮辱他,冒一些风险又算什么?谁会仔细去看这么恐怖场景里的每一个细节,认识见过当年死者的人也年事已高,怎么会来鬼屋这种开放给青少年人的地方?”从结心轻笑着,将一张一张泛黄的照片,递到了林殊面前。
那是一辆观光矿车中的情景,游客们的脸上都溢满崇敬和崇拜之情,在矿车最前方,一位美丽的女士正拿着话筒,她红唇微张,手里牵着一个同样手握话筒的小男孩,小男孩笑得很甜,那样的笑容仿佛继承了母亲的天赋,能够消抹一切阴霾。
“那时候我才四岁,还小,讨厌矿山和旅行,然后他们便带着我的哥哥一起参加了平民旅行团,说起来,那家伙不过是比我早出生几分钟。路途中,我父亲拍了一张照片传给我看,还打来电话,保姆抱着我看照片的时候,我还觉得那实在是太丢人了,便死活不肯去听。但是没想到,一次任性竟然让我错过了这辈子最后一次机会,所以我一直在想,如果那时候我听了电话,该有多好呢?”
从结心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甚至没有半点悲伤的神色,他很平静。林殊想,如果一件再刻骨铭心的故事,被回忆了无数遍,总会有磨光痛苦的那一天。
林殊拿着照片,同眼前的废弃矿车相比对,他发现照片中每位乘客的脸,与水中的废弃矿车里那些死尸的脸,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除了原先站在车头的母子,并不在那里。
“你打算好,该如何向炎家复仇了么?”林殊将照片交还给从结心,他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需要我做什么?”
“林殊,你实在聪明得过分。”从结心苦笑着摇头,“你是怎么发现的?”
“这不是显然易见的事情么?当然从先生意外失踪,从家动荡不安,从先生的两位副手炎枯毕和林远湖成功抢夺了从家大部分产业,而从家本家的亲戚因为从先生管理公司的理念,从来都被排除在外,所以你叔叔才沦落到成为一个见不得光的偷渡船船长,不是么?”
“他们的名字,还是我父亲亲自取的,你看,林与炎,都是在两个‘人’字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但是没想到,他最后还是死在了最信任的人手里。”
“你会用怎样的方式复仇?虽然你见到了炎家少爷,只是引诱他去走那条矿道,并没有真正伤害他,但我总觉得,像你这样的人,一定会玩一场惊天动地的游戏。”
“是么?”
“我并不认为从家没有派出力量寻找你的父亲母亲,但是他们在很多年前都没有做到的事情,你却迅速完成了,我只能相信你的处心积虑。”
面对林殊这样的质疑,从结心不知该哭还是该笑,“首先,除了我之外,你是第二个看到这张照片的人,你不要低估一个父母双亡孩子的警戒心。其次,你又如何知道,从家派出的人手,有足够的能力呢?最后,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吉平。”
“当年的事情,吉平也参与了?”
“吉平的地位,应该还没有资格参与这样的大事。但是炎小少爷毕竟是炎家的后辈,身份尊贵,吉平自然不会让他冒险,如果吉平劝阻无效,那么吉平一定会按照他所知道的信息,选择最安全的矿道,而我想,我父母当年的总秘书,也一定是这样做的。”
“那条矿道?”
“其实二十年前的绵际雪山,还是吸引了许多初入地下世界的居民前去游玩,那时候人们刚休养完毕,正是对地下充满好奇的时候,而因为矿山是唯一一座地底山脉,无所事事而有些闲钱的人们,重新开始了休闲旅游。绵际雪山下的许多矿道,大多都同旅行社有合作,矿车观光是旅游的保留节目。”
“所以你看到那张冷饮包装袋才那么激动?”
“说激动并不恰当。”
“也对,从你捏出的模型来看,你一定无数次地推演过雪山地形了,不是么?”
“林殊,偷拍不是个好习惯。”从结心无奈地说道。
“哪怕你可以利用吉平的经验,再次确认你推演的那条道路的正确性,可是你无法保证,那里一定会有你想要的东西,比如那车断手。”
“我从未去过那里,并不知道前方会有什么。”
“这样的巧合太说不过去了。”林殊摇头。
“如果这不是巧合呢?”
林殊若有所思,“露丝亚小姐与从先生出游,以他们的身份,一定不会不带保镖。如果,我是说如果,从先生的两位副手要谋害他,他们是怎么做到呢?”林殊微微侧过脸,他看到从结心露出了赞许的神色,便继续说下去,“谋害你的父亲母亲,需要做到几点,第一,必须要解决保镖;第二,不能让她们与外界联系;第三,不能让搜救人员定位他们的位置。我想,如果行径路上的那车断手不是巧合,那么它便是整桩谋杀案里的一个必不可少的环节。”
“那车断手,究竟是什么?”林殊皱眉,“你千万不要再重复说那是被行刑后死囚的断手。”
从结心仿佛不觉得腿麻,他仍旧跪着。林殊看到从结心卷起了自己的袖口,并把手腕伸到了自己面前。
从结心本就遗传了露丝亚小姐的冰肌玉骨,再加上手腕内侧难以接触阳光,皮肤苍白如同死尸,而就在两道腕横纹中间的区域,那里的皮肤就像被挖开过一样,现在纠结地长在了一起,看上去丑陋无比。
“在进入地下世界以前,十五秒芯片并没有植入人类脊髓,而是植在了手腕表皮下。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说过,一旦他出事,我必须把手腕里的十五秒子芯片自己挖出来。”
“你是说,他们砍下全车人的手,是为了截断人体与十五秒母芯片之间的联系?”
“林殊,我很愿意回答你这个问题,但是现在的时间似乎不够了。”
七
炎家的雇佣兵来得很快,甚至比联邦军队来得还要快。
水族馆长廊尽头亮起了狙击枪的特有的红光,林殊在那一刻猛然醒悟过来,“你故意要引起炎家人注意!”林殊蹭地一下站起,他咬牙切齿地望着从结心,“炎家安排子弟雪山试炼,当然掌握有试炼的平均时长!你怂恿炎小少爷炎白炽抄了近路,但试炼成功得太快,炎家自然有所警觉,一定会去审问炎白炽,一旦炎家知道炎白炽走了那条矿道,他们便会意识到是你在暗中作祟!”
林殊快速组装好一把柯尔特M2000型手枪,“你故意向炎家人挑衅,告诉他们‘我回来了’!他们自然而然会重兵守卫埋藏有你父母遗体的地方,你本来就打算诱使炎家作出部署,来寻找你父母的遗体!”
“但是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因为传染源,你早先一步找到了这里。”林殊边说,边用一个标准规避动作躲开一连串的子弹。
“林殊,打开你的腕表。”从结心从背包里抽出一把重狙。
“尝试接入联邦十七套互动平台。”从结心边说,便用精准的射击替林殊分担火力。
联邦互动平台是综合性的娱乐直播平台,所有人都可以组建自己的直播室,并向所有关注该直播室观众们进行语音和视频直播。它有点类似于许多年前风靡一时的微博,更加入了即时反馈体系,观看直播的观众能直接在直播室里用文字迅速评论。
“接驳密码为CJD54390CJX。”
林殊按从结心所说,迅速输入密码,屏幕中弹出一间直播间,当那间直播间亮起,并经历了一个短暂停顿后,直播间的观众数量便以几何倍数增长。林殊忽然意识到,这间直播室是二十年前露丝亚小姐专用的直播室,但他没有想到,这间直播室一旦亮起,哪怕是二十年后,还有如此之大的号召力!
林殊朝从结心点头,表示接驳成功。从结心示意林殊躲闪,他随即朝恐怖水族馆的玻璃壁开枪,钢化玻璃在重狙的轰击下终于出现了蛛网似的裂纹。林殊抱头趴倒,巨大的水流携千钧之势当头而下,未作准备的雇佣兵和联邦士兵被冲击得东倒西歪。水流中,林殊感到自己腰上仿佛缠了一根绳索,他艰难地摸着绳索,朝另一头游去,在混乱中,他摸到一张没有眼珠的脸,但很快,他的指尖触上了一片温热的皮肤,那是一只强健有力的臂膀,手腕处有凹凸不平的伤痕。
从结心带着林殊抵抗着湍急的水流,游到了水域另一侧。那辆恐怖的矿车在水流作用下东倒西歪,从结心把林殊绑缚在固定矿车的支架上,自己则用力抱紧林殊。大片破碎的玻璃让恐怖水族馆急速泄水,不多时,矿车已彻底暴露在空气中。
从结心笑着拎起了林殊脸上的一条蜿蜒旖旎的海草,林殊望着满地狼藉和狼藉中鲜活滚跳的海鱼,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阻止一个真正的疯子。
“很多年期,露丝亚小姐曾经说过真相才是真正的艺术,比一切戏剧电影小说和音乐都要精彩。”从结心舒缓的嗓音,在空旷的水族馆中,幽幽响起。
“其实,我觉得这句话太过残酷。”从结心微嘲道,“因为能看到真相的总是幸运的,他们能鉴别真相,享受艺术的快乐,能而无法看到真相的人,却是真相的牺牲品。”
林殊握紧支架,调整腕表的位置,将整座矿车的全貌扫进屏幕中。
“这是一辆很普通的矿车,但它却又很不一样,我们今天的露丝亚讲故事,从这辆矿车开始。”
在直播室左侧的交流栏里,原本不停用神迹刷屏的观众停止了动作,反而整齐划一地刷上了流水般的问号。这是很多年以前,露丝亚与她的粉丝们培养出的微妙默契。
“你们大约很奇怪,为什么这辆恐怖矿车里的水纹丝不动,其实很简单,这辆矿车被做过全密封处理。
“对一辆展览用的矿车进行全密封处理,这似乎是没有意义的事情,不是么,所以我想问,你们有谁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这辆车里的模特们,的确是用活人尸体做成的。”
片刻后,交流栏被无数惊叹号覆盖。
“在讲下面的故事以前,我必须先进行自我介绍,我叫从结心,是联邦的五星逃犯,三天前,我被指杀害了一名我咖啡店的店员。”
交流栏出现了中异口同声的“尼玛”。
“回归正题,请大家抱开家中的小孩,下面的画面有些血腥暴力。”
从结心说完,便一枪击碎了矿车左前侧第一块玻璃。车内透明液体车内争相涌出,空气中随即弥漫出一股刺鼻的辛辣味,被封存将近二十年的尸体,终于再次暴露在空气中。
从结心毫不犹豫地跳入矿车内,尚未沥干的尸体上滴滴答答地落下水来,那些倒挂着的,惊恐万分的面孔骇人无比。林殊跟着跳入,他小心避开了一个女孩湿淋淋的长发,微微抬起手腕,将那位带着一枚粉色发卡的女孩摄入镜头中。
观看直播的所有人,起先是好奇,而当他们真正通过镜头,近距离观察那些人像的时候,他们震惊地发现,那些他们原以为是蜡像做成的人偶,竟然有逼真的毛孔细节和颜色并不均与细致的肤色,还有那表情,栩栩如生,似乎再高明的蜡像师都无法做到。
当所有人都震惊于矿车中一张又一张令人毛骨悚然的面孔时,走在林殊前面的从结心,已停下脚步,他踮起脚,松开一位青年男子腰间紧缚的安全带,并小心翼翼地将那位看上去并不比自己大多少的青年人放下,自己也随之跪在了湿淋淋的矿车天花板上。
那位青年人面目慈善,在众多死相凄厉的面孔中,显得尤为和善,他轻轻闭着双眼,微张的嘴唇,似乎刚念完最思念的爱人的名字。
深爱露丝亚的粉丝们,终于在,认出了那位青年。
“从百川!”交流栏中渐渐地,如水滴般,流出了这个名字。
林殊走过去,将手搭在了从结心的肩头。
从结心比想象的还要平静,他仿佛把自己的情绪藏在了深海之下,他拿出了一把剪刀,轻轻剪下了父亲的指甲和一缕头发,并将指甲和头发放入早已准备好的透明封口袋中。就在从结心拉起封口的那一瞬间,一批数量庞大的联邦军人端枪冲入恐怖水族馆。
“这辆矿车,二十年前从绵际雪山中段出发,满载了对雪山充满好奇的旅客,但很可惜,这些乘客们并不知道,他们前方,正有一场精心策划的矿道事故。”
从结心望着密密麻麻冲入水族馆的联邦军人,看着数不清的黑色枪口。
“我以人子的身份,恳请联邦政府,彻查二十年前矿山惨案。”从结心扭头,对着镜头说道。
此时此刻,从结心并不知道他的话已在整个地下世界造成多么剧烈的震动,这远远超过一名联邦五星逃犯能够造成的影响力。
林殊把镜头朝向了底下全副武装的士兵。
“放下武器!”士兵们手持枪支,朝站在半空中的从结心吼道。
“先把逮捕令拿出来。”从结心扬声喊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地下联邦根本没有法律,也就是说,谋杀罪在地下世界并不存在,那么,你们用什么逮捕我?”
如果底下站着的是任何联邦公职人员,他们或许都会因为从结心的话,而放弃对他的追捕。但站在从结心脚下的,是联邦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只要上级并未下达撤退的命令,他们便不会放下手中的枪支。
“你是联邦五星逃犯,由军队负责追缉。”一道过分冷淡的声音,从士兵后方传来。
手握枪支的士兵们纷纷向两边退去,负责追击从结心的联邦少将,走到了队伍最前方。
而在那位少将身边,则站着一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
“林远湖。”从结心居高临下的望着那名中年人,轻蔑地说道。
“是我。”
“商人什么时候可以左右联邦军队了?”从结心向联邦少将问道。
“林先生只是这家游乐场的主人。”少将的语气中同样饱含轻蔑,“但他说,他可以帮助我们捉到你。”
“捉我?”从结心仿佛听到了什么非常好笑的事情,他环顾四周密集包围自己的士兵。在进入水族馆之前,从结心便已将准备好了水族馆的地形图以及可能的作战方案发送给林殊,就在水族馆下方,是一片地下暗河的入口,只要潜水三分钟,便能逃出水族馆范围。
从结心暗中比了个手势,示意林殊先行跳下。
但是,林殊没有动。
“林殊。”中年男人忽然开口,那声音温柔得令人胆寒。
从结心忽然感到,一把枪口温热的手枪,正顶在自己额头正中。
八
林殊是被林家的保镖护送回主城帕斯的。
他拒绝乘坐高速便捷的地下列车,反而选择乘坐漫长的渡轮航行回家。林家的掌门人林远湖先生难得纵容了小儿子的任性,并且亲自将林殊送上了渡轮。在上渡轮之前,林远湖要过了林殊的腕表。林殊毫不留恋地脱下那枚陪伴他与从结心逃亡的腕表,裹紧了衣衫,匆匆走上甲板。
一路上,林殊都很安静,甚至连保镖都感慨这位小少爷的乖巧听话,他唯一的要求便是希望渡轮在达芬奇大道暂作停留。九位保镖如临大敌似地陪伴林殊重回达芬奇大道,却发现这位小少爷只是乖巧听话地在蝾螈咖啡店的废墟中站了许久。
因为林殊极少出房门的缘故,保镖也渐渐变得散漫起来。他们间或谈论着那桩震惊联邦的大案,谈论着那位或许是从家继承人的杀人犯。有人说,联邦议会正在准备重建司法系统,以审判从结心,还有人说,第一部联邦法典,正在紧锣密鼓的制定当中,就是因为没有合理的法律来制裁从结心。他们搜刮着各种小道消息,并以十倍夸张的方式表述出来,并每天乐此不疲。
林殊并不知道门外发生的事情,他甚至不知道,从结心已成为了联邦最受争议的人物。没有了腕表,林殊整日用靠在床边读书来消磨时光。或许对于屋外的保镖来说,最大的难题便是不断为专攻神经生物学的小少爷寻找相关书籍资料,林殊每天除了吃饭,少量睡眠,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保镖们所寻找来的书籍中。
与自我隔离的林殊不同的是,从结心是被迫与世隔绝的。
托从结心的福,原本一直秘密行动的联邦军队终于光明正大地走到了公众面前,而从结心便一直被收押在联邦军队的秘密基地中,日复一日接受问询。
那些问询都是简单的,毫无营养的问题,归结起来大约只有一句话,“你是否承认杀害了店员陈挚”,以至于从结心每日只需摇头便可。审讯人员却并不敢对从结心严刑拷问,因为露丝亚小姐的支狂热粉丝们早已在国会大楼外示威数日,有时候,审讯员觉得从结心根本就是故意的,他就是为了松动地下世界早已板结的土壤,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岩浆爆发。
就在林殊历经一个多月的航行,抵达主城帕斯的那一天,联邦宣布任命陈平之老先生为联邦第一任首席大法官,主审从结心杀人案。
而二十年前绵际雪山的案子呢?
从结心曾跪在父亲的尸体前,恳请联邦政府彻查到底的案子,却没有了音讯。但是政府不表态,不代表普通民众对此不敢兴趣,相反,比起联邦第一桩谋杀案的审判,民众们仿佛对那件二十年前的秘辛抱有非同一般的热情。
审判当日,林殊并没有观看直播,而林远湖先生也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再与从结心见面。从结心被押上法庭的时候,林殊用坏了一副塑胶手套,他发现实验室没有了备用库存。他于是独自一人从学校实验室里走出来,预备去学校小店中买一双。小店值班的大叔并不想做生意,因为他正在观看联邦一套、四套、五套十七套并机直播的审判节目。
屏幕中的从结心一身白色的囚服,脚上还铐着电子镣铐,却仿佛露丝亚再世,优雅而迷人。
“八月十七日夜晚两点,你在哪里?”陈平之问道。
“在家,睡觉。”从结心答。
“有谁能证明?”陈平之问。
“我也希望能有人替我证明。”从结心微笑着回答。
“你没有十五秒芯片的定位记录,无法证明自己当时所处的位置。”陈平之说。
“其实很简单,请控方上呈我的犯罪证据,我也想知道,我到底是怎么杀人的?”
很快,检方上呈了一枚据说是从案发现场找到的弹壳,弹壳呈黄铜色。同时上呈的还有一枚在扶孤成恐怖水族馆中找到的弹头,现场照片显示,那枚弹头与在案发现场找到的一模一样。
从结心看也不看两枚弹头,只问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恐怖水族馆的枪击案发生在联邦认定我为嫌犯之后,你用事后找出的证据来证明我是罪犯,显然不够力度。”从结心叹了口气,“虽然这种弹头并不常见,但我想,军方是不是比我的嫌疑更大些呢?”
从结心轻而易举地反驳了检方的证据,还顺带嘲讽了联邦军方,这令志得意满的检方大为尴尬。他们很快上呈了第二份证据,就是这份证据,令联邦国会签署了对从结心的通缉令。它证据非常简单,正是下三区总长死时的一段十五秒影像,这段影像显示从结心偷盗了陈挚十五秒芯片,检方的推论则更简单,甚至简单到有些草菅人命,因为从结心偷盗了死者的十五秒芯片,所以他做贼心虚,而一个对该项谋杀做贼心虚的人,则必是杀手无误。
“这么说,我杀死陈挚的证据,竟与我杀死下三区总长的证据是一样的?”从结心再次露出了无辜的表情,摊开手,“请问法官,您是否真的准备凭一段你都不能确定其含义的影像,来定我的罪呢?”
“你可以进行无罪辩护。”陈平之说。
“事实上,十五秒的最后一个镜头,是定格在陈挚的芯片编号上。”从结心指着法庭投影屏,“按照十五秒定律,难道不是陈挚的芯片杀死了总长大人么?”
“芯片并没有杀人的可能性。”陈平之大法官纠正道。
“或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从结心似乎比检方律师更加专家,“首先,我们认定总长大人是死于谋杀,如果总长大人在死前并不知道谋杀自己的究竟是谁,在这种情况下,总长大人只能猜到凶手的动机,他并不能真正确认凶手是谁,那么十五秒芯片所表述的,只是他被杀的动机。”
“你做的只是合理推论。”
“合理推论,永远是最重要的,法官大人。”从结心微微欠身,他看向检方,“陈挚的芯片,就是下三区总长被杀害的原因。”
“你必须提供证据,但别忘了,是你偷取了陈挚的芯片,如果你能提供陈挚芯片,或许可以证明你的推论。”
“陈挚的芯片,在一个非常重要的人那里。”从结心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向法官,而是回过头,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扫过了摄像机镜头。
在电视前观看直播的林远湖先生,忽然觉得心里非常不安,他拿起电话,直接拨到了小儿子的手机上。
“把陈挚的芯片交出来!”林先生怒气冲天。
“芯片不在我这里。”林殊说。
“那法庭上怎么回事!”
“父亲,他知道自己那么一说,您便会以为芯片在我这里。”林殊平静地将一针硫喷妥纳注射入一只恒河猴的身体内,“他只是在报复我……”
正当林家父子剑拔弩张之时,从结心在法庭上,做出了更为惊人的推论。
“一般来说,能申请阅读死者十五秒的,只有死者的直系亲属和直系亲属的委托人,但是三区总长却有越级查看的权力,三区总长的死,是因为他看到了自己不该看到的东西。”
电视屏前所有观看直播的观众,在那天都没有听到从结心口中说出更多的话,因为在那之后,陈平之大法官便宣布休庭,以期双方拿出更多更实质性的证据。
休庭后没多久,林远湖先生便怒气冲冲的闯进了帕斯大学生物实验室,他一巴掌将儿子扇翻在地,用脚踩着林殊的脸颊怒吼,“你是废物么,我让你去偷回那张芯片,我让你去干掉从结心,你办到了哪样!”
粗暴的林家保镖很快将实验室翻了个底朝天,他们打碎了林殊几乎所有实验器械,并没收了林殊的个人电脑,而笼子里的恒河猴,正静静躺在那里。可是,保镖们并没有搜到那张至关重要的十五秒芯片,林远湖松开了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小儿子,再次好言安抚。
九
第二日,控方矛头一转,并不把重点放在从结心是否杀害了店员和三区总长两人身上,而是认定从结心在追捕过程中杀伤多人,这种拘捕本身便是犯罪。
“我打伤多人?”从结心听到这话,仿佛觉得是最好笑的笑话,“哪怕他们朝我开枪,我也不该反击才是。”
从结心的自我辩论并没有实质性证据,而控方则要求传唤一名证人。
出席作证的,竟是林殊!
林殊坐在证人席上,双手交叠,微微低下头,像是不敢去看从结心的眼睛。
“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陈平之大法官说。
“从八月十七号开始,联邦政府派你在从结心身边卧底,收集他的罪证,是还是不是?”
“是。”
“被告人从结心曾多次为你提供枪支,是还是不是?”
“是。”
“在被告的带领下,你们曾多次与联邦政府军持枪发生冲突,是还是不是?”
“是。”
林殊忽然抬起头,他说,“法官大人,我带来了一份额外的录像,里面记录着被告人多次持枪杀伤联邦政府军人的画面,我恳请您能允许我当庭呈放。”
林殊看到从结心淡淡地朝自己瞥来,那目光中没有愤恨,没有恼怒,只是很平淡的,将林殊视若无物。
林远湖正在法庭观众席中,很满意儿子的表现。
林殊将一张微型光碟提交上去,很快,全联邦所有关注这场审判的人,都看到了一段子弹横飞的视屏。摄像人正处于激战中,屏幕异常晃动,视频中的从结心,端着枪支,却依旧优雅得如同一名贵公子。在剧烈抖动的视频里,电视屏前的观众突然发现,激战的另一方并非政府军,而是一些身着褐色制服的咖啡山私军!
在甚至不存在谋杀的和平联邦中,竟然有私人部队存在,原本联邦军队的浮出水面,已让他们不能接受,而追缉嫌犯的人当中,居然出现了全副武装的私人部队,这无疑从头到尾颠覆了人们的世界观,令他们对自己所处的世界倍感不安。
林远湖狠狠踹了脚前排座位!
短短的一分钟视屏很快结束,却在整个联邦所引发了天崩地裂般的巨大的海啸。
原本并不关心审判的民众,也在亲友的奔走相告下纷纷打开电视,观看这场世纪大审判。
可事情远没有结束。
“你们一定很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去咖啡山,而咖啡山又在什么时候起,出现了这么一大批私军。”从结心望着林殊青紫的脸颊,与他相视一笑。
“我们去咖啡山的原因,正是陈挚被杀害的原因,陈挚的死,只是源于他是个天才。因为他发现,咖啡山向联邦供应的昂贵咖啡中,有一部分并不产于咖啡山。”从结心这样说。
“从结心,你管好自己的嘴!”控方律师恼羞成怒。
“现在联邦五套电视同步直播,这个时候不说,我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那你把证据拿出来!”
“证据?”从结心仿佛最精明的猎人,再次让控方律师跳下陷阱,“请法官大人允许我的请求,从法院后厨取五百克咖啡,并拿出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的精确称量工具。”
从结心将咖啡分别置于天平两端。
“你这样实在是玩弄公众智商,你想证明咖啡山的咖啡并不一样重,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两颗完全一样的咖啡!”
从结心恍若未闻,他只是将轻一些的咖啡从托盘中取下,进而再次称量更重的咖啡。最后,两边的托盘上分别只剩下了五粒咖啡豆。
镜头拉近到从结心所检出的十颗咖啡豆当中,民众惊异的发现,左边的咖啡豆,似乎与右边的那些并不完全一样。
“陈挚是智障,又是个真正的天才,他能分辨出一千颗咖啡豆中与其他并不一致的那一颗。”
“咖啡生长条件不同,你不能单凭重量就认定其中有某种异常。”
从结心用丝巾轻轻擦拭着手指,“我不能证明什么,但是联邦科学院可以用光谱分析来检验这两颗咖啡豆是否有区别。”
哪怕没有联邦科学院的证明,几乎在场所有以及电视屏前的大部分观众,都相信了从结心的话。
“那些并不一致的咖啡豆,是来自哪里?”观众的心里面,冒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地上。”这是林殊干净利落的回答。
“地上!”这次,连平稳庄重的大法官也禁不住喊出声来,所有人都知道,地上早在二十多年之前便不再适宜人居,但现在地下世界居然出现了地上的咖啡豆,这简直如同天方夜谭!
“证据?”
“证据?”林殊学着模仿从结心温文尔雅却颇为尖锐的语气,“店员陈挚死后的十五秒芯片,就是证据。”
林殊缓缓从证人席上站起,在他把话说出口的那一刹那,法院的大屏幕上便随即出现了一段令人无比震惊的十五秒视频,视屏左侧是陈挚死后十五秒的影像,而右侧,则是早已被制作完成的对比图,在播放过程中,左右两侧几乎拥有完全一致的山地形状,视频右下角牙买加三个字,则向世人证明,那段视频,的确来自地上。
法庭上下,所有人如遭雷击。但很快,他们便闹做一团,许多人在惊诧后冲林殊大喊,他们或冲击法警或将手中各种器物砸向法庭,疯狂的人群不停地想要接近林殊。而暴怒的林远湖则恨不得冲上去将儿子踹碎。
“陈挚是2036年出生,他从未去过地上,根据十五秒三大定律,我们认为这段视频是被伪造的。”控方律师敏锐地捉住了漏洞。
林殊忽然笑了,他走到了大法官面前,将一枚薄如蝉翼的芯片,放在了证物台上。
镜头很快扫过那枚芯片上的编码,确认那正是陈挚的芯片。
“我想,从结心或许等待了二十年,只为了这么一个机会。”林殊面对着观众席上混乱的群众,镇定自若地说道。
“你们可以将之称为十五秒的疏漏,也可以将之称为神迹。”林殊出示了一张焦黑的照片,照片上是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男孩,左边的孩子更白些,右边的脸上有一个酒窝,“陈诚与陈挚是一对智障的双生子。因为太阳电子辐射的关系,人类在进入地下世界之后,仍有许多智障患儿出生,二十一年前,从百川先生与露丝亚小姐结婚的那一年,从百川先生曾向全联邦许下诺言,决定收养那些无父无母或是父母无力抚养的智障患儿,并保证为他们提供良好的教育和医疗服务,以此善行来纪念与露丝亚小姐的爱情。当年,陈诚与陈挚的父母将哥哥送入该项扶助智障患儿的计划,而把弟弟留在身边。他们兄弟二人自分别后终年未见,许多年以后,哥哥被当做开拓者送上了地表,他的任务是咖啡采摘,而无独有偶,弟弟也从事了咖啡相关行业,你们看到的,并不是弟弟死时的十五秒,而是因为双生子神经系统相近所造成的十五秒误判。”林殊用平缓的叙述,再次扔下一颗重磅炸弹。
林殊走向了从结心,“但从百川先生死后,没有人知道那些孩子去了哪里。”
“事实上,那些孩子,都在从百川先生死后,被接连送上地表,刮分从百川先生利益的两人,把他们当成了开拓者。”
“真正的同卵双胞胎,他们的神经构成几乎类似,十五秒在收集信号时,极容易造成误判。”林殊再次扔下一颗重磅炸弹,他看着意欲打断自己的控方律师,径自说道,“你不需要找我我要证据,因为最好的证据,便在我们眼前。”林殊走回从结心身边,与他相视一笑。
“林殊,我还是小看了你。”从结心无奈地点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你说,一件事情如果成为了巧合,那么它或许就是精心设计过的必然。”
从结心微微歪头,认真地看着林殊脸上青紫的伤痕。
“我曾经很奇怪,你为什么要去偷那枚十五秒母芯片,并且不断地挑衅对手,最终将自己送上法庭。”
“为什么?”
“因为你有十足的把握,你知道十五秒芯片的这项BUG,你在自己偷来的母芯片里发现了你哥哥的记忆。这衍生出两种推论,第一种,你也有一个双胞胎哥哥,你曾拥有你哥哥那张十五秒母芯片,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还有一种可能性,便是在你哥哥临死的时候,你手中的十五秒母芯片,记录下他死后的情景。”
“你继承了父亲的志愿,雇佣了许多智障青年,总是有一个理由,我想,这是否是因为你的哥哥,从百川先生的长子,他同样也有智力障碍呢?”
从结心的表情刹那间就沉静下来。
“从结心,林殊,虽然我对露丝亚小姐与从百川先生的死表示万分抱歉,但我不得不提醒你们,这件事同本案无关。”
“无关?”林殊斜睨了控方一眼,再次看向陈平之大法官,“我只是提陈一项证据。这是为了向联邦证明,一方智障的双生子,因为大脑功能不全,有可能造成十五秒芯片误判,而使另一方的芯片接收到对方死后的画面,”
“在扶孤城水族馆里,并没有你露丝亚与从百川先生长子的尸体,而从结心事先更不可能知道他们的尸体究竟在哪,所以,如果根据从结心的芯片记录下的情景,找出露丝亚小姐同从百川先生长子的尸体,可以直接证明双生子现象是存在的。”林殊将手搭上从结心的肩头,“我请求法官大人,调出从结心的芯片。”
从结心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一幕,他翻开手腕,把另一只光滑如镜的手放在了桌面上,“我在芯片墙取出陈挚芯片的时候,顺便把自己的母芯片也拿了出来。”
法警划开从结心的手腕,从一片鲜血淋漓中挖出了一枚薄如蝉翼的芯片。这是全场观众,全联邦观众第三次观看视频,他们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加紧张。
十五秒时间看上去异常短暂,镜头随着死者的灵魂,飞速爬升过一片黑暗的矿道,在历经一片光明后,镜头便戛然而止。
电视屏前的无数观众都惊呆了,因为这次的视频,甚至比前两次更令人摸不着头脑。
“他们在哪里?”陈平之问林殊。
林殊唇边浮出一抹笑容,“为了寻找出露丝亚小姐与从结心哥哥的尸体,我想,我们应该先讨论,他们究竟是如何被杀。”
陈平之大法官在一阵沉默后,终于首肯了这个要求。
十
林殊在从结心的眼中收获了感谢,他拍了拍手,吸引全场媒体的注意。“麻烦各位联邦电台的同仁,并机直播菱格电视台的画面。”
听到菱格二字的时候,林远湖愤怒地将手机朝林殊掷去。
当日,林远湖先生问及小儿子所需要的奖赏时,林殊思考良久,只是要了林远湖先生名下,一座非常不起眼的电视机构所有权。林远湖先生非常乐意自己的儿子没有居功自傲,很爽快地将这座收益并不高的电视台划到了林殊名下。而这座电视台,却在多日之后,成为林殊用来进攻自己父亲的一把利剑。
菱格电视台的记者,正在一辆匀速爬坡的矿车上进行现场直播。女记者正在做直播前的最后调试,她并不知道,整个联邦的目光都如潮水般汇集而来。女记者朝镜头甜美一笑,“其实有些无聊,我已经坐着这辆车走了两个小时,两个小时的路途都在爬坡,我觉得我都要走到地表去了。”
观众们忽然觉得,女记者的声音正变得越拉越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干扰正常直播,也逐渐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咦?”女记者像是接受到什么信息,矿车也随之停了下来。
她从座位上站起,摄像师跟随她向前走了几步,直播画面却突然陷入一片黑暗中。女记者很快退了出来,画面再次亮起。
“刚才那边,我的微型电脑都没信号了。”女记者好奇地问着摄像师,她就像一个遇到什么新奇玩意的小孩。
“那是一个通讯盲区。”林殊正在协调转播事宜,从结心从被告席中站解释。
“通讯盲区,我们的通讯都是基于泥土传播,怎么可能被截断?”
“但事实上,真的失去了通讯,不是么?”与林殊相比,从结心的回答更温和,却也更犀利。
“怎么会?”
在从结心回答这句话之前,矿车上的女记者正向所有人展示着她的定位信号,那上面显示,她刚才的位置,离地表94米。
“这个位置,便是我父亲与母亲信号最后消失的地方。”从结心说。
“事实上,从刚才画面模糊开始算起,矿车的垂直距离一共上升了13米,而107米,是被认为太阳粒子所能达到的极限距离。这段距离实际上并不长,但实际上,列车已行驶828米,这样漫长的行驶路程,足以令所有人都对列车实际距地表的距离产生疑惑。当时,我父母乘坐的列车便是陷入这样的时间陷阱中,被活生生地送入了死亡禁区。”
“死亡禁区?”陈平之大法官疑惑道。
“不知您是否还记得,二十年前,太阳曾爆发超大规模的太阳风暴,能瞬间杀死地表以下79米的所有生物。”
“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陈平之点点头,“但是漫长的矿道实际上是把双刃剑,一旦令尊的通讯系统或者电子系统失灵,他们应有所察觉才是。”
“因为他们被打扰了。”从结心说。
“被什么打扰?”
“突入其来的手部感染。”从结心下意识朝林殊的方向望去,林殊朝从结心比了个Ok的手势,随后,联邦电台上再度播放了一段扶孤城的手足疫情。
“当年,混在矿车上的凶手,便是用这种快速治病的病毒引起了全车人的手部皮疹,发病时间,或早或晚,但几乎就在这828米之前,我并不知道当时矿车上真正发生的事情,或许是有人传播了病毒致命的消息,全车人为了活命,砍下了自己的手,也有可能是是几个孔武有力的武装分子制服了全车人,并迅速砍下他们的双手,并封入后一截车厢内。”
“砍下所有人手脚的同时,必须不能让他们向外界传递信息,也就是说,在那时候矿车已进入屏蔽区,但屏蔽区域与死亡禁区的距离非常短,为何要多此一举?”
“很简单,如果矿车在失去信号之后,全车人很快被高能粒子杀死,那么这样的手法很快将被识破。”从结心的语气并无半丝波动。
“二十几年前的十五秒芯片实际上被植入了人手腕之下,砍下全车人的手腕是为了混淆视听,第二列车厢脱离第一列之后,在蜿蜒曲折的轨道中环绕许久,最终坠入凶手早已准备好的陷阱中。”
“你的猜测,并不能作为呈堂证供。”
“虽然时间过去很久,但我想,恐怖水族馆的矿车里,一定保留着当年的行驶记录。”从结心看向了旁听席里,怒气冲天的林远湖。
陈平之仿佛看出了从结心的想法,他直接传召了旁听席中的林远湖上庭。
“林远湖,你是否要对你公司旗下的游乐场中出现二十年前的发生命案的矿车作出解释?”陈平之问。
林远湖面对从结心,眼里都要喷出火来,“我什么都不知道!”
“一辆装满尸体的矿车,出现在你的游乐场中,你缘何全不知情?”陈平之再次追问。
林远湖感到了自己根本就是在作茧自缚,他推动联邦对从结心的审判,却反而绑住了自己的手脚。他隐隐觉得,这些根本就是从结心故意设计的。
“法官大人。”林殊在远处开口。
林远湖用剥皮削骨似的残酷目光,凌迟着林殊。但林殊却对这样的威胁恍若未闻,他只是朝从结心点点头,仿佛在传递什么信息。
“你有什么要说的?”陈平之问。
“露丝亚小姐母子二人的尸体已经找到,请允许我接入现场录像。”
现场录像从三名身着水肺衣的潜水员猛地扎入扶孤城城恐怖水族馆的地下暗河开始,在一段左弯右绕后,三名潜水员又再次在另一片水域出水,他们在靠近暗河的一个石洞中,发现了露丝亚母子二人的尸体。与其说是尸体,不如说那是一大一小两具骨架,大骨架将小骨架搂在怀中,微低着头,仿佛一位母亲在嗅孩子头发的香气。在露丝亚的骨架上,挂着一枚翡翠色的项链,潜水员小心翼翼地摘下了那枚项链,将之塞入口袋中。
“我是从扶孤城的疫情中,推论出某种病毒变异的可能性。一开始,我就将传染源定在了扶孤城游乐园的恐怖水族馆,但是后来我在近距离接触那些尸体后,却并没有感染上手足病,这只能说明一点,因为长期福尔马林的浸泡,死者身体上的手足病病毒已全部弱化,并不会对人体造成伤害。这说明,在恐怖水族馆另有传染源存在,而最有可能的,便是那条地下暗河。
“父亲,你或许没有想到,当年露丝阿姨带着从结心哥哥乘乱从矿车上跳下,他们随着底下暗河漂泊许久,终于还是回到了从伯伯身边。”林殊的话说得很轻,却一字一句,宛如割骨利刃。
林远湖一巴掌扇在林殊脸上,等他要扇第二下的时候,手掌却被从结心紧紧握住。
“林先生,林殊他说错了么?”从结心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林远湖的面孔。
“孽子!”不知是羞愧,抑或是害怕,林远湖并未与从结心说半句话,他只冲林殊大骂。
“林先生,如果您不愿意解释我父母的死,那么请您解释一下,陈挚的哥哥,是什么时候,去到地上的?”从结心依旧不温不火,但瞬间将所有问题拨回正道。
“这些事情,我统统不知道,老炎的咖啡山,和我有什么关系?”林远湖反问。
听到林远湖的话,从结心忽然觉得无比悲哀,为什么自己的父亲,死在这样人的手下?
就在林远湖矢口否认的当口,远在扶孤城的直播现场却传来消息。露丝亚小姐尸体上的绿翡翠是一枚微型录音笔,导播请求将这段录音插入直播,林殊与陈平之在征得从结心的同意后,把这段二十年前的录音,在全联邦播放。
一阵电子噪音过后,当年联邦女神舒缓动听的声音,再度出现在众人耳旁,露丝亚小姐仿佛十分虚弱,声音变得很低,“小心,你真不是个乖孩子,好端端的家庭旅行,你却不一起参加,妈妈真想好好揍你一顿。”女神的第一句话,便是这样,从结心脸上,露出了稍许尴尬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你在多少年之后才能听到这段录音,又或者,你永远也无法听到。但我总还想在自己走之前,对你说点什么。妈妈知道,你听到我们过世的消息后,一定会非常非常难过,甚至后悔为什么没有和我们一起走。但是妈妈很高兴,你能够活下来。
“刚才发生的事情好像太恐怖了些,我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发生的,如果终有一天你知道了那时发生的事情,你也不要哭。从家只有你一个人了,你一定很坚强,很有主见,甚至比你爹还坚强,虽然那死鬼的固执害死了我们,但我也不认为他做错了。这一点,如果你查到真相,一定要记住,我和你父亲都觉得,在全联邦推广十五秒芯片,是对善恶的错误控制,人就是人,用科技手段达到的伪善状态,有什么用呢?
“儿子,其实那东西真没有什么好,你爹的两个下属觉得,如果用十五秒芯片把全联邦的人都搞傻,就没有人能抢夺我们从家的产业,其实那两傻子懂什么……”露丝亚的声音越来越轻,她每说一句话,仿佛都要等待许久,但她却竭力用轻松俏皮的语气对儿子说着一些临终遗言,过了许久,露丝亚的声音再次响起。
“刚才,你的哥哥在我怀里去世了……其实,他一直生活的比你要开心很多,他不懂事,每天都乐呵呵的,我和你父亲还要把所有精力都投注到他的身上,这好像对你有些不公平……其实,我是不是应该留一些对你的希望呢?我希望你能做下一届联邦总统……
“呵呵,刚才是开玩笑的,你别真的一发傻,去做那些会令你不快乐的事情,比如复仇……我好像不能说太多了……为了让你快乐起来,妈妈给你讲几个笑话?我的小绅士,求你不要每天都板着张脸。第一个笑话,有一只企鹅很无聊,就拔自己的毛打发时间,后来终于拔掉了最后一根毛。这个时候它忽然说:啊呀,好冷啊。”露丝亚用虚弱不堪的语气,给儿子惟妙惟肖地演绎着她所知道的那些笑话,她一个又一个地说着,仿佛要把生命里所有的欢乐都传递给从结心。
从结心的脸上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仿佛在应和母亲那些其实并不好笑的笑话。
十一
露丝亚小姐的一席话,令转播整场世纪大审判的电视台数量缓慢增加,渐渐地,联邦二套、三套、六套、十六套……各地方电视台,所有的私人电台……全部开始转播世纪大审判,从结心的名字如海啸般迅速覆盖到联邦的每一个角落。
没有转播权的电视台,则重复循环播放露丝亚小姐的临终遗言,无数联邦人在电视屏前潸然泪下。静默了将近二十年的露丝亚小姐的粉丝团,在十几分钟内迅速集结起来,联邦十七套互动平台上的直播室,关注人数更是达到了一个天文数字,全联邦每一双眼睛,都死死盯住了帕斯,盯住了最高法院的法庭,盯住那两个犯下滔天罪行的联邦商业巨头。
林远湖和炎枯毕,此时此刻正站在联邦最高法庭的审判席上。虽然全联邦的天平都已向林殊与从结心倾斜,但接下来,所有人却发现,哪怕凭借从结心的母芯片,真的成功找到了露丝亚小姐的遗体,但这并不能作为真正具有法律效益的证据,林远湖和炎枯毕的辩护律师,以巧合为名,不断攻击该项证据的合理性。法庭上一时间唇枪舌战,而林远湖和炎枯毕更是稳坐钓鱼台。
而关于林远湖与严枯毕利用智障人士重新开拓地表的指责,更没有任何依据,因为没有人真的敢冒着生命危险爬到地上,去看看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一时间,法庭辩论陷入僵局,而一旦让林炎二人走出法庭,全联邦的人都知,他们有能力继续逍遥法外。
三个小时过去了,如果从结心还拿不出证据,证明林远湖与炎枯毕的罪证,那么陈平之大法官只能当庭宣布释放二人,但是从结心,却仿佛并不着急。
他同林殊一起,坐在了原告席上。
“林殊,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一开始就选择毫无保留地信任我?”从结心的眼角红红的,但看向林殊的眼神里却充满了笑意。
“我信任你?”林殊仿佛被点醒,他犹疑地看着从结心。
“跟我一起逃亡,相信我的任何计划,甚至相信我能看出你的假意背叛。你凭借的是什么?”从结心问。
“我信任你。”林殊用了陈述句。
“事实上,你信任的并不是我,不是么,你信任的是你自己。”从结心笑望着林殊,“你有足以颠覆一切的把握,不是么?”
林殊沉默了。
从结心有些无奈,“看上去,你只是无条件地跟随我做一些事情,但我总觉得,自己被你利用得好惨,不该还我些利息么?我并不该要求你,在所有人面前将自己的父亲打落尘埃,我的理由永远不会有你想要审判自己父亲的理由充足。”
林殊握紧了拳头,却缓缓松开,他看向从结心,“那台上的人是我的父亲,他十恶不赦万劫不复罪该万死,却不该由我推他下地狱!”
“谁要你推他下地狱了,我要你还我利息。”从结心笑道。
林殊听到从结心的话,他的双手轻轻颤动,却最终还是站了起来。在全联邦人的目光中,他拿出了一根稻草,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是一份精心设计的实验报告,这项实验或许有些残忍,却是最强有力的证据。实验将两只同时出生恒河猴自出生伊始,便放置在两种不同的环境中生存。然后破坏其中一只恒河猴主管逻辑思维的大脑脑区,并给两只恒河猴同时植入十五秒子芯片,再让他们分别生存一段时间后,宰杀其中一只恒河猴。
实验的结果情理之外,却在意料之中,并未被破坏脑区的恒河猴的母芯片,接收到了对方死后十五秒的影像。
“恭喜你,终于为科学发展做出重要贡献。”在听了林殊的陈述后,林远湖不屑地讽刺道。
“做出这项贡献的人,其实并不是我。”林殊垂下眼眸,“不知到,你还记不记得巴立明这个人。”
林远湖的脸上现出疑惑的神情,仿佛真的不记得这个名字。
“巴立明,是我的老师。”林殊说。
“他并不是什么大人物,他只是帕斯大学里一个普通的教书匠,他曾发现了十五秒芯片的双生子现象,并且对这种现象很感兴趣,到现在为止,我还是认为,他并没有任何威胁到你的意图,你却因为他出入芯片管理局的次数太过频繁,而认定他发现了某些异常现象,所以你派人抄袭他的论文,反过头诬告他抄袭,更利用联邦科学委员会施压,要求他主动辞职。你永远不会知道,声誉对于一个科学家的重要性,在他被迫辞职的那一天,他从我们的实验室窗口中,跳了出去。
“我的老师生前,一直对我说,声音微小,终有一天,也能震动天地。”林殊眼角泛红,“他的死让我以为这句话只是他的幻想,但是现在,他做到了。”林殊望着法院外聚集的成千上万名众。
“你一定没有想到,就因为那么一件对你来说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成为真正毁灭你的导火索。
“我的大师兄,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我只能那么形容他,因为老师的事,他放弃了学业,潜入咖啡山只为寻找你的罪证,他才是真正的天才,他很快便找到你利用智障儿童开拓地表的罪证,因为他找到了那条通道,他甚至冒着生命危险亲自到地表,用最古老的照相机拍下了许多智障儿童死去的画面。”
林殊边说着,法庭屏幕上随即出现了一张又一张的照片,有些是笑容天真的面孔,直接暴露在恐怖的阳光之下,还有一些是患病智障青年患辐射病时死去的场景,他们皮肤溃烂,脸孔痛苦的扭曲着。最后,一张手绘的三维地形图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在咖啡山深处,一条蜿蜒曲折通向地表的路途,现出了原形。
他将这些证据偷偷带回地下后,便因为辐射病而死,他甚至没有熬过三个月,林远湖,这么多年来,地上世界死了那么多的人,你就半点也没有愧疚么。
林殊最后质问道。
“林殊,这个世界上,有比你更处心积虑的人吗?”走下最高法庭的台阶,林殊与从结心接受着民众犹如庆祝英雄归来般的的欢呼。
“我又如何?”林殊问。
“你其实一早便掌握了林远湖的所有罪证,却利用我把这件事情翻开。”
“事实上,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一个比我更处心积虑的人,那便是你。”
“我?”
“联邦本没有法律,是你创造出了法律。这所有的一切的建立,一开始都是为了审判你,但到了最后,他们却成为你审判我父亲的工具。
“你一开始只是默默无名的芯片管理员,后来,你一跃成为联邦五星逃犯,越来越多的人关注你,你不断逃,不断挑衅,不正是为了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么,到后来的水族馆,你利用露丝亚小姐的直播室轰动全联邦,到这时候为止,你的目的还没有达到,你要的是联邦每一双眼睛每一只耳朵,都看到听到你接下来要说的事情,而你被捕,被公开审判,你做到了。
从结心默默听着林殊的每一句话,山呼海啸声摧毁了一切固执的壁垒。
但漫长的人类社会,看似一直向前,其实是一条浩荡的归途。
从结心看向林殊。
而你与我,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