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耻之徒》全文阅读_作者:苏七
“世界上只剩下五个人时,他们开始自相残杀。其中最无耻之人,活到了最后。”
社会上引起一番讨论的少女分尸案件得到圆满解决,伊藤武郎在没有提前打电话告知父母的情况下,回了趟老家。他家在京都郊外的小镇上,换了两次火车,又搭乘了巴士才辗转到达。母亲在看到他时,激动得说不出话,眼眶立即红了。父亲在木工店回来后见到了坐在客厅里和母亲说话的伊藤,嘴唇上下动了几下,用苍老又沙哑的嗓音支吾着对他说道:“回来了啊。”
是毫无特色的中年男子的声音,说话不带半分曲折,甚至有些生硬。
伊藤点了点头:“嗯,回来了。”
父子俩的声线如出一辙,连说话的口吻都十分相近。母亲在边上拍着伊藤的手,笑得开心。
她带着些撒娇的口音说:“你们两父子啊。”
伊藤在老家休息了一周,跟母亲学了土豆沙拉和炸猪排的做法,还得意洋洋地在临行前一天晚上给父母做了顿晚饭0父亲在大部分时间里依旧保持着惯有的沉默,将伊藤送到车站时,也只是在路旁默默抽烟。回到东京后,伊藤整理行李时才发现父亲给自己的礼物:一艘手工精美的航海船,帆船顶端的小旗上写着“武郎”。
并不擅长表达的人内心中也是拥有波澜壮阔的感情的吧。
第二天上班时他和上条警部说起这事,上条警部说道:“父母就是这样的存在吧,孩子像船一样航行在他们所给的安全的海域之中。”
伊藤才想表示赞同,上条警部却泼了盆冷水:“不过也有能将航船吞没的危险海域哦。”
伊藤被他说得没了情绪,整理档案的动作一下慢了许多。上条警部看着他失落的表情,哈哈笑着接起突然响起的电话。
是起杀人案件。接线员在电话那头向他叙述大致经过,报案的是个女清洁工,名叫田中美子。在自己负责清理的地下隧道,发现了一具男尸。伊藤武郎和上条警部到达现场时,法医冢本和鉴定科的人也已经到了。田中美子被巡警被带到两人面前时,神色拘谨,不太自在。伊藤武郎简单介绍了两人的身份,拿出笔记本询问起发现尸体的经过。
“今天大约几点发现的尸体?”
伊藤的第一个问题就让田中美子陷入了沉默,她皱着眉头仔细想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早上六点。”
“一般都是这个时候开始清扫这条隧道的吗?”伊藤武郎问道。
田中美子点了点头。隧道位于市郊,墙壁上画着五颜六色的夸张涂鸦,地上散落着些许烟头和啤酒瓶,意外的是,倒没见到有流浪汉在此居住的痕迹。比起东京都内那些总是睡着醉醺醺的流浪汉的隧道,这条不怎么敞亮的隧道看上去还要更讨人喜欢些。
伊藤倒也并不是瞧不起流浪汉,只是单纯地带着讨厌的情绪,这种情绪可以称为“偏见”。在潜意识里对看上去很脏,散发出怪味的人感到深深的厌恶;对浓妆艳抹,行为放荡的女人感到可悲;对比自己富裕,生活奢侈的人感到欣羡。这些情感倾向也都可以囊括在“偏见”之中。
田中美子那儿再打探不出什么线索,法医冢本作了初步检验,怀疑这名男子的死亡时间已经超过四天,尸体没有被移动过的迹象,胸口三道刀伤直接导致他失血过多而死。
“也就是说,这里是第一案发现场咯?”伊藤在笔记本上敲着圆珠笔,“隧道地处偏僻,确实是杀人的好地方。”
“有目击者吗?”上条警部叫来巡警,问道。
“因为附近都是些废弃的工厂,没有居民居住,目前还没找到目击者。”巡警也稍微作了些调查,“平时是人迹罕至的地方,连流浪汉都没有。”
“平时都有什么方法可以到这里?”
“出租车吧,不过因为路口堆着些废弃品的关系,车开不到这么里面,最多停在附近的一个停车场。”
上条警部闻言,道:“去停车场查看一下有没有什么可疑车辆,对了,停车场有监控录像吗?”
巡警想了会儿,道:“好像有,这个必须得去确认一下。”
“麻烦了。”上条警部从风衣口袋里拿出烟盒和打火机,点上根烟,蹲在冢本边上查看尸体。冢本嫌恶地瞪着他:“我说警部,你这样是在破坏现场。”
上条警部对他笑了笑:“烟味可比尸臭好闻多了。”
伊藤无奈地叹了口气,为喜欢在案发现场抽烟这事,冢本和上条警部可没少吵嘴。眼看冢本又要发作,伊藤忙岔开话题,问他道:“有挣扎过的痕迹吗?”
冢本摇头:“没有,大概是意外受伤吧,还没来得及挣扎,就又被捅了两刀。具体情况还要等进一步解剖之后才能知道。”
躺在地上的男子脸上带着死时的痛苦与扭曲,上条警部嘴里叼着香烟,对他这张青紫色的脸看了许久:“似乎在哪里见过……”
“哪里?”伊藤武郎好奇地看着上条警部,“是通缉犯人吗?”
警署公告栏里通缉犯人的画像他可谓烂熟于心,并没有这男人啊,莫非是整容了?既然整容了又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被认出来。
法医冢本对伊藤的疑问更是发出鄙夷的笑声,他示意伊藤去看男尸身上的衣着打扮:“高级订制的大衣,西服,一双鞋子就够我们一年的薪水了,哪个通缉犯过着这么嚣张的生活?”
伊藤对名牌这些东西一无所知,经冢本这么一说,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这时,上条警部忽然念出了一个名字:“小泽智。”
“还真的认识他?”冢本拿起地上一个透明的证物袋,里面放着的是死者身上搜出的证件,伊藤凑过去看,是张美国身份证,上面用英文写着小泽智的名字。
上条警部站起身,又将田中美子叫过来:“真的是早上六点发现的尸体吗?”
田中美子显得愈发紧张,苦着脸颤巍巍地说道:“警察先生,我以为他是个流浪汉……他躺在这里好几天了……我以为他只是喝醉睡着了……”
“难道看不到地上的血迹吗?”上条警部点了根烟,吐出青色的烟雾,脸上虽是带着轻松的表情,眼神却完全是另外一码事。
“对比起……这实实在事让人害怕……我并不知道那是血……以为是打翻的酒……”田中美子委屈地哭了,红着眼睛抓紧自己衣角不敢看上条警部。伊藤走过来看到这情形,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不说实话的话可是会因为妨碍公务被捉进去坐牢的啊。”上条警部按着太阳穴,“不要什么事都我以为,我认为,确认一下对谁都没有坏处。”
田中美子嗫嚅着没再说话,伊藤武郎安慰了她两句,又问起上条警部怎么会知道小泽智这个人。
“京都爆炸团你知道吗?”
伊藤武郎发出惊讶的感叹:“难道他是京都爆炸团的一员?”
对于伊藤这种喜爱怪奇故事,常常泡在论坛上八卦日本国内奇闻轶事的人来说怎么可能没有听说过“京都爆炸团”。
京都爆炸团在五年前曾是日本国内名噪一时的银行大盗。在短短两年内犯下多达三十七桩银行劫案。劫案发生地横跨整个日本岛,分布在各地警局的案件卷宗也达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数字。
这伙江洋大盗每每都选择金融中心的大银行作案,他们头戴可爱的猫咪面具,持枪进入银行,击毙保安,破坏监控录像,进入金库之后就将带路的银行经理杀害。他们不会带走太多现金,总是挑选轻便且贵重的物件,比如钻石、宝石、名表。他们手法熟练,作案时间不会超过十五分钟,甚至更短。劫案发生后还会向当地警局发来出自“京都爆炸团”的感谢信,感谢他们的慷慨和无能。
媒体称他们为“惨无人道的暴徒”,警方在这群暴徒面前俨然成了供其消遣的无能小丑。无力阻止犯罪,无法追踪被劫财物流向,甚至连搞清楚团伙成员的确切数目都是在他们横行日本一年之后。
事发那两年,伊藤还是在警校就读的乖学生,只在电视报纸上听过这伙人的名号。因为这部门的资料处于绝对保密状态,工作之后他也没有机会去了解详细案情。
社会上的激进分子将“京都爆炸团”奉为传奇,为这五个歹徒建立网站,书写传记,更有甚者将他们的故事画成漫画,印刷成漫画本在网上公然发售。
不过在警局里提起“京都爆炸团”这名字,大家都会露出几乎一致的惋惜神情。这不是什么值得光荣表彰的团体,他们是甚至可以称为“日本警界的污点”的存在。因为这一系列恶性强盗案件虽引来不少关注,最后却因为缺少起诉证据而不了了之。五名团员无罪释放,继续过着他们少爷小姐的逍遥日子。
根据伊藤从网络上和别人口中昕来的流言,“京都爆炸团”中的成员各个非富即贵,在被无罪释放后,除去团伙头目,其余人全都在当月飞赴他国。
上条警部在回警署的车上和他说起了当年他参与调查“京都爆炸团”案件的事。当时上条警部还是个普通警员,负责调查的正是“京都爆炸团”中的三号人物小泽智。
小泽智在日本出生,美国长大,父亲经营着一家规模颇大的贸易公司,母亲是茶道世家的名门闺秀。他和京都爆炸团另外一名成员——木原香,是大学时的校友,不过木原香修读的是化学工程,而小泽智则选择了英美文学专业。他性格内向,有传言说他会加入“京都爆炸团”这种组织完全是因为个人对木原香的迷恋所致。
说起木原香,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在针对丰收银行的抢劫失败后,这五名“京都爆炸团”成员被带回了警局,在审讯室里木原香脸上的波斯猫面具被脱下,露出她漂亮精致的脸孔。她是“京都爆炸团”中唯一的女性,家境殷实,父母在日本经营公司,还有个小一岁的妹妹在美国生活。她和“京都爆炸团”中的头号危险分子——绰号“肯尼”的家伙是青梅竹马的情侣。肯尼出生剑道名门,爷爷和父亲在政界都有一定影响力。其余两名成员五十岚和松岛也都是家中小有成就的富家子弟。
小泽智爱慕木原香这事在“京都爆炸团”中人尽皆知,他的父母也是心知肚明。小泽的母亲对木原香很是喜欢,无论是相貌还是家境。与她儿子都算是门当户对的好姑娘。就是不知道“京都爆炸团”的事曝光之后,母亲大人是否还和以前一样喜欢木原香。
上条警部曾和小泽智的母亲通过电话,电话那头的女人冷静,沉稳。面对警察的盘问,回话时甚至略微尖酸刻薄。她拒不承认自己的独子小泽智会做出这样的事,她声称要聘请最好的律师来证明自己孩子的无辜。诚如她所言,她做到了,在日本业界著名的黑心律师千城春鸟的帮助下,小泽智成了无罪之身。他的脱罪直接影响到对其他四人的定罪,使得五人全部重获自由。
小泽智现是美国一家贸易公司的高层管理,美国方面表示小泽智在四天前被派往日本公干,公司也正着急联系不上他。在得知了他的死讯之后,对方沉默了好一会儿,回话的声音明显低落了许多。
由于小泽的父亲小泽敏夫也在该公司工作的缘故,一下就联系上了。小泽敏夫现正在东京的办公室里处理公务,接到电话时的口气十分急躁。伊藤告诉他,他的独子的尸体在郊外被发现时,他表现得非常震惊,在电话里甚至语无伦次,三番两次询问是否搞错了人。
伊藤稍稍能理解他的心情,前几天还在家里和自己共享天伦之乐的爱子如今却已成为冰冷尸体,任谁都会受不了打击而精神崩溃吧。
“小泽先生,如果方便的话,希望能与您进行面谈。”
伊藤的这个要求得到了许可,小泽敏夫又问他:“你们通知我太太了吗?”
“还没来得及。”
“拜托警方暂时先不要告诉她可以吗?”小泽敏夫的请求声有些无力,尾音中带着长长的叹息。
伊藤虽然是答应了下来,不过这种事情,媒体记者一定会大肆报道吧。死的可不是个普通人,是曾经作为“京都爆炸团”的容疑者,如今位居跨国公司要职的小泽智。
上条警部从鉴定科带来了他们的最新发现:小泽智风衣袖口有一根不属于他的黑色长发。
“女人的头发?”上条警部翘起二郎腿,手里拿着便签条摩擦着下巴,“会是谁的呢?”
伊藤武郎将小泽智公司那边的情况向他作了大致的汇报,上条警部打个响指:“走吧伊藤,去他住的地方看看。”
小泽智下榻的宾馆房间,位于市中心的豪华五星级宾馆,不论是装修气派还是从业人员的素质都让伊藤咂舌,酒店和小泽智所在的公司有生意上的来往,特意为他留了间风景绝佳的套房。
“还没来得及打扫,有些杂乱,真是抱歉了。”接待他们的酒店经理还很年轻,说话彬彬有礼,总是带着没有半点冒犯的敬语。
除了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和一本工作日志之外,房间里再没任何属于小泽智的东西。就连衣橱里的西服和衬衣都是还没剪下标签的新品。
“父母都住在东京,为什么要来住酒店呢,真是奇怪。”伊藤武郎的疑惑得到了上条警部的肯定。他打开小泽智的电脑,屏幕上出现“请输入密码”的提示,上条警部一边试着密码一边对伊藤说道:“非常好的问题,为什么呢?因为和父母不和?但是他的父亲对他的死可谓非常震惊。”
“不过就算再怎么不融洽的父子,儿子死了,一定会吃惊吧。”伊藤说道。
上条警部试了好几个密码未果后,又翻看起了边上的工作日志。他在工作日志里发现了了不得的东西。
一个月后的今天,将是小泽智的婚礼。
新娘,地点未知,只在日期下写着“wedding”。
“真可惜,马上要结婚了。”伊藤武郎不无遗憾地说道。
将笔记本和日志送回警署后,两人又马不停蹄赶往小泽敏夫的家。在车上,伊藤作起了简单的推理:“他杀是肯定的,钱包里的东西都还在,显然不是劫财。要造成那样的伤痕,可不是随身携带的瑞士军刀能做到的。”
“蓄意谋杀。”上条警部总结道。
“动机呢?”
因为即将到来的婚礼还是京都爆炸团的旧事?现在还不得而知。
车到小泽敏夫家,伊藤忍不住感慨:“到底是有钱人啊。”
位于山间的豪华别墅足以和好莱坞电影里的名人豪宅媲美,管家女佣,黄金猎犬,一切电影里才会出现的道具一应俱全。管家将两人带到了客厅,小泽敏夫和他的太太已经在那里了。
小泽太太未施粉黛的脸看上去还有如少妇般娇嫩,看不到岁月的痕迹,也看不到任何悲伤。
难道小泽先生还没有告诉她?
上条警部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后便切人正题:“我想二位已经知道了小泽智被害身亡的消息了吧。”
小泽太太僵硬地点了点头。
这让伊藤有些意外,先前上条警部告诉他的故事里小泽太太可是个爱子如命的母亲啊。现如今,面对自己儿子的死亡,怎么如此冷漠?
“那么小泽智将要结婚的事,你们也知道吗?”
小泽太太将头扭向一边,似乎是不怎么喜欢这个话题,回答的是小泽敏夫:“是的,和木原家的木原香,婚期就在下个月。”
啊,原来如此!
听到这个答案时,伊藤才恍然大悟。和曾为盗匪的木原香结婚这事确实能刺激到不少人。虽然从前很喜欢木原香,不过京都爆炸团之后,再怎么喜欢也会觉得幻灭吧。怎么可以让自己的孩子和做出那样事情的女人结婚!母亲的心里一定这样咆哮着吧。
不过儿子极力要娶自己心爱的姑娘的话,母亲再不同意再不高兴也都无关紧要。
虽然母亲给了自己生命,不过要陪伴自己走完余下人生的还是妻子啊。虽然是有些冷漠的想法,不过怀有这种观念的人也不在少数。伊藤武郎并不认为会为了木原香而加入“京都爆炸团”这种疯狂组织的小泽智会有多关心自己的母亲。
“二位没有反对吗,”上条警部看着小泽太太问道,“毕竟有那样的不好经历……”
小泽太太双手交握着,深深呼吸,直面向上条警部,极具修养的仪态中看不出一丝愤怒,说出口的话却是咬牙切齿。
“确实如此,我并不同意智和木原香交往,他因此和我大吵一架,甚至扬言要和小泽家断绝关系。之后他就一个人去了美国,就算回国探亲也从不住在家里。”
“你恨木原香吗?她让你的儿子身上带上了这样的污点。”上条警部的问题太过犀利,小泽敏夫不适地皱起眉头,安慰着自己太太道:“这种问题可以不用回答。”
小泽太太却说道:“是的,我恨她。不过更恨她的大有人在吧。”
“这是什么意思?”
小泽敏夫接下话茬,说道:“小森家里的健太你们应该知道吧。”
啊,这是肯尼的真名。伊藤武郎看了眼上条警部,确实,原先和自己如胶似漆的女友一下投入别人的怀抱,要这么说起来,他也会恨小泽智才对啊。
难道这就是杀人动机?
小泽智与木原香即将完婚的消息不胫而走,诱发肯尼的恨意,为小泽智招来杀身之祸。推理剧场特别版可都不这么演了,真是足够老套的剧情。
“健太在三年前就和他的父亲断绝了关系,听说他从此一蹶不振,经常在酒吧夜总会出没,总是向人吹嘘他从前的威风事迹。”小泽敏夫的证词被伊藤武郎仔细记录下来,看来得把肯尼这家伙找出来问个究竟。
比起沦落街头,有如丧家狗的肯尼,对自己早已心存爱慕又得到家长保护的小泽智实在是更为明智的选择。
木原香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小泽智平时有与什么人交恶吗,比如生意上的竞争对手之类。”上条警部又问道。
“这点我倒不清楚,因为小智常年在美国,这个去问木原香会比较清楚吧。”
“二位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小泽敏夫摇头,最后给出了木原香父母的联系方式,是东京的电话和住址。
从小泽家里出来时,已经天黑,上条警部坐上副驾驶的位置,绑好安全带,对伊藤道:“明天再去木原家吧,也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了。”
伊藤的肚子这时候不争气地咕噜咕噜直叫唤,上条警部靠在椅背上对他道:“今晚我请,就当是给你接风了。”
伊藤也不和上条警部客气,挑了家觊觎多时,却碍于价钱太高而一直不敢光顾的和食店,一上来就点了份加大号的生食海鲜套餐。上条警部索性掏出钱包摆在了桌上,瞧着伊藤说:“就带了这么些钱,你看着办吧。”
伊藤嘿嘿笑:“警部,你不还有银行卡吗?”
上条警部这时摆出派头,斥责他道:
“这是和前辈说话的态度吗?”
伊藤喝着冰水,对上条警部道:“警部,京都爆炸团到底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呢?”
这问题其实也困扰了上条警部许久,虽然号称“京都爆炸团”,但他们的第一次犯案,却选择了坐落在东京的“山本银行”。更让人意外的是,五人从未在京都犯过案。他们似乎有意避开这座古老的城市,这五人都非京都出生,学业家庭也与京都关系甚远。
“当时五个人在丰收银行一条街外被捕,被押送到警局后,拒不承认自己策划并参与了这起案件。至于是谁起了这么个名字也问不出来。”上条警部问服务生要了杯龙舌兰酒,翘着二郎腿,夸张的坐姿引来了不少食客的关注。
“大概是因为老家在京都的关系吧,还挺在意的。”伊藤武郎抱着胳膊寻思道,“京都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还是对某一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对于他们这样嚣张的犯罪分子,起了这么个名字,有两种可能。”上条警部比出个手势,“第一,是为了吸引警察注意,让他们往京都这条线索上去查;第二,那是他们的,一定是其中某个人的梦想之地。”
“梦想之地?”
“没错,”上条警部用力点头,“像是有明星梦的都想去好莱坞试试身手,带点浪漫幻想的都把巴黎列为必去之处一样。”
那是,什么样的梦想呢?
值得用无耻的犯罪来使它成真。以许多人命和钱财铺垫,赌上自己性命的犯罪。这样的梦想昕上去实在有些壮烈,多多少少带着些浓重的血腥味。
伊藤武郎的海鲜套餐被端上桌时,上条警部的手机适时响起。是两人的上司中岛打来的电话。中岛昕上去有些困倦,说话时有气无力,他对上条警部说道:“京介啊,五十岚和松岛找到了。”
上条警部眼前一亮,露出微笑:“他们人在哪里?”
“找到的是他们的尸体,就在丰收银行后门口。”中岛叹了口气,上条警部的微笑却没消失,“那我和伊藤马上赶去。”
中岛继续说道:“不用着急,凶手已经被当场击毙了。”
“凶手?”
伊藤武郎正吃着海胆,听到“凶手”二字,耳朵动了下,抬眼看上条警部,见他神色认真,也没敢插嘴问话,又听到他喃喃道:“是吗,那我们现在就回警署。”
上条警部按下电话,看着伊藤,说声抱歉。
“五十岚和松岛的尸体被发现了,肯尼也在现场,被警方当场击毙。”
这句子里包含的信息实在太有爆炸性,又充满太多疑问,伊藤瞬时听呆了,不知该说什么好。
“下回再请你吃。”上条警部掏出些现金摆在桌上,拿起外套催促伊藤离开。
两人回到警署,立即去了中岛的办公室。一同在的,还有一个满头白发,上了年纪的男子。中岛向他们介绍道:“这是当年负责京都爆炸团案件的桐本英二,现已退休,这回是专门找他来帮忙的。”
在和桐本英二作了短暂沟通后,法医冢本也带着他的初步化验报告出现了。
“小森健太手里持有的匕首,和杀死小泽智的是同一把,可以确认为凶器。五十岚和松岛身上的伤也是这把凶器造成的。”
“这可真够效率的,连凶器都找到了。”上条警部感叹道,“是谁报的警?”
“一个路人,说是目睹了凶杀案,巡警赶到后就看到小森健太手握匕首站在尸体前面。”中岛说道。
“这可不能证明他就是凶手啊。”
“当时已经让他放下武器,他不听,所以才作了这样的判断。”中岛清了清嗓子,对上条警部道,“那个警官就在审讯室里,你有什么要问的可以去问他。”
上条警部表现得很有耐心,照他的话说:“人都死了,又跑不掉,急什么。”
他反倒是询问起了京都爆炸团的事。
“关于那次失败的案件,桐本警官您还记得他们是怎么会被发现的吗?”
的确是让人在意的失败。之前犯下那么多起案件都安然脱身,怎么就在丰收银行这儿栽了跟头呢。
桐本英二说起这事还挺高兴:“当时他们已经从丰收银行出来,负责开车的是小泽,结果撞上了路边一辆停着的汽车。”
中岛笑出了声:“这也太好笑了吧。”
桐本英二又补充道:“那车的主人还是木原绘理,不过她当时不在日本,据家里人说车早在几个月前就被人偷了。”
伊藤武郎眉心紧皱,实在是够愚蠢的错误。
上条警部和伊藤武郎分别给报案的路人和开枪的巡警录了口供,巡警还很年轻,比伊藤武郎还要小三岁,叫做三浦润平。从谈话中得知,他才从警校毕业没多久,这回还是第一次开枪射人。
“和移动靶子可不一样。”三浦润平低着头,左手使劲搓着右手,嘴唇打着哆嗦,脸色煞白,“这可是杀了人。”
伊藤当刑警这么多年,还没开枪杀死过人,虽然头口上说着安慰的话,内心里却体会不到这年轻巡警的心情。
虽然是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开的枪,不过到底是不是小森健太杀的人。现在还不好说,一旦知道自己杀错了人,这年轻人之后的生活不知会发生什么变化。
在正式成为警察之前,在警校里也有安排这样的心理疏导过程,教导员告诉学生们,那不是你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
杀错了人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让他在不适当的时间出现在不适当的地点,还有不适当的反抗情绪呢。
听上去是不怎么负责任的话,不过仔细想想,这也是唯一的安慰途径了。
伊藤武郎从审讯室里出来的时候,心情有些低落,上条警部见他这副模样,把他劝回了家。晚班的电车上还能听到讨论京都爆炸团案件的声音。这个尘封三年的案件因为主要嫌犯的死去而又再次被人们所想起。
是了不起的犯案呢,把那些警察骗得团团转。
每当听见这些话,作为警察的自己就感到火大。然而身体中爱好怪奇故事的那个伊藤武郎却喜滋滋,强大的罪犯,无能为力的警察,高超的精巧犯罪,像是好莱坞大片似的,能不让人喜欢吗?
说起来也真是羞愧,明明是个干警,却还爱好这些道听途说的小故事,上初中的孩子也早不迷恋“学园七大不可思议”了。大人们却反而压制不住猎奇的心理,在网络上寻求新鲜的刺激。
伊藤这晚回家,反常地没有打开电话,洗了个热水澡后倒头便睡。翌日清晨,又赶着早班电车回到警署。上条警部又是彻夜未归,还把警署里搞得乌烟瘴气的,烟灰缸里挤满了烟头,他嘴边还叼着根香烟,皱着眉在电脑前翻阅着什么。
“警部,你别抽了。”伊藤武郎指着禁烟的标志,“室内禁烟。”
上条警部摆摆手,全然没把他的话听进去:“你来了正好,载我去木原家。”
伊藤没敢靠近他的办公桌,就连电脑屏幕都被青色的烟雾所笼罩,如临仙境般。伊藤伸长手去拿钥匙,上条警部对他念叨:“可别告诉我,你平时不抽烟。”
说起这话题,伊藤特别有自信地拍着胸脯:“烟酒不沾。”
上条警部把桌上的文件扫进一个档案夹里,夹在腋下,站起身。
伊藤发动汽车时,和上条警部说起自己对这案件的想法:“难道是因为当年财物分配不均,三年后暴露了,团伙内讧?”
上条警部扣上安全带,抱着档案夹闭上眼,伊藤原以为他没听进去,没想到他还回答了他。
“三年后再内讧?从世界各地赶过来内讧?五十岚和松岛分别是在三天前从法国和英国入的日本境。”
“搜查了他们住的酒店了吗?”
“查了,两人的邮箱里都有一封来自木原香的邮件。”
伊藤武郎一激动,打了个颤,急切问道:“上面写什么了?”
“邮件上说,木原香手上有一本‘当年的’笔记本,对于如何处理它,感到很苦恼,想要征求大家的意见,望大家能来日本一聚。”上条警部微微睁开眼,“刚才查了木原香的出入境记录,她和她妹妹木原绘理坐昨天晚上的飞机回了美国,目的地分别是洛杉矶和纽约。”
“啊,难不成……”伊藤武郎睁大眼,不由自主看向上条警部,“逃走了?”
上条警部关照他小心看路,没再多透露,阖眼打起了盹。
木原香什么时候来的日本?小泽死时,她在哪里?五十岚和松岛是去和她会面吗?肯尼呢?肯尼也去了吗?
对了,还有小泽智的电脑,邮箱里也有那封邮件吗?
伊藤武郎一边开着车一边偷偷瞥上条警部,真想拿把铁锹撬开他嘴,听他说个痛快!
木原香的父母住在一幢高级公寓楼,楼下的门卫十分严苛,打去警署确认了两人的身份后才放行。公寓位于大楼顶层,两人到时已经有管家模样的人等在电梯口。
木原香的家虽然不比小泽家那么奢华气派,却也处处透露着贵气。警局内部资料显示,木原家世代都是医生,木原先生现在更是东京都内的泽成医院的院长。他们杀进门时,木原先生正在看电视新闻,见到上条警部和伊藤武郎,点头示意了下,关上电视便对他们说:“香和她的妹妹绘理昨晚回美国了。”
上条警部笑了笑:“并非为她们而来。”
木原太太从厨房里拿出茶具,她的身材保持得不错,一身紫色套装显得雍容华贵。
“那是为了我们?”木原太太微笑着,脸颊上露出两个对称的酒窝。
“可以这么说吧。”上条警部把档案夹交到伊藤手上,“说说木原香吧。”
“小香啊,从小跟在我们身边长大,后来去了美国读书。”木原太太笑着看上条警部,“咖啡还是茶?”
“有水吗,我喝水就行。”上条警部指着伊藤武郎,“给他来杯咖啡吧。”
被他这么擅自作了决定,伊藤武郎也没办法,只好默默接过木原太太送来的咖啡。
“那木原绘理呢?”
“绘理从小在美国,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木原先生说道,“绘理只比小香小一岁,小香去美国读书时两人一起生活。”
“读同一所大学吗?”伊藤武郎好奇问道。
这问题让木原太太脸上一僵,看了自己丈夫一眼,回道:“并不是呢,绘理没有什么读书的天赋,高中之后就没再继续下去了。”
“那么,京都爆炸团……”上条警部念起这个名字,木原先生和木原太太的脸上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气氛陡然降到零点,让人有些不自在。
“那里面的小泽智,木原香要和他结婚这事,二位知道吗?”
“知道,小泽一直都很喜欢小香,就算那样的事发生以后还是留在她身边,是个好孩子。”木原太太低着头,似乎缺乏足够的勇气去面对当年木原香的疯狂行径。
“说起京都这个地方的话,二位有什么印象吗?”上条警部问道。
“绘理十六岁第一次回国时和小香一起去那里旅游了,小森家的健太和小泽智也一起去了。”木原太太看着木原先生,“我记得家里还有他们那时的相片。”
木原先生想了想,道:“都被小香带去美国了。”
伊藤武郎只在档案上见过木原香,一张小小的一寸照片。拍得太过死板,看不出个所以然,倒是那双眼睛,炯炯有神的,让人为之一震。
“能带我去看一下她的房间吗?”
木原香的房间在二楼,房间中略显凌乱,衣橱里的衣服随意堆放,不论是多高级的服装都起了难以处理的褶皱。书桌上的书本也是随意叠放着。木原太太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解释道:“小香不喜欢别人乱动她的东西,说是要是别人整理了,她要找的时候就完全没有头绪了。”
伊藤武郎拿起桌上的英文书籍,随意翻看了几页,都是看着眼睛疼的深奥的专业书籍。拉开抽屉里面也是一样的混乱,化妆品的收据单啦,大学时的报告,甚至草稿纸都放在里面。
梳妆台上的香水和化妆水也是摆得乱七八糟,用完的也不去扔掉,莫非是在进行某种收集?说起收集,木原香确实有在收集高达模型,房间里一整个玻璃柜摆满了各个年代、不同版本的高达模型。
“小香平时会组装这些,是有些男孩子气的爱好呢。”木原太太的口吻温柔,对这个女儿想必十分宠爱。
房间里还挂着木原香和父母的合照,说起来,一路走上来的楼梯边也都挂着她和父母的合照,从童年到成人,各个不同阶段。
木原香的房间里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上条警部便想到去木原绘理的房间看看。
“啊,绘理因为常年都在美国,所以家里没有特别的房间,回日本的时候都会住在楼下的客房。”木原太太说着,就将二人带到了客房所在。
伊藤武郎觉得奇怪,至于是什么地方让他觉得奇怪,一时间也说不上来。
客房有用人打扫的关系,与木原香那屋子简直是天差地别,非常干净。衣橱里没有留下任何个人衣物,这房子像是从没有人住过一样。从客房出来时,电视上正在播放肯尼的死讯,木原太太不无焦急地握住上条警部的手:“请一定要赶快抓住杀人凶手。”
从木原家出来时,上条警部没忍住烟瘾,在电梯里就点上了烟。
“说不出的奇怪。”伊藤武郎自言自语着,“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上条警部赞同地点头:
“虽然是身在异国的女儿,不过连个房间都不准备,客房里一样木原绘理的私人物品都没有,而且,合照里也看不到她。”
没错!就是这里不对劲。
木原绘理像是活在家里的透明人,没有留下任何生活的线索。
“伊藤,你去查查她。”上条警部摸着鼻尖,“尤其是在京都爆炸团前后,她在哪里,干了些什么。”
“虽然他们家里关系奇怪,不过,警部,你莫非是在怀疑她?”伊藤好奇地问道。
“怀疑她什么?”上条警部挑眉,推了下他的脑袋,“你难道不好奇吗?”
伊藤武郎挠着头发,嘟囔着:“是有些好奇……不过木原绘理既没参加京都爆炸团,也和这些人没联系,不太可能去杀人吧……只是普通的在家里不被重视的孩子?”
孩子较多的家庭确实存在这样的问题,报纸和电视上说得也不少。哪怕是同时出生的双胞胎,父母也有“比较喜欢”的那一个。等到孩子长大后出现些异于常人的举动才知道是长年累月的心理阴影所造成,这才求助于心理医生,精神治疗。
为什么不能从一开始就平等对待每个孩子呢?孩子和孩子之间有什么不一样?都是自己的骨血,由自身而来,又为何要抗拒哪一个?
关于木原绘理的调查进展得还算顺利,和在美国的警方取得联系后,很快就得到了协助。木原绘理确实不如木原香那么优秀,甚至可以说是远远不如。高中毕业后就开始周游世界,京都爆炸团的事件被媒体曝光前一个月她回到了日本。在日本的当月却遇上了车祸,面部毁容,不得已进行了整容手术。
美国方面发来了木原绘理在高中时的照片以及现在的证件照。
伊藤武郎看着电脑一帧一帧地显现出在木原家缺乏存在感的木原绘理的相片。
意外的,是个美人。
在车祸之前是和木原香相差无几的相貌,不过车祸之后,并不是说变得有多难看,只是难以被恭维成美人罢了。
保险起见,伊藤武郎特意找来了当时为她进行整容服务和车祸后进行治疗的医院。仔细询问确认过后,他将这一情况报告给了上条警部。
“整容,是吗?”上条警部看着他打印出来的木原绘理的相片,“多可惜啊,一个美人。”
“我看车祸还挺严重,人能活下来就不错了,肇事司机当场死亡。”
“送去哪家医院?”
“泽成医院。”伊藤武郎回忆道,“我打电话过去问过了,木原先生当时就在医院工作,女儿车祸后十分紧张,不过还是替她完成了手术。”
“木原先生做的急救?”
“是的,大概因为是自己的女儿吧,不想把她的生命交到别人手里……执意去做手术。”伊藤说道。
上条警部从烟盒里抽出根香烟,却没点,叼在嘴边仰头望着天花板。
“需要向木原先生确认下这起事件吗?”伊藤试探地问道。
上条警部沉默着挥了挥手,他聚精会神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兀自喃喃:“小泽智,木原绘理,木原香,京都,京都……”
伊藤武郎断断续续地听到他在说“京都”。一遍一遍地,这个词似乎在唇齿间反复辗转中获得了某种魔力。只要如此反复念叨,转瞬便能抵达那个阳光明媚,绿意苍翠,慢条斯理的古城。
伊藤忽然有些想家,为了排遣这糟糕的寂寞情绪,他在车上听起了电台。
临近深夜的缘故,电台里播放的歌曲也都是绵绵柔柔,带着些难以言喻的伤感的歌曲。更不合时宜的是,东京开始下雨了。
电台里的女声唱着:I will kill everything I love,everything I love……
车窗外的雨砸散了满城的霓虹,原先便行去匆匆的行人愈发急躁。伊藤将车在公寓楼下停好,冒雨跑进了大楼,木原先生和木原太太正要出门,看到他,有些惊讶。
“抱歉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二位。”伊藤笑着拦住二人,“只是关于木原绘理,还有些事想问问。”
“绘理的什么事?”木原先生看着手表,嘴角有些不耐烦地绷着。
“是车祸的事。”伊藤武郎看了眼两人,木原太太的眼神有些躲闪,想必是不愿再提这起意外。
“绘理那时本来是回来看她姐姐的,没想到遇到了车祸。”木原先生握住太太的手,回答道。
“这么晚了还打扰实在抱歉。”伊藤给两人让出条道,微微鞠了个躬。
不过都这么晚了,还这么急急忙忙是要去哪里?
伊藤正琢磨这事时,上条警部给他打来电话,在电话那端,用极为严肃的声音,告诉他:“伊藤,木原香的尸体在她洛杉矶的家里被发现了。”
伊藤惊讶得张大嘴。他向前跑,大声喊已经走到门外打起了伞的木原先生。他冲进雨幕中,手里还握着手机,上条警部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发现尸体的是木原绘理,死亡时间是凌晨三点。”
“木原香……”他在雨中喘着粗气,看着一脸莫名其妙的木原夫妇,“木原香,死了。”
木原夫妇无动于衷地静静看着他,伊藤走近,他听到自己向他们重复木原香死讯的声音,以及雨点打落在雨伞上的声音。除此之外,便再无音信。
似乎这荒诞又可怕的消息一点儿都无法触及他们的内心。死在洛杉矶的那个孩子无法触动他们的悲伤。
至此,臭名昭著的“京都爆炸团”全军覆灭。
上条警部被中岛派去洛杉矶进一步追查木原香案件,伊藤武郎则留在了日本继续寻找五十岚和松岛被害时的目击证人。
临行前,上条警部给长野的父母打去电话告知行程,母亲还调皮地和他开玩笑,说什么“就算是带回来个金发碧眼的媳妇儿,妈妈也很高兴哦”之类的话。
在前往美国的飞机上上条警部忽然想起上次相亲认识的女友。哎,年轻时的恋情总叫人怀念。不知她现在有没有长出变色龙般的表皮,不知她是不是已经成为消失在亚马逊森林的众多失踪人口之一,不知她人在何方,是否安好。
在经过了十个小时的飞行之后,上条警部终于踏上了美国的土地。机场里开着凉意十足的空调,四周的人们也都作短裤短袖的打扮。洛杉矶警局派来接机的是个白人,很高,一头亚麻色卷发看上去朝气蓬勃。白人男子并没穿警服,手里拿着块写有上条警部名字的纸牌。上条警部上前表明身份时,白人与他握了握手,笑着露出一口晃眼的白牙。他自我介绍道:“我是杰森。”
大约是因为肤色太过白皙的缘故,杰森的颧骨上落着明显的太阳晒痕,红红的一小块,上面遍布细小的雀斑。看上去充满户外的气息,健康阳光,这在日本极为罕见。
除了身上的背包,上条警部并没带多余的行李,他并不认为木原香这起案件会耗费太长时间,他甚至已经想好许多种案情发展:分赃不均团伙反目,崇拜者袭击偶像,普通劫杀,甚至是自杀。
杰森坐在车里给上条警部介绍案情,发现尸体的是木原香的妹妹木原绘理,她常年居住在纽约,这回来到洛杉矶是为给木原香的婚事帮忙。她用木原香给她的钥匙打开了公寓的房门,在木原香的卧室床上发现了她的尸体。法医赶到时,木原香的尸体还保持在一个非常新鲜的状态。推测的死亡时间是在凌晨两点到三点之间,死因是失血过多。警方在木原香的左手中找到了致命的玻璃碎片,那是她家中一只古董红酒玻璃杯的一块碎片,看上去她用它割开了自己的脖子。
虽然听上去有些惨烈,不过确实有人采用这种方法结束自己生命。
当然警方也怀疑过木原绘理,在比对了航班时间之后,她的嫌疑被完全排除。
由于木原香的身份特殊,洛杉矶警方还是在发现尸体的当日联系了日本警方,加之在她自杀的公寓内还发现了当年“京都爆炸团”犯案的有力物证。那是一本记录了“京都爆炸团”所有犯案经过的笔记本,包括地点的选择,时间的安排以及对当地警力的调查,银行周边交通情况,甚至连“感谢信”的草稿也在其中。
对媒体来说兴许是值得欢呼雀跃的大新闻,不过在警察这方面看来,这样的发现多少有些耻辱感。
无法在当事人还活着时定她的罪,只能在她死后面对她的尸体甚至是坟墓宣布她的罪名。好比你终于找到苦寻多年的杀父仇人,知情人告诉你“他就在那里”,然后他指向一座墓碑。
不知当年负责这起案件的警官听闻此事后是否会产生如此的挫败感。
杰森还告诉上条警部,警方在屋内并未找到有他人在场以及争斗的痕迹,门锁没有被破坏,公寓位于40层高楼,由于公寓楼设计的关系,从邻居家潜入木原香家的可能也被早早排除。
自杀无疑是面对媒体时最好的结案陈词。
“前日本银行大盗今早在美寓所被发现自杀身亡”。
多好多耸动的新闻标题啊,又够得上人们在网上转发一阵了。
上条警部也将在日本发生的多起谋杀案件告诉了杰森,杰森发出了惊奇的感叹:“莫非是畏罪自杀?在怎么处理笔记本上发生争执,然后杀死了以前的同伙?肯尼到达现场时意外拿起了凶器?”
他的推理听上去也有些道理,不过上条警部却不这么认为。
“杀人动机呢?她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未婚夫?”
上条警部要求去警局看一看那本笔记本,杰森笑他真够拼命,时差都不用倒。
“事实上,那本笔记本被藏在一幅画后面的保险箱里,我们找来专家打开了保险箱,在里面发现了笔记本和一条项链。项链的吊坠可以打开,里面是一张照片。”
上条警部好奇地追问:“什么样的照片?”
“木原香和小泽智的合照。”
上条警部在警局里见到了这张照片。被存放在一个精致且俏皮的猫咪面孔吊坠里。
木原香有张让人过目难忘的脸,照片里的她还很年轻,与现在的长相有些许不同,要更稚嫩年轻些。她身边站着的想必是年轻时的小泽智了,两人身后是一片苍翠的绿。
“和现在是有些不太一样。”杰森凑过来看,“不过女人嘛,一年一个样,我们检查过了,木原香没有整过容,不是其他人冒充的。”
杰森又把那本封面稍显破旧的笔记本拿给上条警部看:“已经和书房里的笔迹做了鉴定,虽然里面的笔迹多样,内容出自不同人之手。不过还是找到了很多和木原香的笔迹吻合的内容。”
上条警部戴上手套,打开皮质封面的笔记本。策划第一起案件的似乎是个女性,字体娟秀,在许多银行中最后选择了位于东京的“山本银行”,在经历了三页的关于武器选择,交通路线调查后,终于在末尾看到了策划人的签名。一笔一划的日文:木原香。
几乎每起劫案都有一个主要策划人,并且都会在最后签上自己的大名。
京都爆炸团的最后一起案件:丰收银行劫案。策划只写了一半,交通方面还没有安排详尽,比起之前策划精密的案件,失败也是情理之中。
这起案件的策划人是:小泽智。
上条警部看着他的签名,并不意外。
开车撞上路边车辆的不也是小泽智吗。
这愚蠢行径看上去实在有些刻意。刻意要失败吗?为了什么?
还没吃过监狱里的牢饭?好奇吗?
和开始抢劫一样,为了莫名的刺激感吗?
上条警部瞥着桌上那打开的项链吊坠,这种时候真想把相片里的人拉出来问个究竟。
杰森看上条警部也理不出什么头绪,索性带他去看木原香的尸体。她的尸体被摆放在解剖室的银色长桌上,白色的灯光打满她全身,浓密的黑色卷发在金属质感的台面上铺开,这头海藻似的长发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光泽,已随着主人生命的逝去而黯淡干枯。
木原香的胸腔被一道锋利的刀口划开,皮肉被人朝两边掀开,在肋骨保护下的那些器官清晰可见,这充满强烈视觉冲击的画面反而将她脖子上那致命的伤口淡化。从伤口的走势来看,木原香是个左撇子,还是个力气不小的左撇子。她的身材并不过分纤细,肌肉线条恰到好处,是健美匀称的体型。
到底是从前的悍匪。上条警部将她全身看了个遍后,不由暗暗想道。
法医是个不苟言笑的冷漠女人,对尸体作了简短的说明之后就拿起了手术刀走向了另外一张桌上的赤裸男尸。
上条警部打量着木原香,即便已经成为尸体,她也依然拥有一张在死人中都能名列前茅的漂亮脸蛋。甚至能从她的脸上看出一丝微笑,带些嘲讽的浅浅微笑。
是在嘲笑我们吗?
嘲笑毫无作为的警察只能凭借着她留下的犯罪证据来定她的罪。
世上没有叠加的死刑,世上也没有十八层炼狱。木原香终究化为世上万千尘土中的一份子,和许多无罪的人一起再度共享一片蓝天。
上条警部抬起她用来行凶的左手,指甲修剪成好看的圆弧形,涂着嫩黄色的指甲油,手指修长。
“没有订婚戒指吗?”上条警部指着她的左手问杰森道,“而且戴戒指的痕迹都没有。”
“这事我已经问过木原绘理了,说木原香不喜欢戴戒指,连结婚戒指都和小泽说不要去买。”
真是个奇怪的女人。能干出抢劫银行这事的高材生,思考事情的方式多半和常人有异。不过,还真难想象这样一双手曾握着枪械在银行中横行霸道。更难以想象的是,她用这只手割开了自己的喉咙,目睹自己鲜血直流,在痛苦中竞还能面带着微笑死去。
“带我去见一见木原绘理吧。”
杰森一走出停尸间便给自己点了根烟,听到上条警部这样的要求,吐出个烟圈对他比出个手势:“我能顺道去买杯咖啡吗?”
木原绘理住在市中心的五星级酒店,两人走进酒店大厅时正好看到她从电梯里走出来。最先看到她的是杰森。
她对杰森的突然出现似乎并不感到意外,看到杰森身边的上条警部时还露出了友好的微笑,并主动上前问好。
“这是从日本来的警官。”杰森摸着脑袋,有些尴尬地看了眼上条警部,“名字的话……”
木原绘理笑着看他:“又是一个拗口的名字吧。”
“上条京介,前来调查木原香案件。”上条警部看着杰森,“你可以叫我O。”
杰森附和着喊了他一声:“警探Q。”
对木原绘理的问话在酒店的餐厅里进行,说是问话,其实很大程度上只是在闲聊,那种警察问询的紧张气氛完全被杰森时不时冒出的蹩脚笑话化解。木原绘理的英文流利,日语的程度仅限于能将上条警部的名字流畅念出。木原绘理和木原香的关系在后者来美国留学后有了长足的发展,变得亲密,木原香和肯尼通信啦,圣诞节瞒着父母飞回日本和肯尼见面,两人已经偷偷订婚换戒指这些事,木原绘理全都知道。
那么,小泽智呢?
“小泽的话,其实我还真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偶尔会和我们一起吃饭,不太说话,很文静。”
听到小泽智的名字,木原绘理愣了好一会儿,垂下眼叹了口气,轻声问道,“是因为爆炸团的事情吗?”
先是京都爆炸团的四名成员在日本死亡,接着便是木原香的自杀,确实让人觉得蹊跷。
“关于爆炸团的事情你知道多少?”上条警部问道。
木原绘理有些苦恼地歪着脑袋,抱歉地笑了笑:“虽然姐姐来读大学的时候因为租住在同一间公寓的关系我和她关系不错,不过我和姐姐不一样,高中毕业后我没再继续读书,姐姐念完硕士回了日本,那之后我就开始环游世界。”
“在木原香被捕一个月前你回了日本,是这样吗?”上条警部问道。
“嗯,是回去看望父亲和母亲的,又遇上车祸,等我休养好才知道姐姐出了那样的事。”木原绘理说到这里,皱起眉抱怨道,“姐姐一直以来都是个很聪明有主见的人,做出这种事真不知道是脑子哪里坏掉了。一定是肯尼那家伙怂恿的,这家伙从小就一肚子坏水。”
“从小?”上条警部挑眉看着木原绘理。
木原绘理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小口,眨了眨眼说道:“警探先生,我也有回过日本探亲啦,毕竟父母都在日本啊。我们家和肯尼家关系不错,孩子们都玩在一起,说实在的。我不喜欢他。”
木原绘理也是个左撇子,不过她的手和木原香的手比起来,似乎因为缺乏保养的关系,看上去有些粗糙,指甲也留得有些偏长了。
“不过你姐姐喜欢,那也没办法。”杰森拍了下手掌,“爱情嘛,总使人盲目。”
“在那之后,木原香还有和其他人联系吗?”上条警部的这个问题让木原绘理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良久才回道:“在那之后就只有和小泽还保持联系了。”
“是一段可耻的过去不是吗?”杰森耸肩摊手,“谁年轻的时候都会做些蠢事,不过这事实在是蠢过头了。”
上条警部抓了下头发,继续问道:“木原香被害时,也就是那一晚的凌晨三点你在哪里,在干什么?”
木原绘理摆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反问道:“已经确定是他杀吗?你们在怀疑我是凶手吗?”
“请正面回答问题。”上条警部直直盯着木原绘理。
木原绘理昂着下巴,回道:“我和姐姐并不是一班飞机,我直接回纽约,姐姐回了洛杉矶,她遇害时我正在纽约,和我的朋友们一起喝酒。这一点他们早就给我作过证了。”
“那么一个星期前呢,你在日本干些什么?”
“陪姐姐回去看父亲和母亲,下个月她就要结婚了。”木原绘理说道,“因为婚事是在美国办,不是所有亲戚都会来,索性先去见一见。”
“在日本时你们住一个房间吗?”
上条警部这毫无头绪的问题让杰森笑了出来:“我两个小侄子三岁起就分房睡觉了。”
木原绘理无奈地叹了口气:“当然不是睡一个房间,我住楼下,姐姐住楼上。”
哦,原来如此。
上条警部露出满意的微笑:“我想,关于你姐姐的死,在佛教中有种说法能很好地解释。”上条警部靠在沙发座上,挑起半边眉毛,因为长途旅行而略显疲惫的双眼牢牢盯着木原绘理看,他说,“因果报应。”
杰森笑了笑,拍了下上条警部的肩:“在我老家南部也有种说法,说这世上有五个人聚在一起时,他们就会开始自相残杀。”
上条警部调侃般问道:“那有人活到最后吗?”
“最无耻之人活到了最后。”
无耻之徒心中毫无悲悯,冷血动物,为自己而活,具备一切在生存竞争中存活下来的特质。他是极恶之人,又同时是最大的善者,他不计较别人是好是坏,他对自己最最好。
上条警部拒绝了杰森共用晚餐的热情邀请,他有些困,迫切需要睡眠来缓解旅途劳顿。因为时差的关系,上条警部冲完澡从浴室出来,一躺到床上便睡了过去。待他醒来时已是凌晨三点,他坐在床上抽了根烟,随即给东京警署打去电话。
东京方面已经在追查肯尼和小泽智的下落,至于五十岚和松岛也已经派人去联系。中岛问起案件进展。上条警部又点了根烟,揉着太阳穴说道:“很多线索,我怀疑是自杀。”
“见过她妹妹了吗?”中岛问道。
“见过了,一句日文都不会说,可真够头疼的。”上条警部靠在床头,把烟灰缸放在腹上,揉着头发道,“下回再有这样的差事我可不干了。”
中岛在电话那头哈哈笑起来:“大家可都羡慕你能去洛杉矶呢,去了好莱坞了吗?见到什么明星了吗?”
上条警部无奈地笑了:“我哪有这个时间。”他挠着鼻尖问中岛,“你说,这世上真有父母特别喜欢一个孩子而不喜欢另一个吗?”
“你是在说木原家的两个孩子?”中岛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毕竟木原香那么优秀,他们家又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有比较之后觉得小女儿不讨人喜欢也有可能吧。”中岛又说起五十岚和松岛被害案的进展,警方找到了目击证人,说是当时看到了个长发女人从巷子里匆忙跑出来过。而肯尼当时手中持有的匕首上也发现了另外的指纹,那是木原香的指纹。
上条捏了下眉心,和中岛两人又闲扯了会儿才挂下电话,时至午夜,上条警部忽然心血来潮想去案发现场看一看。已是午夜三点,他实在没好意思去打扰杰森,索性自己一个人叫了辆出租车跑去木原香所居住的公寓楼。
公寓楼的保安系统看上去十分严密,却非常好钻空子,上条警部走到门口时正好有人在他前面开门进去。他便顺势溜了进去。电梯里需要刷用户所持有的特殊磁卡才能启用,上条警部只好装作忘带磁卡的样子,同电梯的男子在感应器前刷了下磁卡,还安慰他说:“没事儿,这事我也常干。”
木原香的寓所位于四十楼,门前贴着辨识度很高的黄色的警示条。上条警部掏出手帕搭在门把手上向下按了下,房门没有上锁,一下就推开了。
屋子里窗户紧闭,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上条警部按下电灯开关,屋内瞬间被照亮。公寓采用宽敞的开放式设计,充满现代感的装潢与屋中摆设相得益彰。上条警部并没直接去找卧室,他在客厅里打着转,拿起茶几上整齐叠放的杂志,多是和时装和烹饪相关的杂志,理工专业的木原香也是有一般女人的爱好的嘛。
电视机后的柜子上摆放的电影收藏也多是爱情罗曼史一类,木原香大约是个有整理癖的女人,电影全都按照年份编排,罕见的,有几本放在架子最下面的电影是被打乱了时间顺序,非常随意地摆着。全是与银行劫匪有关的电影,像是《喊中大盗》啦,《落日夕阳》啦。
厨房灶台边的调味瓶也是如此规规矩矩地摆放着。冰箱里所有东西都分门别类摆放在保鲜盒里,整齐地堆放在架子上。厨房里设有三个垃圾桶,分别用来丢弃可回收的纸质品,不可回收的垃圾以及易拉罐。
这可和她在东京的家有些不太一样。
上条警部打开放置可回收垃圾的蓝色垃圾桶,里面塞着些零碎的纸张,撕碎的账单,信封,用过的纸巾之类。夹杂在银行和通信公司的信封中有一封空白信封尤为引人注意。
上条警部坐到地上,将那信封凑在灯光下反复看。并非在邮局或者便利店里能买到的普通信封,用的是极为考究的纸张,质地颇硬,表面上还有漂亮的压花纹路。没有收件人,没有邮票,更没有寄信人和邮戳。
匿名恐吓信?内容足以让木原香震惊到割喉自杀?那么信封里面的信纸呢?
上条警部将信封放到餐桌上,再度环视整间公寓。
“先从哪里开始呢?”他摸着下巴,打个响指,“那就从书房开始吧。”
木原香的书房里摆着许多理科专业知识书籍,大学时的考卷和笔记本也都被她保存了下来。看得出,她是个学习成绩优秀的学生,各类报告也都得到了赞赏的评语和高分。高挂在墙上的毕业照片里还能看到她的爽朗笑脸,让上条警部眼前一亮的是,这张照片里的木原香手执毕业证书的左手上,分明地,能看到一枚环形戒指。
“不是说不喜欢戴戒指吗。”
“还是戒指曾给她不好的回忆?”
“难道是和肯尼交换过的订婚戒指?”
如果是肯尼送的订婚戒指的话。确实能带来不好的回忆,一看到就想起年轻时犯下的罪行可不怎么好过。
他将书桌的抽屉通通打开,除了些没用的试卷和账单之外,在最底层的抽屉里找到了一本相册集。里面多数是木原香小时候和父母在一起的照片,既没有她和木原绘理的合照也没有她和肯尼或者小泽智的照片。
上条警部走出了书房,隔壁便是木原香的卧室。他走进去,向屋中那张大床靠近。
床上的床单枕头都已不在,大概是被拿回警局作鉴定了。窗帘被挽在墙上的挂钩后面,落地的玻璃窗外是这个城市灯火如群星般闪耀的夜景。上条警部没有选择开灯,他在暗中打量这间承载着主人死亡的卧室。他看到墙角的一幅画,那是莫奈的《莲花》。这幅仿制的画作在月光下散发出幽紫色的光泽。
油画的上方是一个打开的保险箱,如今里面已是空空如也。上条警部伸手进去摸了一把,冰凉的触感让人不由打了个寒颤。里面曾经摆有一本满是过去回忆的笔记本,还有一条夹有木原香和小泽智合照的项链。
明明是即将结婚的未来夫妇,为什么不把这象征爱情甜蜜的项链戴在脖子上呢。却要和“京都爆炸团”的故事一起藏在只有自己知道密码的保险箱里。
她知不知道在她死后,警方的专家会代替她打开保险箱,她的秘宝将公诸于世?
她一定知道。无论是自杀或是他杀,她或者凶手都一定知道,因为她不光彩的过去,她的屋子会被彻底搜查。
死人没有秘密。像她这样曾犯下累累罪案的无耻之徒没有权力拥有秘密。
梳妆台上整齐地摆放着各色化妆品,抽屉里的首饰多到惊人,按照颜色款式分别放在不同的隔层里。房中并没有衣柜,只有一个三层的存放内衣的柜子。
看上去像是主人临时准备出门旅行,窗帘还没来得及拉,从保险箱里拿出必须随身携带的贵重物品,这时接到催促的电话便匆忙出门。留下这一屋子的物品默默积灰,这些死物是否会想念这个一去不复返的主人,对于它们之后的命运又是否知晓?
这一切都不得而知。
不能说话,无法表达自己感情的物品只能跟随拥有者的心意而活。听上去真残忍啊,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要是让它们开口说话,岂不是等于给了它们反抗的权力,那这事情真要乱套。
没有反抗权力的东西只能保持沉默,即便明白自己将要走向死亡,去往未知也只能默默接受。
木原香也是这样死去的吗?
在鲜血淋漓中无法选择地死去。
如果她不死,有些事会乱套,有些人再没安生日子过。她为了这个人,甘愿自己去死。
上条警部看着面前的大床,他想到下午时杰森给他看的现场照片。木原香背朝天花板,侧着脸看向窗外。她在看些什么?她看到了什么?
还有第二个人在场,不止一个人在场吗?
他或是他们站在那里目睹了她的死亡,然后擦去一切自己曾经存在的痕迹,消散在空气中。又或者,他们成了变色龙,与这房屋融为一体。成为一张椅子,一块地毯,抑或,一幅画。
想到这里,上条警部不禁坐到了床上,他闭上眼,试图模仿木原香倒卧在床上僵硬着死去的姿势。
他的脸紧贴在床垫上,呼吸逐渐放慢,他的左手手指微微弯曲,做出捏着玻璃碎片的样子。弥漫在整间屋子里的血腥味在这静默中贴近他,刺激他的嗅觉。上条警部睁开眼,依稀能看到那在夜色中泛着亮光的白色的“HOLLYWOOD”。
那是许多人的梦想之地,宛若漆黑中的明灯,在他们生命深处永远亮着无法熄灭的光。他沉默地躺着,想起那个胸部被剖开的木原香脸上的奇异笑容。
她是在对自己微笑吗?还是在对凶手微笑?这微笑中又包含着什么含义?
木原绘理的车,开车的小泽智,唯一失败的劫案,木原香和小泽智的合照,去京都度蜜月,京都爆炸团。
一同前往日本的木原姐妹,住在楼下的木原绘理,凌乱的木原香的卧室,在照片中不曾存在的木原绘理。
如果死去的那个并不是木原香,那么这一切似乎都有了圆满的解释。
上条警部坐起身,他想起照片里那双垂死的手,紧靠在床头的手,他翻身下床,掀开床垫。
一张信纸,从床头与床垫的缝隙中飘落。
我不会让你和小泽结婚,把我的一切还给我,即便牺牲自由我也在所不惜。
这娟秀字体是如此似曾相识。这是真正的木原香的笔迹。
憎恨。憎恨她身为自己,憎恨她和小泽智结婚。并不是因为她有多么喜欢小泽智,而是因为木原绘理喜欢。为什么她能成为自己拥有这些幸福,为什么这些原本属于她的东西近在眼前却无法采摘。
她嫉妒她,恨她。
木原绘理将自己和小泽智的合照珍藏在保险箱里,她不能佩戴那根项链,因为她不能被其他人发现她其实不是木原香。
那么木原绘理呢?她难道就不恨木原香吗?
得到父母宠爱的姐姐,头脑灵活的姐姐,什么都比自己优秀的姐姐。明明和自己长得一样,连身高体型都相差无几的姐姐,为什么就能得到父母的喜爱。孩子的话,无论是什么样的孩子,父母不都应该爱她吗。
以一场车祸为契机发生的互换到底是谁的主意,真的有父母为了拯救一个孩子而宁愿将另外一个孩子逼向绝境?
要知道当时“京都爆炸团”的罪名一旦成立,与木原香互换了身份的木原绘理可是会在监狱里度过余生的啊。要不是小泽智的母亲……啊,小泽智。
是他犯了那个愚蠢至极的错误,是他成为了京都爆炸团案件的转折点,也是他的母亲让他们五人无罪释放,让木原绘理真正作为木原香而活,顺理成章地夺走她的一切而活。而那个气焰嚣张的姐姐,只能改头换面,成为不成功的她。
如果这一切并非巧合,而是个确确实实的阴谋的话……或许,从“京都爆炸团”一开始,阴谋的齿轮便转动起来,和小泽智关系匪浅的木原绘理,说不定早就知道京都爆炸团的存在,早就预谋好取代木原香。或许,是她向父母提出了这个天方夜谭般的取代计划,作出了致命的牺牲。
就算收到了姐姐最后给出的威胁也没关系。
她作为木原香死去,她剥夺姐姐再度成为木原香的权力。哪怕她最后又被打回原形,她也大可将“木原香”这个名号拱手让出。杀人罪犯木原香,哪里还有什么人生可言。为了夺回自己的身份,杀人犯罪,多么可笑又扭曲的借口。
死人没有秘密。犯人没有自由。
能有什么秘密比一个她所憎恨的聪明人的自由更为宝贵。
这世上有多深的爱就有多浓的恨。
爱一个人,希望她幸福美满,身体健康,吃喝不愁。恨一个人呢,要报复打击到何种程度,心中的恨意才会消失?还是,这种恨意将凝固般停留在生命中,就连死亡都无法带走。
上条警部忽然露出微笑,他摸到自己上翘的嘴角。如果有面镜子,他将在镜中看到如同木原绘理死时那样的微笑浮现在了他的脸孔上。
他有些理解这微笑的含义了。那是个胜利的微笑。她带着这样满意的心情躺倒在床上,遥遥望见那白茫茫的梦想之地,这大致相当的模糊轮廓让她想起了某个有着苍翠绿树的古老城市。在那儿,木原绘理曾和小泽智站在同一片阳光下带着无惧无畏的微笑,活着。
打着彻查“京都爆炸团”的名号,警方搜查了小泽智在美国的家。在美国家中的保险箱里他们发现了一对戒指,戒指内圈分别刻有小泽智和木原绘理的名字。
忍耐着不能佩戴心爱的项链,象征甜蜜爱情的结婚戒指确实可悲,不过还有什么能比与深爱的人在一起更值得高兴的呢。
而木原香的父母也对当年互换两个孩子的计划供认不讳,木原太太还口口声声称:“那是绘理自己的主意,姐妹俩本来就相像,外人一点也看出来。小香绝对不可以去坐牢,绝对不可以……”
是啊,她们那么相像。却又天差地别。
然而这五个人中有一个人说了谎,最后他们全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