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新一《时间旋涡》全文
这个怪象一无原因，二无必然性，却笼罩了整个世界。
在此怪象到来之前，世间已经显现了种种征兆。以占卜预言为业之人首先察觉到了正在逼近的异变。可是，他们无法确定到底将要发生什么——他们不过是发现，和未来有关的事，自己都突然说不出口了。
近在眼前的未来之事，他们倒是可以谈论如常，可一旦超越了某一个日子的界限，后面的事就一片空白了。无论怎么凝视水晶球、多近距离地观察客人的手相，他们的脑海中都浮现不出一丝灵感，只能感觉到：那天以后的未来除了虚空之外别无一物，仿佛世界突然终结了一般。
那些没有灵力、只是滥竽充数的占卜师亦是如此。他们平时信口开河，只求哄客人开心，这下却连编造也做不到了。这绝非是他们喉咙出了毛病的缘故，而是因为，但凡涉及“那天”之后的事，他们的脑中便浮现不出相应的言语。可另一方面，他们在日常生活里的谈话却丝毫不受影响。
占卜师们私底下烦恼不安，直到忍无可忍时，才向同行倾吐了这个秘密，却发现这并非自己一个人的问题。当他们知道，每个人能做出预言的极限都是同一天时，纷纷觉得不可思议。可不管怎么说，占卜的生意是做不成了。转行的人日益增加，毕竟就算占卜师联合起来请求政府救助，政府也不会受理吧。
接下来发生异变的是证券行业——各大证券公司秘藏的大型计算机出了问题。为了对未来的经济形势进行长期预测，工作人员跟往常一样将搜集好的资料输入计算机，机器的运行状况却有些反常。和占卜师的情况类似，计算机能够做出短期之内的预测，但以某一个日期为界，只要涉及此后的情况，机器便沉默以对。虽然工作人员对计算机进行了细致的检查，却没有发现任何故障。而且，不可思议的是，所有人遇到的那个特殊日期都是同一天。于是，“零日”的传言不胫而走。
证券行业的大人物们担心这会在股市引起大混乱，起先还想掩盖秘密0可纸包不住火，秘密很快就被媒体曝光了。但是，想象中的大混乱并没有发生，因为在“零日”到来之前，谁也不知道应该购入股票还是抛售股票。
气象厅的电脑也发生了同样的状况：“零日”之前的天气都可以预测，之后的却不能解析。尽管人们对电脑进行了大规模的检查，却没发现任何原因。
此外，地球的各个角落都开始出现同样的异变。政治家不再发表与“零日”之后的未来有关的言论——其实是无法发表——只要一想那以后的事，他们的头脑便完全不能运转了。
体育界亦是如此，在制订未来的国际赛事计划时，一涉及“零日”之后的日子，人们的思绪便成了一团乱麻。
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因为每个人都遇到了同样的问题。这种状态仿佛是发生在相反方向的失忆症一般。普通失忆的症状是：失忆者回忆中的某个时间节点上仿佛架起了毛玻璃，后面只有一片空白。人们现在的状态正好相反：他们对“零日”以后的未来既无法想象、预测，也无法做出任何计划和预案。“零日”以后，或许再没有以后。
为此，全世界自然弥漫着不安情绪，却也没有达到恐慌的程度。若是明确得知世界末日将至，世人也许会为所欲为。可是，人们现在对即将发生的事毫无头绪。
这就类似聚集起来等待医生的诊断结果。等候中的人们虽然会惴惴不安，却不至于贸然行动。不论是要举杯庆祝身体平安，还是要痛下决心与病魔一决胜负，或是要绝望颓废、自暴自弃，那都是诊断结果出来之后的事情。
一些国家尽管拥有强大的军事力量，但遇到这个问题时也不知所措了。重重设防的机密室里，计算机一碰到“零日”之后的事，便只能吐出白纸，让人既有遭受愚弄的感觉，又有些毛骨悚然。
作为紧急应对措施，各国都召集起工作人员来代替电脑工作。尽管如此，却无一人可派上用场。只要事关“零日”以后，无论是军事还是外交，人们都无法制定行动策略或方案。各国只能暗自祈祷其他国家也和自己一样。发自内心地坚持和平政策成了所有国家的唯一出路。
就这样，在暴风雨前夜般的宁静中，“零日”一天天地临近了。倒计时还有半年，三个月，一个月，十天，一天……
青年在自己居住的公寓房间里睁开了双眼，然后伸着懒腰嘟哝道：“咦？今天就是传说中的‘零日’了吧。可我也好，房间也好，似乎都没有消失嘛。”
他是一个三十岁的单身男人，在一家公司上班，向来都过着平淡无奇的日子。他之所以单身至今，是因为一直和母亲共同生活，并未感觉有什么不便。
但母亲已经在半年之前去世，他这才有了成家的打算，便在不久前交上了一个女朋友。一开始一切还算顺利，可在两周前，他的女朋友遇上事故，不幸身亡了。当时，她边走边想着“零日”的事，没有注意到疾驰而来的汽车。肇事司机似乎也是正在想着“零日”的缘故，以至注意力散漫了。
正如这样，在等候“零日”的日子里，全世界人民都有些慌忙。每个人都在处理身边的事务——事无大小，姑且都要先做一个了结。有的人还债，有的人屯积食品药物，就有些类似于台风来袭之前的景况。
不仅是个人，各种组织法人也是一样。大家都尽量清算借款，提前支付员工薪金，进行中的诉讼案件也尽可能地达成和解。在“零日”这种突来的异变之前，业务双方都在避免纠葛。不只民营公司如此，政府和公共机构亦如此。
对青年而言，处理身边的事务实在简单。他既没有亲人，唯一不舍的女友也已经离世。无论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他都能泰然处之。他现在要做的，无非就是一次性多买些食物和香烟罢了。
“话说，今天的天气如何呢？”
青年起身，透过窗户向外瞧去。窗外的景况毫无异常。他抬头望向天空，心想会不会嗖的一声从天边窜出什么东西来呢。
外面秋高气爽，万里无云。也许这和工厂停工了有些关系吧。空气清爽，气温适中，凉风拂面。人们后来才知道，“零日”当天全世界都是好天气，这其实是一件幸事。可这一点当时无人知晓。青年亦是同样，也不过是觉得今天天气不错而已。
他向着天空眺望了一会儿，可空中既没出现飞碟，也没出现怪物、天使的身影，只有几只鸟儿悠然飞过。
青年悠闲地吃完早餐，出门朝公司走去。反正他待在公寓里也无事可做，而且已经养成了每天必出门上班的习惯。虽然青年到了公司，可无论他自己，还是同事和上司，都感到无所事事。之前，为了防备突发情况，大家都把手头的工作了结了，目前也没有任何预定的计划。在这一天尚未结束之前，大家都没心情做任何事。
或许是天气暖和的缘故，或许是因为人们心知，事到如今即使慌乱也无济于事，公司里到处都弥漫着闲散的气氛。对人们来说，如果只有自己一人被卷入异变，肯定早就崩溃了，可如今恐怕全人类都面临着同样的状况，所以自己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包括上司在内，公司里所有人除了聊天之外都无事可做。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打进入公司起，这么悠闲的日子还是头一回啊。”
“可是，谁知道明天会怎样呢？”
这个问题无人能答。一想到明天的事，所有人的脑袋便都卡壳了。
接着，大家聊天开始追忆往昔，再之后，就只剩下玩笑了。
公司也几乎没怎么接到从别处打来的电话。即使有打来的，通话的内容也与工作无关，不过是朋友打来寻找聊天对象罢了。这样的氛围让人联想起正月长假后头一天上班时的情景。
公司里有的人干脆下班吃午餐去了，有的人到咖啡店闲谈，有的人则去了公园散步。尽管没有外出的借口，但一直待在公司里也太无聊了。所幸上司也没怎么盘问，只当做仅此一日的特例而默许了。
时间慢慢熬过，终于到了下班时间，大家各自散去。有些人径直回了家，有些人则和恋人一同去看电影。
青年和朋友去了酒吧，漫无边际地闲谈着。酒吧比起平常拥挤了一些。只要这一天尚未结束，人们就无法安下心来，于是选择在酒吧里消磨时光。即便不是“零日”，在这样一个秋高气爽的夜晚，酒的味道也格外有魅力吧。
有了醉意时，青年适可而止，在不早不晚的时间回了家，爬上了床。他试着打开电视，却发现今天所有的电视台都早早地结束了播放。往常的这个时间，电视应该还在播放天气预报，可这时每个台都只放着音乐。
今天是一个紧张感与解放感交融的好日子，青年一面这样想着，一面进入了梦乡。或许大部分人都是如此。那些心绪不宁的人，也多服了几片安眠药就睡下了吧。
翌日清晨，青年在家中醒来，一如既往地伸了伸懒腰，说道：“咦？似乎世界还没有结束嘛。”
接着，他望向窗外：世界依然存在，秋高气爽，天空澄澈，令人心旷神怡，几只飞鸟悠然而过，一切毫无异兆。
就和昨天一样嘛，青年如此想到，然后出门上班，在公司又开始了一整天的闲聊。大家都不确定“零日”是否就这么过去了，所以谁也无心动工。也许，今天才是真正的“零日”。虽然也有人打算伏案工作，可一想到明天，头脑便又卡了壳，于是干脆加入了闲聊的队伍。
“话说，今早有一件怪事。我一打开冰箱就发现，昨天本该吃掉的水果还在里面。我觉得运气不错，就又把水果吃掉了，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昨天大家都不在状态，也许是错觉吧？”
“我也遇到了同样的事。昨天晚上抽空了一盒香烟，今天一看盒子却是满的。”
“匪夷所思啊。”
这种事听起来固然离奇，却也无足轻重。就这样，第二天也和前一天同样地过去了。
接下来的第三天，人们终于发觉了异样：这一天和过去的两天实在太相似，仿佛在这清朗的秋季晴日里，人们将同一天重复度过了三次。这样的日子虽然平静，但又隐藏着一丝令人不安的气息。
世间万物好像都只在原地空转。这种现象令人难以置信，却是事实——人们在闲聊的过程中确定了这一点。每天清晨起床一看，不论是冰箱里还是香烟盒里，所有的东西都会恢复成“零日”那天的状态。还有人说，明明已经打碎扔掉的餐具，一到第二天早晨，又会和前一日一样重现在架子上。
不过，人们的日常生活却并非是完全重复的。第一天溜出公司去喝咖啡的人，第二天可能去逛百货商场并在那里的饭馆用餐。人们的记忆隔天也不会消失。看来，那种奇怪的力量只会使人周围的东西重复出现，对人类的记忆却没有影响。
之后的日子里，人们进一步认清了事态。根据天文台发表的观测结果，不论月相圆缺、星座位置，还是潮起潮落的时间，“零日”之后都毫无变化。倘若这种状态持续下去，冬天便不会到来，世上也再不会有春天和夏天，只有当前的天气将永远继续，此后世间便是秋花长开、秋虫常鸣了。
人们接下来发现：人类身体的老化进程也停滞了。
电视上，类似的新闻报道接连不断。时间循环刚开始之时，曾有人预言：新闻将从此灭绝。可现在看来，新闻的话题反倒是更加丰富了。
最神奇的事情，莫过于每天午夜时分发生的变化了。每到零点，一切便会恢复成“零日”伊始时的模样。本已吃掉的食物会忽地出现在冰箱里，本已空掉的烟盒会重新变满，就像是把电影胶片的首尾两端拼在一起，再循环播放一般。人们起先还热衷于观察这种现象，可不久后便也腻烦了。
商店里贩卖的商品也是同样。一到零时，明明无人补货，货品却会重新出现在原处。也就是说，即使有人在店里买了东西，一日结束之后，货物也会回到店铺，钱也会返回买主手中。这不仅意味着无人遭受损失，还意味着从此可以任意消耗而不再生产了。
当然，事情变成这种局面，难免给人带来不便。但当人们习惯这一点之后，便发觉利大于弊，因为人们做了事不必再善后，而且即使不工作，基本生活也有所保障。
人们想弄清楚这种现象的原因，电视新闻迎合了这种需求。新闻主播在节目中询问学者：“如今世界上出现了史无前例的现象，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您认为，这会是我们的错觉吗？”
学者吞吞吐吐地答道：“从迄今为止的报告来看，全世界的人似乎都毫无例外地被卷进了这种现象当中。也就是说，这绝非错觉或幻觉。”
“也就是说，我们所经历的一切的确是现实？”
“明显是现实无误。”
“那么引发这种现象的原因是什么呢？为什么每过二十四小时，周围的东西便会回到原点？”
“这个目前尚无定论。但是，我们可以推测，是构成宇宙的某种要素发生了变化。”
“关于这一点，可不可以再为我们做一些更详细易懂的解释呢？”主播追问道。
“也就是说，此前一直稳定流畅的时间流如今被卷进旋涡，出现了循环往复的现象。打个简单的比方，这就和坏掉的录音磁带会重复播放同一段旋律差不多。唉，现在这个时候，请恕我只能说这么多……”学者道。
仔细一想，这根本算不上解释，不过是煞有介事地把现状换了一种说法而已。可是，专家是硬被拉来接受采访的，他本人也不明所以。眼前的问题太庞大、太异常，文献里没有任何相关记载，试图对其进行解释也是困难重重。现在的局面可以被称作“时间旋涡”，但为什么人身边的东西每隔二十四小时就会恢复原状，人的记忆却是连贯的呢？若是每过二十四个小时人便会失一次忆，道理也就说得通了，但事实却是，大家都还记得“零日”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唯有这一点，科学家们百思不得其解。
尽管学者的说法含糊其辞，人们还是稀里糊涂地接受了。最重要的是，人们确定这个现象对人类的身体和生活没有害处，大家能继续在好天气中安心度日。全世界仿佛被轻轻包裹在名叫“零日”的二十四小时之内，又仿佛是登上了每二十四小时跑一周的旋转木马一般。
然而，世界却并非单纯是在原地空转。事情发展开始有了出人意料的转变。
青年每天都前往公司上班。虽然不去也无妨，但待在家中很无聊。其他人亦是如此，大家在公司一起闲谈，直到下班时间才离开。这也算是人们新养成的一个可悲的习惯吧。况且，人们还担心倘若缺勤太多，万一某天时间恢复正常的话，自己在公司的位子可就难保了。不过，大家也商定了相当于假期的日子。
许多人在内心祈祷这样的日子不要结束。以往他们一直活得太累，现在总算可以放松头脑，好好自我反省。虽然一想起未来之事，大脑便无法运转，但回忆往昔却是可以的。
人们想，如果这种现象一直持续，世界很快便会变得无聊至极吧。如此静如死水、日复一日地活下去，等到某一天回忆之池干涸了，又该如何是好呢？
然而，事情并没有朝着无聊的方向发展。
“零日”到来两周后，青年遭遇了一件怪事，使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那天清晨，他刚醒来不久就听到一阵敲门声。一开门，他不禁叫出声来：“啊！怎么会是你……”
“嗯，就是我。”
本该因事故去世了的前女友，此刻就站在他的门前。
“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已经出车祸过世了么……”
“的确是那样。刚才我回家时，父母也吓了一大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不清楚。不过我真的可以继续活下去了，身上也没有一点儿伤痕。”
这天青年没去上班，而是在家与女友一起聊了很久。青年将二人别离之后的种种告诉了女友，女友虽然也该和青年分享她身上发生的事，但她却毫无记忆。她只是说，自己一回过神，就已经返回这个世界了。
青年抱着女友，战战兢兢地亲吻了她。这虽有真情流露的成分，但更多是出于确认的目的。过了很长时间，青年才确定了女友已经生还的事实，尽管他仍旧不明白为何会发生这种事。
一开始，两人在一起的感觉总是怪怪的，但多约会几次之后，他也逐渐习惯了。
青年的女友并非个例，这种怪事早在她返回之前就已开始发生。“零日”前一天死亡的逝者，在“零日”后的第二天再次出现了；之前更早一天过世的人，则是于“零日”后的第三天回归。只是，因为这种事情太荒谬，媒体在确定其真实性时很是费了一番周折，所以相关的新闻报道也姗姗来迟。
电视节目里，主播应观众的要求，再度尝试咨询那位学者。
“事情发展成这样，单用‘时间旋涡’来解释已经说不通了吧？用空转的录音带来比喻也似乎太简单了。”
“不，‘旋涡’是没错，不过不是稳定的旋涡。仿佛是时间之流碰到了墙壁，被反弹到了过去一样。”
学者从衣兜里拿出一个溜溜球，垂下绳索。绳子一拉，溜溜球便转动着上升。学者用表情示意：现状就是这么一回事。可是主播又追加了一个不怀好意的——不，应该说是最大的疑问：
“重生归来的只有人类，实在很不可思议，请问这又怎么解释呢？”
“也许是因为时间本身就拥有这种特质吧。时间面朝过去空转，只把过去的人带了回来。这就好像在海中一面航行一面撒网，捞起来的只有鱼而已。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很快便会有更早过世的人重新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此话怎讲？”
“我能够说的到此为止。我也是头一回知道时间拥有这种特性。”
这又是一番令人不得要领的说辞。可无论如何，怪象还在持续。一个月后，死于“零日”前一个月的人也返回了。他们也不知自己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就重新加入了世间的生活。
不过，有的死者返回的时间比其他人晚了一些——那些因病去世的人，是以患病之前的身体状态出现的。虽然这种情况的原因不明，但就结果而言却是皆大欢喜。若是身边被重病号包围，恐怕大家都得发疯吧。
重生的人们习惯这个世上正在发生的怪象之后，都立刻想起了要做同一件事——打开自己的坟墓，看看里面是什么状况。大家都既恐惧又好奇。大多数人犹豫着没有动手，但也有人忍不住做了尝试，不顾反对挖开了自己的坟墓。可是，里面什么也没有。人们不知为何都松了一口气。有好几个人做了相同的尝试，而结果都是一样。自此，再无人做这种事了。
二十四小时一轮的时间空转仍在继续，逝者也在陆续重生。“零日”之前，这种事情是不可想象的，可事到如今，人们只好选择随遇而安，顺其自然。毕竟，不接受现实也无济于事。
食物方面是没有问题的。之前每个家庭都储存了足够几天食用的食物，现在就算人口激增数倍也无妨。况且商店也有库存，不管怎么消费，二十四小时之后都会补足。所以，不会有人因饥饿而死亡。
真正的麻烦在于住宅。人们只能东挪西挤，给重生的亲人腾出空间。青年也不得不和母亲重新住在了一起。但无论如何，人们总算是设法渡过了难关。毕竟天气良好，夜晚不冷不热。只要有了困意，人在哪里都是能够入睡的。
自从异变发生以来，种种怪象的共通之处只有一点：人类生存的基本条件从此有了保障。没人知晓为什么会这样。
世界各地的闲聊杂谈仍在继续。聊天群的数量越来越多，参与各种聊天群的人数也越来越多。因为，返回这个世界的逝者也加入到了聊天的人群中来。在漫无边际的闲谈里，渐渐产生了一种潮流：对过去进行正确的检讨。在已经得知未来不会发生新变化的当下，人们一旦耗尽了谈资，便只能转而反思过去了。
事情肇始于一些人想要化解别人对自己的误解。这么做的同时，他们便不得不帮助别人洗脱冤屈。在这个过程中，所有人都开始思考“生存目的”或“人生意义”。
此时，人们的闲谈已经不算闲谈，而应称之为讨论了。不论事情多么错综复杂、含糊不清，只要能在无穷无尽的时间里持续讨论，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绝无可能蒙混了事。
“零日”之前，一切不合时宜的检讨都被淹没在日常生活的繁忙之中，抑或是以活人令死去之人背黑锅告终。但事到如今，这招已经不灵验了。因为只要等待，便会有活生生的证人出现。
那些经过讨论得到了满意结果的当事人，担起了陪审员的角色，投身于他人的讨论中，贡献自己的智慧。广播电视媒体也督促着讨论的进展，发挥着联络沟通的作用，致力于扩大讨论的影响力。
返回这个世界的死者也开始加入讨论。一些人在死去时留下了莫明其妙的污名，重生后知晓了这一点，于是要求平反。为了恢复名誉与信用，他们呼吁全盘推翻原先的结论，重新开审。这些人当中有的平反成功，有的翻身失败，但不容置疑的是：即使有人能够蒙混过关一次，但经过两三次的考验，真相总会水落石出。
战死之人一回到这世上，便开始追究那些将自己推向战争的人的责任。判决战争中的善恶是一件极其复杂的工作。但是，全体人类如今已经摆脱了生活琐事的烦扰，有大把的时间可用，便专心致志地投身于这项事业当中。
涉案的知情者与证人都接二连三地重生，为恶者想继续蒙骗世人已是不可能了。无论是死于暗杀的总统，还是下场凄惨的独裁者；是在无尚荣耀中去世的将军，还是将协议内幕深藏心底死去的外交官；是手握秘密情报却葬身黑暗的间谍，还是社会名流抑或无名小卒，所有人都将得到公正的审判。
不管人的身份如何，都被卷入了这场针对历史及人生的检讨中，全面的真相也逐渐浮出水面。
广播电视都转播着这样的讨论，热闹非凡，而且朝着更有趣的方向发展。不，与其说是更有趣，倒不如说是更动真格比较恰当——无论参与者还是旁观者，都不能幸免。
不论当事者是否情愿，所有的虚伪都将破除，所有的真相都将涌现。
这一天，青年在和女友约会时忽地说道：“所有人对讨论都很狂热，简直像被魔鬼附体了一般。虽说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但也不至于这么兴奋吧？”
“这也无可奈何呀。毕竟大家都想这么做。”
“但我感觉大家不是想这么做，而是被某种不安的心理所驱使。我老是觉得将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发生。全世界几乎变成了一个大法庭。我还问过别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是谁都没有回答我。”
“可能是不想说吧。”
听女友的语气，她似乎知道些什么。
青年改换了话题，不露痕迹地打探道：“这些讨论什么时候才结束呢？”
“还有一千九百多年才到头呢。”
“什么？居然要持续那么久？！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报道啊。”
“把这种事告诉不明就里的人会引起恐慌，肯定是不行的呀。对知情的人，大家心照不宣就行了。”
青年急不可耐地问道：“我就不知情啊！求你了，知道些什么就告诉我吧！”
“你不明白？人们每天都无休无止地辩论，不就是在事实的基础上不断做出正确的判决吗？法庭的审理也步上轨道了。总有一天，每个人的一切行为都会被下定论。到时，‘那一位’只需宣布审判结果就行了。”
“‘那一位’？究竟是谁啊？”
“你没在书上看到过吗？就是将要再临尘世、对全人类进行终极审判的耶稣基督呀。”
译/千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