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面》全文阅读

01

就在这个普通的、凉爽的、没有任何反常迹象的九月的夜晚,我把孙明礼杀了。

向上帝发誓,在前来孙明礼家的路上,我绝对没有一丝一毫杀人的企图。我不是黑社会,我一向把人的生命看得很重,我知道谁活着都不容易,特别像孙明礼这种谨小慎微的人尤其如此,我怎么会杀他呢?向上帝发誓,我真的没有预谋。

可我——确实把他杀了。

此刻,我的双手已经离开了孙明礼那又细又长的脖子。两块青紫色的印迹证明我刚才爆发出的力气有多大。死去的他仰在沙发的一角,嘴唇微微张着,露出一块紫色的舌尖。壁灯的光不是很亮,照在死者那张恐怖的脸上,异常惊心。他的左手平伸出去,失去了血色的手指头像鸡爪子似地把沙发布抓得皱了起来。

我有气无力地挪开身子,瘫软地滑坐在地板上,满头大汗。整个身体仿佛患了疟疾似地在簌簌发抖——完全是无法控制的。

死了,孙明礼彻底死了0那凹进去的眼窝处还残留着一些泪。

就在十几分钟前,他哭着对我说:“经理,我真得受不了啦!你知道,我是个胆小的人。求求你……”

是的,他确实是个胆小的人,在过去的一年里,我已经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但是,就是这个胆小怕事的孙明礼,和我联手从企业的帐上先先后后弄走了一百八十一万。硬梆梆,一百八十一万呀!对钱的渴望以及对贫穷的不甘,使我们俩结成了一种关系微妙的同盟。是呀,一个经理,一个财务主管,干这点事儿应该是不难的。孙明礼是个优秀的财务,经他处理的帐目我没有理由不放心。可是我……说真的,我确实忽略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

犯罪的开始往往是一闪念之间的事,但是终止犯罪却非常不容易。其实在三十万、五十万、一百万进入腰包的时候,孙明礼都程度不同地表现出一些如临深渊的迹象,我不失时机地安抚他并使他相信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我觉得有我撑着,他的胆子会慢慢壮起来,我甚至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天塌下来有我扛着呢。事实上,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的表现真的还可以。

可是,最终他还是……

孙明礼嘤嘤地哭着,像个小女人似地念念叨叨,他在述说他心中如何不安与恐惧,如何寝食难安恶梦连连。随即他抬起巴掌在自己的瘦脸上狠狠地抽了个嘴巴,让我注意他已经瘦成了什么样子。

我终于深切地意识到,他这回恐怕真地扛不住了——随即,我的头大了!

孙明礼没有在意我的表情,他说:“一年了,经理,你分给我那些钱我一分也没敢动,我一个人过着我的苦日子。我……我生怕别人看出我有钱,真的。”

是是,这样的心态我何尝没有。可是,这混蛋……

他又看了我一眼,说:“经理,我愿意原封不动地把那些钱交给你,我,我实在是……”

我如同被谁掐住脖子似地突然有些喘不上气,我看着他那张让我极度憎恶的脸,胸口里似乎有一股气在膨胀。我情不自禁地抓过了桌子上那本又厚又重的大《辞海》,劈头盖脸地向他脑袋上砸去……事情是几分之一秒内发生的,而且向上帝保证,直到这时我仍然没有杀人的意思,我只是气疯了。我好像骂了一句什么,又用《辞海》砸了他第二下。可能由于用力过猛,《辞海》飞了出去。我不解恨,又重重地在他腿上给了一脚。

“你他妈的太不中用了!”我真想扇他的脸。

可是我突然发现情况有些不妙,孙明礼歪倒在沙发的一角,眼睛翻白,张大了嘴,有一丝血蚯蚓似地从他的鼻孔中流了出来……我的心一下子抽紧了,整个身体仿佛蓦然间沉了下去。我扑上前,双手抓住了他的膀子摇晃着:“明礼……明礼!”

那一刻,我以为他死了,一串很恐怖的感觉使我口干舌燥,无边的恐惧像一群黑蝙蝠似地朝着我扑了过来,我的心哆嗦了。我用力地摇晃着他,压低嗓门叫着他的名字,我甚至手足无措地掐了他一把。孙明礼的身子挺了挺,炸尸般吐出一口气。我吓得怪叫一声,跳了起来——他没死!

“经……经理,咱们……”他咕哝了一声。

我盯着他,感到有冷汗从两鬓流了下来。说不清怎么回事,霎那间我忽然变得非常清醒,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看着孙明礼那快速起伏的胸口,一股黑色的浊流慢慢地从我内心深处溢了上来。我知道有些不对头,是的,确实不对头,干吗盼着他醒过来,他醒过来才真的走投无路呢!最好……妈的,最好让他永远的睡去。

我紧张地咬着自己的手背,默默地看着他,仿佛在等待什么。

孙明礼动了动,又叫了一声“经理”。

我嗷地一声扑了上去,杀机在这一霎那终于冲破了理智……

此刻,房间里很静,我的目光从死去的孙明礼脸上移开,看了看墙上的壁钟——9点24分。就是说,我已经在这个房间呆了近一个半小时了。我是八点钟左右来的,接下来我们俩一直在喝啤酒,孙明礼的酒量还行。我在想,他的胆量如果像他的酒量一样该多好。那样他就不会死了。我又看了他一眼。

孙明礼是条光棍儿,性格内向不善交际,37了也没成个家,一个人蜗居在这个非常大众化的两居室里,过着单身汉那种没油没盐寡然无味的生活,伴着他的只有一台不会说话的电脑。此时此刻,这里已经变成了所谓的“犯罪现场”。作为杀人凶手的我,除了镇静以外必须做点什么才行。我知道,就这么走掉的话,不出两天就会落入法网。就说孙明礼脖子上那两块青紫色的痕迹吧——上边绝对有我的指纹!噢,岂止这一点,我留在现场的痕迹太多了,比如烟头;比如储存在孙明礼手机上的电话号码……啊,太多了,太多了!凭借现代的侦察技术,警察很快就会把我从茫茫人海里找出来,绳之以法。

我扶着地板站起来,惊恐地环顾着四周。

孙明礼的卧室和阳台不必考虑,我没有去过,需要处理的一切都在眼前这个客厅里。我努力平静着自己的心,思考着应该从何处下手。记得孙明礼说过,这栋楼的邻里之间一向没有什么来往,因此不必担心有人上门,我可以从容地处理眼前的一切。

镇静,镇静……关键是从哪里开始?

我望着天花板仔细回忆了一下,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从进入这个小区到孙明礼开门,印象里没有碰上什么人。也就是说,我来见孙明礼是没有人看见的。

我稍稍地松了一口气。

弯腰拿起茶几上孙明礼那个诺基亚手机,打开。我立刻看见了储存在上边的自己那个电话号码和通话时间,那是我约他见面时打的电话。这可是个要命的东西,幸亏想到了。我小心而果断地把它们清除干净。随即我发现,有必要给这段时间找一个合适的理由,以证明自己当时在另外的某个地方,如果警察问起来不至于答不出来。干脆说去大世界影院看电影了,我印象里最近好像在上映《终结者》。嗯,就这么说。我撩起衣襟把孙明礼的手机仔细的擦拭了几遍,然后小心地放回原处。

接下来是烟灰缸。印象里我的指纹似乎没有留在烟灰缸上,但是烟灰缸里有我抽过的烟头是无疑的。不过还好,我抽的是三五,孙明礼抽的是红河,很容易分辨。我做了个深呼吸,平复着渐渐稳定下来的情绪。然后仔细地拨拉着那些烟头,把自己抽过的三五捡了出来。最终确认没有遗漏,我走进卫生间,把那些烟头冲进了马桶。当然,我马上抓过一条毛巾,把马桶按钮上的指纹擦掉了。

然后我把毛巾打湿,回到了客厅。

应该先从孙明礼的脖子开始。我小心地走到沙发前,望着那细脖子上的两块瘀痕,然后轻手轻脚地开始擦拭那个地方,就如同在给婴儿擦身子。我擦得很认真,结果自然是满意的。

当我起身准备进行下一步的时候,目光突然停在了孙明礼的右手上,这只手松垮垮地搭在沙发边,五指有些古怪地弯曲着,我似乎记起,在我扼住他的脖子的时候,这只手好像在我的头上抓过一把。于是我趋身上前,眯起眼睛看去……

啊,我的天!他的指缝间真的有一根头发!

我的肌肉蓦然有些发紧,仿佛有一丝冷飕飕的东西慢慢爬过我的脊背。天呀,太可怕了,一根头发——我这才发觉,对于一个外行来说,我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想到所有的可能,而那些终究要出现的警察呢,个个都是内行。就说我的毛发吧,发现的是这一根,没发现的呢?我强制自己平静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死者的指缝间取下那根头发,现在的问题是,还有没有,他的衣服上、沙发上、地上……最后我的目光落在那月白色的地板上,有了。

我开始仔细地用那条毛巾清扫孙明礼的衣襟和沙发的各个角落,这项工作很细致也很漫长,直到我自认为清扫得差不多了,便开始一寸一寸地把落在地上的所有细小的东西收拢到一起。哦,还别说,真的扫出一些头发,这里有我的,自然也有孙明礼的,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把这些头发一根一根地捡在手心里,然后送到马桶里冲掉。很可能会有漏网的,但是没办法了,我不能把所有的时间都耽误在这儿。我过去也来过孙明礼家,掉落一两根头发恐怕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我尽可能地给自己寻找着理由。

我喘了口气,走到茶几前。茶几下边有五个啤酒瓶子,茶几上有两个酒杯。我看着它们,如同在看着一堆定时炸弹,我把它们小心地收拢起来,送到厨房的水池子里。池子里有两个碗,我把碗和啤酒瓶子认认真真地洗了一遍,然后用水冲干净。然后洗了杯子。嗯,差不多了,主要的问题大体解决了。我拧了把毛巾回到客厅。

门把手、桌面、茶几的一些地方,噢,差点忘了——那本《辞海》,我的头上又出汗了。处理干净这一切,我站在客厅里又环视了一圈。还有哪儿没想到么?比如那几盘小菜……似乎没有关系,我记得我只吃了几颗花生米。啊,妈的——筷子!

五分钟后,一切都处理妥当了。至少凭我的经验,再也找不到什么漏洞了。走吧,我的后背已经汗湿了,看看壁钟,现在是10点5分。高度的精神紧张使我很疲劳,我垫着毛巾推开了客厅的那两扇玻璃窗,然后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到一个合适的度——我希望死人现场尽可能被早些发现,只有那样,我悬着的心才可能早些落地。

我悄悄地打开门往外看,楼道黑乎乎的,很适合溜走。于是我攥着那块毛巾小心地把门在背后关上了,然后轻手轻脚底摸下了楼。感谢上帝,一切顺利!

回家的路上,我把那条毛巾攥成一团扔进了玉带河里。

一辆出租车从后边开了上来,司机大声问我:“要车么?”

“噢,不不!不要……”我惊出一头汗。

估计那司机把我扔东西的姿势当成要车了,我抹了抹额头。今天晚上的事估计不会再有什么变化了。那么接下来呢?

02

第二天就发案了。

我那并没有什么太大把握的小计谋居然见了效,那两扇打开的窗户被当天晚上的夜风吹得咣咣作响,响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就有人发现了情况。两个老太太上楼敲孙明礼的门,敲不开。仔细听,房间里有电视机的声音,再敲门……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派出所的人来了,然后是刑警队。

我接到报告的时间是中午一点过些,刑警队的电话打到厂办公室,办公室主任老王急如星火地找到了我,告诉我孙明礼出事了。

“什么,死了!”我噌地站了起来,“在什么地方?”

“在他家。”老王没有注意我的表情,“据说是掐死的。公安局的人要见我们,您看,我们去一趟还是等他们来?”

“走,马上走!”

我抓起了桌上的手包,和老王快步地离开了经理室。我叮嘱老王先不要张扬,看看情况再说。我的整个表情和感觉看上去似乎还可以,一般的反应大致也就是这个样子。

昨天一整夜我几乎没睡,脑子里一直在回忆那个“作案现场”的每一个细节,我像篦头发似地把整个过程反复梳理了好几遍,最后自认为处理得还算干净。也只能那样了,对于我一个外行来说,能考虑得那么仔细,处理得那么彻底,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

很快我们的车子就开到了小区,那里停着几辆警车,隔离带已经圈出来了,远远近近有一些围观的人,门洞那里有些警察在进进出出,很有气氛。我抬头瞟了一眼三楼的窗户,那两扇窗子依然开着。我猜想警察们可能在勘查现场。楼下花池边上蹲着个穿夹克衫的人,瘦小而疲惫的样子。当时我没有怎么在意他,但是很快我就知道了,他是刑警队的队长,姓欧。

“这是我们欧队长。”跟老王走过来的一个年轻的警察看着我,然后指了指那个瘦小而疲惫的人。对方走得很慢,皱着眉头。

“你姓裘?”年轻警察打开一个本子。

我赶紧点头:“对对,裘时平。”说话时我看了那欧队长一眼,看上去他和我年龄相仿,五十出头的样子。

对方也在看着我,眼睛有些睁不开的感觉,但眼缝中隐隐露出的光却是犀利的,让人不敢对视。他慢慢地抽着烟,好像并不急于开口。我的心狂跳不已,不知道表情如何。我基本上不太接触警察,接触刑警更是头一次。估计再怎么放松表情也不会很自然。额头上有些汗冒了出来,我不知道该不该去擦。

终于,对方把烟蒂扔在地上踩灭了,然后躬着身子咳嗽了两声,朝前边抬抬手,声音沙哑地说:“来来,咱们到那边说话。”说着自顾朝前走去,我们赶紧跟上。他头也不回地问,“裘经理,汪效乾这个人你认识么?他好像也在什么农机厂干过。”

这句话说得很突然,完全不是我所能想象到的问题,我的心跳更快了,猜不出他还会问出什么:“噢,认识认识,他原来是我们厂的技术科科长。前年突然辞职了——欧队长认识他?”

对方笑了笑,笑得很短促:“他倒腾白粉栽在我手里了,我问他为什么不好好搞技术,非要干这杀头的买卖。他说搞技术吃不饱饭——现在的农机厂怎么样?”他又点上一支烟。

“还行还行。”我也摸出支烟点上,“经过技术改造和产业结构的调整,现在已经不像前些年了。”

老王接着我的话有罗嗦了几句,我偷偷瞟着欧队长,想从他脸上看出点儿什么。但是很遗憾,我这方面不行。欧队长双手抱在胸前,很有耐心地听着老王罗嗦,最后他点点头,把目光投在我的脸上:“感觉上你们厂也是刚起步?”

我忙点头:“对对,刚翻过身来不久。”

欧队长又咳嗽了一声,用手背抹了抹嘴角,道:“好吧,基本情况你们都知道了,我就不多说了。孙明礼被人掐死在他的家里,你们作为农机厂的领导,能向我们提供些什么线索么?”

我的神经马上提了起来:“当然当然,我们一定全力配合。不知你们想了解什么情况?”我看见那个年轻警察在飞快记录。

“先说说孙明礼是个什么样的人吧。”欧队长朝楼房那儿看了一眼,然后转过头来,“二位谁说?”

我碰碰老王:“老王,你说吧,人的情况你比我更了解。”

老王点点头,便开始罗里罗嗦地说起来。欧队长默默地听着,一句话也没插。感觉上他的眼神不是那么厉害了,但是我闹不懂,他更多的时间不再看老王,而是看着我。老王说完了,他开始在我们面前慢慢地走动:“内向,很少社交,单身汉,业务能力很强,生活上很节俭,有些时候显得很小气……就这些么?裘经理有没有什么补充的?”

我说:“差不多吧,孙明礼就是这么个人。”

“你们的财务科有几个人?”他突然问。

我的心哆嗦了一下,赶忙垂下了眼皮:“噢,除了孙明礼还有两个新分来的女大学生。”

“从今天下午开始,你们拨一个人出来,我们要了解一下孙明礼的帐目。”

“了解帐目?”老王马上紧张起来,看了我一眼,又盯着欧队长,“为什么?就因为死的是孙明礼么?”

欧队长抠着鼻子旁边的一个小包,慢声说:“这难道还不够么?一个财务主管被杀了,任何人都会联想到财务,这是很自然的事情。而且我现在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我们在孙明礼的柜橱里发现了一包现金,整整五十六万。”

我的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五十六万——这正是我分给孙明礼的数字。看来这家伙没有瞎说,他真的要把赃款退还给我,他真的受不了啦!再看老王,已是面如死灰。我努力平静着自己,小声地问欧队长:“这……这是真的。”

可能因为我这个表情做得比较自然,欧队长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胳膊,用同样小的声音道:“当然是真的,我们不会用话来吓唬你。所以说,接下来的工作需要你们的协助。”

“一定一定。”冷汗从我的脸上流下来,我擦了一把。这样的冷汗是在特定情景下冒出来的,因此用不着害怕。我现在心里捉摸的是,万幸万幸,孙明礼已经死了。我说,“欧队长,他为什么藏着这么多现金?而且那个凶手为什么没把钱拿走?”

“凶手杀人有多种目的,也许是为了图财,也许是为了灭口,另外不排除凶手根本就不知道有这笔现金的存在。当然了,还有一种可能,凶手和死者原本就是同谋!”

“同谋!”

“对。”他看着我。

我哆嗦着双手点上一支烟,狠狠地抽着,然后用一种激愤的语调说:“欧队长,看来这事情很复杂,你们可一定要把它搞清楚!厂子走到今天不容易啊,这些人怎么……”

欧队长朝我摆摆手:“你别激动,现在说这些没什么用处。我们需要的是切实的侦查线索。刚才你们说死者是个性格内向的人,很少与人来往。但是很少来往不等于没有来往,你们再想想,看看能不能想出一些东西,人总不能一个人活在世上吧。你们说呢?”

我知道,关于人这个问题是无论如何也绕不开的,于是说:“在工作上他当然要和各种人打交道,我就时常和他谈话,上个月我还来过他家一次,商量财务制度的事。”为了预防万一,我巧妙地给自己做了个铺垫,我想到了那可能遗落的头发。

欧队长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下,转向老王:“王主任说说。”

老王摊摊手说:“我……我实在想不出他和谁更接近。亲戚算不算?他在本市好像有一个姐姐。”

我的心脏禁不住咯登了一下,神经霎那间抽紧了。姐姐——是的,孙明礼确实有个姐姐住在本市,他好像跟我说过。操蛋,我怎么把这个忘了呢。我觉得头有些胀,心里诅咒着老王。这条线索显然对警方是有用的,他们很快就会找到她,从她那儿得到能够得到的东西。那么,孙明礼假如把我们的事说给了他的姐姐……啊,我不敢往下想了!

“知道他姐姐的住处么?”那个年轻的警察问。

老王道:“好像在东城豆腐巷,我可以帮你们查一查。”

这时,楼门洞那儿有了动静,紧接着被白布单自包裹的尸体抬了下来。我们默默地看着尸体装上了车,然后收回了目光。欧队长问:“对不起二位,顺便问一下,你们昨天晚上都在什么地方?八点到十点这段时间。”

来了,果然来了。这是我预料之中的。但是老王显得很意外,他看了我一眼,又盯着欧队长:“这……什么意思,我们还要?”

我碰碰老王:“少废话吧,这是人家的规矩。”

欧队长点点头:“裘经理说的对,凡是谈话的人我们都要问一下,请不要见怪。”

老王说他在家喝酒,因为来了两个东北的老乡。

我说我在大世界电影院看电影,那个年轻的警察问我看的什么片子,我说《终结者》。他们便结束了问话,欧队长让我们在笔录上签了字,又要我们的联系电话,我们俩各自掏出名片递了过去。

我顺嘴问了一句:“欧队长,既然凶手杀了人,我估计现场肯定会留下一些痕迹吧。”

“那肯定。”欧队长拍拍我的胳膊,“凶手玩儿不过我。”

这句话让我心惊肉跳。

那天下午我出去了一趟,目标是大世界电影院。这件事一定要敲实,警察一旦从这儿查处漏洞,麻烦可就大了。赶到电影院,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很好,这几天上演的确实是《终结者》。晚上六点至八点,八点到十点有两个晚场。行了,如果他们调查的话,我可以说自己看的是第二个晚场。

为了使事情显得更加逼真,我觉得有必要给自己找个“证人”。于是我向查票口那两个女孩子走过去。我问她们昨天是不是也在这里查票,两个女孩子点头说是。我说:“那你们应该记得我吧,我向你们打听一个事情,昨天晚上有没有人捡到一个本子?”我比划了一下,“这么大一个黑皮本子。”

两个女孩子互相看看,其中一个问:“你丢东西啦?”

我用力点头说:“对对,那个小本子对我很重要。”

“倒是有人捡到一把扇子,本子……好像没有。”

我后悔自己没有说扇子,真那样的话就更逼真了。我说:“我坐在十二排九号,请你们关照一下,那个本子对我真的很重要。有人捡到的话请一定通知我。”

“行,你留个电话吧。”

估计他们已经对我有了印象,便我留下电话走了,给她们甩下一个很灿烂的微笑。

接下来的两天没有什么太大的事情发生,一切都在一如既往地运行着。公安局来了两个人审查孙明礼的帐目,我分寸适度地表示了一些关心,不闻不问也不正常。公安局的人并不多说什么,这使我多少有些忐忑。但是我更多考虑的还是孙明礼那个姐姐的事,我甚至想去见一见那个女人,摸一摸她到底知道不知道什么情况。但是仅仅捉摸了一下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恍恍惚惚地感到露面的后果很可能更糟。老王告诉我他已经把孙明礼姐姐的地址通知了那个欧队长,估计警察很快就会找到那个女人。说实话,这是我头上最大的一块石头,我一直没想好应对的办法。如果孙明礼真的把实情讲给了他的姐姐,我活出来的希望就很渺茫了。但是也并非完全绝望,孙明礼的一面之词恐怕不能作为证据,这多少还算是有利的一点。我等待着,是死是活都要等那个姓欧的出现。

可是这两天此人一直没有露面,仿佛从这个世界上莫名其妙地消失了。那张瘦脸留在我的脑海里,闹得我心神不宁、寝食难安,我总觉得有一对睡不醒似的眼睛在什么地方看着我,偷偷地看着。

这情景很折磨人。

03

那天晚上我请一个客户吃饭,席间多喝了几杯,我突然想给刑警队拨个电话,摸出手机我又害怕了,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看看再说吧。送走客户我对着初秋的叶色发了会儿呆,突然间,我感到些什么,猛扭头,我傻了——不远的地方站着两个人,欧队长和那个年轻的警察。

天呀,难道他们在跟踪!我顿时觉得身上所有的毛孔都张开了,两条腿有些发软。我强压着内心的惊恐向他们走了过去,作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脸:“你们……来吃饭?”

欧队长嘿嘿一笑,弹掉烟灰:“开玩笑,这是裘经理吃饭的地方,我们这些穷警察可进不去。我们是专门来找你的,刚才不好打搅你们的兴致。没喝多吧,我们能不能谈一谈?”

我迟疑了一下,随即飞快地说:“噢,可以可以,谈什么都行。是不是案子有进展了?”

欧队长递给我一支烟,并帮我点上:“对,很有进展,比我们预想的要顺利。裘经理,据我们了解,这一年之内你们辞退了两个老会计,那两个女大学生是后来调进来的。”

哦,他们什么都知道了!我飞快地想了一下,解释道:“是,是有这么回事,那是厂办公会决定的,我们想改变一下年龄结构。”我当然不能说那是孙明礼的意思。

“年轻化?”

“对对,年轻化。”

欧队长笑了起来:“是呀,年轻化是非常有必要的,很多情况下年轻人比我们这些人要敏锐。就说查帐吧,你们那两个大学生很厉害呀,她们发现孙明礼的帐目里确实有疑点,我要跟你谈的就是这个。”

我觉得手脚冰凉,半天才问:“这么说查出来了?”

“可以这么说。”欧队长看着我的脸,“有意思的是,帐目中可疑的部分远远不止五十六万。”

“这……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我的嘴唇哆嗦了,真正的哆嗦了,“你们不是说了么,从孙明礼家找到的钱只有那么多。”

“不是还有个同谋么?”欧队长看了看天,“我们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想听听你的想法。”

“我,我能有什么想法。我现在完全蒙了。”

“倒也是。”欧队长帮我把熄灭的烟重新点上,“那就这样吧,你现在最需要得恐怕是休息,看上去你很累。”

我揉了揉太阳穴,问:“孙明礼他姐姐你们找到了么?”

“他姐姐去南京了,暂时联系不上。不过没关系,破案的路子不止一条。”欧队长拍拍我的肩膀,“你累了,回家吧。”

“凶案现场难道没找到什么线索么?”我克制不住地问。

欧队长向我抬抬手,笑着向他们的警车走去:“开什么玩笑,凶案现场是线索最集中的地方,这一点你不必担心。”

他们钻进车子开走了,我望着那远去的红色尾灯,呆若木鸡。

恶梦般的两天又过去了,我的大脑突然变得非常麻木,非常迟钝。尽管有许多东西需要去思考,但是这台可怜的机器却处在了一种半痴呆的状态,什么事情也想不明白,想不利索。我把它用得太过了,大脑组织出现了严重的透支现象。而且我怀疑自己所考虑的一切最终都可能是无用功,因为他们警察的思维和我的思维并不是一回事,最可怕的就是这个。比如那个姓欧的,一共见过两次面,两次见面他都说出了我意想不到的东西。那对深藏在眼缝中的目光仿佛能看见我想都想不到的角落。我为此而惊恐却又无奈。

第三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看了看来电显示,是个陌生的号码,我把手机凑近耳边:“喂,哪位?”

传来一个很没有精神的声音:“我姓欧。”

迷糊一下,我突然反应过来:“噢,欧队长,您找我有事?”

“不好意思,有些事情需要面谈,你能不能来刑警队一下?”

“可以可以,我叫上王主任,马上就去!”很奇怪,我虽然很紧张,但是很昂奋,莫名其妙的昂奋。

欧队长轻声说:“不必惊动王主任,你自己来就行了。”

“噢……也好也好,我马上到。”

时至今日我已经完全回忆不起去刑警队一路上的感觉了,那一段在我的记忆中变成了永远的空白,当所有的感觉重新回到身上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了刑警队的办公室门口。办公室是普普通通的那种,办公室里的人也都是些普普通通的表情,面对着眼前的一切,我强迫自己笑了一下。

欧队长拉过一张椅子,朝我招招手:“来,坐。”

我走过去,在那张椅子上坐下,然后习惯性地拿出了烟:“噢,我可以抽烟么?”

“抽吧抽吧,随便。”欧队长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其他几个警察开始互相散烟,欧队长也点上了一支。我们面对面抽着,办公室里烟雾缭绕。欧队长的目光在我的脸上瞟了一眼,扭头从桌子上拿过一张电脑磁盘。他把那张磁盘在我面前晃了晃,然后抹了抹嘴角说:“这是我们的技术人员从孙明礼的电脑里拷出的一些东西,请你来看看。虽然孙明礼给这些东西加了密,我们的人还是把它弄了出来,很费了些劲。”

我的脸上没有露出什么,心却提到了嗓子眼儿。说实话,我完全没有在意过孙明礼那个电脑——我已经把它忘干净了。看来,孙明礼并没有真正信任过我,他留了一手。我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欧队长笨手笨脚地把磁盘插进电脑,然后开始敲击键键盘。几个警察凑近过来,我如芒在背。电脑屏幕闪了几下,白底黑字出现了一些东西。欧队长搓搓手,靠在椅背上舒出一口气:“请看,裘经理,看看你能不能猜出这是什么。”

我摒住呼吸凑上前去,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些数字,好像还有日期。我脑子飞快地转动着,迅速认定这是孙明礼记的帐,没错,是他记的帐。谢天谢地,仅仅是帐,没有其他内容。我偷偷地松了口气:“这……欧队长,这是不是帐?”

“你们看你们看,”欧队长很开心地笑起来,“我说过,裘经理一定能看出名堂来。不错,裘经理,这正是孙明礼记录下来的一些帐目,一共是九笔钱。看来死者确实是个谨慎的人,他贪污的每一笔钱都记得清清楚楚。从日期上分析,在近一年的时间里他总共弄出了一百八十一万——这和你们帐目上的疑点基本吻合。”

“太黑心了!”我故作惊愕地凝视着电脑屏幕,神经却慢慢松弛下来,毕竟这里没有露出我的痕迹,“可是欧队长,你们只从他家里查处五十六万呀,这怎么解释?莫非是那个同谋……”

欧队长点点头:“是的,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好啦,这个情况先放一放,我还有个问题需要向你落实一下。裘经理,你好像说过,出事的那个晚上你去看了场电影?”

“对,《终结者》。”我坦然地说。

“大世界电影院?”

“不错。”

“几点到几点?”

“晚场八点到十点,那天晚上的第二场。”

“噢,看来和实际情况完全吻合。”欧队长欠了欠身子,点上烟吸了一口。突然,他盯住了我的眼睛,“告诉我,那天晚上停电了么?”

我咯登一下子噎住了。停电,怎么冒出这么个问题?我觉得太阳穴上的血管在崩崩地跳,脑袋蓦然间胀大了一倍。我知道自己的表情已经呈现在许多双眼睛之下,所有的掩饰都没用了。停电?上帝呀,这个问题怎么回答?

“噢,我……我中间睡着了一会儿,不知道……”

“不知道。”欧队长小声地重复着这三个字,犀利的目光凝视着我的脸,久久地凝视着。后来他拍了拍我的膝盖,“裘经理,用‘不知道’来回答我的提问恐怕过不了关。”他的声音里似乎增加了些力度,“其实我很清楚,你根本没有去看那场电影——这里你恐怕说了假话。经过我们和电信部门的核对,就在那天晚上7点49分的时候你给孙明礼打了个电话,电话记录上反映了这个时间。你们的通话时间一共是44秒。我们计算了一下,在八点钟以前,从你的家到大世界电影院,既便是坐车也很难赶到。”

“噢,我……我是在电影院门口给孙明礼打的手机。”我知道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但是无法克制。

欧队长嘿嘿地笑了,笑得很阴险:“不对吧,裘经理,你用的分明是你家的座机!电信部门有记录。”

我彻底语塞了,像一条濒死的鱼,大口喘息着。

欧队长站了起来,在我的鼻子前走来走去,不久他停了下来,冲我的耳朵低声说:“裘经理,你不想告诉我们你去哪儿了么?”

“我,我在楼下散步。”我已经无法编出更像样的谎言了。

对方摁住我的膀子:“你可能还会告诉我散步的只有你一个,散步时你没有碰上任何熟人对吗?好吧,就算是这样。那么我问你,在死者孙明礼家的烟灰缸里为什么有你抽过的烟头,嗯?”

我情不自禁地叫起来:“不,这绝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欧队长转到我的眼前,面对面地看着我,“虽然你清除掉了你抽的所有烟头,但是你一定忘了,你曾经抽了孙明礼的一支烟,一支红河牌香烟。啊,是不是忘了。裘经理,你多次提醒我们在现场找线索,我们确实是这样办的。在一只红河牌烟头上,我们发现了你的唇纹——你要知道,唇纹和指纹一样,是一个人所独有的。”

“你,你们怎么知道那是我的唇纹?”我有些绝望。

欧队长指指我刚刚抽过的烟头:“你留给我们的烟头很多,知道么,我们可以进行科学的对比呀。”

我再也不敢看那对眼睛了,脑袋无力地垂了下来。但是我不能就这么完了,求生的本能使我沙哑地说:“好吧好吧,我承认我去见了他,我承认还不行么!我所以说谎,是因为我不愿意牵扯进死人这件事。”

“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喝酒,聊天。”

“然后呢?”

“然后我就走了。”

“不对吧,走之前你做了一些事情。”

“是,是的,我帮他刷洗了一些东西。”

“包括啤酒瓶子?”

“哦,可……可能吧,我当时有些喝多了。”

“你还帮孙明礼把脖子擦干净了。”

“我说过,我喝多了——你们不会认为是我掐死的他吧?”

“我当然不希望这样,我愿意所有的人都是善良的。”欧队长的声音提高了,“可是我不得不面对现实,我不得不告诉你,他的脖子前边虽然擦得很干净,但是脖子后边却留下了不少指纹——要知道,扼杀一个人是需要所有的指头都用力的!裘经理,我说的是脖子后边。”

我几乎呻吟了出来,理智告诉我,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