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浅浅》全文

每天,我都要走过一排排散发着古旧气息的书架。并不都是旧书,但即使是新鲜的油墨味,在这里凝结成文字后都会让人感到一种飘忽的悠远。

都是历史书。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本系的图书室。工作并不忙,偶尔有人来填一下索书单,我就从大木书架上取出书来,轻拍一下上面的积尘。递过去,并无话。我的日子过得如蒙满灰尘的古籍,平静而寂寞。

图书室是亮着灯的,可依旧让我觉得幽暗。油漆班驳的厚重书架层层叠叠地投下浓重的阴影,我站在下面,就交叠出一个更为黯然的人形。于是有一种淡淡的伤感在四周萦绕,耳边似乎响起自古以来永恒的轻叹。

没有人来时,我会随手取下架上的书来看。多是发黄的纸页,薄而脆,不小心就会裂下一片,仿佛在秋风中被揉碎的银杏叶。书册里那种悠远的气息更是浓烈,后来我在自己身上也闻到了相同的味道,洗不去。我感到某种惶恐。

小时候我喜欢给别人讲故事,遥远的故事0梦一般的往事纠缠着我,终于把我推进历史系的大门。那时我是想作一名历史学家的,我喜欢这个头衔,睿智而渊博。现在我也喜欢,但我知道我做不了,一个太喜欢幻想的人注定不能成为敦诚的学者。当我终于明白自己以前固执地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时,我取出了包中的小镜子。在镜子里我看到自己的脸,美丽的,却带着一种陈年的阴郁。我想这可能是没有人愿意接近我的原因,我是一个年轻的老人。甚至在阳光下,我的影子也比别人的黑。

漂亮的泡泡,也许我当初立志要学历史就是一个最大最绚丽的泡泡,它破裂的时候没有人看见,但我的生命已经轻忽起来。我在图书室里面对浩如烟海的典籍,觉得生活无聊之极。

所以我决定看二十四史。当我还是一个学生时,一位胡须与头发一样白的教授曾勉励我们利用空余时间把它读完。那时的我飞扬而轻狂,背地里说就算他读完了又能记住些什么,只是书虫在啃书罢了。现在我也不知道读完了二十四史能做什么,但这已是我生活的意义,我无心再追根究底。我就象一只陈年的书虫,幻想着自己长出翅膀的那一天。

我每天都看看自己的脸,依旧地美丽与沉郁,可我已经听到了微微叹息的声音。我在窗台上种了一盆茉莉,听着它开放,听着它枯萎。茉莉的香味与古籍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我翻开了厚重的二十四史。在高度精练的文字里,我忽然很想说话。抬起头,却发现整个房间寂静无人。

图书室设备简陋,没有电脑。这就是我找出一叠纸和一支笔的原因。

我一直没有动笔,只是慢慢地翻着书页。我不知道自己终究会写下什么,我在等待。终于有一天,停电了,我坐在黑暗里,面前是一本《旧唐书》。我想这突然而至的停电或许是某种启示。我抚摩这书页,粗糙而敝旧的纸张,抬起手,我闻见了手指上散发的淡淡的味道,象泪水的咸味,又象久远的血气。

电灯重又亮起来时,我在纸上写下了故事中主人公之号——“宁国公主”。只是机缘,仿佛随手摘下一个苹果,拿到手中才细细打量它的与众不同。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根据正史记载,宁国公主是唐肃宗李亨的第二女,长得很美丽。在一般人的印象中,公主大多是美丽的,因为后宫中无数年轻漂亮的嫔妃正担负着改善皇族容貌的使命。宁国公主的事迹,在新旧唐书中记载差不多,没有找到更多的史料来佐证。这让我很沮丧。如果我是学中文的,我就可以把这个故事讲得添枝加叶,绘声绘色。可惜我曾经坐过历史系的课堂,我没有编造的习惯。你看,人一有点不同的地位和身份,就会生出许多顾虑。这些顾虑让我郁闷不已。于是我竭力让自己忘掉,忘掉那个在阳光下梦想着当历史学家的孩子,忘掉那个义无返顾地走进历史系大门的年轻人。我知道我一落笔,就否定了以前的岁月。

笔尖落在粗糙的纸面上时,我听见最后一朵茉莉花凋零的声音。我停了停,没有抬头,只是等着余音消逝。

大队车马驰过尘沙滚滚的官道,我终于开始写,道旁的槐树早蒙上厚厚的灰土。尽管这队车马威仪隆重,华贵的外表却全因黄土而显得敝旧,一派风尘仆仆的赶路神色。

最后一辆马车的黄色幔帐饰以一条黑纹,这是服丧的标志。宽敞的车厢里也只坐着一个人,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她紧紧地抿着唇,听见前一辆马车中隐隐传来的笑语。本来她也该笑,大唐朝廷因安史之乱在外流离数年,现在终于可以迁回都城长安,这是天下人举额相庆的事。可她笑不出来。倒不是因为丈夫薛道衡的死。他死了快三年了,她根本没有什么回忆留下。她不笑只是因为她将再嫁。读者千万不要误会,以为这位宁国公主三贞九烈,一女不事二夫,唐朝的观念还没有如此迂腐,何况薛道衡本来就已是她的第二任丈夫。她之所以郁郁不乐,是因为肃宗李亨已答应把她嫁给回纥可汗。

我专门去查过回纥的资料。据《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五记载:“回纥,其先匈奴之裔也……无君长,居无恒所,随水草流移。人性凶忍,贪婪尤甚,以寇抄为生。”看到这里我不禁也吓了一跳,幸亏不是让我去嫁给他们的可汗。而宁国公主,更会认为自己未来的丈夫比禽兽好不了多少,不哭得半死才怪,却还得叩头谢恩。就象有一天某人假作关心地对我说:“小徐,这次没能晋升职称,不要闹情绪哟。年轻人,以后还有机会嘛。”我就强装笑脸不露一丝痕迹:“谢谢您关心。这次是我自己努力不够。”心里却恨不得立刻拂袖而去,因为正是他占了我的名额。看来不论是古代的公主还是现代的平民,都得学会为生存而掩饰真实表情。否则只会换来一句:“杀无赦!”

我说过,很少有人愿意与我亲近。听说由于传导的原因,人所听见的自己的声音与别人听见的并不一样。或许我的声音就非常不悦耳,尽管我一直以为自己声若银铃。这说明人不能自以为是,群众观点与个人观点总会有分歧。而话,归根到底是说给别人听的。如果只有一个人,就只用想,不必说了。

所以我独自骑车上下班时,就常常想得天昏地暗。那天也是一样。正行在一条狭窄曲折充满诗意的小路上,忽然有人叫了一声“徐皖!”,我猛一抬头,看见前面骑车的人回头笑了一下。我赶紧也笑,可人家并没有看见。这是我们系长得最帅的男老师,但我们平日从不说话,我当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叫我。直到很久以后,我们再无第二句话,我才省悟他叫我是因为我挡住了他超车的路。

不得不承认,尽管有些惭愧,我当时仍然兴奋了一阵。毕竟有人对我表示了友善,而且还很英俊。我就面带笑容地继续神游天外,忽然又听见一声:“哎!”然后是一声巨响,满眼映入了银光闪闪。

由于心不在焉,我骑车撞人似乎是家常便饭,可这次撞的人手里提着两只热水瓶。其中一只瓶胆破了,开水和碎片一起飞溅。为了体现公民应有的修养风貌,我赶紧停下车来说了至少两打对不起。幸好那人穿着长裤,没受到什么烫伤。但我已吓得不行,虽然我常自诩胆大,我仍是怕他会揍我。

宁国公主知道回纥是“野蛮人种”,恐怕也带有一丝对暴力的畏惧吧。“你敢!”她会用大唐公主惯有的威仪大喝,但那时的大唐差点被几个叛将闹得亡国,她不过如同卖给回纥可汗以换取援兵的商品罢了,又有何威仪可言?所以虑及将来生活的种种险恶,宁国公主对前面车中传来的笑语深恶痛绝。她忽然埋怨起自己母亲的不争气,如果能爬上皇后的位置,又何尝会让她远嫁塞外?

宁国公主是“天下第一”,历史上第一个去和亲的“真公主”。从汉代起,历朝和亲的“公主”都是宗室之女甚至宫女。然这次肃宗为表大唐对回纥援军的倚重,破天荒地嫁出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这就可以证明大唐当时的气势已是多么衰颓了,否则也沦落不到卖儿鬻女的地步。

可是肃宗也有他自己不可告人的打算。宁国公主自十四岁出嫁,到二十一岁已先后死了两个丈夫,七年中倒有六年在守孝。用民间的话这是个“八字大”的女人,专能克夫。把她嫁给回纥可汗,以答谢他们平乱的功绩与大肆劫掠唐境的劳苦。幸亏回纥人当时尚未开化,否则若查出肃宗皇帝的险恶用心,他们的骑兵一定会掉转马头,杀回长安了。

总之,不论宁国公主自身如何怨愤,肃宗如何盘算,可汗如何欣喜,这场出塞和亲的戏已经开场了,它不过是冗长的历史剧中一个小小的片段。

其实从我和薛一弛刚认识起,我就预感到今后和他不会有好结果。那满地的碎瓶胆总让我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鲁迅说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那以此类推,热水瓶是有价值的,它被我毁灭了,所以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悲剧。

薛一弛身材矮小,却颇为健壮,不是我所欣赏的高高瘦瘦型。薛门在唐朝可是世族,武则天嫌情人冯小宝的名字土气,就赐他叫薛怀义。可见“薛”是一个洋气的姓。但薛一弛却时时露出乡土气息,颇有些辜负。所以从一开始,就注定我不会喜欢他。

宁国公主出嫁的时候也下定决心不会喜欢新加封的“英武威远毗伽可汗”。虽然他们没见过面,她已经听说他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了。在咸阳磁门驿与送行的肃宗道别时,宁国公主心中虽怨愤,口中却还得说:“国家事重,虽死无恨。”然后哭得更厉害。

护送宁国公主踏上出塞征途的是汉中郡王李禹。他是公主的堂叔辈,年纪不大,三十多岁,倒也有几分英武之气。一路上几乎走了月余,虽然李禹照顾得甚是妥帖,宁国公主心中仍是含着忧虑与恐惧。只愿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完,在见到那群未开化的野蛮人之前便——毁灭。

可是终点终于要到来。宁国公主静静地坐在车中等待,李禹走进了回纥可汗的牙帐。

可汗倒也生得威风,穿着赭黄袍,戴着胡帽,坐在正中榻上,脸上的傲慢自得让大唐郡王感到一种羞辱。于是立着不动,用同样傲慢的眼光望着可汗。可汗毕竟不谙韬光之术,忍不住先开口:“两国君臣有礼,为何不拜?”李禹于是滔滔答言:“唐天子以可汗有功,故将女嫁可汗结姻好。比者中国与外藩亲,皆宗室子女,名为公主。今宁国公主,天子真女,又有才貌,万里嫁可汗。可汗是唐家天子女婿,合有礼数,岂得坐于榻上受诏命耶?”这段话自“正史”上抄录,分毫不错。我一直奇怪一向惜墨如金的史家,为何将这段话冗长地记录在案。或许他们深感自己所处的时代外藩气势之汹,李禹的话让他们有扬眉吐气之感吧。反正最终可汗“拜受诏命”。

这一段插曲传到宁国公主耳中,少不得被渲染加工,比如可汗设下刀山油锅之类。李禹的浩然正气令公主砰然心跳。无可否认来自文明之邦的公主更会欣赏“文明人”的举止,特别当文明以和平的手段征服了野蛮,取得最终胜利的时候。于是李禹在宁国公主心中已成了一位英雄,直接地保护了她高贵的身份。她感激他甚至爱慕他,因为她除了身份,再无任何东西可以依仗。

婚后三天,李禹等回京复命去了。宁国公主依依不舍。她喜欢他秀挺的三绺胡须,而回纥人,则一色粗犷的连腮胡。公主曾嫁过两次男人,但都没有什么印象。那两个人对她,更多的意义只是两快白底黑字的灵牌罢了。所以每当公主思念故土,女人脸是自己的母亲,上着红妆以掩盖自身的苍白;男人脸则是李禹,智勇双全的贵族,拈须而笑。这时候公主总会忘记,论辈分李禹是自己的堂叔,虽然已在三代之外。

宁国公主无可奈何地嫁给了老可汗,我则荒唐地接受了薛一弛的电影票。尽管我对他没什么好感,可他对我撞坏热水瓶一事没多说一句话,总让我心中歉歉。我这个人,最怕欠别人的情,因为我怕有朝一日,他们会找我偿还。

电影是关于秦朝的。演员都不错,剧情却让我忍不住唠唠叨叨地批评。毕竟我是学历史的,处于维护自己专业的纯洁性,我看不惯编造史实。薛一弛比我平静得多,他听我批评够了,才慢吞吞地说:“可是,不编得离奇一点,谁看呀?”

他才不懂呢,历史上离奇的事太多,就象宁国公主的故事。可即使是一棵极好的白菜,也要添点油加点醋,炒出来才好吃。这一点,在茉莉花全部凋谢的时候我就领会了。

宁国公主初见叶护是在可汗的宴席上。当可汗的众多儿子一起向新可敦敬酒时,叶护排在最前面。他是太子。宁国公主在长安时就屡屡听说叶护的名字,就是他带领回纥的三千骑兵大败安庆绪的叛军,收复长安城;也是他攻下洛阳后劫掠三日,令唐王朝颇失面子,却还得强装笑脸,赐物嘉奖。

叶护的年龄比公主大着十几岁,却故意大声叫着“母亲”,引得满帐的人大笑,可汗也笑。宁国公主有些恼火,认为颇失了自己的尊严,却又无可奈何。她暗暗打量这个健壮的汉子,又看看身边已显老态的可汗,蓦地发现,父子彼此偷窥的眼光都是猜忌而冷酷的。而叶护看她的眼神,更让她感到一种内心深处的颤抖。她怕他。

可汗最初对新婚的可敦,也就是回纥语的王后还有些宠爱之情,但随即淡漠了这桩政治婚姻。他还有众多的女人,各种各样的女人。而宁国公主时刻不忘的天朝贵族的矜持让他心生厌倦。宁国公主不得不如此,她的身上肩负着宣扬王化的重任。尽管她不愿承担,可她害怕一旦卸下这个担子,她的身体将轻忽得无所依托。

坐在华贵的毡房前,望着无际的草原,宁国公主常常会想起细君,也就是西汉第一位和亲的公主。细君出塞的时候作了一歌,颇引得千年后的宁国公主自悲自伤。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毡为墙,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可是细君公主的命还算幸运。那位年老的乌孙王自觉对不起公主,主动提出让公主改嫁给他的孙子。宁国公主猜测着自己的命运,可汗能有乌孙王的胸怀吗?似乎不会。而且,她暗自叹一口气,即使如此,可汗的儿孙也都一样地粗鲁凶横,自己谁都瞧不上眼。当然,太子叶护好些,毕竟他曾久居大唐,受的王化要多一点。

我对薛一弛也是瞧不上眼,至少在外表上。他比男生的平均身高差了一截,永远不能用“玉树临风”来形容。可他既没有说过什么,我就不能拒绝什么。于是仍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一块聚聚。我实在无聊于看二十四史的时候,也偶尔会主动找他。

而宁国公主实在无聊于弹琵琶的时候,就会带上几个随从去骑马。可惜不能象以前在唐宫里打马球,她只能骑着马疯跑。

宁国公主原来并不喜欢骑马,但既然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她只能去骑马,于是渐渐地爱上了这项运动。策马狂奔时她可以忘掉一切,也忘掉从小母亲的教导:“女孩子要端庄稳重。”每次想起这句话宁国公主就撇撇嘴。因为母亲端庄稳重了一辈子,也没得到一点宠爱,整天只能看完苍白的太阳升起又落下,再接着看苍白的月亮重复同样的轨迹。于是宁国公主更加用力地催马前奔,留下一串随从们惶恐的呼唤。

那一天与平日没有两样。宁国公主独自策马遥遥地跑进一片草坡。她的来势十分迅速,跨下的“乌云踏雪”也是神驹,仰首长嘶之间惊起了一头野驴,撒开细长的腿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宁国公主本来不以为意,哪知草坡边的树丛中顷刻拥出十余名回纥大汉,气咻咻地叫道:“谁把野驴王吓跑啦?”“宰了他!”强弓硬弩,齐刷刷地对准了宁国公主。

“放肆!”宁国公主摆出了昂然的气势,“我是你们的可敦。把弓箭放下!”

大汉们却峙立不动。看样子,任你是回纥可汗,他们也不放在眼里。

气氛僵持,宁国公主有些胆寒了,却终于坐直了没有动,双手紧紧地握住缰绳。

一个人从树丛中走出来,两道明亮的目光射到公主脸上。宁国公主有些悲壮地迎上这目光,固执地睁大了眼。终于,那人点点头,大汉们的箭头垂向了地面。

远处公主随从的马蹄声近了。

那人的目光没有游移,反而更加犀利,那种威势压得宁国公主点了点头。

那人手一挥,十余个人重又隐进了树丛,没有半点声息。

一阵风吹来,宁国公主觉得背上凉飕飕的,冷汗早把衣衫湿透了。脑中却如同沸腾,杂乱无章地冒着想法的气泡。

刚才那人,正是太子叶护。而那十余条大汉,并非王帐中的侍卫,可看气度身手,无一不是回纥一流高手。叶护想干什么,谋反?

最后两个字实在太过恐怖,连想一想也是罪无可恕。宁国公主不敢再想,装作不经意地问一个回纥侍从:“野驴王是做什么的?”

侍从道:“回可敦,野驴王是圣物,能保佑回纥安和富庶。”

“还有呢?”

“还有……传说谁做了野驴王的主人,谁就可以做整个回纥的主人。”

宁国公主并不傻,立时明白了叶护的意图。这么重大的隐秘被她窥见,叶护一定会杀她灭口。宁国公主不由打了个寒噤。

回到帐中,宁国公主看到了醉酒的可汗,旁边还有几个艳丽的侍妾。宁国公主眉头一皱走出大帐,远远看见几个孩子追逐嬉戏。心里对自己说:“他毕竟是老了。”

掐下两根草茎,宁国公主跟自己玩了一次“斗草”的游戏。左手的代表可汗,右手的代表叶护。她把两根草茎套在一起,用力一扯——二者居然同时从中折断。

宁国公主拈着断成四截的草茎,怔在夕阳之中。这是什么意思呢?

是她折断的,但宁国公主当时并不明白这个寓意。即使她知道,一切仍将无可挽回。

事实证明可汗并没有老。没过两天,可汗突然宣布了长子叶护叛国谋反的罪行,命次子登里率兵前前去诛杀。带回来的,是百余颗血肉模糊的人头,其中一颗还被郑重地放进了木匣。

宁国公主被震惊得晕了过去。也许只是假装晕了过去,这样可以名正言顺地逃开血腥的大帐,躺到床上紧紧闭住眼睛。

就死了?宁国公主有点不敢信。想起叶护雪亮的眼光,应属于一匹矫健的猎豹。他曾经放过她一次,可这次她没有来得及为他说一句话。作为公主,她早已习惯了施恩赏赐,而这个叶护,她只能永远欠他了。

薛一弛曾经约我去草原,我婉言谢绝了。说真的,我是个虚荣的人,与他那种看上去比我还矮的男人走到一起,自己都觉得很没面子。可是,再没有人来找我玩,我只好无奈地继续与薛一弛敷衍,同时还不时盘算一旦有别的机遇,如何礼貌而又决绝地与他说永别,而不是再见。

宁国公主很替叶护可惜。不仅可惜他被老可汗所杀,更主要的,可惜他为什么要谋反。

在可汗为诛灭叛党举行的酒宴上,宁国公主悄悄地退了出去。所有的人都在观赏舞姬们的表演,没人注意她的退席。宁国公主其实很会跳舞的,不论拓枝舞还是胡旋舞,都跳得极好。可现在她不能再跳了。她是公主,是可敦,双重庄重的身份象两件珍贵的皮裘,虽温暖却无法轻松脱去。在西北的寒夜里,宁国公主紧了紧身上的白狐皮裘。

带了一个婢女,宁国公主走到了营地外围。这是一个美丽的草原之夜,安详静谧,无法使人联想起白天的杀戮。

“什么人?”一声低沉沙哑的喝问,明显地为这个夜晚增添了杀气。

“我是可敦。”宁国公主料是巡夜的士兵,不慌不忙。

然而几个人已围住了她:“跟我们来。”而那个婢女,则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几件兵刃映着月光,明亮如豹子的眼眸。这分明是胁迫。

怎么又有人敢这样无礼?宁国公主愤怒了。堂堂文明之邦的公主,来到这种蛮荒之地,本身就已够委屈了,他们还要怎么样呢?宁国公主没有叫喊,也不屑于与这些未开化的,不懂礼仪的野人交谈。即使他们要把她烤了吃掉,她又能奈何?从可汗开始,所有的人都是野蛮人。宁国公主想哭,终于忍住了。不禁想起李禹的彬彬气质。可他,此刻正在万里关内。

一行人曲曲折折行了许久,终于见到前面一堆火。火光后,是一张男子的脸,不怎么看得清。

“太子!”几个人躬身施礼。

宁国公主一震,是叶护!原来他并没有死,那颗人头不过是金蝉脱壳之计罢了。

叶护看了看宁国公主,眼光不似平日的犀利。低声道:“你坐吧。”制止了几个部下插话的意图,叶护对宁国公主说:“你本来该死,知道吗?”

宁国公主矜持笑道:“我明白。”忽然闻见一股血腥气,不禁朝叶护望了一眼:“你受伤了?”

“小事一桩。”叶护说,“不用假惺惺。我的妻儿都被老头子杀光了,你的功劳不小。”

“我知道自从惊跑了野驴王,我就该死。”宁国公主克制着自己的恐惧,努力做得不卑不亢。她无法忘记自己所代表的,是大唐。

叶护笑起来:“我还不想因你和唐朝开战。虽然老头子想杀我就是你老子干的好事。”

“我父皇?”宁国公主有些诧异。

“谁让他在诏书里说我‘才为万人之敌,位列诸藩之长’?分明不把老头子放在眼里嘛。他不疑忌我才怪。”叶护冷笑道,“毕竟大家都是聪明人。”

宁国公主不太懂,也无暇问。她只是在想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她自然不想死在这伙野蛮人手里,说不定他们真会吃掉她。

“你怎么没有死?登里放过你了?”

“我还有用,登里自然不会杀我。”叶护的目光又变得阴骘而雪亮,“我会报答他的。”

“你打算怎么发落我?”宁国公主终于问,象等待最后的判决。

“你也有用,我自然不会杀你。”叶护忽然笑笑,“我一直想问,你叫什么名字?”

宁国公主脸有些红。按大唐的规矩,女人的名字除了父母与丈夫,是不应外传的。不过这叶护,他那里懂?他分明不明教化,又不可忤逆。于是公主用细若蚊鸣的声音说了三个字,算是个折中办法。

叶护果然没听清,问:“她说什么?”

一个站在近旁的侍从回答:“李飞香。”看来他耳朵特别灵敏,又站了个绝佳位置。

叶护笑起来,得意地笑:“按你们的规矩,我已行了‘问名’之礼,你现在是我的人了。”

宁国公主意识到自己上当了,霍然起立,转身就走。几个侍从刀出半鞘,拦得严实。

“你只有两条路,死,或者帮我成事。”叶护的声音冷峻如铁。

宁国公主不想死。她终于问:“你让我做什么?”

薛一弛告诉我,他现在是停职准备出国考试。他不象我能够安静地沉浸于幻想,他想亲自去体验那个梦境。因此,当我在图书馆里翻看二十四史时,他坐在一旁背单词。

我不知道薛一弛是否喜欢我,就象宁国公主不知道叶护是否喜欢她。宁国公主和叶护结盟仅仅因为她想活,我和薛一弛在一起仅仅因为我厌倦于生活的寂寞。

我其实也不能断言宁国公主对叶护的感情。也许是对一尊年轻的充满活力的躯体的爱,也许仅是因可汗年迈好色,李禹音讯全无而寻找情感寄托。不过宁国公主确实答应助叶护一臂之力。具体做法就是在某夜留住可汗,以便叶护有的放矢,轻易地找到平日行踪不定的“老头子”,防止他趁乱逃脱。

成败在此一举。宁国公主去了存放嫁妆的库房,里面堆着丝绸、纸张、书籍、珠宝等等。宁国公主皱着眉思忖半天,终于只命人往自己帐房中搬了两坛酒。

回到寝帐,宁国公主开始盛妆。而她的怀里,却放着一把匕首,是叶护送的。

可汗果然来了。对于宁国公主难得的邀请,他也不好驳了面子。宁国公主知道,侍卫中叶护的眼线已将这消息传了出去。

宁国公主开始向可汗劝酒。兴致盎然的可汗一时忘了她的身份,一把拥在怀里。宁国公主想发作,却想起叶护的处境,只好强作笑颜。宁国公主心中,叶护是年轻而勇猛的,曾为大唐立过赫赫战功。而可汗,却年迈而令人憎恶。因此让叶护取而代之,是天经地义的事。何况,叶护已被可汗逼迫到了绝境,自己不救他,他就只能死。她不要他死。

宁国公主于是更加殷勤地劝酒。可汗有些醉了,帐中的烛火也灭掉。宁国公主暗叹一声,扶可汗安歇。

下面是无底的深渊,有人正使劲拉她下去。她看见了李禹正站在身后,拼命向他求救。李禹却冷冰冰地说:“你助子弑父,天地不容!”转身就走。而她被人一拽,跌下了悬崖。啊——宁国公主霍地坐起,冷汗涔涔。我正在做什么呀?宁国公主问自己。身为公主,怎么能相助逆子叛贼呢?这与不依伦常的野蛮人又有什么分别?越想越胆战心惊,宁国公主昏沉的头脑中只剩一个声音分外响亮:“你是文明之邦的公主!”

镇静片刻,披衣下床。宁国公主到帐口吩咐侍卫们加紧戒备,又命人传召人马。侍卫躬身道:“调兵须可汗或登里太子的手令。”宁国公主看看熟睡的可汗,叹口气走回去。她不敢叫醒他,否则可汗问起她如何知道,她这大唐公主还有立锥之地吗?两难之间,宁国公主只能点亮了灯,坐着发怔,等待未知的命运。

外面传来了兵刃相交之声,可汗腾地坐起。宁国公主与可汗四目相望,没有说什么,只是坐着不动。可汗伸手抽出了挂在墙上的腰刀。

帐帘一掀,一个人凛凛地走了进来,正是叶护。

可汗显然一惊:“你不是死了吗?”叶护长大的身影,在他脸上罩下一片黑暗。那是死亡的颜色。

“作为你的儿子,我早就死了。现在找你偿命!”叶护一刀震飞了可汗的兵刃,再一刀猛砍过去。

宁国公主忽然大叫一声:“叶护,不能!”扑到了可汗身上。

我一直在揣摩宁国公主当时的心理状态,难道她真是舍身去护卫可汗吗?或者,她明知道叶护是不会伤害她的?千年前的人该与我们的心态大相径庭吧。也许,他们一味地纯洁,反而是我们自以为是的揣测玷污了这种纯洁性。

然而叶护的刀仍是劈下去了。宁国公主看见可汗突起的两只眼,头顶上的血如同熔岩喷发。

宁国公主跪下,痛哭。她的衣衫染上了可汗的血。

叶护笑道:“古怪的汉家女人。”正想抚慰两句,猛见宁国公主掏出匕首,向他刺了过来。

叶护一楞,开始他还以为公主是想自杀呢。此刻哈哈大笑,不闪不避。

宁国公主刺到一半,气先馁了,抛掉匕首,掩面大哭。

叶护摇摇头,站了一会,见宁国公主没有停止哭泣的意思,就拍拍她的肩,叫了声“飞香”,出去了。

王帐的卫队肃清后,叶护立时派人去搜捕二太子登里。

登里已不知去向。

叶护又派人持可汗手令去接管骑兵营。

使者被斩。

叶护明白自己是被登里利用了。但他养精蓄锐多年,现又执掌了王帐,对登里也未必看得过重。

剿灭部分不服的势力,叶护开始准备即位典礼。他要忙的事太多,没有注意到宁国公主的反应,这样他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宁国公主这些天一直活在深深的自责里。她足不出户,总感觉自己的身上带了浓烈的血腥气,无论怎样都洗刷不去。

宁国公主害怕可汗的鬼魂,虽然可汗到死也没察觉她是同谋。可宁国公主仍然惶恐不安,直到登里的使者找到了她。

使者带来了登里的口信:只要帮助除去逆贼,就可放公主归国,并保证回纥永为大唐藩属,永不加兵。

归国、永不加兵……宁国公主沉吟了,这些都是她所渴望的东西。至于叶护……她是爱他的,可谁让他犯了十恶不赦的罪行呢?在君臣父子的大义面前,宁国公主觉得自己对叶护的爱情是多么渺小和无耻。

我对薛一弛的感觉也一天天恶劣起来,特别是看见他与一个女孩在一起吃冰淇淋。那天我本来也想进冷饮店的,但我走了。我犯得着为他这种人生气吗?他还不配。

薛一弛自己并不知道。但他对我越殷勤,我的反感就越深。终于有一天,我说:“别再烦我了。”

叶护宣布可汗暴卒,他以长子的身份继承汗位。百官见叶护死而复生,又气势汹汹,莫不缄口。

在登基仪式上,叶护一步步地走向王位。美中不足的,有一队骠骑兵至今态度暧昧。

忽然,场外一片喧嚣,骑兵们拥着一个人冲进了广场。为首的那人全身丧服,正是登里。

“你这杀父的凶手,你也配当可汗?”声音朗朗,充满了浩然正气。

叶护大笑:“不过是我比你先动手罢了。你若肯归顺,封你为皇太弟如何?”

登里正色道:“不必以利相诱。今日取你性命,以慰父亲在天之灵!”拔刀在手,却不上前。

叶护露出鄙夷的笑,身为回纥第一勇士,谁杀得了他?登里无非是自蹈死地。

叶护抽出宝刀,正欲发令,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在黑暗迅速地包围他之前,他看到的不是登里冷笑的脸,而是宁国公主酒杯中荡漾的笑意。叶护愤怒得想大叫,却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写到这里我也感到一阵寒意。窗外雨丝交织,我仿佛看到了那位美丽高贵的公主向我投来的微笑,那笑容里含着无奈与苦涩。我几乎快要哭了。薛一弛正在楼下等我,快一个小时了,我却固执地不肯下去。传言让我恼怒,其实我最怕听的就是那句:“徐皖的男朋友怎么长得那样?”我真想向世界上每个人都宣布:“薛一弛不是我的男朋友,我徐皖怎么会瞧得上那种人?”

薛一弛要等,随便他,不关我的事。

何况他一直没有表示过什么,我真够冤枉。

十一

在登里的主持下,回纥为可汗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宁国公主已经哭得昏昏沉沉,多半不是为已经死去的,而是为即将死去的。但这已死的和将死的,都是她亲手参与断送,就象那两根被她扯断的草茎。宁国公主觉得自己卑鄙之极。她的怀里揣着那把小巧的匕首,屡屡地摸出来,拈在手中,又每次都放了回去。

帐外传来脚步声,似乎有不少人。宁国公主没有动。

一个声音高声道:“帝德求见可敦。”

宁国公主一惊,连忙整饬衣饰坐好:“有请宰相。”

帝德走进来,虽是宰相,犹带昔日大将遗风。宁国公主感到扑面一阵杀伐之气。不由说话都有些发颤:“宰相来有何事?”

帝德躬身道:“启禀可敦,逆贼叶护已经审讯,判以极刑。登里可汗问可敦可有什么异议?”

异议?宁国公主苦笑道:“我还能有什么异议?就照登里可汗的意思办吧。”

“是。”帝德又道,“回纥偏远,素来仰慕大唐法典。登里可汗命臣下请教公主,弑父弑君的贼子该判以何种死刑?”

宁国公主心中绞痛,登里这一招将全部担子都推给了她。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吐出两个字:“凌迟。”

“遵命。”帝德答应,却仍不走。

“你还有何事?”

帝德道:“启禀可敦,依照回纥风俗,可汗归天,可敦应殉葬。”拍拍手,帐外走进一行人,手中或捧酒壶,或捧刀剑。

宁国公主冷笑起来:“好个依回纥风俗!按大唐体例,夫死,妻守丧三年,乃可再嫁,称为终礼。可汗万里求婚,你们也口口声声仰慕大唐,为何又要我殉葬?我倒想请教宰相。”

帝德出身行伍,一时无言以对。只好点头称是,终于率领众人退了出去。而宁国公主一番话语,也被载于史书,为后人赞叹。有时候,我真的分不清“怕死”与“热爱生命”之间的界限。

我终于下楼去见了薛一弛:“你怎么还不走?”

他沉静地说:“想问你一句话。”

我冷冷道:“请问。”

“你以后还想不想再见我?”

“这么小的地方,肯定会打照面。”看着他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我忽然起了一种温情,想找个台阶给他下。

“我只要你说想或不想!”他没有发现我已在软化,仍然一派严肃,兴许是等得太久了。

我的骄傲被激发了,这分明是律师质询犯人的口气。他,配?何况,我若说“想”,又是什么意思,岂不是授人以口实?我唯一的选择是“不想”,而且口气比他还斩钉截铁。

于是薛一弛说:“再见。”转身就走。

我冲着他的背影喊:“不是再见,是永别!”以挽救我受到侵犯的自尊。

我不顾一切地冲上了楼。在楼道里,我看见了满地银光闪闪的瓶胆碎片。

从一开始,我就看到了结局。

十二

叶护被凌迟处死那天,唐朝派来接宁国公主回国的车马到了。

宁国公主戴上四周垂满纱缦的风帽,立在帐外,最后地张望这片西北的土地。她只住了不到一年,可她的丈夫,她的爱人都死了或快死了。也许真如算命人言,她的生辰八字太硬。而肃宗当初的小小用心,也居然得以实现。回纥一场内乱,大伤元气,再构不成大唐的威胁。宁国公主为大唐真是立了大功。

叶护被押赴刑场的时候看见了站在路边的宁国公主,她是专门让车队停下等他的。叶护对宁国公主怒目而视,胸膛剧烈地起伏。宁国公主则只是慢慢地撩起了面纱。

一张布满刀痕的脸,是用的那把当初作为聘礼的匕首。蚯蚓一样蔓延的疤痕,分明组成一个血红的“叶”字。

叶护哈哈大笑起来,被押着走远了,象一匹受伤的豹子。

宁国公主放下面纱,钻进了马车。留下蜿蜒东去的辙痕。

宁国公主再也没有见过李禹。听说李禹已经因为“谋反”被赐死了。文明人对待谋反的人并不比野蛮人的手段更文明。宁国公主不懂李禹那种人怎么也会谋反,但她不敢问。

从此,长安城宁国公主府宅里,供了五个灵位。摆在大堂里的,是她的三任丈夫,而另外两个,则置于幽暗的密室中。烛光摇曳,陪伴着一个日渐苍老的女人。

我也在慢慢地走向苍老。每个人从生下来起都在不停地走向苍老和死亡。我仍然在图书室里工作,偶尔也会碰见薛一弛。虽然心脏跳动加剧,面上仍是一副冰霜严色,比陌路还要陌路。他也一样。所以我一直没有告诉他,我快结婚了,新郎是通过热心人介绍相识。

宁国公主的故事结束了,我和薛一弛的故事也结束了。前者是多么惊心动魄,令人遐想,后者却那么平淡无味,但它们都真实地发生过。只是千年之后,人们看二十四史时还会看见她,却不会有人凭吊我。就象沙滩上的足迹,有的深一些,有的浅一些,然而当初走过的人,曾经同样地鲜活,同样地落寞。

99年9月底完稿于燕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