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案犯》全文

相隔十余载,我突然收到渡部利也寄来的一张明信片。渡部是我故乡小学时代的同窗好友。但是,当我冷眼看到寄信人的姓名时,居然没能立刻想起他是我十几年前的小学同学。只是在我读了明信片的内容以后,记忆的闸门才终于在脑海中打开了。

明信片的内容是召开小学学友会的通知。这是刮的哪阵风呢?我在心中自语。干事名单中除了渡部以外,还出现了几个潜藏在记忆中的令人怀念的名字。在那遥远缥缈的记忆中,他们都是小学生。不过,他们并不是那种成长在城市中的圆滑世故的小学生。他们生活的那个年代与今天相比是十分贫穷落后的。如今,风风雨雨地已经过了十余载,他们那清瘦苍白、带有惊人野性的小淘气包面容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说来他们都已长大成人,走上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但是,出现在我脑海中的,却永远是他们孩提时代的面孔。

当时,他们才十二三岁。从那时算起,准确地说,岁月已经流逝了十五年。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恐怕早已成婚,有的可能已经有了孩子。

我曾经出席过高中或大学的学友会会议,但小学学友会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我手持明信片,只觉得有一抹乡愁正在掠过脑际。

“要我说,你就去一趟吧0小学学友会可是难得召开一次啊。”

几年前刚与我结为连理的妻子从我的表情上窥出了我的心思,开口向我劝道。

“怎么办好呢……”

我的心里虽然产生了强烈的怀旧情绪,但仍然踌躇不决。这毋庸置疑是因为那件事依然萦绕在我的心头。随着岁月的流逝,对那个事件的记忆虽已淡漠下来,但却无法彻底将其从心底抹除。

参与了那个事件的其他小伙伴们大概也都会出席学友会吧。如果他们也和我一样为怀旧的心情所驱使而应约赴会的话,我则势必要与他们再度相逢。其实,干事渡部就是那些小伙伴之中的一员。

那是一个令人不愿回首的事件。虽然事过境迁已经过了十五载,但心头的疮痂却难以抚平。见到故友以后,好不容易才愈合的疮痂势必会被撕裂,新的创伤将会出现,甚至会从那伤口上汩汩冒出鲜血来。我很想会一会小学时代的同学,但是,我更希望由那次事件而刻印在心灵上的创伤将会永远被埋藏在那疮痂的底层。

“我说,真的,你就去一趟吧。这种机会决不会再有的。班主任老师不是也要参加吗?”

妻子的声音把我从遐想中惊醒。我又读了一次明信片。可不,上面写着三杉老师也将赴会的字样。那位当时曾是全校教职员工和学生崇拜偶像的三杉老师……我,不!应该说是我们班的全体同学,只是因为可以听到三杉老师的声音,看到三杉老师的容貌,聆听三杉老师的教诲,当时该是何等的喜悦、何等的自豪啊!升入六年级时,一听说班主任老师是三杉老师时的那份感动和兴奋至今也难以忘怀。从那往后整整一年的时间啊,我们班将独占全校的偶像三杉老师。为此,整个班级顿时一片沸腾。

三杉老师从大学国语系毕业后立刻来到我们的小学校。她目光清澈,表情丰富。当她穿着当时的小学老师很少上身的潇洒至极的西装出现在欢迎新任教师的讲台上时,刹那间会场上一片寂然。人们全都瞠目而视。大家还以为这是哪位毕业于这所小学的电影明星或是歌星,如今衣锦还乡来向母校的学生们致辞来了。

当她用口齿清晰的声音向大家问好以后,我们才得知她是本校的老师。从那天起,三杉老师便成为全校的一颗明星。憧憬三杉老师的不仅仅是学生,那些年轻的男教师们也都是她的粉丝。校长及教导主任与三杉老师谈话时的态度该是何等的温柔啊。就是这位三杉老师,在来到我们小学就职后的第二年就成了我们班的班主任。大家的喜悦之情还用说么?

人人都感到头疼的淘气包以及班里的小痞子头头们,每逢上三杉老师的课时,全都老实得像猫咪一样。即便只是被老师点了一下名,也立时会羞得满脸通红。

三杉老师是一位文学少女。她在上国语课时,曾经给我们朗读过《三枪士》和《岩窟王》。

“教室里必须是安安静静的,否则,我就不会读书给你们听。”

就这么一句话,真比任何灵丹妙药都管用。大家心潮澎湃地聆听着那些复仇的故事。从远处的教室里传来了钢琴声,从邻近的教室里传来了学生们的朗朗读书声,而我们班的同学们则沉浸在三杉老师读给我们的小说世界里。随着三杉老师那优美动听、抑扬顿挫的声音,少年们张开了翅膀开始在奔放的空想世界中遨游。现实世界已经远远地离开了我们。全体同学都在三杉老师所讲述的神话世界中张开了想象的翅膀。

但是,就是这位三杉老师,却因为身体状况不佳,在担任我们班班主任后不久便突然休了两个多月的长假。若是现在,则可以换个老师来临时代课。可在当时,却是按照桌子的排列顺序,将全班分做四组,把同学们分别插到了同年级的其他班里。这就好像是双亲染病以后,孩子们被分别寄养在亲戚家里一样。我所在的六年一班共有四趟桌子,每趟十二个人。于是,四十八个人便从第一趟桌子算起,被分别插到二班和五班。我的桌子在第三趟,于是,便被分到了四班。

四班的班主任是一个精通柔道、品行不端、名叫筱原的人。他性情暴躁粗野,同学们都很怕他。他体罚同学时毫不留情。除了亲自动手殴打学生以外,还效仿过去军队的做法,叫学生们相对而立,互抽对方耳光。有时还会抓住两个学生的头,用力使之相撞。碰到懦弱的学生,则命令他们顺着学校的操场跑道拼命奔跑。因此,学生们全都畏惧地称他为“鬼原”。

从三杉老师的教室搬到“鬼原”的班里,这就好比是从天堂落向了地狱。当我听到自己已被编入“鬼原”的班里后,令人感到绝望的心灵上的冲击几乎使我丧失了食欲。

因为自己的班主任长期休假而被暂时编入其他班里的借读生们,就像是一群从疏散地转移过来的儿童,极易受到别人的攻击。我所就读的小学,从二年级起,班级就已经固定。所以,班与班之间界限分明。对本班同学来说,别的班级就仿佛是异国他乡。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鬼原”一直担任该班班主任的缘故,四班野蛮的孩子颇多。因此,全学年的同学都对四班敬而远之。而偏偏我们十二个同学被编到了那个班里。

一段时间内我几乎得了“恐学症”。只要一走到学校附近,就会感到头疼、腹疼、脑袋发晕。不光是我,其他被编入四班的同学也全都出现了类似的症状。大家全都患上了神经衰弱症。

“我非把你们这股娘们儿胎窝囊劲儿给揍过来不可!”

筱原在我们转到他班上的第一天就发出了这样的警告。就这一句话,已经把大家吓得噤若寒蝉。从那天起,筱原就开始了他那残酷的侮辱人格的罚戮之举。渡部利也也是借读生里面的一员。

有一天,渡部忘了带算盘。赶巧那一天珠算课排在第一节,他没有时间到别的班去借。看见渡部一个人两手空空无所事事地坐在那里,筱原的脸上露出了开心的一笑。如果那些看到了自己猎获对象的野兽也能有表情的话,那就正是这种笑法。

“渡部!到前面来!”筱原开始发布命令了。渡部两腿颤抖着走到了讲台前。

筱原以不可思议的猫一样温柔的语调开口问道:

“喂!你怎么没带算盘啊?”

“啊……我觉得好像带来了。可是,到学校打开书包一看,书包里却没有。”渡部脸色苍白地嗫嚅着。

“原来是这样。忘了带学习用具该受到什么惩罚你不会不知道吧?”

“是的,我知道。”渡部胆怯地低下了头。

“你愿意被罚站吗?”

“不愿意。”

“为什么不愿意?”

“太丢人了。”

“是吗?那么今天的罚站就免了吧。”

“嗯?”渡部的脸上露出了不解和得救的表情。

“不过,可得罚坐。”

“您,是叫我坐着?”

罚坐?这可是头一次听说。渡部和全班同学的脸上都露出了迷惑不解的神色。

“没错!就是要罚坐。你给我坐到这上面去!”

筱原把教学用的大算盘放到了地板上。那是一个即便立着放、算盘珠也不会落下来的缠着鼓花缎子的大型算盘。算盘珠个个都有酒盅大。筱原把它放到地板上以后,便命令渡部坐到上面去。见渡部面呈犹疑之色,筱原便以不容分说的语气催促道:

“还磨蹭什么?赶快给我坐上去!”

渡部无可奈何地坐在了大算盘上。算盘珠的锐角毫不留情地扎进了承受着渡部体重的大腿的肌肉里。

由于教学用算盘变成了惩罚渡部的工具,那堂课变成了心算课。其间,由于疼痛难挨,渡部曾活动过几次大腿。于是便立刻招来筱原的责骂。渡部紧咬着嘴唇,脸色苍白地忍受着痛苦的煎熬。

宣告第一节课结束的铃声总算响了起来。

“好了,你可以站起来了!”

筱原总算发了话。然而,渡部的腿已经失去了知觉,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单独站立起来。他爬一般地离开了大算盘。就在筱原走出教室的同时,忍无可忍的泪水从渡部的眼里喷涌而出。再看他膝盖以下的部分,已经青乎乎地肿起一大片,看上去令人难以相信那还是人腿。大算盘珠那尖锐的棱角与其说是扎进了少年的肉里,不如说是扎到了他的骨头上更为贴切。从那天起,一连几天渡部都是一瘸一拐的。

由筱原发明的残忍的惩罚中还有一种刑罚叫做用餐刑。这是专门赐给那些做了坏事(大都是做了惹筱原发火的事)的学生的一种惩罚。这种惩罚要比体罚更令学生望而生畏。只要一听到用餐刑几个字,就连四班的那些小淘气包们也全都会胆战心惊起来。

这种刑罚并不是不准受刑的学生在吃间食的时间里进餐。如果不吃间食,那势必会引出麻烦来。所以,吃还是叫你吃,只是不叫你和大家一起吃。当大家吃得正香的时候,被罚者只能在一旁观看。而在间食时间还剩下两分钟的时候,惩罚则被取消掉。但是,两分钟时间任你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全部吃光。当你吃了三分之一,最多吃了将近一半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

被罚者都是贪长的孩子,不挨罚都常常会觉得肚子饿。所以,如果在下午课程安排较多的一天里受到这种惩罚后,则会被饿得头昏眼花。

在筱原心情不佳的时候,两分钟有时则会被减少到一分钟。

借读生中有一个姓米田的学生。因为忘做作业曾被罚以用餐刑。米田家境贫寒,学校的间食对他来说不啻是山珍海味。应该视为其一天之中主食的那顿间食,却被压缩到了一分钟。

米田利用那一分钟的时间,将一个面包藏到了书桌里。一个老四班的学生(筱原的得意弟子)发现以后立刻向筱原告密。于是,筱原向米田问道:

“喂,你小子就那么想吃面包吗?”

“是的,我想吃。”米田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好了,同学们,把你们剩下的面包全都给米田!”

学生中有的人不喜欢吃面包。筱原将剩下的面包全都摆到了米田的桌子上。

“不过,我可有言在先,就一条,吃剩的面包不许带回家。你既然如此喜欢吃面包,那就在这儿把这些面包都给我吃掉!”

米田望着书桌上那堆得像小山一般的面包,惊恐得眼珠不停地上下翻转着。

“喂?还磨蹭什么呀?快吃吧,给我吃!”筱原催促道。

“可我根本就吃不了这么多啊。”

“能吃多少你就给我吃多少!你不是喜欢吃面包吗?”

无奈,米田被逼着将面包不断地塞入自己的口中。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着转转。就连那个向筱原告密的学生似乎也感到对方有些可怜而将目光挪向了一边。

不久,又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筱原早就这样告诉过全班同学:“讲台是专为老师准备的圣地,学生不准上来!”

被允许登上讲台的,只限于下课后那些被命令去擦黑板的学生。借读生中有一个叫做石冢正男的学生。由于他身体虚弱加上极度近视,因此在小淘气包群集的四班就越发显得弱不可击。四班的同学经常欺负他,管他叫“眼镜猴”。被编入四班的伙伴们虽然很想帮他一把,可是,一想到那样做很可能会引火烧身,也就只好视而不见佯装不知了。一天,课间时间,四班的淘气包头头黑松摘掉了石冢的眼镜。如果没有眼镜,石冢便与盲人毫无二致。

“快还给我,求你了!”石冢哀求道。

“‘眼镜猴’!你要是觉着委屈就到这里来取好了。”黑松故意登上了禁区讲台。

“快还给我呀,没有眼镜我看不见黑板上的字。”

“所以才叫你来取嘛!”黑松站在讲台上作了一个鬼脸儿。

上课的铃声响了。同学们全都以为再怎么搞恶作剧,铃声一响,黑松也会把眼镜还给石冢的。可是,铃声过后,他却把眼镜放到了黑板的上框上,并对石冢说:“要想得到眼镜,你就自己上来取吧!”

要想取回眼镜,则必须走上讲台。石冢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向禁区走去。痞子头黑松身材高大,他伸直了腰板才勉强将眼镜放到了黑板的上框上。而石冢则无法够到那里。就在石冢竭尽全身力气,挺着身躯,手指尖几乎就要碰到眼镜的时候,筱原走了进来。

筱原倏地看了一眼已经闯入禁区的石冢。

“老师,是黑松把我的眼镜放到黑板框上去了,所以我才……”

石冢在遭到训斥以前为自己做着辩护。

筱原裂开嘴角笑了笑说道:“是吗?所以你才走上了讲台,对吗?我最讨厌为自己辩理儿的家伙。记得我是说过的,不管是什么原因,未经我的批准,任何人都不准走上讲台!如果是眼镜被人摘掉了,为什么不等我来了以后再解决呢?”

“可是老师,是黑松先走上讲台的。”

石冢的反驳是一个失策。筱原耳下两腮的肌肉微微颤抖起来。

“你小子闭口不谈你自己,却只想着嫁祸他人。胆小鬼!”筱原一声大喝,“既然你如此喜欢这个讲台,那我就成全你吧。进来!”

说罢,筱原便举起了那个讲台。讲台呈正方形,里面有一个空间,恰好可以容下一个孩子。石冢被塞到了讲台下。而筱原则若无其事地站在关着石冢的讲台上上完了那节课。课是上完了,但事情却并未到此了结。当石冢从讲台下被放出来以后,一股异味突然在教室里飘溢开来。

原来石冢在被关押的期间内尿了裤子。在那本来十分神圣的讲台下居然变出一摊液体来,筱原岂能不火冒三丈?

下课后,筱原便命令石冢一个人去打扫六年级学生校舍的厕所。这项任务本来一周一次,由各个班轮流完成。男厕所内有小便池十个,大便池三个。如果叫一个人清扫则需要好几个小时才能完成。再也看不下眼去的借读生们帮助了他。可是,被老四班的学生看到以后又向筱原告了密。由于自己的命令未被忠实执行,筱原更加狂怒不已。于是,便命令我们十二个人从翌日起去清扫女厕所。到了小学六年级,少年们对异性已经产生了一种腼腆的害羞情感。在感情发生微妙变化的时期被人逼着去清扫女厕所,这对我们十二个人来说无疑是一种莫大的耻辱。

放学以后,少年们沿着昏暗下来的道路往家中走去。大家都在暗暗抽泣。夕阳向远方的山峦后退去,一抹残照悬挂在天际。那残照就仿佛是被从少年们的心中喷涌而出的鲜血所染成。

两个月以后,三杉老师身体康复回到了学校里。六年一班再次恢复了生机。当时的喜悦之情真是无法形容。

“同学们,我休息了这么长时间真是对不起大家。被分到别的班里去一定很寂寞吧?从现在开始让我们再一次团结起来好好学习吧!”

当三杉老师重返校园向大家讲出这番话时,大家高兴得热泪直流。欢快的校园生活又一次回到了大家的身边。三杉老师给大家补读了《啊!无情》等小说。与四班那粗暴的沙漠般枯燥的氛围相反,这里到处都是可任少年们心驰神往的肥沃土壤,充满了生机。

我觉得自己似乎结束了在那寒风劲吹的荒野上的旅行,来到了令人眼花缭乱群芳斗艳的春日花园里。

就在三杉老师上班大约一个月以后的一个临近暑假的日子里,石冢和我亲眼目睹了一幕惨剧。那天,下午最后一堂课是生物课。生物课教室位于校舍的最东头,据说那里常有幽灵出没。之所以产生这种传闻,也许是因为那里展示着人体模型图,各种动物的标本以及用甲醛水浸泡着的离奇动物尸体之故。是日,在生物课结束,大家就要走出校园的时候,石冢突然发现他把笔记本落到了生物课教室里。但是,他又不敢一个人去生物课教室。其实,即便不是生物课教室他也不敢一个人前往。因为他天生胆小。在借读于四班的时候我和他是邻座,于是便决定陪他走一趟。

生物课教室内已经拉上了窗帘,看上去有些昏暗。人体模型图犹如亡灵的影子,动物标本也像阴魂鬼影一般陈列在那里。虽然已经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房门,可是,当我们看到了那些令人心里发毛的东西以后,一时间竟裹足不前了。

到头来,两人还是鼓起勇气悄悄地走进了室内。我们蹑手蹑脚弯着腰一步一步地向里面趟去。只觉得如果稍有不慎弄出了响动,幽灵和妖魔鬼怪便会一齐向我们扑来。我们向前刚刚走出没几步,教室里侧的帘子突然剧烈地摆动起来。刹那间,两个人吓得目瞪口呆,一动不动地愕然伫立在那里。

“不行,快放开我!我要喊人了!”

帘子后面传来了喘息声。

“哼哼,你喊好啦。你一喊我们的关系就暴露了,人们就会知道你病休两个月的原因。你要是不在乎,那就喊好了!”

帘子后面传来了男人胁迫的声音。陈列架的后面有人在争吵。那是三杉老师和筱原的声音。大概是要摆脱对方的纠缠,三杉老师从帘子后面露出了身影。而筱原则用他那粗壮的双臂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三杉老师。他一边冷笑一边排除了三杉老师那无力的反抗,用手抓住三杉老师的双颊用力一扭。接着便把自己的嘴唇准确地贴在了对方的双唇上。三杉老师停止了反抗。筱原顺势将三杉老师摁倒在地板上。片刻以后,从两个人的嘴里居然发出了动物般的呻吟声。我和石冢像两尊化石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情景。接下来他们要干些什么,两个孩子的心中已经蒙蒙胧胧地有了预感。

我突然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恐怖。如果筱原知道我和石冢看到了这幕光景,天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快跑!趁着他还没有发现我们的当儿赶快跑掉!我的自卫本能复苏了。

我撞了一下呆呆伫立在那儿的石冢,悄悄地把他拽向生物课教室的门口。我的腿在突突发抖,一种不安感袭上心头。在我们走向房门这段时间里该不会被他发现吧?

我们终于走出了生物课教室。冷汗从整个身躯内一涌而出。

翌日,我已经不敢正视三杉老师了。老师依然漂亮温柔,与昨天那个在生物课教室内被筱原紧紧抱住并摁倒在地上,不久便发出了动物般呻吟声的三杉老师相比,简直就是判若两人。我和石冢把头一天在生物课教室内看到的那一幕告诉了曾一起寄读于四班的另外十名同学。起初他们还不信,可是,当他们听完了我们讲述的细节后,脸上终于露出了认真的表情。

对我们十二个人来说,这可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因为问题并不仅仅在于三杉老师被人夺走了。更重要的是夺走了三杉老师的人正是那个令人憎恨的“鬼原”。

我们只是不想把三杉老师交到“鬼原”的手中。可是,老师已经被人家夺了过去,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实。不过,我们一定要把她夺回来。与现在的六年级学生相比,当时我们还十分幼稚。尽管如此,“鬼原”是怎样对待三杉老师的,我们大体上也可以想象出来。对“鬼原”的憎恨丰富了几个少年的想象力。

“喂!怎么办?”

少年们凑在一起商量着对策。怎么办才好呢?大家心中无数。因为对方是“鬼原”。大家着实有些束手无策。

“杀了他吧?”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渡部说道。刹那间,大家面面相觑,脸上不免露出惊骇的表情。其实,大家的心底早已潜伏着憎恨的火种,闪闪欲燃的满腔怒火由于渡部的一句话终于变成了杀死“鬼原”的决断。

从那天起,每当放学以后,十二个人便要凑到一起悄悄地制订除掉“鬼原”的计划。当时的我们还不像如今的孩子这般圆滑老练。嘴上说要杀死“鬼原”,却不知从何下手。不过,杀死对方的决心已是坚定不移。不杀死“鬼原”就无法夺回我们的三杉老师。

在放学以后人迹杳然的校园里,在小镇尽头神社的院落中,在原野上,在河滩水畔,我们秘密相聚绞尽脑汁。其间,大家轮流监视着“鬼原”的行动。假日或下班以后,“鬼原”都在干些什么必须做到心中有数。

幼小的少年们殚精竭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寄读期间所蒙受的耻辱使大家心头燃烧着熊熊的愤怒火焰。我们两人一组轮流监视着“鬼原”的行动。于是,我们发现了“鬼原”的一个生活规律。鬼原喜欢看电影,而镇上只有一家电影院。他每周必去光顾一次。星期六的晚上他看完电影以后还要到酒吧喝上一气。此外,与三杉老师大都是在星期天相会。巴掌大的小镇流言飞语传得快。为了避免是非,他总是将三杉老师叫到邻镇的旅馆去幽会。他看电影时总是单身一人。喝完酒返回家中的时间大体上是在十二点左右。“鬼原”的家在镇子的边上。从镇子中部的电影院到“鬼原”家,途中有一条河。由于上游建造了水坝,所以水流并不湍急。河上有一座可供单车通行的桥。桥的中央距水面高约数十米,看上去并不算矮。“鬼原”走到桥中央时总要解一次手。夜深人静之际从桥上往下浇尿,其心境大约酷爽至极。当他站在桥头开始小解时,看上去总是一副扬扬自得的架势。他小便的时间很长,身后自然是毫无防备。而桥下缓缓流去的水面上则挺露出钢筋混凝土制成的桥基。如果在他小便时将他推下桥去,那就毫无疑问会跌落在桥基上。大家的意见得到了统一。那就是事先埋伏在桥旁,在“鬼原”小解时瞅准机会将他推下桥去。石冢和渡部放哨,四个人传递情报,而十二个人中腕力最大的六个人则事先埋伏在桥头负责将“鬼原”推下桥去。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还差几天就要放暑假了。大家回家点了个卯,又以在同学家开小组会为借口于晚上八点左右离开了各自的家门。渡部和石冢已经在监视“鬼原”。他们证实“鬼原”已经溜进了镇上的电影院。

九点十五分,电影结束了。“鬼原”离开电影院后立刻钻进酒馆里。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渡部和石冢在酒馆外等候着。而四个联络员则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分别待在酒馆到桥之间的路上。事先我们已经约好,只要“鬼原”一出酒馆,联络员立刻开始接力式行动。十一点五十分,第一个情报送到了埋伏在桥头的突击队队员手中:“鬼原”已经离开了酒馆!接着是第二个情报:“鬼原”已经拐过幸街街口!第三个情报:他现在正走在弁天街上!

和迄今为止做过的调查内容完全相同。已经没有传递情报的时间了。石冢和渡部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已经走到前面的路口上了。马上就会来到这里的!”

说罢,两个人便筋疲力尽地钻进桥头的草丛中蹲了下去。此时,月亮恰好躲进了云朵的背后。清白色的月光遁去以后,少年们的身影便完全被夜色吞噬了。万籁俱寂,人迹杳然。桥对面星星点点地闪烁着住家的灯火。潺潺流水声突然闯进大家的耳畔。少年们在可以听到对方心跳声的紧张和静寂中等待着那最后时刻的来临。

“来了!”

桥对面出现了一个人影。

“不会弄错吧?”突击队主力队员体格最棒的上田说道。

由于月亮已经隐入云朵背后,所以人影的特征难以分辨清楚。那个人影来到桥中央以后便停住了脚步,看上去有些步履蹒跚。他开始解手了。没错,因为距离已经很近,所以人影的特征已经可以辨清。

“到时候了,动手!”

少年们就要在黑暗之中开始他们那充满杀气的行动。

发现筱原的尸体,是在翌晨七点左右。一个往镇上送菜的农民发现了摔破了头颅毙命于桥下的筱原的尸体。警察赶到了现场。检查的结果是:死因为头盖骨骨折。死亡时间被推定为是日零时左右。因为有两个人目睹他出现在电影院和小酒馆内,所以都认为他是在看完电影返回家里的途中在桥上小解时不慎跌落桥下而死。无人怀疑他的死因。筱原的死被定性为事故性意外死亡。

从那一天算起,岁月已经流逝了十五年。

如果出席学友会会议,则不得不与十五年前的那些幼稚的同案犯们见面。就算有十几个人缺席,可渡部是干事,与他相见是不可避免的。

我想见到三杉老师。那美丽而又温柔的恩师。那给我们这些少年们带来了憧憬与罗曼蒂克梦幻的恩师。十五年的岁月会让我们全班,不!应该说是全校所崇拜的偶像三杉老师发生怎样的变化呢?我既想见到她又怕见到她。看到那一直被自己奉为偶像的恩师已经被岁月残酷无情地摧残得全无往昔的风采,这该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啊!不过,由于时光的流逝,恩师或许已经演绎成一位比往昔还要诱人、浑身散发着幽淡而又摄人魂魄魅力的女性也未可知啊。

到头来,我还是败在了三杉老师的诱惑之下。我那一直挂念着的三杉老师。

坐火车去故乡的小镇大约需要四个小时。会场定在镇内一流的高级日式餐厅内。为了能按时赶到会场,是日,我久违地起了个大早,搭上了通往故乡的列车。舞文弄墨爬格子是我的本行,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如此早起了。

大约在十年以前,我已举家迁出故里。所以老家已没有骨肉至亲。我预感到是日的聚会必定会连喝几个地方,所以早就做好了投宿故乡旅馆的心理准备。心在怦然跳动着。不过,这到底是刮的哪阵风呢?时光已经逝去十五载,现在突然抽风似的想起要开什么学友会来了!

岁月已经完全改变了故乡小镇的面貌,几乎令人不敢相认。不仅仅是城镇的样子,就连当地的居民、山川风貌、植物的所在乃至气候风土等也全都面目皆非。

我作为一个纯粹的旅游者,几经周折以后,总算找到了明信片上所写的那家餐馆。学友会已经开始,大家已经小酌了片刻,会场上的气氛相当活跃。

对其中的一些人,一看到面孔后立刻就想起了对方的姓名;而有的则对不上号;还有一些人则完全没有了印象。

“这不是山下吗?你来得太好了!快到这边来。”

招呼我的是渡部的声音。已经长大成人的渡部,从相貌上看并无多大变化。他正以与孩提时代并无二致的表情向我微笑着。只有那比少年时代略显严厉的目光,说明了这些年来岁月对他的磨砺。

我扫视了一下会场,看不出哪个人像三杉老师。石冢来了,米田来了,上田也来了。当年被强迫去打扫女厕所,曾牵手共泣的十二个伙伴全部到齐了。也就是说同案犯全部到场。我一边在渡部身边坐下一边开口问道:

“三杉老师没来吗?”

“请帖早就送去了,也许待会儿能到吧。”渡部回答道。

“三杉老师已经不在学校工作了吧?”石冢插嘴道。

“啊,早就不干了。听说她丈夫是J市的高中教师,而且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小日子过得挺滋润的。”

“老师大概已经把我们全都忘了。”上田说。

“哪能呢!绝对不会的!”渡部断然否定道。可其声音却十分微弱,就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

时间在一点一点地流逝。酒劲已经上来了。大家越喝越兴奋。同学们唱起了校歌。接着,会场上便乱作一团。过去曾置身于同一个教室,桌挨桌学习过的小伙伴们在十五年的岁月里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种变化大约今后也会继续下去吧?

有的人跑过了艰辛的十五载,有的人则度过了幸福的十五年。不过,有一点大家无一例外,那就是大家都长了十五岁,任何人都无法再回到三杉老师执掌教鞭的学习生活中去了。大家刚届而立之年,可有的人已经头顶稀疏,有的人则大腹便便,还有一些人则已经显示出初老的迹象。

限定的时间到了,三杉老师还是没有出现。

“都这个时候了,老师恐怕不会来了。”米田说。

仿佛是在充满感伤和怀旧的热烈气氛中突然吹进了一股冷风,大家开始为三杉老师的缺席而感到怅然失落。

时间到了。干事渡部宣布散会。第二场聚会是自愿参加,我们对三杉老师前来赴会还抱有一线希望,于是便在同一个餐馆另外要了一个单间。然而,第二场聚会结束以后,仍然没有看到三杉老师的身影。大家心头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老师现在过得十分幸福。所以,由于过分幸福,也就没有时间去怀旧喽!”上田倔倔地说道。

我们又换了一个房间开始饮第三拨酒。接着是第四拨。仔细一瞧,只剩下我们十二个人了。渡部认真地审视了一下会场,在确认只剩下了过去的同案犯以后说道:

“我从一开始就认为三杉老师是不会来的。”

“我也有这种感觉。”

“我也是。”十二个人依次说道。

“怎么?大家都是这么想的?”渡部看了看身边的人,又接着说道:

“大家当时都看到了,那天夜里,就在我们要动手把‘鬼原’推下桥去的时候,有一个人影偷偷地摸到鬼原的背后把他推了下去。”

“对!那个人影就是三杉老师,没错!”

“我们在黑暗中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三杉老师并未发现我们,她把‘鬼原’推下桥以后,立刻就消失在黑暗之中。后来,我们跑到防波堤那儿,看那‘鬼原’是否已经死去。当时我们还发过誓。为了三杉老师的幸福,这件事绝不对任何人提起。

“我们全都信守了自己的诺言。

“三杉老师被‘鬼原’强奸了。事后,‘鬼原’一直在强行和三杉老师发生性关系。三杉老师之所以休了一次长假,也是因为怀上了‘鬼原’的孩子后,去做人流没有做好的缘故。好像‘鬼原’还向三杉老师勒索过金钱。当时,三杉老师已经与她现在的丈夫谈上了恋爱。三杉老师很爱他。但是,与‘鬼原’的关系如果暴露了,她的恋爱就会泡汤。无奈,三杉老师便在那天夜里跟踪‘鬼原’来到桥上,并把他推了下去。是计划性杀人还是一时的冲动,不问老师本人不得而知。其实,事到如今就是去问三杉老师,恐怕她本人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了。‘鬼原’就算是我们大家杀的!这不挺好吗?”说罢,渡部扫视了大家一眼。

“对!这样很好。可是渡部,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呢?”

第一次知道三杉老师动机的同学们,全都把目光落到了渡部的脸上。

“我呀,出了校门以后便当上了警察。如今在县警察局搜查一股工作。由于工作性质上的便利条件,才得以慢慢地想方设法了解到了三杉老师作案的动机。”

“你当了警察这可是头一次听说呀。该不会是为了抓我们才召开这次学友会的吧?”

“你们知道为什么事隔十五年我才要当这个干事并召开这次学友会吗?”

渡部将神秘的视线射向大家。为寻找答案,大家的目光全都落在渡部的脸上。

“今年正好是第十五个年头。杀人致死罪的时效是十五年。三杉老师的时效昨天已经到期了。我虽然是警察可也奈何她不得喽!不仅如此,任何人都无法破坏三杉老师的幸福生活了。十五年,这对三杉老师和我们大家来说都是十分漫长的。从今天起,老师已经真正地开始了她的幸福生活。我想:为了报答恩师,祝福老师那任何人都无法撼动的幸福生活,我们至少也应该召开今天的学友会来庆祝一番。当然,是要在我们十二个同案犯全都出席的情况下召开喽!”

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十二个成年人的目光凝聚在一起。夜深人静。大家在沉默中互相表达着十五年前的今宵所发下的誓言今天终于得以实现后的喜悦心情。

“大家全都光临了这次学友会,真是太好了!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学友会。下次学友会是不会召开的了。”渡部说道。

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即便其他同学主持召开第二次学友会,今天聚集在这里的十二个人也决不会再次相聚一堂了。

帅松生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