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销员的悲剧》全文

“一小队,吉田浩一,一张。”

“嗯。”

“一小队,藤村弘,两张。”

“好,战绩不错!”

“增尾好男,2张。”

“太好了!真了不起!”分公司经理桑原洋二赞声未落,满堂便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0

这是皇冠卧具公司每天下午6时例行的推销汇报场景。

皇冠卧具公司是在结婚热、住宅投资热的刺激下急速扩大经营规模的后起之秀,近来又与英国罗雅尔家具公司联合开发新技术,产品销售量竟占全国市场总量的5%以上。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能经营豪华卧具,并占有5%以上的市场,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全靠该公司上下的殊死拚搏。

每逢月初,总公司便向各分公司分配推销指标,这是必须完成的强制性定额。如果当月完成不了,则推至下个月,形成滚雪球式的承包责任制。按惯例,每年有两次定期检查,总公司会毫不留情地查处未完成定额的分公司,对有关分公司经理,轻则减薪,重则降职。各分公司经理为保全自己,自然竭力督促一下属职员。于是,各分公司按规模设置小队,每一小队7人。为了达标、超标,提高利润,小队各成员之间,各小队之间,以及各分公司之间展开了近乎白热化的剧烈竞争,总公司籍此得以递增利润。也就是说,整个公司上上下下全都是为了追求利润,哪冶多赚一元钱也好。谁的销量最高谁就是强者,资历辈份也罢,关系亲疏也罢,全无用场。在这个意义上可说是堂而皇之的实力主义。但由于价值观完全取决于推销量,便使得公司里毫无人情味可言,功利和效益至高无上,气氛紧张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例行汇报就是一天推销结束后,全体集中起来报告推销成绩,按成绩来赏优责劣。推销得多者自然满面生辉,反之则面露愧色,简直是无地自容。

所谓“一张”是指推销了一张床或与其价值大致相等的其他家具。推销数量越多的人越是气大声粗,趾高气扬,自是情有可原。

“竹井和夫,零。”

“说什么?我听不清,再大声一点儿!”

分公司经理桑原洋二对一个小声细气的报告人大声喝道,在东京西部分公司里,此人的声音显然给人以自惭形秽之感。

“竹井和夫,零张。”

这时,竹井无可奈何地提高了声调。桑原的嘴角露出几丝笑纹,阴阳怪气地揶揄道:

“零张是什么意思?能请你解释一下吗?”

一场皇冠卧具公司特有的酷刑即将开始了。

尤其是桑原洋二的手法,即使在个个身于不凡、每人推销两三张不在话下的东京西部分公司,也是以严厉闻名的。

“喂,快点说嘛,零张是什么意思?”

桑原的冷笑之中,含有猛兽百般玩弄羸弱猎物时的那种残忍和贪婪。事实上,他的确更像个虐待狂。

“什么?一张都没卖掉了岂有此理!从早上9点转到下午5点,竟连一张也卖不出去,我们公司里竟然还有这样的废物!”

这时,桑原敛起冷笑,腔调一变,厉声喝道:

“竹井,站出来!不是那儿,到前面正中间来。一张都没卖出去,真亏你还有脸皮回来啊。你看藤村、增尾他们,都是一个小队里的,他们却卖了两张、3张。同样是人,你有什么理由卖不出去?虽说偶尔也有倒霉的时候,可这一个月你一张也没卖出去过,这种最低记录,别说在西部分公司,就是皇冠成立以来也是空前绝后的!恬不知耻的家伙!不是你真的卖不出,而是你不好好干!你完不成的指标,得别人分担。皇冠养不起你这样白拿钱的饭桶!还是把你的裤带勒紧一点吧!谁不知道你新讨了老婆,有时间每天晚上趴在老婆身上,还不如多做些推销练习吧!”

桑原的这一番刻毒、挑逗性的话,使一旁本来颇同情竹井的同事们哄然大笑。因为确实没有成绩,被骂得狗血淋头的竹井也只好忍气吞声了。

在一片淫笑声中,竹井只能咬紧双唇,缄口不语。

竹井和夫在分公司经理办公室杀死桑原洋二是一个小时以后的事。

例行汇报结束后,桑原留下竹井单独训话。竹井怒不可遏,随手抓起桌上的水果刀,刺进桑原的心脏。

几位尚未下班的职员听到惨叫和沉重的物体跌倒声冲进办公室,只见桑原倒在血泊里,竹井手握鲜血淋淋的水果刀,呆立一旁不知所措。

警车接到报警随即赶来,当场逮捕了杀人犯竹井和夫。

竹井在警署受到了严厉审讯。因为是现场逮捕,审讯自然比遇到通常会否认犯罪的嫌疑犯要好办得多。然而,负责此案的今川警官对竹井的“因为分公司经理再三辱骂自己留在公司是个累赘,所以终于失去自控”这一供词抱有怀疑之态。

无论何等辱骂,可毕竟是工作上的事,被害者对竹井并不是出于个人恩怨。为使竹井出成绩,桑原作为顶头上司,扮演了恶人角色,因此而被杀,这未免太不近情理。当然,现今社会不乏光天化日之下无故杀人的变态狂。从这点来看,竹井的杀人动机也未必不成立。但问题是竹井至今并无变态迹象,又超过冲动杀人的年龄。他28岁,燕尔新婚,置娇妻于不顾,一怒之下杀死与自己的生活和前途攸攸相关的上司,这种可能性究竟有多大呢?……

为消除疑虑,今川警官决定作进一步的调查。

今川首先被皇冠公司的例行汇报给镇住了。“搏命”一词,虽然在周刊、杂志或报纸上常常见到,但只是在亲眼目睹这一切之后,今川才真正领悟到其中的残酷,令他倒吸一口凉气。

桑原死后,西部分公司新经理到任,其凶暴程度较桑原有过之而无不及。

令人吃惊的是,推销员们对这种肆无忌惮地追求利润之举竟麻木不仁。他们甚至每天都不无得意地报告“卖了一张”、“卖了两张!”,这不禁使今川警官联想到渔夫迫使麻绳系项的鱼鹰吐出它们刚捕到的鱼虾。

简直是丧失人性的销售机器。推销量成了唯一的价值标准。人类的感情、教养等一切价值观念都被抛至九霄云外了。他们牺牲休息日,东奔西走,搏命推销的结果,不过是将卧具从这一空间移至另一空间而已。

人们需要卧具时自会去商店购买,而这些推销员们却迫不及待地说服尚无需求欲的主顾买下自己的商品,说服原打算买一张床的主顾买下两张。

然而,这只能增加公司的销售额,推销员本身则毫无利益可言。他们的劳动,仅仅是为了调换卧具的空间而耗费时间。

如果这是由于生活所迫倒也可以理解,但今川看到的却是一群从“鱼鹰式”的劳动中得到快感的人。

今川在了解情况时,发现了疑点:

竹井到一个月前为止,一直是西部分公司的推销能手,可是,这一个月以来却一落千丈而成为零。照常理,推销量只会偶有波动,然而,竹井却从佼佼者一跌为零,落差大得令人生疑。

“这背后一定有什么间题。”今川推想。

西部分公司这段时间并没有受到竹井成绩的影响,且今年的推销总量大有独占总公司鳌头之势。

由于桑原经理身先士卒,成绩居分公司之首,下属们也抱成团,加油猛干。

今川向竹井的同事询间情况:

“竹井君一个月前突然成绩下降,会不会因为家里有什么事情?”

“他可是新婚啊!”

“才结婚半年,热手得很。不过,我们在公司里不谈私事,所以不太了解内情。”

“你们为什么都没有一点私交呢?”今川问。

“哪有那个闲功夫!”

面对这些无一例外的呆然面孔,今川看到了“搏命”职员的那种僵死的精神状态。为了完成任务,他们即使在休息日里,也不可能真正轻松一下。

不过,他们对死者桑原的评价却好得出奇:

“他真是我们的好榜样,热心工作,无论干什么都诚心诚意。”

“他像火一样热情。失去这样的领导实在是令人遗憾。竹井君一定是没能理解桑原经理的这种严厉的关怀方式。”

“虽说是斯巴达式的教育,但他本性善良、真诚、热情,深得上下级信赖,而且很快就会提拔到总公司,准是将来的栋梁之才,可惜公司损失了这么宝贵的人才!”

平日里挨批受训,现在竟无一人说桑原的不是。

问完情况,今川直接去了竹井家。从分公司乘地铁西行两站路,有一幢规模不大的公寓楼。看上去颇有少女风采的竹井太太小心冀翼地接待了今川警官。可能是由于丈夫突然出事,她显得对这30平方米的屋子束手无策。

“我一点也不知道他推销得那么差,他下班回来从来也没不高兴过,还常常没事似的和我做推销练习。”

这位新婚太太似乎完全想不到丈夫会是一个凶残的杀人犯。

“竹井和你谈起过公司里的事吗?”

“他这人在家不谈公事。不过,他曾挺得意地说过最近可能会有好事儿。”

“有好事?!”

今川眼睛一亮。一个推销量为零,每天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挨训的人告诉妻子“有好事”,这可是一条不容忽视的线索。

“你知道是什么事儿吗?”

今川还想追问,遗憾的是,看来她提供不出更多的细节了。“他只是说最后决定了再告诉我,这样我会更高兴,别的就没细说了。”

今川向面带歉意的竹井太太道了谢,就告辞了。

皇冠公司决定桑原洋二的葬礼由公司在青山斋场举行,并以公司名义在新闻媒介上刊登了讣告。对公司雇员来说,这可是破天荒的优待。

“这足以说明桑原在公司是何等受重用。”今川对他的同事说。

“哦,‘搏命职员’,死后由公司送葬,这也是他们的夙愿吧。”同事抚然叹喟。

刊登讣告的第二天,传来了皇冠卧具公司因未能如期交付价值5千万日元的期票即将倒闭的消息。

皇冠公司以近乎免费的低价提供旧型滞销卧具,再以高出市场的价格出售畅销卧具和家具。这种“催眠经销法”被新闻媒介揭露以后,公司信誉骤减,销售量直线下降。

皇冠公司拒付期票的直接原因是因为几个月前,公证机构指责其“催眠经销法”带有明显的欺诈色彩。

自此,原每月10亿日元以上的销售额猛跌过半,加上年终金融紧缩银根,更是雪上加霜,使眼看到期的70股、5千万日元的期票根本无法支付。

拒付期票只是冰山一角,背后还有40亿日元以上的巨额债款。以拥有资本5亿日元、职员3千、全国下设120家分公司而自豪的家具界暴发户,仅一次受挫就彻底暴露了其幼稚与冒进的弊端。

当天下午,今川警官再访西部分公司。

一是希望从倒闭风波中寻找些破案线索,二是出于好奇的本能,想看看这些搏命效忠公司的推销员们将如何面对公司倒闭的厄运。

原以为整个公司定会沸反盈天,充满债权者的辱骂,讨债激烈得像战场一般。可到那里一看,不料却是意外的冷清,只有几个职员在向债权者解释说“债主大会正在总公司召开,请移尊前往。”

无奈,债主们被礼貌地“赶”走了。

若在平时,这会儿该是例行汇报的时间了,可此时此刻,职员们却留在办公室里,有的在窃窃私语,有的心事重重地吐着烟卷儿,有的靠在沙发里闭目养神。

大伙儿各行其事,个个显得疲惫不堪。

谁能想象,他们就是昔日里搏命推销的沙场猛将!

“这也难怪,赖以生存的公司倒闭了嘛。”今川倒是很同情他们。

“哦,你好!”曾接受过调查的几位推销员看到今川进来忙主动地和他打起了招呼。

“本来我们是不想说死者的坏话的,不过,反正公司也完了,犯不着顾忌谁了。其实,桑原经理是最令人讨厌的家伙。就算竹井君没杀他,也会有别人干掉他的!”有个推销员开口了。

今川正想问个究竟,旁边又有人接上了话茬:

“那家伙表面上热爱公司,一副正人君子的嘴脸,哼!说穿了,全是为了自己升官。他那样苛求我们,还不是害怕成绩不好会直接影响自己被提拔到总公司去!”

“出了这种亡命官迷,正说明公司的指导方针有问题。什么加油干哪,争高销啊,他们拚命鼓动我们的目的就是提高销售率,根本就不把我们当人看,而把我们当作奴隶来使唤……”

“什么例行汇报?纯属歪门邪道!他们是想把人变成机器。因为怕挨整,不敢说真话。其实,谁不一肚子牢骚?!像这样的公司迟早要垮台的,我倒觉得痛快得很!”

……

一个人开了闸,大伙儿便有些滔滔不绝了。想不到这些昨天的搏命推销员而今却大肆诽谤经理、指责起公司来了。

今川先是为这风云突变而不知所措,继而便开始悟到这些搏命职员的内心世界了。

公司昌盛时,他们奴隶般地顺从,像忠实的家丁执行主子的命令似的;公司一旦倒闭,他们则一反昔日为谋薪金而唯唯诺诺之常态,令人吃惊地变成了叛逆者。

用判若云泥这个词来形容,恐怕是再恰切不过的了。

究竟是欲以金钱来垄断人类精神的企业之过呢,还是为谋金钱而不惜卖命的职员有错呢?不管结论如何,今川确实有不寒而栗之感。

第二天,今川来到了举行桑原洋二葬礼的青山斋场。进香者寥寥无几,比预想的还要少得多。

如果这一场景是发生在拒付期票之前,恐怕皇冠公司会要求全体职员都来参加吧。

今川将有关公司的消息告诉了即将由地方检查院公审的竹井。竹井听后,脸上现出一副恳切的神情,要求道:

“我有话要说。”

“好,你说吧。”

今川为竹井彻了一杯茶,特意给他一个便于讲话的平和气氛。

“我不是因为桑原经理对我的辱骂而杀死他的。”

“什么?!”

今川几乎被刚顺进嘴的茶水呛着。

“我每天零张的成绩是和经理预谋假造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今川震惊了。

“我们分公司只差一点儿就可以达到总公司全国第一的成绩,桑原已内定提拔到总公司当部长,他极想争到第一,使自己的晋升锦上添花。这就必须加紧督促手下的推销员。

“于是,他找我商量,让我每天假报零张的成绩。这是杀鸡给猴看:如果卖不出去货,汇报时就会受到严厉的训斥。其目的是告诫大家绝不能出现卖不出的情况。

“本来我每天都卖出去3张以上,我之所以答应他的要求,也是为了让他好杀一儆百,不管以前的成绩再好,一旦退步,就得吃苦头。桑原让我接受这苦肉计的代价,就是等他晋升总公司之后,立即推荐我接任西部分公司的经理。”

“那你每天的成绩到哪儿去了呢?”今川问。

“都记在他的名下了。他说好了以后再算回给我的。可是,就在那天,桑原这家伙竟说从不知道有这回事,他赖帐了。按说,本来我的个人成绩也是全国一流的,我当然想要回自己的成绩。皇冠公司除了分公司指标以外,还有个人指标,因此,我也想争取到个人第一和分公司第一的双项冠军。我和桑原的合谋,没有第三者作证,凭白被他赖掉,我虚报的零张的成绩岂不弄假成真?于是,我便愤然抗议,可他却冷笑着说什么用不着这么激动,从明天起,多卖几张不就行了。就在那一瞬间,我气疯了!等我清醒过来,桑原满身是血倒在地上,我还抓着水果刀站在一旁……”

“这些事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听今川这么一问,竹井似乎犹豫了一下,但随即便明确地回答道:“我还是为公司着想啊。如果让大家知道这种例行汇报是做戏,肯定会士气瓦解,我确实真心希望我的分公司能争到这一步之差的全国第一。”

“我实在是不理解,分公司经理不是把你出卖了吗?这样的分公司成绩你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我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还是希望能拿个全国第一。可现在,连总公司都完了。”

竹井像只泄了气的皮球。次日,竹井接受了地方检察院的审判。这一天,今川警官感到揪心似的空虚。

堂堂的五尺男子汉,不顾分公司经理的出卖,宁可犯杀人之重罪,仅仅只是为了在这个区区小公司里争得一个销售量第一!

该怎样评价造就这种畸形的搏命职员的公司呢?

此时,今川警官仿佛有一种凄苍的感觉。

那例行汇报时“一张”、“两张”的报告声,不正像阴间传来的冤叫声吗?

于伶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