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饼》原文_作者:张青合
这篇文字是从烙饼写起的。
家家都会烙饼,一张油饼有什么好写的?
但如果我不把这事写出来,这件事便如一根鱼刺卡住我的喉咙。让我又疼又憋闷的慌。这件事,在我心底憋闷了很多年,如果我再不写出来,它会把我憋疯的。把一件痛苦的事向一个朋友述说,可以减轻一半痛苦。向两个朋友述说,就可减去三分之二。这话是谁说的来着?
我想用文字叙述的方式,缓解抑或释去心头的重负。
那是一个明媚的冬日的晌午。挂在树顶的太阳,像一个被油鏊烙出的金黄而又香气浓郁的好面油饼。好面,就是小麦去麸磨碎的面。我们那儿把小麦面叫好面,把玉米面叫棒子面,那时,一年到头,谁家能吃上几顿象样的好面馍馍,是很让人眼红的事。至于油饼,更是渴望而不可及。但那天,三婶突然很想吃一顿烙油饼。舀一瓢好面,打一个鸡蛋,捏把盐,擀几粒花椒或小茴香,兑水打成面糊糊,大大的油水,烙几张饼。三婶想,油饼卷葱粘豆酱,一定很好吃。
那肯定很好吃。
好久没吃上油饼的三婶,想想烙出的油饼,嘴里涎水流出了尺八长0
对,今天就吃烙油饼。三婶之所以这么想,一是男人没在家,二是自己半年多没吃上一顿油饼了。三婶这么想着,把手伸进好面缸里捞持了半天,没抓出一把好面。三月春深,陈面已吃完,新面未接,哪里还有好面?这时候,三婶才意识过来,去年天旱,七亩小麦,满打满算才打了一瓮小麦,丢出种子,过个中秋,过个年,那里还有好面?吃一顿好面油饼,只是三婶的一厢情愿。
但三婶却真真切切地嗅到了好面油饼的香味儿。
三婶伸着鼻子闻了半天,才发现确实是有人烙油饼,而且还剁了一把韭菜。
在那么一个晌午,这股浓香诱人的烙油饼的香味儿,像一道无形的绳索,牵着三婶走进了我家。要不,我决不会知道那天以后所发生的事。
我家正烙油饼,这一点也不假。
而以上发生的三婶身上的文字,仅是我后来一种反复推敲的结果。我不知道,三婶后来的事是否与我家烙好面油饼有着直接关系。
那天是三月二十六,我记得清清楚楚。母亲说三月二十六,是我的生日。
过生日,说什么也得做一顿像模像样的饭,改善改善。母亲絮絮叨叨的,把豆秸添进油鏊底下,瓷实的豆秸火苗把油鏊亲吻得滋滋直响。母亲用炊帚扫一下粘在油鏊的火灰,拿油鐅子鐅一鐅子油,淋在油鏊上,用炊帚轻轻地一扫,将油摊匀,舀一勺面糊糊,使高粱杆摊开。顿时,一张薄薄的饼就散发着诱人嘴涎的香气出现在油鏊上……
三婶就是这时候溜进我家的。三婶的眼睛透着一种绿光,直勾勾地盯着油鏊上的油饼。那种馋相,让人一看就知其意图。三婶很想吃上那么一张油饼。但三婶不知道如何张嘴。于是,三婶吞着流到嘴里的涎水说:他娘,你这是做啥呢?
但母亲答非所问:你看是干啥呢。
烙饼呢。三婶嘿嘿地笑着,说,烙油饼可不要抓多了盐,咸了不好吃。三婶这么说,是想要母亲接着她的话茬。她想,母亲一定会说:不咸,要不他婶你尝尝。但母亲并没有这么说,母亲说;是咸是淡,吃进肚里才知道。
对对,三婶咽了一口唾液,恨不得从眼睛里冒出两只手,把鏊子上的油饼塞进自个儿嘴里。
母亲对三婶这种馋相并不理会,只是一个劲儿埋怨我,刚才叫你关住门,你不听,要是家里的老母猪跑出去,我叫你吃饼?吃屁!
长那么大,我第一次见母亲发那么大火。
母亲这话含沙射影,明面是骂我,其实是指桑骂槐,说给三婶听的。
三婶脸皮即使再厚,也站不住了。三婶说:合他娘,你不要骂孩子了,俺只是想借你家的炊帚、鏊子用用。今天俺家也烙饼。
嘿嘿,母亲陪着一脸笑,说:他婶,你多心了。我是吵孩子呢。
借炊帚、鏊子,好。一会儿叫二小一块儿给你送去。母亲又一次下了逐客令。
三婶讪讪笑着说:那敢情好,我先回去打面糊糊去。
三婶一走,母亲就把她插在了门外。母亲知道三婶是一个馋嘴婆。那年,二奶奶活着时,她在家偷着喝生鸡蛋。被二奶奶看见了,说她败家,并把这事吵得沸沸扬扬,像是开了锅,闹得整条街都知道。
母亲冲着三婶的背影说:烙饼,烙西北风吧你。你家要是有好面,他三叔也不吃着阳间饭干着阴间活,离家下窑挖煤。
咱家还有一个炊帚,给她一个新的。烙完饼,母亲递给我一把新炊帚,她不是想借炊帚闻油腥儿么?我偏不给。
那时候,我还小。不知道这话的真正含义。母亲教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毕竟十来岁的孩子,心灵犹如一张白纸,还没有任何污点。
当我掂着鏊子、拿着炊帚,推开了三婶家的屋门。
我看见三婶已经把自己吊在了梁上。乌青的脸瞪着眼睛伸着舌头,已一命呜呼。丢落在脚下的,是一把没有半点油腥的炊帚。我呜呀呀的惊憟哭喊,招来了前后左右邻舍。大伙七手八脚地把三婶从梁上放了下来,一边放还有人一边提出疑问:好好的,三婶为啥自寻短见?
我小心翼翼地说:三婶的死,很可能与烙饼有关?
邻居刘海叔说:你咋知道和烙饼有关?
母亲这时打了我一把,说:莫瞎说,一张油饼咋能害死人?
是呀,一张油饼咋能害死人呢?刘海叔说:你小子刚才准是吓破了胆,傻了。
但三婶的死,谁又能说与烙饼无关呢?
要知道,那可是1960年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灾荒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