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容梦》全文
第一回 狸奴一声唤青衿惊艳 虫网万里遥红粉怜才
灵台无计浪栽莲,水去云回只惘然。
心比真金难失色,人同小玉总如烟。
唯留好梦空余恨,岂为多情损少年。
不忍镜中磨倩影,剩从纸上说狂狷。
这八句诗乃是网上一个无行的酸丁做的。此人虽不足取,看他诗中亦稍有真情,可谓不因人废言矣。此人虽然无耻下流,却薄有才华,略解风骚。此人也无姓名传世,只有一个别号叫“燕垒生”,生得獐头鼠目,五短身材,想来名如其人,犹带遗臭,文纵稍隽,岂能留香。此诗虽然不通,却也是说一件故事。
却说不知何朝何代,在那东胜神洲之东,有一名城,多栽刺桐,故名刺桐城,又因此城形如鲤鱼,又名鲤城。城中有一仕女,才堪咏絮,貌可沉鱼,自名为雍容。原来雍容之名也是有来历的,韩冬郎有诗赞曰:
李波小妹字雍容,窄衣短袖蛮锦红。
未解有情梦梁殿,何曾自媚妒吴宫。
谁教牵引知酒味,因令怅望成春慵。
海棠花下秋千畔,背人撩鬓道匆匆。
雍容时常也在网上闲游,因牙尖舌利,与另一个才女叫燕河的号称绝代双娇,立马横刀,莺啼燕叱,当者辟易。她本来才学又高,话又说得巧,网上一个大才子名唤张打油号乖崖的,曾被此二人气得涕泪横流,嚎啕再三。按理那张打油也算得一个一流高手,人人都见之起倾慕之心,但从此见这二人,望风远遁,不敢当其锋芒,可见法兰西名儒所谓“毛锥利于青锋”,信不虚也。
这一天,雍容打开电脑,因常去网易社区的古典文学版,便也不例外,进内一观0本来也只是走马观花,见妄人厥词,胜之不武,也不想多说了。忽然见一文,是评南宋石帚词的。雍容学填词,本也是浙西一派,视姜张为祖祢,心想:“此人是谁?说得倒很有见识。”见其名为野云,便笑道:“真是个白石痴。玉田谓白石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你却着了迹了。”有心要赞他几句,又怕他视若不见,心想:“不如和他唱唱反调。”原来雍容的文字,本是训人的多,写骂人的文字,那是驾轻就熟,倚马千言,文不加点,写完了,自己一看,也觉得骂人骂得太狠了,连白石也不免受池鱼之灾,暗自笑道:“看此人如何回话。”
再说那野云,也是白石痴,向来不许人对石帚有何微词。这一日他开了电脑,听猫一声叫,正待进入社区,心中暗道:“可怜,可怜,斯文日丧,有谁能与我同此一慨。”等进去一看,昨日发的贴子已有人回了,心道:“难道此盆沼之中,竟有识珠之人?”待打开一看,气得发昏章第十一,心道:“哪里来的妄人,竟敢如此狂言。”可细细一看,却觉文字花团锦簇,似百斛明珠,夹枪大棒,如一头闷棍。心中暗自佩服,心想:“这到底是个什么人?”看作者署名乃是“小狼”,便进去看看此人的资料。不料不看犹可,一看,真个是:
数千里路途,几回魂往,五百年因缘,一线牵来。
原来雍容此时署名乃是用“小狼”二字,还贴了张照片。这照片虽是黑白的,却拍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我见犹怜,何况野云。野云一见这照片,心头鹿撞,脑中登时冒出了许许多多的美女形象,又一个个被比下去了。当真是鼓掌绝尘,拍案惊奇,心道:“当今天下,我只道有貌者无才,有才者无貌,孰料天生我野云一个才子,就有小狼这般一个佳人来配我,苍天真待我不薄!有幸如我,天下能有几人?”想到兴头上,涕泗交颐,心道:“不知日后,这小狼美人愿与我生几个孩子?”原来野云自幼便有凌云之志,一心要去美利坚合众国解救那里的劳苦人民。洋鬼子不讲计划生育,故作此想,千万不要以为野云成心要破坏国策。
虽作如此想,野云给雍容发了一封信去,却说得谦卑之极,那信开头便说:
“小狼小姐芳鉴:
昨接芝函,诵读再三,口有余香。仆纵小有才学,岂敢弄斧于班门……”
下面也记不真了,只是一些肉麻的体己话儿。最后署名是“您的卑微的、不值钱的野云孤飞敬上。”原来野云的洋文很是精通,洋人的情书中,求爱信末尾定是此二语,故翻成中文也移用一回,心想美人对古文精通,对这些洋规矩恐怕不太懂,于是在末尾画了双心,又画一根牙签穿了起来。若美人发恼,也可说这里是劝美人平常吃点卤鸡心的意思。
信发出了,哪知石沉大海,过了三四个钟头还不见回话,把野云急得如床前的浮蚁,家中的莼鲈,心道:“难道是小狼美人恼了我的洋规矩,不肯回话?”忙又发了一封,全然是中国式的,末尾只画了一颗破碎的心,心道,若美人问起此是何意,就说鸡心被我咬了一口。发出信去,也不知有无回音,心中惴惴不安。
再说雍容晚上收了信,一见信箱中有了两封信,只因她上网时日无多,认识的人不多,见是个脸生的人寄来的,心道:“这是何人?”打开了一看,读到“仆非俗物,差堪挽辔执鞭,卿本佳人,可许琴挑箫逗”二语,叹道:“云郎云郎,你的意思,妾都明白。只是咫尺天涯,奈何奈何?”有心回绝他,却心下不忍,正在犹豫,不由失笑,道:“他不是还有一封信么?待我细细看来,不知那一封里有什么话?”再看看下一封,话说得更是没骨气,不由大为感动,心想:“男儿膝下有黄金,亏得他放得下架子。”便回一封,有甚么“侬非无意,奈何水远山高,郎太多情,自有投怀送抱”之语,也就是婉拒他的意思。
再说野云收到此信,虽非不明书中之意,但见她信中有“侬非无意”四字,大喜之下,差一点做了中举的范进,贺寿的程知节,心想:“有门有门,佳人非对我不屑一顾,如此看来,前途一片光明。”马上搜肠刮肚,又做了封八行寄去。这回说得更是没出息,什么“心如铁石,为卿煅作绕指之柔,人约黄昏,于我不为非份之想”,统统出笼,信末,隐隐威胁了几句说“卿如学关盼杜门谢客,仆当随屈子浮浪逐波。”心道,这回不怕美人不入囿中,看我这么一个大好青年,在此青春之际,沉溺于游泳,总会于心不忍。
这一封信去,有分教:
月老祠前,添几对痴男怨女,花容镜里,流两行玉箸红冰。
第二回 登楼频买醉少年意气 坐席漫留香浪子情怀
却说野云又要给雍容寄了封信去,他原意本就是说雍容如不许,他就要去冬泳,哪知雍容为人极为善良,见“浮浪逐波”四字,只道野云要效正则怀沙,西施沉水,大惊之下,花容失色,心道:“我本是为人师表,若有人为我如此这般,岂不是误人子弟?唉,天生丽质难自弃,天妒红颜向来真。”揽镜自照,珠泪莹莹,回了一封信,起头便说:
云郎文鉴:
妾非木石,亦闻弦歌而知雅意。然西北之地,风沙蔽天,妾蒲柳之质,惭不能学菟丝女萝,云郎有意,闽地水软山温,颇堪结庐。至其时,郎奏求凰之曲,妾弄引凤之操,高山流水,莫叹知音难觅,骢马香车,共随鸳蝶于飞……
下面的话儿,说书人套一句佛云:“不可说不可说。”总之,此信一至野云信箱,野云如饮醇酿,如坐春风,如襄王乍梦神女,如陈思初睹宓妃,心道:“奶奶兰心蕙性,妹妹丽质绮才,天下岂谓无人,我野云竟得如此一位才貌双全的小狼美人垂青,纵折寿三十年,亦不枉矣。”对着电脑,看了半日,看得呆头呆脑,恨不能一头钻入电脑中,给小狼美人画眉去也。这正是:
魂梦与之,茶饭不思。
看了足有一个小时,把这信全文字字咀嚼透了,只觉透骨奇香,蘸些儿麻上来。但看她信中之意,乃是要自己移船就岸,去刺桐港共续鸳梦,齐随蝶飞,但野云自觉尚不能说走就走,盖人生衣食,本是难事。陶令不为五斗折腰,太白不向一品摧眉,到头来还是自家吃苦。所谓只要爱情不要面包,那是洋鬼子骗人的话,野云西文清通,哪会不明此理?心道:“若我如今去刺桐,谁知我野云是个不世出的才子?害得小狼美人也要为我受人取笑。不好不好,终要衣锦腰玉,香车高轩,以造美人所居,好让人知道,红粉慧眼识人,青衿莹心可鉴。”野云本就是想要出国去的,因大学毕业后,玩了几年,学业大多荒废了,此时立志,不为中华崛起,不为光宗耀祖,只为小狼美人,努力这一遭。想到兴头上,如见雍容之娇容似在目前,嘴里哈喇子不由流了一地,差点把电脑也烧掉。这是闲话休提。正是: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
牙口而今换红豆,野云满嘴是相思。
野云立下大志,定要去美利坚去一趟,回来迎得美人归。想到妙处,写了一幅字,乃是“志在蒙古”,旁人不知的还只道他要去蒙古学摔跤,不知这里有个典故,因蒙古人号称是“苍狼白鹿之子孙”,白鹿乃借指白鹿洞书院,也就是哈佛、耶鲁、麻省、普林斯顿一类学校,苍狼自也不必说了。这“蒙古”二字含了野云两大志向,列位不要轻看了。
志向立下,毕竟当不得饭吃,何况雍容那张照片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她扫描照片的那台扫描仪的奶奶,被野云骂了个不亦乐乎,如果它亦有灵,只怕要羞愧欲死。野云心道:“小狼美人许了我一个未来,不知她可愿给我一张大一点的照片?”想到此处,先把自己的一张做玉树临风状的玉照扫出来,又写了一封仿如杨白劳向黄世仁要求宽限几天的信,信尾涎着脸道:“美人小照,亦当如是,惜乎如雾里看花。若小狼小姐有暇,可否寄近日玉照,以慰仆相思之苦?”本待再狠狠地威胁几句,说:“仆虽命蹇,常存抱柱之信,卿岂情薄,不赐如玉之容。发函之期,期以三日,三日之后不见芳函,卿当觅我于太平间矣。”想来却也太过凶猛,如此说来,只怕小狼美人着恼,回信说“你去死吧!”那如何是好?故思之再三,还是就此打住。
把信发出了,心下却如十五个小鸡吃米,七上八下,不知小狼美人是否肯赐玉照。正是:
人心不足蛇吞象,得陇望蜀事寻常。
等到第二天,野云迫不及待地打开信箱,见雍容果然发来一封信,连忙打开,果然有一张小照。打开一看,当真是:
添一分则太胖,减一分则太瘦。
比春花尤艳,似新柳含娇。
美目善睐,柔荑纤长,
展禽见了须开眼,封陟遇时也动心。
野云这一乐,几几乎应了一句俗话叫骑驴吃糖包——乐颠馅了。心想:“小狼美人果然人比花娇,情同金坚,才胜海大,我野云自夸是个才子,给小狼美人提鞋都不配。”乐到极处,先把这照片当成了壁纸,每回一开机都能见到,又写了一诗以纪之。这首诗真个咀嚼无滓,满口余香,不足为他人道也。把诗寄给雍容,心道:“今儿个真个高兴,唔呀,待俺高楼买醉,以尽此欢。”原来山西人说话鼻音甚重,时常有个“唔呀”做口头禅。野云虽觉满嘴的“唔呀”不雅,但一时兴起,也冒出来一句。
原来山西老陈醋天下闻名,酒楼之下,酿酒亦有醋味。野云自己就善呷陈醋,平常也便不喝酒而惯于喝醋。找了一家店,道:“店家,店家。”那跑堂的道:“客官,小醉何如?”野云道:“来一客狗不理,再一壶上品的桂花醋。”列位仔细,野云要狗不理,却也别有深意。只因他心想,狗不理我,小狼必定理我了,这是个好口彩。
跑堂的道:“客官爷,花生可要一碟乎?两碟乎?”野云道:“今儿个高兴,不过了,来一碟,再来半斤米醋。”跑堂的道:“是也,客官好醋量,佩服,佩服。”转身要去,野云忙道:“你可知米醋要来何用?俺是要兑桂花醋喝的。这唤作三七米花醋。”跑堂道:“是,是,客官真是喝醋高手。”
醋过三巡,野云诗兴大发,心道:“好天良夜,佳肴美醋,不过无诗。”手醮美醋,在桌上写了四句:
明月楼头醋一壶,美人音讯骗来夫。
不如醉里休归去,倒向文君旧酒垆。
写到兴头上,哈哈大笑,道:“俺真个是醋醉了。”一路载歌载舞,尽兴而归。真个是:
莫道一身酸气,犹存满路醋香。
第三回 画壁题名才人吟短句 因穷生胆清客攫多金
诗曰:
张华出门人砸砖,潘岳出门人掷果。
算来都是一般人,为何你便不如我?
世人眼里,都是爱美嫌丑的,便是网上虚拟社区亦复如是。原来网上聚天下英才,自以为是的蠢才亦复不少。江南之地,有一俗物,自号为燕垒生。此人形容丑怪,偏又自觉有子建八斗才,卫玠一番貌,粗皮糙肉,学何晏涂粉,搔首弄姿,笑徐妃半妆。真个是恬不知耻,自不知丑。更可笑的是,此人偏爱附庸风雅,吟几句歪诗酸词。
却说燕垒生也常去古典文学逛逛。这一日上去,正见上面有一诗,此诗风雅脱俗,用字准确。燕垒生才虽少,妒火却大,心道:“我若不臭他几句,谅他要狂妄不堪,网上的美眉都要被他骗去了。”原来燕垒生诗才腐臭,机心却足,熟读《武经七书》,《六韬》里的犬韬一门,读得是很熟的,便皮里阳秋,在这诗下指摘了几句,说他诗格未纯,用字平仄都差了。他却不知此诗本是野云所作,野云本是孤飞之物,哪里是曲子中缚得住者?这几句厥词一发,野云见了,哈哈大笑,心道:“真是个蠢材。”
再说此诗,本是野云送给雍容的,本是一桩风流旖旎之事,被燕垒生这般一搅,大家都来看燕垒生笑话了,就连雍容也只是淡淡说两句。原来燕垒生虽则不通,却也小有词笔,曾填一词谓《土狗吟·吟狗》,本也是什么人说什么话,全成了自况,雍容曾见,笑他写得粗俗低级,却也小有佳趣,一向也有书信来往。雍容本意乃是提携燕垒生,让他能走上正道,哪知此人实在是个无耻下流之徒,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把雍容的一片美意都想歪了,竟对雍容生出不轨之心,却不敢直说,只是偷偷想象,这实在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亦是藏美玉于椟,使人见而生盗心,却不可怪美玉无瑕。世上偏多此辈,令我生无从下足之叹。
野云见自己一首清雅流丽的好诗被燕垒生说得这样,虽然大度,也不觉生气,心想:“这是哪来的混帐东西,脏了我的诗句。”一气之下,将自己的诗删了,说了几句谓新作既不入法眼,自家要回幼儿园的话。燕垒生却只道自家有理,假惺惺说了几句,却不知已被人笑死。便是他一个狐朋狗友,与他一般无耻下流的浮蚁,也对其生不齿之心。原来这浮蚁,才学虽较燕垒生稍胜,卑鄙无耻却与他一般无二,本来二人共进共退,一同骂人,不料这回燕垒生因为眼不生珠,居然敢骂野云,浮蚁登时正义感大发,兽性亦大发,回嘴大咬。
再说燕垒生东骂西骂,自以为是天下第一诗人,哪个也不在话下,真个是:
挥舞拦车螳臂,丑态百出,梳妆入釜猪头,蠢材一身。
网上另有一个才女,名唤燕河的,本就与雍容齐名,看不过去,但给燕垒生写了一信,说明真相,指出野云才是雍容命里的真命夫星,不可乱说。那也是一片好心,因燕河亦有一才子谓莼鲈归客,亦号烂柯山樵的,十分倾慕于她,常自谓是“石榴裙下拜先生”,虽是自谦之词,却也可见他的一片真心。只是那莼鲈归客本是谦谦君子,已被燕垒生的歪词吓倒,只道此人负不羁才,故学阮步兵骂世,便向燕河推荐几句,不知燕垒生只是本性粗俗,非学晋人清狂。在此,特注一笔,不要以为燕垒生混迹于衣冠队里,便亦有可取之处,要揭穿他的真面目,看出他的骨髓来。
燕河不说还好,一说之下,燕垒生妒火中烧,登时向雍容连发数封长信,播弄一番是非,中间有什么“彩凤随鸦,世人皆当一叹,鲜花插粪,于我亦是三怜。”总之,此数信可充分见出此人的卑鄙无耻下流,只想破坏他人好姻缘,好孩子千万不可学他。
再说燕垒生在网上本也是没甚人理睬,心有不甘,一向只希望旁人多来搭理,只应水平实在太差,一开始旁人不知,只道此人粗俗,亦有可取,一旦看透了,便存了个敬而远之之心。网上的经验值,本是贴一篇长一点,没人理他,他也回不了,经验值便长不上去。燕垒生急得无计可施,忽然心生一计。原来在网上,经验值本是难得的,若是乱发无意义的贴子,要被斑猪删了,那便捉篮打水,向河捞月,什么也没了。因此,燕垒生便到处乱骂,真个是:
信口雌黄牙喷秽,满心下作舌翻江。
居然不用多时,被他稳稳当当骗了个高级社友。他意犹未尽,竟然打起斑猪的主意,先在一个雅地《流觞亭》里,将浮蚁骗了出去,自己做了个板斧,后见那里没得经验值好捞,便又去骗了广州一个板斧做做,还狗咬狗地写了个《南柯移家记》骂了浮蚁一顿,将浮蚁气得眼珠翻白,面庞通红,一通乱咬,倒让人看了一出绝妙丑戏。后人有诗笑曰:
不要他人爱,只顾自家捧。
摸摸老面皮,如今肿不肿?
再说燕垒生见野云与雍容才子佳人,如胶似漆,恨得咬牙切齿,却又一筹莫展,只好给雍容连发几封长信,笨嘴拙舌,把野云诬蔑一番,却说得语句不通,别字连篇,把雍容笑得花枝乱颤,筋软骨酥,又见燕垒生不知羞耻,将自家一张当得上品石四绝中三绝的“透漏丑”的小像发来,便故意凑凑他的趣,说了一句“男人的神采不在五官”,言外之意是说他外表可糟糕之极。燕垒生不知真意,只道是夸他的,乐了半天,待回过味来,此话实际上是说他五官全无神采,登时泄气。但此人尚有一点好,深懂洋大人的女士优先的道理,虽然怀恨在心,也不敢对雍容无礼。可见歹人亦非歹到底,到底还有一点可取,燕垒生纵有千般不是,也有这一点优点。
燕垒生终于骗得不少经验值,只道雍容纵不青眼有加,亦当小为启颜,不料雍容只作不知,在他冒称板斧的广州诗歌版里也不常去,连信也通得少了。燕垒生大急,一封封长信发去,雍容始终不冷不淡地只回一两句,心知今世无缘,只得歇手。可见,对付这种泼皮,不可当真,冷他几回,自然自讨没趣,自家便会远去。
燕垒生在这部《云容梦》中本就是个无耻小人,在此形容一番,自不为过,然才子美人间,亦有如此一个无赖,可见世风不古,龙蛇混杂,列位要小心了。
再说雍容自收到野云小像,也是频频细看,见野云目如朗星,虎头燕颌,齿白唇红,方面大耳,好一位翩翩佳士,也将野云小照当成壁纸,一有空便欣赏一回,把燕垒生自作多情的丑态照片扔进垃圾桶里。正是: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又是一句古诗所谓:
两相思,两不知。
却不说二人的热度直线上升,此时却突然有一事发生。有分教:
是三生因缘终成连理,把万般惆怅尽付波涛。
第四回 河东狮吼何堪思桑梓 月落乌啼不敢忆莼鲈
却说网上与雍容齐名的燕河,与一个大才子莼鲈归客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二人虽然有心,但一处京都,一在钱塘,虽连理有心,而携手无计。二人诗词唱和,令人羡杀,却终应相隔太远,可望而不可及,正是: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终于莼鲈归客立下壮志,考研成功,进京一趟,一亲美人香泽。此番壮游,当真惊天地而动鬼神,网上有人剥刘邦歌以壮行色曰:
大风起兮云飞扬,
莼鲈兮今入虎狼乡。
安得全身兮棹归航。
只应燕河颇有河东山君之风,故人有此歌矣。
莼鲈一往无前,辞去公职,考上了清华园硕士生。原来硕士一生最为清苦,昔人有一联谓:“硕士生及第,老不死归天”,便是说硕士难考,且考出后衣食难觅。莼鲈本是少年得志,日进斗金,且身边美女如云,如今却年近而立,赴此险途,人人为之潸然泪下。可见莼鲈归客实至情至性人物,如此良人,燕河何幸而得之,古今性情中人,如荀奉倩、纳兰容若辈,何足道哉。有诗赞曰:
当年崔护曾渴浆,今有莼鲈出故乡。
喜见刘蕡登上第,不知本意在红妆。
下了火车,正是黄昏之时,车站内人来人往,门外天粘衰草,莼鲈性情多感,偏当此际,魂为之销,心道:“不知燕河妹妹可来接我。”他随身只带一书一琴。书者,学习之物,琴者,口琴也,怡情之物。因他考硕士本就违了父母之命,若燕河不来接站,只怕他再无勇气踏出一步。
正在胡思乱想,忽见人群中举起一块纸牌,上写八字金光闪闪的大字:“莼鲈归客,心頭所恋。”正在高兴,仔细一看,却是“城镇旧容,必须改变”,心中不由失望,暗自骂道:“怎么这八个字乍一看好象在说我。”再见那牌一翻,背面又是八个黑字,依稀正是“城镇旧容,我思念你”,心道:“怪哉怪哉,一头说要改变,一头却要思念,岂有此理。”细细一看,举牌之人,粉面含霜威不露,妙目多情态横生,不是燕河,又是何人?再看那八个黑字,正是“莼鲈归客,我思念你”,大喜之下,打起乡谈来道:“哎呀呀,o le ge li!”此话乃是吴语,正是渴浆崔护向桃花少女所说的“某在斯”之意也。
再说燕河在人群中牌子也举得酸了,刚才不知不觉翻了个面。原来燕河听说莼鲈要来,不由分说,将首都公安局的一块告示牌拿来了。听得人群中忽发南蛮鸟语,见那人长身玉立,面如傅粉,体态风流,好一个浊世佳公子,慌慌张张,杀开一条血路,来到莼鲈面前。二人两眼对视,脉脉含情,周遭虽千万人而等若不见。半晌,莼鲈心中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ni qio le mei?”此话非他,古诗《行行重行行》中“努力加餐饭”之意也。果然心有灵犀,燕河虽不懂吴语,也知檀郎此话含意,垂下头来,轻轻道:“闻说郎要来,今天晚饭妾身只吃了两斤白米,十来个本鸡子儿,一份上等牛扒。”莼鲈心生怜惜,道:“guai be de sou de lai。”马上省得燕河不谙他的鸟语,忙用普通话重说:“妹妹,怪不得清减了。”燕河闻听此语,只觉相思之苦,尽付阙如,道:“好哥哥,也苦了你了。”果然是: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二人执手相看,莼鲈口占一绝,吟道:
独客京华浣素衣,东风几上万年枝。
阳关一曲人消瘦,却学秦郎谱艳词。
燕河眼中,珠泪暗垂,心道:“莼郎莼郎,你对我的一片真心,我至今方知,可惜我以前把你骂得狗血喷头,还居然故意要提起燕垒生这等混帐东西来气你,真是万死莫辞。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莼郎,日后我定要学习柳河东、江城的遗风,好好待你。”想到动情处,两人脉脉无语。此时,车站里人亦走得差不多了,一个工作人员正在打地,“沙沙”的扫地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外面,华灯初上,人来人往,有谁知道车站中有这两个痴儿怨女,经历过那么多悲欢,终于站到一处了。终于,两人携手离开车站,消失在人群中,如水面一个浮沤,终不知散于何处,终究也闪亮过这一瞬。正是:
才子佳人,已成相伴;离愁别恨,终付阙如。
却说莼鲈的研究生楼是两人一间房,每月也不过吃不饱饿不死的几百元生活费。但莼鲈既可与意中人朝夕相见,纵粗茶淡饭,甘之如饴。何况燕河自幼武功盖世,三寸柔荑,中有钢筋铁骨,八方风雨,常闻妾笑郎啼。虽然莼鲈身上常带乌青,但不上头面,其中甘苦,自不足向外人道也。总之,莼鲈归客从此乐不思蜀,幸福生活,指日可期。
原本莼鲈父母不同意爱子离家,但见两人时常发回一脸幸福状的照片,心知儿大不中留,已有自家选择,何况燕河家庭、人品亦是上上之选,可见莼鲈这小东西色胆虽大,眼力不差,何况考上硕士生本是一件美事,日后锦袍堪换,青云路稳,前途不可限量,就有什么忤逆之处,一条锦被也遮得过了。俗话说有志者事竟成,明珠终要发光,果然如此。
因燕河莼鲈二人相见,已多日不上网,却不知近日,那卑鄙下流无耻狂妄的燕垒生又出了一回大丑,丢了一个大人。有分教:
下流成性无好事,上网何堪有歹人。
第五回 云开日现伧夫终出丑 花谢水流心曲却无申
却说那无耻小人燕垒生,因在雍容处吃了一个瘪,雍容从此再不给他写信,果然小人有坏主意。他不敢对雍容无礼,便对野云怀恨在心,一心把野云批倒批臭,却自不量力,歪诗满天飞,只道雍容看了,重对他有好看法,不知他那些歪诗少看尚有小小佳趣,看得多了,雍容已看出此人之下流无耻,且胸无点墨,只付一笑。燕垒生看到全无效果,便一咬牙,将他最得意的一首《雨淋鸡歌》,又叫《半夜鸡叫曲》贴出来。此诗他自谓学习白乐天《长恨歌》、韦庄《秦妇吟》、吴梅村《圆圆曲》、樊樊山《彩云曲》而成,却不知陈言秽语,不值一笑,还自以为是,觉得可继武前贤,写一代诗史。这菜籽诗贴出来,把众人都要笑倒,雍容更是笑得伏于桌上,叫野云来揉揉肠子,在他此诗下缀了“读去好似《连昌宫词》,佩服得五体投地。”几字评语。这评语皮里阳秋,原来《连昌宫词》,唐元微之写一宫女,燕垒生此诗本意所写,乃是前朝正宫娘娘,正宫岂有五体投地之时?所谓五体投地,便是看得笑得不行也。她这评语中,拿宫女比正宫,便是说燕垒生此诗画虎不成反类犬,与前人比较,只堪在地上打滚的份。可怜那燕垒生,本就是欺世盗名之徒,不学无术,实实地看了这话,真真的只道是雍容的赞语,便写了长长一封信,先甜甜地叫了一声小妹,又假惺惺谦虚了几句,再便是手段辣辣地故技重施,狠狠地诬蔑了一通野云。可怜他自以为得计,不知雍容已看穿他的真面目,知他本是狂吠乱咬,只作不知,回信回了几句说:“这几首和《雨淋鸡歌》叫我特别感动。你的胸怀,迥出一般人之上。”实际上这都是反话,便是告诉他,燕垒生哪有什么胸怀可言。正是:
蚁浮早象水中狗,燕垒翻成雨淋鸡。
燕垒生只道是赞语,更是乐得不得了,接二连三,又贴了几篇打油诗,正是:
而今倾尽西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他这几首打油诗,酸腐入骨,臭气冲天,哪里比得野云当日所贴之清新雅丽,香透骨髓?亏得他还以为自家如何高超,雍容在每诗下都缀了几句反语,古典文学中来往众人都是才大如海之辈,自看得出她评语中微词,也有刮薄的说骂得还不够狠,也有忠厚的说适可而止算了,也有新来不知所以的说如此欺负人未免太过,却不知对燕垒生这等无耻之徒,不管怎么骂都不过份,雍容本是性情谦和,词华藻丽的一个才女,也如此刻薄人,只因是燕垒生此辈实在太过无耻,不得不尔。可笑唯独燕垒生尚不自知,只道都是赞语,兀自胡思乱想咧。
却说野云见雍容对燕垒生毫不留情,心知燕垒生向他诬蔑之辞绝无是理。原来那燕垒生果然无耻,不但向雍容说野云的坏话,竟向野云说雍容对其有怜才之心。野云自然看透燕垒生无甚才学,舍瞽目之人,有谁会怜其才?况有才无行,最为下品。但见燕垒生胡说,心头却总有疙瘩。如今看来,定是燕垒生在其中胡言乱语,果然不值一哂。雍容如今骂燕垒生入骨,且来信说已久不与他通信,野云心头的醋瓶儿总算稍稍放好,心道:“我想小狼美人不会如此无眼光,竟会欣赏这个无耻之徒。”
却说那浮蚁毕竟才学胜于燕垒生,见他如此出丑尚不自知,恶念战胜了正义感,起了免死狐悲之心,将他拉到一边道:“你还以为那雍容是夸赞你么?”燕垒生道:“此话不是夸赞又是什么?”浮蚁细细讲来,道此话有何深意,那句有何微词,一一分剖明白,燕垒生羞惭无地,自知出丑太多,哪里还敢上网来?从此销声匿迹,真个是:
诗为医俗之物,未可换俗之骨;人是无耻之尤,尚存知耻之心。
自燕垒生不敢再来,网上众人为之一快,果然少了这等无耻小人,个个同荆山之玉,人人比沉水之香,才子神清气爽,小人意冷心灰。那浮蚁也无人济其恶,不敢再来古典文学版了。
不说小人,再说那一对才子佳人野云与雍容,二人经燕垒生这般捣乱,两心相知更深。但毕竟二人相隔太远,当燕垒生得计之时,野云对雍容产生误会,天天借醋浇愁,以泪洗面,有和陶元亮《饮醋》五古二十首写得最妙,中间佳句如“猪血红泥地,羊脂白玉天。惆怅如奔马,相思有泣鹃。”连用四件小畜生,真个是公孙大娘舞剑器手,令人目不暇接。又如“我自爱佳人,佳人却养狗。何当金络索,系我闺中走。”这四句乃是有感而发,盖雍容养了一条小狗,本是怡情养性,却让野云生无穷感慨,想道:“猧儿何幸,得入美人香怀。”已有人不如狗之慨。还有两句更妙:“一声猫儿叫,春思心头闹。”一“闹”字意境全新,当与“红杏尚书”并传千古,日后人称“猫狗野云”矣。只是野云自幼性格十分倔强,不想让小狼美人看轻了,不愿示人,不知雍容性格亦刚强,不愿多说相思,二人总是躲躲闪闪,正是:
郎情妾意空如纸,未到金针挑破时。
二人在ICQ上聊天,又鱼雁往来,只说些诗词歌赋,纵野云稍透些相思之意,雍容定要他明说方肯,如此隐约,只作不知。故二人只是发乎情而止乎礼义,不敢越雷池一步,这也是燕垒生这小人造的遗孳,此人流毒,真个罄竹难书。
如此这般,水流花谢,春去多时。雍容一日,觉春困袭人,想到自家负绝世容,有绝世才,见一个绝世才子,又被小人播弄,害得有口难言,便学《白头吟》写了一首七古《決绝词》,写得极好,中有数句绝妙,如:“佛言孔雀为痴虫,爱挈慼忧苦俱来。独不辞堕此业,与君潭边清影共徘徊。”那是说要与野云相伴终老,一起在水边闲游,又有“君心固皎皎而若云,妾意亦皓皓之如雪。纵茕茕以遥思,终耿耿而长诀!”数句,真个令人心襟动摇,骨醉欲死。本是一桩美事,不料有一个小鬼高达,亦是燕垒生之流,在诗下胡猜了几句,恼了野云,命雍容速将此诗删了,真是可惜。真是:
一身只剩须眉在,两情若在久长时。
第六回 忽因病毒重装失小照 伪发娇嗔不许睹花容
诗曰: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浮云多变改,只有少年心。
网上有一批歹人,编出病毒。此物害人不浅,不少人被此害得格式化硬盘,把许多资料删了。却说这一日野云一开机,却只见电脑嘶吼一声,那瘟齨鼥死活进不去,大吃一惊,送去一查,却是染上了CIH病毒,将硬盘数据全部破坏。野云这一惊,真个是:
分开两爿顶心骨,浇下一桶冰水来。
另外的东西无所谓,与雍容在网上的往来书信数十万言,更兼《雍容写真集》数十张,尽付东流,当真让野云欲哭无泪。野云恨不得跪地磕头,向电脑公司的人道:“先生,死活与我保全数据则个。”电脑公司人等谓:“客官,那病毒呵,好生厉害,当真是来无影,杀无功。朝伏于文件之内,暮发于启动之中。令硬盘空转,使数据失踪。让显示屏白不白黑不黑亮不亮暗不暗,只耗电力,叫使用人哭不哭笑不笑怒不怒悲不悲,空费神通。发作有日,猛虎出柙,吾辈不才,黔驴技穷。当真无方,委实无计。”
野云闻听此言,痛哭失声,后人有诗叹曰:
可堪日暮又临歧,莫说秦廷与岘碑。
黛玉葬花春去日,野云无计可施时。
旁人见之,为之心动,后来太原此电脑公司门口留下一古迹,名谓“宝玉遗痕”,盖人听野云口口声声“林妹妹”,只道他是贾宝玉转世,故留此古迹与后人凭吊。
却说野云一哭,惊天动地,电脑公司一干人等见之不忍,一个个走上前来,一人问道:“小哥,那林妹妹有什么留在你电脑中了?”
野云抹了把鼻涕道:“列位有所不知,俺有一个嫡嫡亲亲娇娇嫩嫩的小狼美人,与我通信数十万言,另有玉照十余张存于硬盘中,毁于一旦,痛杀我也。”
那人闻听,哈哈大笑,道:“若果然如此,有何难办?想来你那小狼美人亦将来信存于信箱中,只消让她再发一份过来,岂不两全其美?”
正是一言点醒梦中人,野云闻听此言,登时破涕为笑,道:“正是正是。”翻身跳起,回到家中,先写了长长的一封信,极尽卑躬屈膝之能事,先说明了自己这几日为何不上网,道:“天杀病毒,害我奔波数日,人萌死念,望卿再赐千言。”又说了要把信的底稿重新寄来,再把玉照重寄一份。把信寄出,心道:“真个是当局者迷,我岂不想到此理?”
越明日,忙不迭打开信箱,却见雍容果有长信发来,待看时,却正是以前长信,但找了半天,却不见小像寄来。野云心道:“想是小狼美人忘了。”再看文件所附留言,却见雍容道:“接郎新函,知电脑重装,实令人扼腕。然郎定是嫌妾貌丑陋,故不做备份,妾纵重发,日后定再为郎弃之如敝屐,此诚妾所不愿,望郎三思。”
野云一看,急得不再拽文,忙用白话写了一信,道:
“亲爱的小狼妹妹:
你好。来信收到,你说我是把你的照片当破鞋子,当真是冤哉枉也,仆实不堪,视之却如圣母宝像,卿须明察,为我再发花容若干。我的心思你明白,哪敢把你当玩笑开,发点照片快快快,俺的日子已没法子捱。”
信一发出,雍容一见,心有所感,却还不愿就此把照片给他,回了一信道自家照片给了燕垒生,手头已无。野云若真个想要,不妨向燕垒生去讨。心中也明知野云乃士可杀不可辱,绝不肯做此低三下四之事。不料,第二日便接野云一信,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那无耻之徒燕垒生的信箱是什么?”看毕,泪如雨下。盖野云本是惯喝陈醋的,竟然肯低声下气地向燕垒生这等肮脏东西去恳求,其心可感。若此时野云出现在她面前,只怕雍容登时与他百年好合,色斯举也。但感动归感动,兵法有云,将欲擒之,必先纵之,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虚虚实实,要看看野云的真面目。便申请了一个信箱,假说此是燕垒生的,发了过去。再打开一看,野云果然发来一信,却开头便破口大骂,有什么“汝本泼皮,岂敢妄加亵渎,吾非无剑,新来镇日研磨。速将雍容小照发回,如若不然,TMD你那狗头还想不想要?”大加叹赏,心道:“云郎云郎,我雍容果然慧眼无虚,云郎此信,不卑不亢,清新文雅,真亦为我出一口气。”只应燕垒生曾向雍容发出数万言长信,别字连篇,诘诎骜牙不通,看得雍容怒气勃发,只想将燕垒生拖来痛打,只怕手痛。今见野云此信骂得字字痛切,当真出了一口恶气。便拟燕垒生那等不通口气回了一信,道:“实无此事,望君明察。”原来燕垒生也曾向雍容讨小照来看,雍容被他缠得无法,只得将一张他人小照寄去敷衍了事,给野云寄去的都是真材实料也。
野云见了此信,却也无计可施,只得重发一信,道燕垒生这厮无耻之极,竟然空口白话地耍赖,死活不肯,望小狼还是发回为是。
雍容见此信,虽叹息野云真个诚实无欺,却尚待考验,便又回一信。此信一去,有分教:
无限相思,只付东流春水,有情佳偶,终成西去浮云。
第七回 女亦善怀宵来多春梦 郎非薄幸帘外已秋声
诗曰:
罗袖香销被半温,纷纷暮雨掩闲门。
年华老去相如倦,世事而今总断魂。
窗外正是暮雨纷纷,清寒逼人,窗上“沙啦啦”的一阵响过一阵。雍容只觉倦意上来了,到网上一看,正收到燕河的一封信,里面喋喋不休,尽说本周与莼鲈游过几个地方,欣喜之情,溢于言表。雍容淡淡一笑,心道:“他们可是圆满了。”只是雍容想到自家尚无着落,见别人卿卿我我,想想那莼鲈当真有情有性,一桩本不太可能的事硬让他只手回澜,扳了过来,心道:“野云如何笨成这副样子?早一点发封信来,不要酸溜溜的情话,只消明明白白的一个阿艾拉乌油,俺便去西北也去了。却怎的来也不说来,去也不要我去?”
却说雍容见野云如一个呆头鹅一般,怎生也点不透,心头怅惘,心道:“云郎,云郎,你好呆也。你可知莲本丝多,心纵苦而实甜;侬非情薄,语虽嗔而内喜。其言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云郎呵云郎,你怎的不明妾身的深意?”想到春已归去,人未团圆;月尚半缺,花却飘零,珠泪点点,打湿了衣袖。后人有诗叹曰:
雍容面貌世间稀,窗外何堪又式微。
似把无穷沧海水,伴啼化作雨霏霏。
哭得倦了,伏在被上,用一块干净抹布拭净了涕,便已睡去。正睡之间,忽听门外鞭炮声响,心道:“是谁家又在举行婚礼?”正待起身,却见门上响动,却见她的密友小叶挤进门来,怎么模样?果然貌美如花,却见:
一头金丝,油光光果然滑倒苍蝇,两颊白粉,颤微微仿佛涂满白垩。三尺旱烟袋,五寸红嘴唇。
小叶道:“恭喜恭喜,你怎的还不准备?”原来小叶本是雍容的手帖交,雍容说过,日后自家出嫁,要小叶做傧相的。雍容道:“什么事?”小叶道:“你还不知么?野云的车已在门外等了半日了,只待接你去宾馆。”雍容细细一想,果然记得今日是野云前来迎娶自家的日子,看身上,穿了白色婚纱,头插名花,正是新娘妆束。雍容不觉泪如泉涌,道:“小叶,我是在做梦么?”小叶道:“快快,不然野云要等急了。”将雍容脸上补了点妆,道:“快快准备,野云马上进来。”这时却听得门外野云道:“唔呀,俺的娇娇滴滴粉粉嫩嫩的小狼妹妹在么?俺来接你来了。”却听得锣鼓齐鸣,门开处,只见野云:
穿一件黑布长衫,风流潇洒,看积垢足有半斤;戴一顶瓜皮小帽,滑稽突梯,数虱子倒上百个。胸佩名花一朵,狗尾招摇;手握约指十环,虎牙尖利。似苍蝇见血,三步并做两步;如猴子挠腮,欲言还是无言。真个是九天谪下猪八戒,三界重生牛魔王。
野云道:“小狼妹妹,俺来接你来了。”走到床前,撩长衫跪倒在地,道:“好妹妹,苦了你了。”雍容见檀郎就在眼前,虽然打扮惨了点,那也是作者的笔不好,怪不得他没品味,道:“云郎啊,妾身等得你好苦。”说到此,又见泪光闪烁,小叶忙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哭不得的,快快上轿。”
出得门来,却见一顶大轿放在门前,抬轿之人,前是燕河,后为莼鲈。雍容叫道:“哎呀,这可怎么当得?”野云道:“无妨,谁叫他们骂过我,叫他们抬一回轿子,也不算折。”燕河道:“是啊是啊,小妹只管上轿就是。莼鲈,你说是不是?”莼鲈慌慌张张,跪倒在地,道:“喳,喳。”燕河叱道:“傻样,我只要你在家里这个样子,谁让你在外也跪下回话,多不雅相,快快起来。”莼鲈道:“喳。”忙起身,道:“小妹,快上轿吧。”雍容道:“这般,生受你们了。”上了轿来,见轿中林林总总,尽是醋瓶,道:“云郎,这么多醋瓶是怎么回事?”野云道:“报娘子得知,俺最爱喝醋,这里都是众人送的,俺是莼鲈的醋也喝,燕河的醋也喝,高达的醋也喝,便是那最无耻的燕垒生的醋,俺也要喝几口。今儿个高兴,俺要大喝特喝,喝得一醉方休。”
雍容听得感动,正待说几句体己话儿,却听外面小叶叫道:“不好了,江湖二恶燕垒生、浮蚁挡道,说是要抢雍容去做个压寨夫人!”雍容一听,大惊失色,双手一扬,道:“云郎快跑!”忽听小叶抓住她手腕道:“小狼,小狼,你叫谁跑?”
睁眼一看,却见小叶坐在床头,手里没有旱烟袋,一头金丝虽在,红唇却无五寸,好一个美貌佳人也,心道:“俺做梦时她为何是那副模样?是了,是了,她前生定是媒婆,故我梦到她是如此。”道:“我是做梦了。”小叶道:“又梦见野云了?我进来看你和衣而卧,嘴里念念有词,怕你着凉,叫醒了你。”雍容自不好意思说梦见自己婚礼,道:“没甚么,只是梦见燕垒生又来欺负我。”小叶道:“你梦见那个肮脏东西做甚?骗我,你做梦也只会梦见野云的。野云有信来么?”雍容脸一红,道:“信倒有几封,只是榆木脑瓜不开窍,总是不肯明说。”小叶道:“他不肯明说,你不好明说么?”雍容扭过脸去,道:“羞人答答的,怎的好意思。”小叶道:“窗户纸不捅不破,你们只是还隔了一层窗户纸,趁早捅破了他。看看,他现在有无信来?”雍容上网,一进去,却见已有一封长信,打开一看,却尽是肉麻已极的话儿,雍容脸一红,道:“小叶,你不许看。”偷偷看了,又偷偷乐一回。原来,野云总算开窍了,原先难为情说的话,这封信里可是满嘴皆是。
小叶见雍容红生双颊,心道:“情书的力量好生巨大,俺的那个蠢材怎的不给我来一封?”道:“小狼,你先看信吧,我回去了。”雍容正聚精会神看信,头也不抬道:“是么?你走好。”小叶暗笑:“真个重色轻友。”
出得门来,却见满阶落叶,一地流波,檐前的残雨还在一滴滴地落下来,打在积水中,叮叮咚咚的。正是:
睡起秋声无觅处,已凉天气未寒时。
第八回 谋乘海客槎远游异域 思为使君妇小聚鲤城
却说野云已立志要去美利坚,此事十分中已成了八分。这一日托福成绩已来了,说美国的普林斯顿大学已接收野云君入学,请于明年三月前前来报到。野云见苦学十余年,终有大成,喜不自禁,然念要离开两年,不知那狗材燕垒生会不会趁虚而入,定要趁热打铁,将关系确定了才好,因此放下架子,给雍容此信尽拣些肉麻话儿,说明此事,亦说八月初秋,将来刺桐城相聚。果然雍容见信大喜,忙去准备不提。
光阴荏苒,转眼已到八月。此时雍容已放暑假,镇日在家,扳着十个手指细数野云前来之期。算来晚上八点,野云所乘班车将要到达,真个恨不得:
推开万丈金乌下,捧出一轮玉免来。
到了六点,到也坐不住了,雍容打扮了,身穿张生在普救寺见双文所着的红裙,脚踏西子在婠娃宫跳舞的朱履,脸上微搽了点杨太真涂过的铅粉,眉上勾了点吴绛仙画过的螺子黛,手提了罗敷采桑时用过的一个小包,内装卓文君当垆时做的百年好合糕,步步生潘妃之莲,叫了一辆赛金花和瓦德西游京坐过的三轮车,向车站绝尘而去。
到了车站,雍容不耐烦在站中等,买了张站台票,就在月台上跳着脚儿骂火车,唱道:
我道你这火车儿怎的这么慢,让俺情人的影儿来得晚,也不是游击队把你打个底朝天,怎的就不能快上个一多半,有心把钟儿拨快两三点,好叫你快快儿往这里赶。
看看钟,才得七点零五分。雍容心知心急也吃不得热豆腐,便从小包里拿出了在彩打上打出的野云小像,看了又看,笑道:“咦,我这不是自寻烦恼么?一年都等下来了,就等不得这一小时不到了?待我心静下来,慢慢等就是。”
果然是:
人急嫌飞慢,心定自然凉。
心一定,只觉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眨眼已到了七点五十八分。只听得站台西边传来了汽笛声,接着有火车开来之声。雍容心道:“野云定在此车上。”极目远眺,不觉身子都要探出去了。边上一老妪道:“宁馨弱质,奈何轻生乎?”雍容面红过耳,道:“是,是。”
这时,火车已然进站,但见:
快如电,疾如风。如排山倒海,似猛虎蛟龙。一节节车厢,送人远去,一声声嘶吼,震耳欲聋。等闲不见郎君面,台上急坏小雍容。
下车之人,实在太多,雍容更是个脸嫩的,总不能大叫一声“野云孤飞,我想念你”吧。原来接人之要点有三,先看性别,野云无疑是男的,女的不要,那就去掉一半;野云只有二十几岁,不在这个年龄段的不接,又去了一半了;再看看那些獐头鼠目,长得和燕垒生差不多的,也去掉,这般就去掉八分之七了。剩下的八分之一,人数便已不多,找起来好找得多。
忽然,雍容眼前一亮,只见人群中有人大踏步前来,看此人,气宇轩昂,相貌堂堂,较潘安多三分英气,比宋玉饶两点小胡,正是雍容举头颙望望眼欲穿穿针引线线路烦忙忙里偷闲也要见的野云。果然说由爱故生怖,雍容到此时,小脚儿不由自主地往后躲,眼也不敢对视。只见野云大步流星,来到雍容面前,道:“你可是小狼妹妹么?”雍容抬眼偷看一眼,道:“是了。你是野云哥哥么?”只见野云欢呼一声,张开双臂,大声叫道:“老鼠!”原来一只不知趣的老鼠跑过月台。雍容道:“不要怕,一只小老鼠而已。”野云花容失色,咳歌打战,道:“唔呀,自小儿俺就怕老鼠。”雍容见野云如此,心内更是怜惜,道:“好了好了,老鼠走了,勇敢些。”原来雍容在课上常如此对学生说,不知不觉便说了出来。
待安排野云住下,两人上街去。刺桐城外有一湖,其名为鲤珠湖,虽然不大,却是风光旖旎,景色怡人。两人坐在湖边,看波光潋滟,落叶纷纷,心中亦情思荡漾。野云道:“好妹妹,你最近过得好么?”雍容道:“挺好。”说完了,便觉无话可说。正是:
欲说心中事,却在不言中。
野云的小爪儿慢慢伸过来,搭在雍容手背。雍容只觉浑身一颤,如电过全身,待闪开却又不忍,待伸手回握又不敢,两手慢慢碰着,终于,雍容轻轻一握,只觉软温好似鸡头肉,滑腻还如塞上酥,两手相握,两目相视,默默无言。
野云道:“明年我要去普林斯顿读硕士了,你知道了么?”雍容点点头道:“我也见云郎你的信了。要去两年么?”野云点头道:“是啊。如今我尚无能力来迎娶你,待我学成回国,在刺桐找个工作,和你双宿双栖。”雍容俏脸一红,道:“我,等你。”此三字令野云如聆天音,道:“皇天后土,我如负雍容,日后天天遇上老鼠。”雍容情知这是野云最高的誓言,伸手按住野云朱唇,道:“不要说,我,相信你。”
雍容纤手一碰到野云嘴唇,野云只觉人如登天,乐不可知,当时只怕连亲妈也叫出口来了。不过无人见到,此时情景也不好乱说,只见潋滟湖边,人影一双,皎洁月下,情丝万缕。连天边的月色也似羡这一对佳儿佳妇,扯一片浮云遮去容光。真个如诗如画,疑梦疑真。
野云在鲤城小住三日。这三日里,与雍容二人出则同行,入者同坐,每天送雍容回家,野云脑中翻滚无数坏主意,只是见雍容如美玉无瑕,清水无滓,哪敢唐突佳人,也装得正正经经,不敢造次。这也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之谓也,后人有诗赞雍容道:
髯参军,短主簿,能令公喜怒。
燕垒如蒙青眼顾,孔孟也堪为伍。
第九回 添惆怅拍马犹嫌着迹 怕雷霆拆鸾只叹无缘
野云在刺桐之三日,人间天上,不消说得。西人有言,乐中度年如日,苦中度日如年,果然如此。野云待第三日上,不得不走。买了火车票,看着车票,野云吟出四句诗来道:
三日相随唯碰手,羡他脂粉印香腮。
情长纸短难描画,枉费陈王八斗才。
那一日,不敢向雍容告别,自顾自去车站了。夜色中,只见伶仃瘦影,寂寞孤身,一千里路程,几许长亭短亭,三余日欢聚,空留离恨别恨。野云手中拿着皮箱,向身后的夜色轻轻说了声:“好妹妹,再见了。”只听站台上,列车员正叫道:“开往太原的列车即将出发,请有票的乘客马上上车。”心知自兹一别,只怕要两年后再见,说不定今生相见无期,只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想到苦处,泪涌如泉,正是: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
上得车来,坐好了,正待火车出发,却听得车厢外有人叫道:“云郎,云郎!”依稀仿佛,正是雍容的声音,忙拉开车窗,只见夜色中,一个白色人影飘飘然彳亍而行,不是雍容又是谁?野云叫道:“某在斯!某在斯!”
雍容乃是到宾馆中方知野云已经出发,方才飞奔而来。到得车站,见火车已然开动,心下大急,再不顾体面,追着火车大叫。野云将手伸出,叫道:“好妹妹,回去吧,日后有缘,定能相见。”
此时火车越开越快,声响也越来越大,本也听不见了。雍容见火车远去,突然见车窗中一人伸出手来,情知定是野云,含泪道:“云郎,我一定等你。”
待回转家中,邻居忽交来一信,道:“这是一个帅哥给你的。”看字迹,正是野云笔迹,拆信一看,只见字字凄婉清丽,只说相思,句句蕴藉风流,不言离别。看信中,把雍容说得天上有地下无,便是好听马屁的单位领导见了也要窝心。雍容不觉又洒了几点珠泪,暗道:“云郎呀云郎,你真是我命里的佳偶。若日后真个有缘共携连理,真个是你的福份。”
雍容本是一人独住宿舍,周末回家与父母团聚。这一日正待回家,忽然小叶冲进门来,道:“小狼不好了不好了。”雍容道:“什么事慌成这样?”小叶道:“你可知你那封信让你父亲看见了?”雍容大吃一惊,道:“甚么?这可如何是好?”原来雍容老父极为方正,最见不得少男少女自相悦好,还是相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若知野云与自家是在网上相识的,定然会大发雷霆,坚决不同意的。小叶道:“事到如今,也无妙法可想,只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小狼你看一步走一步就是了。”雍容心想也只得如此,战战兢兢,回到家里。
原来纸终包不住火,雍容虽把此事瞒得滴水不漏,原先只在网上书信往来,自然无人知晓,如今野云来过一趟,自有爱搬弄是非的小人传话。真个是:
人无伤虎心,虎有害人意。
雍容自幼儿最怕父亲,只因父亲对已极严,久而久之,却已望而生畏。此番回家,心道:“糟糕糟糕,该如何去圆谎才是?”一进家门,吃过晚饭,雍容老父道:“听说你最近交了一个男朋友?”雍容牙一咬,心道:“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拼了。”道:“是,在网上认识的。”老父叱道:“果然!我知道你大了,不肯学好,居然学人网恋,还找了这般一个狗头狗脑、贼眉鼠眼的东西,真个气杀我也!快快与他断了!”雍容道:“他目若朗星,面如莲花,有何不好?且对我一往情深,我二人两情相悦,已私定百年之好。”老父喝道:“胡说!我听得人说网上没好人,你看他这信,甚么‘词章云涌,扬彤管之辉;兰麝风吹,似同心之臭’,狗屁不通,兰花麝香是臭的么?”雍容小声道:“此处音为‘秀’,气味的意思也。”老父喝道:“还敢顶嘴,上家法!”抄起鸡毛掸子,照雍容屁股上就是两棒,打得雍容娇啼宛转,苦不能胜。
老父道:“本来你也大了,我也不该打你,若结识的是好人我也不怪你,只是你也长了眼,不该去和那等人谈恋爱。这人我一看便知他不是好东西,我怕你以后后悔啊!”说到动情处,老泪纵横。雍容看着老父一张饱经沧桑的脸,心头一酸,道:“父亲,我知错了。”老父揽过雍容,道:“我知道你对我也有点误会,觉得我不关心你。在你小时,我的教育方法可能有点错误,是害了你了,都是我的不是。看你一天天长大,考上大学,我心底都是为你高兴,真的不希望你以后追悔莫及啊。”雍容此时,才深知为人父母的不易,心头也感动,道:“父亲,是我不好,我也早该向你多多谈谈的。”正是:
父母非圣贤,岂能无过?子孙要孝顺,莫负深恩。
雍容此时方知以前以为很专制的父亲,其实心中深藏着无限爱女之心,心道:“古人谓忠孝不能两全,爱情与孝顺也不能两全。唉,云郎云郎,我与你今生无缘,只能是我辜负你了。”咬碎银牙,漫沾罗袖,两行珠泪淌在粉面上,如梨花带雨,海棠犹酲。
回到宿舍,向野云写了一封长信,真是一字一泪,如杜鹃泣血,似美玉生烟。向野云说明了今世无缘,待来生再结连理。想到这真是造化弄人,明明有个美满姻缘,却失之交臂,一头哭一头写,写完了,一咬牙,发了出去。
第十回 峰回路转高堂意已转 花好月圆云容梦终圆
世间事,多是出人意料。只道事已至此,势成啮脐,却半夜风雷过,一天星斗寒。雍容发出信后,已立定主意,今生再不与野云联系,野云的来信看也不看便删了,只当从此没遇上过这个人。有时见秋来,西风烈烈,北雁南飞,心头隐隐作痛,心道:“云郎云郎,今生与你,是生不同床死同穴了。百年以后,希望有缘与你共处一丘,对青山绿水,看日升月落。只是到时,你最爱喝的醋可没得喝了。”想到此处,眼里酸酸,又要下泪。
这一日,正在网上闲游,忽然在ICQ上小叶发来一条信息,道:“小狼,你可知野云已至鲤城?”雍容大吃一惊,问道:“真的么?”小叶道:“然也。他因为给你的信你再也不回,就跟我说一声,要我转告你。他要去加拿大,然后再从渥太华转道去美国,临走之前,一定要见你一面。”雍容心中百感交集,只是道:“见也如何,不见又如何,还不是多一番凄楚?不要见了的好。”
话虽如此,生怕野云找到宿舍来,只怕见到了,忍不住就铸成大错,收拾了一点东西,回家去了。
才到门口,只听老父笑声扬于户外,心道:“父亲有朋友来么?”敲敲门,只见老父开门,眉眼之间,俱含笑意,道:“回来了,你看谁来了?”雍容不知何事,定睛一看,坐在那儿的,笑意微微,不是野云,又是何人?雍容惊喜交集,道:“是你……”正待投身入郎怀,却省得老父在身边,又站住了。老父还待说什么,见此情此景,哪有什么不知趣的?道:“我去买点菜。”便出门了。
门才掩上,雍容再难自持,扑到野云身边,握住野云双手,道:“你……你怎么来了?”野云笑道:“我发了上百封信,你一封也不回,过几天我就要直飞加拿大,情不自禁,心想就算老伯要打断我这个贼眉鼠眼的歹人,死活也要见你一面。”雍容道:“对了,家父以前对你观感如此之差,如今为何大为改观?老实说,你灌了点什么迷汤?”野云道:“也没什么,说起来实在是一场误会,老伯在你的废纸篓中看见那无耻下流的燕垒生的照片,只道那是我的,因此大为气恼。”雍容方知原来如此,当初因为看穿了燕垒生,把他的信和照片都扔掉了,不知却让老父误会,看来燕垒生就算消失了还要害人一回,真个无耻。此时云开日现,已是花好月圆,这等丑物也不去说他了,和野云二人两情相悦,只觉上天真个待我不薄。野云看了看雍容,口中喃喃念道:“我的娇娇嫩嫩的小狼妹妹!”雍容也看着野云双眼,道:“我的有情有义的野云哥哥!”正待相拥,忽听门上响动,惊散鸳鸯,却是老父归来。
老父入门,见情景如此,心知又是自家多事了,忙笑道:“对了,我还有点事要出去。”雍容颊染酡红,道:“父亲,不许出去了。”伸手将他拉了进来。待雍容老母归家,四人杯酒言欢,老父老母见野云雍容二人郎才女貌,女才郎貌,真个是天生一对,地就一双,心头说不出的欢喜。老父觉得以前对雍容太过严厉,此时慈爱之情,不能自持,恨不得千万倍补偿。何况,这一次也差一点拆散了这一段美满姻缘,更是暗叫侥幸。
酒足饭饱,老父道:“野云啊,这回你要多住几日了。”野云看看雍容,道:“本来也是如此,只是机票已经买好,要马上去上海虹桥机场登机。老伯,等两年后学成归国,我定会一生一世,守候妹妹。”雍容心知这是爱郎向未来丈人发誓呢,道:“你敢对我不好么?”野云笑道:“我只怕你对我不好,哪敢对你不好。”
说说笑笑,却已到了分别之时。此时已是万木萧疏,西风吹浪之时。雍容陪着野云去火车站,一路上,两人默默无语。
到了火车站,野云道:“几个月前你到火车站来送我,我却顾自走了。现在风景依然,你却在我身边。”雍容道:“云郎,你到了美国,一切要保重,不可放纵。”野云举手道:“上有皇天,下有后土。伏维野云,守身如玉。小狼美人,定不汝负。”雍容笑道:“说话便说话,赌什么誓?只要你的话,我一定相信你。好了,火车进站了。”
野云提起包来,看了看雍容,道:“好妹妹,等我两年。”走上车去,到自家车厢里,却见雍容还站在站台上,他拉起车窗,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回去吧。”小狼却从小包里取出一个纸卷,道:“抓着这一头。”野云抓住了一头。此时火车缓缓开动,那纸卷在两人中越拉越长,雍容却是用了五色的绉纸卷起来的,红的放尽了又是黄的,而后又是蓝的。可不管多少,放了二十几米,终于一下断了。
火车一声汽笛,远远而去,野云在车窗前见雍容在站台上茕茕独立,长发随风而飏,手里还抓着半截的纸卷,不觉泪流满面,心道:“小狼妹妹,不管我有多么爱喝醋,这一生能得到你,是我最成功的事。要是再对你胡乱猜疑,我可真不是人了。”
火车终于远去了。雍容看着手里那断了的纸条,心中暗暗道:“云郎,保重。”正是:
独自徘徊恨不禁,惟余别泪染衣襟。
红花绿柳年年换,碧海青天夜夜心。
千里迢遥如短梦,万般惆怅付沉吟。
宵来总羡无穷雁,只盼西归怀好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