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水》全文

火车将在前方的小站停靠五分钟。

他站在车厢中间的过道里,把手中那根已经抽得很短的烟插进墙上烟灰缸里掐灭了,出神地看着窗外。近乡情更怯,古人这句话也的确把微妙的心理都写出来了,以前他不觉得如何,但现在,他才真切地感到了这句诗中的那种不尽的言外之意。

故乡。他的故乡就是这个火车只停靠五分钟的小站。这些年来在外面奔波,他已经渐渐记不清故乡的一切了,能记得的,也仅仅是这铁轨。

长长的铁轨,在夏日的正午闪烁着刺眼的光芒。远远地望去,两道铁轨无限接近,但他知道那只是一根长长的平行线,无论拐过几个弯,穿越多少个崇山峻岭,这两根铁轨总不会相交的。

就象记忆。

一列火车喷着黑烟,从遥远的地方狂奔而来,即使还隔着很远,便能够感觉得铁轨发出的震动。

“新明,快躲起来。”

阿忠压低了声音对他叫着。他看了看放在铁轨上的几根铁钉,马上躲进了路边的草丛里。

这个暑假出奇的炎热。大人说,今年是龙年。龙年和炎热,这两个字他总连不到一处,但大人说起来时却象在商量什么军机大事,总是一副神秘万分的样子。“龙年会出大事的。”他们这样说。

大事的话,其实早就出了,只是对于这个偏僻的小镇来说,在首都发生的事情只是镇文化馆那台十九寸黑白电视机和桥头有线广播里才该关心的事,也仅仅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更重要的是今天吃的饭菜。

他看着铁轨上那几根铁钉,突然想起了这些。阿忠和他都是十二岁,今年小学毕业。和他不同,阿忠已经不用念书了,过完这个暑假,就会跟着船上的哥哥跑长途去,连他父母也会走,而他因为出身好,父亲又是工宣队干部,可以背上书包,接着去县里的中学接受革命教育。小学五年里,他一直都是个胆小,成绩不错的小学生,以后也会成为这样子的一个中学生,和阿忠这样在外面玩闹的日子一天少一天了——虽然父亲老是不让他和阿忠在一起。

在心底,这两个孩子有着同样的恐惧,只是谁也不愿意说出来。

火车发出咆哮,越来越近,他已经能听到铁轨震动时发出的“叮当”的声音。那是列货车,因为机车是烧煤的,黑烟滚滚,几乎把半个天空都染黑了,红色的轮子以一种眼花缭乱的速度在转动,拖着几十节车皮跳进他的眼帘。

“阿忠。”他小声地说。阿忠正看着那两根铁钉,头也没回,道:“什么?”

“过完暑假,你就要出门了吧?”

阿忠扭过头,咧开嘴笑了笑:“是啊,不用读书了。”

他本想说几句惜别的话,可是看阿忠那样子,却开心得象拣到了五分钱,让他的话也说不出口。他嚅嚅地道:“可是……”

“来了,当心点!”

阿忠已经转过头去,而这时候火车的巨响已经使得他耳膜都产生一阵疼痛,那列火车以不可一世的气概猛地冲了过来。

阿忠突然说了一句。因为在火车的噪声中,他也没听清,大声道:“你说什么?”

“三十一节。”阿忠指了指火车,大声吼着。只是他的吼声在火车放汽的声音中实在太微不足道了。“一共是三十一节车厢。”

一共有几节车厢有什么相干。他正想这么说,火车突然发出了一声尖锐的鸣叫。这声音太刺耳了,简直象一根极尖利的钢针,他和阿忠几乎同时掩住了耳朵。

火车正在减速。但这儿还没有到站,站点仍在几百米外,火车要停的话,不该停在这个地方的。他和阿忠面面相觑,心中突然有了种没来由的惧意。

火车已经停下了,发出了“咣当”一声。火车正常停下来时,也常常因为惯性而使得乘客坐不稳当,何况是这样的急煞车。不知为什么,他隐隐地有种不祥的预感,似乎觉得火车这次紧急停车似乎跟他们有关。

是因为发现在铁轨上放了铁钉么?

今年学校里不时有些同学拿了些铁钉做成的小刀来炫耀,却秘而不宣是怎么做成的。他和阿忠想了半天,才猛地省悟过来,那些人一定是把铁钉放在铁轨上,等火车过了再用那些压扁了的钉子做成的这些小刀。他们想通这一点后,早就想同样做几把,可是老师先于他们发现了这个危险的游戏,已经明令禁止了。他今天本来也不想来,只是经不起阿忠的撺掇。虽然阿忠和他同岁,可平时他总是跟着阿忠到处跑。

“是不是因为铁钉?”

“不会。”阿忠看了看前面,“好象是车头那儿出事了。”

的确,一些人正聚在在车头附近看着什么,谁也没有来注意他们这边。

“去看看。”阿忠跳出了树丛,他有点担心,可是阿忠已经向前走去了,他只得胆战心惊地向前走去。

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当他费力地挤进人群,一看到里面的情景,马上又冲了出来,拼命呕吐着。

车头下有一堆不成形状的东西,依稀可以辨认出的只是一件旧军装。这件旧军装卷在车轮里,已经被扯得不成样子,上面沾着一些红色的液体。

粘稠的红色液体。他从来没有想到,一个人的血居然会是这样子的。只是,他好象觉得那件旧军装很熟悉,在哪儿看到过的。

“走开,快走开,有什么好看的。”

扳道工手里拿着一张破席子走过来,看见他在吐着,没好气骂了一声。看到那些零碎的肉体,谁也不会觉得舒服,这一次更是象被卷进了粉碎机里一样,那个死者几乎看不出人形来。他闪到一边,听得一个乘警道:“老刘,把他搬到一边,快点,火车不能误点的。”

“怎么样?”阿忠笑嘻嘻地过来。看到这样破碎的死尸,阿忠居然还笑得出来,他真的十分佩服。他又吐了一下带着食物残渣的唾沫,道:“这是谁啊?”

“谁知道,你别看了。”阿忠把手擦了下额头的汗水。天太热了,他的额上也有汗水干了后的盐渍,象是屋角漏雨的水迹。

穿军装的人很多,在这个年代,一件军装是让人惊叹不已的时装。许多年以后他搜寻自己的回忆,这个多年以前的夏天似乎到处充斥着身穿旧军装的男人,甚至还有女人。他由衷地道:“阿忠,你胆子真大。”

阿忠没有理会他的赞叹,只是又擦了一下额头,眼睛有点发直地看着前面,象是下定了决心,很轻地说:“这个人好象是跷脚队长。”

火车发出一阵震动,停了下来,广播里随即传来一个圆润的女声:“前方停靠站是符家集,请要下车的旅客朋友带好随身行李准备下车,本次列车在符家集停靠时间为五分钟。”

许多年前的火车到站也是这样报站的吧?他把背包提在手上,突然有些没来由的忧郁。大连,北京,天津,上海,广州,成都,武汉,重庆,这些大城市在报站员的声音里,也仅仅只是一个站名而已,和这个符家集没什么不同,只是停靠的时间有长有短而已。

下了车,他才发现车站已经翻建过了。是翻建而不是新建,许多年以前那破败的站台已经修整一新,但怎么看都仍然象很久以前的样子,只是上面多了一些新鲜的石灰印迹而已。

一个做惯了手术的外科医生可以毫不犹豫地揭开疮疤,剜去下面那些腐烂的肌肉,但一个人能够重新找出自己尘封已久的记忆么?下了车的时候,他感到茫然。

车站上有个小卖部,里面放着一些香烟和小包装的零食。夏天的正午,蝉声正拖着长音,一个中年妇人正懒洋洋地坐在里面,一把小电扇正呼呼地吹着,十几步外,是一个穿着汗衫的老头子躺在一张躺椅上,手里拿了把蒲扇,似乎已经睡着了。他走到窗口,那个妇人站了起来,道:“要什么?”

他看了看,指着一包烟道:“给我一包香烟。”

乡音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了,只是现在听到却没有什么激动。那个妇人拿了包烟扔在玻璃柜台上,道:“八块五。”

他从钱包里摸出一张十元的纸币,又回头看了看身后。车站附近,现在鳞次栉比地建起了十几排楼房。和三十年前那种苏联式矮房子比起来,现在的房子式样要漂亮得多。多了这样一排建筑,他已经不能辨认出记忆中的那个车站了。

他把钱递给那个妇人,有点迟疑地道:“对了,我想问一下,你是这儿人么?”

那个妇人拿出两个硬币找给他,听得这话,抬起眼看了看他。也许这个问题问得太没礼貌了,她倒没在意,顺口道:“是啊,都几十年了,一直住这儿。”

“以前这儿有一户人家,不知你记不记得?”

“什么人家?”妇人抬起头,“你要找谁?”

他想了想,鼓起勇气,才道:“是一个姓彭的,好象是大学教授。”

妇人淡淡地道:“没印象了。这么多年,那是文化大革命时的事了吧。”

他有些失望,拿过那两个硬币和烟,道:“谢谢。”转身要走,却听得那妇人大声道:“对了,你问问那边的老刘吧,他退休前是扳道工,说不定会知道。”

他看了看那个老头子。那个老头子仍然闭着眼,时不时扇一下扇子。在站台上纳凉,实在有些古怪,大概只有听惯火车声的扳道工才能在这个地方睡得着。他还没走过去,那个妇人已经在大声叫道:“老刘,老刘,醒醒。”

老刘睁开了眼,他连忙走过去,撕开烟盒,取出一根烟递上去:“刘师傅吧?”

老刘坐了起来,接过烟,他连忙掏出打火机点着了,还没说话,那妇人大声道:“老刘,他要问问以前这儿有没有一个彭教授。”

这老人睁大了眼,盯着他,他心头有些发毛,勉强笑了笑,道:“刘师傅,我是他们的亲戚,好多年没见了。”

“那个彭老师可不是这儿人啊。”

他说的是这儿的方言,反而无法自圆其说了。他只好干笑了笑,道:“是啊,我是这儿人。”

这当然不是回答,幸好老刘也没有多问,只是叹了口气:“那时你大概还小吧,都死了快三十年了……二十八九年多了吧。”

“死了?”他有些失望,只是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是死了。唉,那年头,死得不明不白。”

他想了想,道:“对了,刘师傅,你还记不记得那时铁路上有个工宣队长,好象……象是姓陈的,你还记得么?”

老刘的眼神中一阵空洞:“工宣队长?姓陈的?”他咂巴一下嘴,象是捉摸着这名字,“没这个人,铁路上一共没几个人,工宣队成立也没几时,马上就解散了,我不记得有这么个姓陈的。”他想了想,拿起边上的茶缸喝了口水,斩钉截铁地道:“对了,没这个人!”

不可能!老刘的话说得太快了,他几乎马上觉得老刘是记错了。他道:“不对,我记得很清楚,有这个人,老穿件军装,是个跷脚。”

也许是因为他的语气太肯定,老刘倒有点迟疑:“你这么一说,我好象也有点印象……怪事,就是想不起有这个人。那时工宣队的队长姓朱,九一年死的,我们还常常一块儿下棋呢。”他对那个妇人道:“阿三头,你记不记得你爷说过,他当工宣队长时,还有个队长姓陈的,是个跷脚么?”

那个妇人把身体探出半个来,道:“我爷好象也说过有个跷脚,可是我也不记得这个人了,要么很早就调出去了。”

老刘吐了口茶叶末,道:“没有的事!我在铁道上干了几十年,这个狗不拉屎的地方,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就进过一个人,从来没人调出去过。”

这个小镇已经变了许多,但是还能看得到过去的痕迹。

找了个小旅馆住下,他在边上的饭店里吃过了饭,独自走到街上。

时间象潮水,卷走了太多的记忆。潮水退去后,还能拣拾回多少?独自走在这条虽经拓宽,却依然湫溢的街上,他茫然地看着路的两边。与三十年前的三四家店铺相比,现在这条街已经不知繁华了多少倍,只是,他仍然可以找到自己曾经到过的地方。那些曾经长过杂草的墙根,长过瓦松的屋檐,破损的青石板路面,现在依然在他的记忆中清晰如新,现在他仍然可以说得出那儿原先的样子。

不可能。不可能是记忆的错误。他在心底这样对自己说着,他实在无法相信,自己如此清晰的记忆居然仅仅是个幻觉。

不可能。

他走上了桥头。这座桥几乎没有变动,只是桥头处立了块县文管局的石碑,说这座桥是县级文物。也是这样的夏日,炎热的午后,就在这座桥上,曾经有两个不愿午睡的孩子在桥上打闹,这一切绝不可能是自己的幻想。虽然后来他在大学里看过一些心理学的书,说是有自闭症的孩子会幻想出一个玩伴来,并且深信不疑,但他绝不相信当初的自己患有自闭症,而那个曾经一块儿到处玩耍的同伴只是自己幻想的产物。可是,这一次到故乡来对追寻自己的记忆,却只让他怀疑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

难道近三十年前的自己,真的只是一个自闭的孩子,在一个夏天的午后,独自来到铁道边,看到一场车祸后才想象出了那件事么?尽管这些年母亲总是说自己在胡思乱想,但他一直坚信自己没有错,错的只是别人。

只是,有可能所有人都错了,只有自己对么?虽然真理有时候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可是他现在已经无法确定自己掌握的是不是真理了。

是么?那三十年前的事,三十年,不,确切地说,是二十九年前吧。一天不多,一天不少,二十九年整……

“跷脚队长!”虽然胸口仍然有点恶心,他背后还是渗出了冷汗,一阵晕眩。

跷脚队长是个让人胆寒的人物。有时,让人胆寒的人物不一定具什么什么炙手可热的权势,只是在这个卑贱者最高贵的年代,掌握着真理的人总是让人胆寒的。跷脚队长原先是铁路上的一个扳道工,名字也只有前半,游手好闲。成立了工宣队,他的名字后面加了“队长”两字,就突然成为小镇上的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而真正让人感到胆寒,是一次批斗会上跷脚队长用一根厚厚的军用皮带,一下子把镇上原先开杂货铺的资本家打翻在地。他还记得那一次那个老得牙都快掉光了资本家躺在地上不住喘息,鼻子和嘴里流出血来的情景,每一次想到这些,他心头涌上的不是对资本主义的痛恨,而是胆寒。

跷脚队长虽然一条腿瘸了,身体仍然很强壮。他出车祸的话,也许会有很多人开心吧,只是他仍然感到胆寒。跷脚队长活着时已经如此可怕了,变成鬼后,不知会怎么样。乡音中把“鬼”读作“计”,而这个突如其来的发音更增添了几分阴森。

“怎么会死的?”

阿忠却仍然笑嘻嘻地:“谁知道,寿数到了。”和他不同,阿忠对跷脚队长有点敌视,因为阿忠家庭出身不好,跷脚队长在找不到资本家可斗的时候也斗过一次阿忠的父亲,后来有了更好的目标才算放过他家。

“这里有阶级斗争么?”

这句话是跷脚队长爱说的。他还记得跷脚队长在训话时,总是斩钉截铁地说:“这里有阶级斗争!”平时喝完一杯酒,也老是搁着那条瘸了的腿,斜咬着香烟,象作报告一样指着面前说着。广播里时常在说着“以阶级斗争为纲”,他总是不知道阶级斗争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哪儿都有。

“有吧。”阿忠顺口说着,眼睛却看着一边,“那是什么人?”

他顺着阿忠的目光看过去,远处,有个老人佝偻着背站在那里,似乎在发抖。他眯起眼,道:“是彭老师啊,是大城市来的。”这个彭老师是大学里的教授,因为是权威,所以反动,所以是坏人,下放到这个小镇来,也没人理他。而这个彭老师也正是跷脚队长现在经常批斗的反面教材,虽然跷脚队长已经成了一滩肉泥,彭老师仍然脚跟发软吧。

“就是有个女儿的那个吧?”阿忠的声音突然温柔了许多,他心头也漾起一阵暖意,心头那种莫名的痛苦冲淡了许多。彭老师自己的样子总让人想起一只老得乱抖的老鼠,可是他身边却有个长得象一穗兰花一样的女儿,阿忠比他要大几个月,也更懂人事,从来都不掩饰自己对那个少女的爱慕。其实在他的心中也朦胧觉得,看到那个少女实在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

这时那个姓刘的扳道工大声叫道:“老彭,快过来,帮个手!”

彭老师的身体又抖了抖,扶了扶眼睛,道:“来了,来了。”他踩着铁道上的碎石快步走过来,只是步子有些踉跄,走过他们身边时,他发现彭老师仍然怕冷似的抖,那件打着补丁的中山装也如被微风吹动的水面一样。

“来,老彭,你抬脚吧。”扳道工拎起了那卷席子,席子一头渗出一些红色,也只有这些红色让人想起,裹在里面的曾经是个人。彭老师颤抖着抓住了席子,扳道工没好气地道:“老彭,你可没死呢,怕什么。”

“是,是。”彭老师点头哈腰。等他们把那卷席子抬到一边,那个乘警从站台上出来,道:“刘同志,我已经跟你们领导联系过了,一会儿会派人过来,火车不能误点的。”

扳道工道:“好的好的,现在可以走了。”

乘警站在车头边做了个手势,火车发出了一声叹息般的长鸣,喷出一股白烟,又缓缓地开动了。那个扳道工拍拍彭老师的肩头,道:“老彭,你今天早点回去吧,要是等一会工宣队来了看到你在这儿,又要惹事。”

“是,是。”彭老师点头哈腰地说着,转身走去。那扳道工看见了他们,骂道:“小赤佬,有什么好看,快点滚回家去!”

他看了看那卷团成一卷的破席子,心里一阵发抖,可是阿忠仍然直直地看着那张席子,忽然道:“这个死掉的是不是跷脚队长?”

扳道工骂道:“关你屁事,滚开!”说着扬起手来,似乎要打了。他拉了拉阿忠,道:“阿忠,走吧。”

走了一程,他又回头看了看。那个扳道工摸出一根香烟,正在划着根火柴点烟。铁轨边有风,火柴不好点,那个扳道工划着一根,还没点着烟就被风吹灭了,正骂骂咧咧地划第二根。

风很大,打火机刚打着就又被风吹灭了。他凑到墙根,用手张着点着了烟,斜咬在嘴边深深地吸了一口。小时候见大人抽烟,一口烟吸得深而且长,吐出来后浑身舒坦,过了许多年他自己也抽上了烟,却觉得没有什么意思,这种坏习惯只不过让他能够忘掉一些无时不在的惶惑而已。

跷脚队长这个人真的不存在还是另有原因,人们不愿提起他而已,他仍然想不通。经过这许多年,他鼓足勇气才回到这已经成为异乡的故土,本来想解开这个困扰了自己近三十年的疑惑,然而却只是更加迷惘。那些在记忆中已经渐渐模糊的身影再过几年也许连他也记不得了吧,可是这儿的人真的全都忘光了?

也许,这一切仅仅是一个悬念故事,谜底要到故事的结尾才解开,而自己则只是故事中的一个穿针引线的人物?他把吸了大半截的香烟扔到地上,用脚踩熄了,讪讪地笑了笑。这样的想法真是堕入魔道了吧,把一切都看作不可知。如果自己仅仅是故事的人物,按着作者的思路去做事,那么这一切都不存在?实际上,这个小镇,这个只停五分钟的小站,跷脚队长,彭老师,同样只是故事中的一个人物了?

不,不可能。他可以把任何人都看作不存在,但不能把她也看成一个符号。那个少女,那个在那混乱年代里,也穿着白色衣裙的女子,如一穗兰花的女子……

他吃惊地发现,即使过了那么多年,太多的面孔都象旧墙上的壁画一般漫漶不清,这个少女的脸却如同浮凸出来一样越发清晰,他仍然可以记得她穿着的那件白衣裙子,黑而亮的长发,以及总是象蒙着一层水汽一样的眼神。那个身影在他的脑海中,远隔三十年时空,仿佛随时都会向他走来。这样的裙子,在那样的年代,除非亲眼看到,绝对不可能是相乱一想就想得出来的。可是他每次搜寻记忆,却总是发现自己的记忆到此为止,以后的日子便是一片空白,还能记得的便是随母亲到外地去的情景了。

这段记忆为什么会消失?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是他回到故乡来的目的。来的时候,他觉得有勇气回来,那么这个已经近三十年的谜马上会解开,可是来到这儿,迷雾却似乎越来越浓了,浓得看不清前路,也看不清归途。

天很热,彭老师仍然穿着中山装,可是中山装的背部虽然已经湿透了,他却不感到炎热,心头只是一阵阵寒意,流出的都是冷汗。

不是因为看到死人。在学校时,系主任就曾被狂热的红卫兵活活打死,那时的情景还要更凄惨一些。那时给他定的性是“反动权威”,比系主任的“死不悔改的走资派、美帝特务”还要低几级,但看到系主任口鼻流血地被一群年轻人簇拥着在地上翻滚,他只感到心中有一阵阵寒意,却不是恐惧。可是,今天他看到那个瘸腿的工宣队长踉跄着向铁轨走去时,他才真正感到了害怕。

他的家是站台边的一排平房中的一间。这个位置其实很不适合居住,火车开过时,地面也会发出颤动,碗橱里的饭碗也会叮当乱响,可是彭老师已经很满意了。这儿当然不能和加利福尼亚的别墅相比,但较诸学校里那震耳欲聋的大批判的吼声,火车进站发出的噪声也似乎要悦耳得多。

推开门,女儿正在狭小的灶台前忙着什么。看到女儿的背影,他心头就有一阵心痛。五七年,他和妻子收拾了在美国的一切,回国后碰到反右。六零年的大饥荒,女儿出生,妻子却没能熬过去,死在了产房的病床上。那时他抱着这个小小的孩子,痛苦中还依稀有点欣慰。六六年,五月十九,史无前例开始了,心理学成了伪科学,他这个心理学和物理学的双博士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反动权威,戴高帽,喷气式,脖子上挂着牌子游街,上帝保佑,终于下放到这个无名小镇上做了个高龄扳道工,女儿也从一个只会哭叫的小女孩长成了这样的少女。

只是,他心中只有恐惧。上帝连这样相对平静的生活也不让他过么?

听见他回来,女儿转过头,笑着说:“爸爸,你回来了?今天回来得这么早。”

煤球炉上煮着一锅粥。天气热,锅子虽然开着,却看不到热气,粥香回荡在房间里。这粥已经煮了很久了,大概米粒都已经煮化了吧。他看着女儿的背影,想看到有什么异样的地方。

女儿仍然不合时宜地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布拉吉虽然曾经是通用的服装,但很少有人穿这样的白裙子的。白裙子的下摆有几道褶皱,很乱。这几首皱纹象是一些尖针扎在他的眼球上,让他感到疼痛。

“……璐璐……”

女儿没有转过头,也没有说话,也许她也已经察觉自己口气中的异样吧。

“璐璐,今天那陈队长来过?”

“没有,谁也没来,我一直在这儿煮粥。”

女儿的话很平静。但他知道,这一定不是实话。他只感到心头象有把小刀在扎着,道:“是么?那就好。刚才火车出了个车祸,陈队长被车压死了。”

女儿的肩头抖了一抖。这阵颤抖很轻微,象一片落叶打上平静无波的水面后漾起的一阵涟漪。彭老师叹了口气,又轻声道:“陈队长是自己向火车走去的,不过,大概谁也找不到他自杀的理由。”

对于陈队长这样的人来说,自杀的理由的确找不到,如果死者换了自己,那么自杀的理由起码可以说出上百条,并且每一条都言之成理吧。可是没有自杀的理由,那就肯定有他杀的理由了。

女儿把粥盛在两个碗里,端上了桌。菜只是一盆咸菜,加了一些辣椒。黑色的咸菜,红色的辣椒,雪白的米粥,虽然只是些极其普通的东西,在女儿的手下,居然也饶有画意。他挟了一根辣椒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着,辣味象炸开了一样弥漫在整个口腔。这种辣椒很辣,辣得象无数根细针,舌尖也感到一丝微微的疼痛。看着闷着头一声不吭,只是小口小口吃粥的女儿,他叹了口气,道:“璐璐,今天给你的作业呢?我看看。”

高中的课程女儿已经学完了,在学校里除了最高指示以外也学不到什么,而她这样的出身,自然也不可能被推荐上工农兵大学的,幸好他自己就是大学教师,完全可以负责起女儿的教育。今天早上出门时,他给女儿留下了一篇英语作文和几道物理题,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现在应该做完了。

“作文只写了一半,题目还没做。”

他的心抽紧了。如果刚才还是隐约的怀疑,现在他却已经可以确认。他没在说什么,只是挟了一大筷咸菜。又咸又辣的咸菜,让他的嘴里象燃烧起来。

吃完了粥,女儿把碗筷收起来出去洗的时候,他从床下拖出了一个纸箱。

那是用一台德国产的晶体管收音机改装的,也是这几年来的心血。还在学校时,他就在研究量化分析脑波的途径,也已经做出了一台样品,只是被定性后反动权威后,那台样品就成了他搞唯心主义的罪证,被砸成了碎片。下放以后有了闲,他也还保留着一些主要的零部件,凭着记忆复制了那台样品,并且做了一些改进。

女儿在井台边洗好碗回来,刚好看到他把这台机器端到桌上,身体不为人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璐璐,过来。”

女儿转过头,象是避开他的视线:“爸爸,我今天不舒服。”

“过来吧。”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一些,“今天再做一次实验。”

女儿把碗放在了那个旧碗橱里,坐到了桌前,浑身却已经掩饰不住地颤抖。

“你已经学过,人的大脑和信号发生器非常类似,而神经就象电线,如果有一台足够强大的计算机,完全可能把一个人转变为一具电路模型。”他淡淡地说着,心中又感到一丝痛苦。这些话是他在上课时的开场白,也是他搞唯心主义的罪证之一。

“只是自从四十年代发明计算机以来,还没能发展到这样强大的计算机出现。”女儿小声地接了下去。

“科学的发展日新月异,自从莱布尼兹提出计算机的概念,一些仅仅数十年前还被等同于中世纪炼金术士的设想都变成了现实,大规模超高速计算机也总有一天会实现的。”他有些心痛。五十年代末以前他的想法还能与最新的科学成就同步,然而到了七十年代,他所能了解的依然停留在当初的地步。这十几年来,科学到底已经发展到怎样的程度,他却已如局外人一般茫然了。他取出一副用耳机改装的探头,贴在了自己左右太阳穴上,“这些都是题外话,还是回到正题吧。脑电波的测量一直停留在定性的阶段,其中奥地利的佛罗伊德医生的心理分析法就是通过另一条途径的探索。如果能够定量检测,找出编码特征,就完全可以把脑电波完原为直观信息……”

“也就是佛罗伊德医生心理分析理论的物理化。”女儿接过了他的话头。以前,这段话的听众是那些求知若渴的学生,只是,现在那些学生的脑子里已经被别的占据了,如果完原来直观信息,大概只剩下血和火。他叹了口气,道:“璐璐,你都能背下来了。”

“爸爸,你说过很多遍了。”女儿仍然象一个陌生人一样说着,“这些都是你的罪状。”

他突然想到,在这个小镇的方言中,父亲的称呼是“爷爷”,而祖父却成了“爹爹”。很有趣的风俗,他想着,努力让自己更加平静下来:“璐璐,你今天用过这台机器了吧。”

女儿的眼神中有点慌乱,她低声道:“没有。”但声音里,却是如此的不确定。

“好吧。虽然不能很直观,但我可以大致判别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看着女儿,手按在了开关上。“璐璐,你真的不肯对爸爸说真话么?”

要下雨了。他想着。天已经渐渐暗下来,夏天这个季节,雨总是不期而至。

“阿忠,回去吧,不要去了,要下雨了。”他看着走在前面的阿忠,几乎在哀求。

地震的消息总是不断。自从唐山发生了大地震,那一年似乎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所有地方都余震不息。好几次广播里发出警告,人们扶老携手前进幼地跑到空地上去,惶惶不可终日地等候着地震到来的消息。许多年以后,即使他忘记了太多,却仍然记得清清楚楚这样的情景。黑暗中,不知有多少人背着细软挤在一片刚割过早稻的田里,稻茬子让脚底也感到刺痛。如果不是家里出了事,就算是这样地震消息来了的日子,他也不能在深夜里出来的。

“怕什么,这儿和那儿还不是一样。”阿忠回头笑了笑,“你叫我出来,现在怎么又怕了。”

他仍然感到恐惧,不仅仅是因为要下雨。白天,就是这儿,跷脚队长的半个身体被卷进了飞速行驶的车轮下面,这个消息和地震的消息夹杂在一起,马上不胫而走,更让人惊慌。

以后的事呢?第二天他就随母亲去了外地,再也没有回来。无论怎样回忆,他总记不起来这个地震消息传来的夜晚自己做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象大病一场,浑身冷汗淋漓,脑海中空空一片。

整整二十九年了。二十九年前的今天,两个孩子离开了逃难的人群,沿着铁路向前走。因为要下雨,没有星也没有月亮,暗得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以至于回忆也象沉浸在一片浓雾之中。

忘了就忘了吧。他苦笑着。中外都有投胎时会忘掉前生的传说,在中国是孟婆汤,国外却是一条河,叫忘川。喝过忘川的水,什么都忘了,忘记了过去的忧伤和欢乐,便重新投入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茫然地。二十九年前,自己也许正象投胎一样,忘记了一切,开始了一段新的生命。

沿着铁路向前走去。别的都在变化,但铁轨除了枕木从木头变成了钢筋水泥的,什么都和以前一样。走了一程,他站住了,从怀里摸出那包抽出一半的烟。

该回去了吧。这儿,就该是那个已经被忘记了的跷脚队长死去的地方了,现在已经什么都看不出来。回到小旅馆里,好好睡一觉,明天一大早再趁这班只停靠五分钟的列车回家,把这个曾经的故乡永远埋葬在记忆中。忘记是最好的朋友。这是谁写的诗?闻一多么?余光中译过的一个美国女诗人的诗也有这样的话,忘记她,象忘掉一朵花……

一团微弱的火光忽然跳动在前面的铁轨上。这让他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一瞬间非常难受,空落落的,象什么都没有。是鬼魂出现了,象慕容垂的鬼魂出现在唐太宗面前,用阴郁的声音吟道:“我昔胜君昔,君今胜我今”么?

他闻到了一股香烛的味道,马上对自己的神经过敏感到好笑。前面有三个人影聚在铁轨边上,地上插着几支香,刚才那朵微弱的火光多半是火柴点燃了香。现在虽然不是清明,但那三个人明显是在祭拜。也许,他们也有亲属因为车祸死在这儿,因此在忌日上根香。

忌日?他马上想到了二十九年前的今天。二十九年前,那个姓陈的跷脚队长不正是死在今天的么?难道,这三个人就是那跷脚队长的亲属?他一阵激动,回到故乡来追寻自己的记忆,一直都茫然不得头绪,没想到却会这么巧。

他快步走了过去。走近了,可以看到那三个人是二男一女,其中一个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双手合什,向着那三支插在铁轨边的香拜着。听到有人过来,那几个人都转过头。

也许,太冒昧了吧,说不定他们会把自己当成坏人。毕竟,天已经晚了,还在铁路边走的人实在有点可疑,何况他还斜咬着香烟。在还有五六步远的地方,他站住了,慢慢地说:“对不起,我是过路的。请问,你们在祭祖么?”

那个女子抬起头。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吓人,他吃惊地发现,这个年纪不太轻的女子居然清秀得出乎意料,如果在二三十年前,一定是个很美的女子。

“是啊。”她轻声说着,“是他的外公。”

如果跷脚队长有个女儿的话,今年可能也有四十多岁了吧。他想着,却不知该怎么问,嚅嚅地道:“请问,真对不起,你们姓陈么?”

“陈?”那女子反问了一句。他连忙道:“是这样的,我记得二十九年前,有个姓陈的人出了车祸,就死在这段铁路上的。”

“我们不姓陈。”那女子的声音沉了下来,一下子变得很冷漠。他有些尴尬,道:“对不起,随便问问。”

看来,的确是自己的幻想了。他感到好笑,如果幻想出一个玩伴来,那也没什么奇怪的,可是居然幻想出一个死人,大概这也说明自己从小就有些精神错乱。他点了点头,道:“对不起了,你们忙,我走了。”

他转过身,刚想走,那个男人忽然叫了起来:“阿忠!”

这声音让他一下子怔住了。象一根钉子从天而降,从他头顶心打入,把他一下钉在了地上,他再迈不开步子。他慢慢转过身,回过头去。

“你是阿忠!我记起来了!”那个男人已经向他走来。这个男人年纪与他相仿,只是因为生活的劳苦,看上去比他要苍老一些。

“阿忠,你忘了么?我是新明啊。”

男人热情地拉住他的手,重重地摇了摇。和记忆中不一样,眼前的这个新明孔武有力,完全是个做惯体力的人。他看着这个男人,猛然间,鼻子感到一阵酸酸的。

这不会是自己的幻想,的确有这个人!他也拉着新明的手,大声道:“新明,真的是你?”

“当然是我,哈哈。”新明又晃了晃他的手,粗大的手,力量已经比他大了许多,完全没有当初那个胆怯少年的影子了。看着新明,他微笑着,轻声道:“好久没见了吧。”

“三十年了,哈。”新明爽朗地说着,“来,过来,这是我老婆。璐璐,你看,阿忠是我小时候的好朋友,你都忘了,还说根本没这个人。”

“璐璐”这个名字象魔咒一样,让他目瞪口呆。记忆象一条倒流的大河,转瞬间奔涌出潮,不可阻挡。三十年前的那个白色裙子的少女,就是眼前这个中年妇人了么?的确。他们都已经四十多了,她也有那么大年纪了吧。

“你是彭璐吧?”

她还没说什么,新明已经笑着抢过话头,道:“是啊。璐璐,你看,阿忠还记得你的。”

她只是微笑着,但他感到了在她的笑容里,更多的是苦涩。

“阿忠,这些年你都在外面?今天怎么回来了?走,去我家吧,聊聊去,那么多年没见了。”

新明拉着他向前走去。那个小男孩茫然地看着他,新明在那小孩头上打了一下,道:“快叫阿忠叔叔。”

“阿忠叔叔。”那孩子不太愿意地叫着。

新明的家就是铁路不远的一套公寓楼里。大概分到手也没多少年,装修得相当漂亮,新明这些年过得大概很是舒服。到了家里,新明端出酒来,又从冰箱里拿出半只烧鸡,硬拉着他对酌,感慨万千地说着,几乎所有话头都是他在说,自己竟然抢不过多少话来。可是说到二十九年前的今天时,新明却一口咬定,那天的地震消息传来时自己已经随母亲去外地了,根本没在这儿。只是新明的酒量却实在不行,喝下大半瓶酒后,他还不觉得如何,新明却已经吐字不清了。

“新明,天很晚了。”她大概刚安顿好孩子,走过来低声说着。新明打了个酒嗝,大声道:“好,给阿忠打个铺,今晚聊个通宵。”

他站起来道:“不了,新明,你休息吧,我在旅馆定好了房间,东西还在那儿呢。”

“是么?”新明站起来,“把东西拿来,房间退了!”

他有点哭笑不得:“明天再聊吧,你也好好休息。”

新明站了起来:“我送送你去。”他站起来时已是东倒西歪,将茶几撞了一下,上面那瓶酒也倒了下来。他一把抓住酒瓶,道:“新明,你能走么?”

“我送送阿忠吧,新明,你先去睡。”

她走过来,扶起新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看见她的眼神,深邃得象一潭古水。

“二十九年前的今天,我不是做了一整天的梦吧?”

走下楼时,他慢慢地说道。问出这句话也需要勇气,他怕过了酒劲,自己恐怕再也不敢问了。

“不是梦。”

她没有抬头,只是默默地说着:“我没想到你居然还能记得。”

他呆住了。这幢公寓楼里的楼道灯都已经破了,暗得象一个梦。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别人都说我在胡思乱想,可是我实在不能相信那一切都是我想象出来的。”

她抬起头,微笑着看着他:“如果说那是你想象出来的,那也没错。我思故我在,我们的存在本来就是建立在我们的思想上,如果意识不到,那就是不存在。”

他沉吟着,不知怎么回答。他没有读过多少哲学,但这句笛卡尔的名言他也在政治课上学过,只是被当成唯心主义的代表来批判的。他道:“可是,客观存在是不以意识为转移的……”

“也许吧。”她的眼神中有一丝痛苦,也有一丝狡黠,“对于人人都记得的事,的确如此。可是戈培尔也说过,谎言说过一千遍,就成了真理,谎言有时也是客观存在的。”

他干笑了一下:“我政治学得很糟,不懂。”

她叹了口气,道:“不懂,就不懂吧。你还能记得多少?”

他想了想,道:“二十九年前的今天,我和新明到了你们家附近,因为想看你……”

记忆中的浓雾在慢慢散开,他已经隐约看到了那一夜的事了。那个喧嚣嘈杂的夜里,在一片对地震的恐慌中,两个男孩看见一个穿着中山装的老人走出门,向广播站走去……

“我爸爸是个天才的科学家,如果在今天,说不定得到诺贝尔奖也说不定。可是,在那个年代,他只能安于他的命运,背着‘右派’和‘反动权威’的帽子挣扎着活下去。”她茫然地看着前方,似乎在自言自语,又象在对他说着,“那天早上,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跷脚队长到了我家里来。”

这是隐私吧。他看着她,在夜色中,她的样子很平静,象说着一个陌生人的事。他觉得自己有些卑鄙,在拼命追寻自己的记忆的同时,也逼着别人挖开自己的伤口。

“那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来了。他的力气很大,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而且,一个反动权威的女儿,怎么可以对付一个工宣队队长?”她苦笑了一下,过了那么多年,这痛苦似乎仍然盘踞在她的记忆深处。“他斜咬着一支烟,笑着对我说,工宣队要进行新一轮的大批斗,爸爸就在批斗名单上。”

他下意识地把手中的烟扔掉了。烟头在夜色中闪了闪,又灭了。她站在门口,喃喃地说着:“看着他那得意的笑容,我已经绝望了。他在我身上发泄完兽欲后,穿好衣服出去,我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他的心一下抽紧了。现在,他终于会知道二十九年前那一天的真相了,只是,他已经有些后悔这一次回来。他慢慢道:“是什么主意?”

她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学过无线电么?”

“学过一点。怎么了?”他不知道道为什么突然扯到这儿去,但显然,这是那件事的关键了。

“收音机的原理,你应该知道。”

他想了想,道:“知道。通过谐振,对接收到的信号进行解码,重新转变为声音信号,简单来说就是这样。”

“人的头脑很象一台收音机,同样有振荡器和解码器。就象你能听到声音,就是对声波信号进行解码,转变为可以理解的直观信息,视觉也同样。”

他笑了笑,道:“可以这么理解。不过人的大脑比收音机可要精致得太多了。”

“一样。”她苦笑着,“甚至比一台收音机更没有主见,可以不折不扣地接受暗示。”

他默默地想着,心头却隐隐地有些不安。到底有什么不对,他却想不出来。

“爸爸主攻的是心理学和物理学。这两门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学科,在爸爸看来,是结合极为紧密的。他认为,人在思想时,就象一台信号发生器一样,把各种信号通过神经传到人身体各部,因此完全可以制造一抬接收器接收人的思维信号,再通过解码,让人读出自己的心思。”

“佛罗依德的心理分析。”他说着。

“一样的道理,不同的途径,罗伊德医生的心理分析法就是通过另一条途径的探索。”她背诵一般地说着。“只是,爸爸想得更多,因为人脑不仅仅是一台信号发器,同时也是一台信号接收器,一样可以接收到外界的信号。”

“《世界的主宰》!”

他脱口说了出来。她微笑着,点了点头:“对,别里亚耶夫的这部小说说的也是同样的事。”

那部苏联科幻小说很久以前他就读过了,但他一直只当那是个故事而已。只是,现在他已经惊得呆住了,连话都快说不上来。在那个故事里,主人公发明了一种机器,通过放大以后,可以控制整个城市的人。他觉得呼吸急促起来,仿佛夜色已经成了胶水,让他窒息。他深深吁了口气,道:“那天,你也对跷脚队长做了同样的事?”

她点了点头:“是。我应该让他忘记一切,但我实在很恨这个人,恨他,我在心底对他说:‘去死!去死!’于是,”她的脸色沉了下来,“我没想到真的会有效,他真的走上了铁轨,被碾成了肉酱。那时我根本没想到,死掉他一个人根本无济于事,只是让爸爸增加嫌疑。”

“后来呢?”

她又淡淡地笑了笑,只是极是苦涩:“你们应该看到了。爸爸知道了我做的事,现在唯一可以补救的就是让所有人都忘记这个人。这个人不存在的话,那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可要做到这一点,以那台机器的功率来说是远远不够的,而信号放大器只有广播站才有。”

那天彭老师抱着一个纸盒子溜进了广播站,让那两个少年大为惊奇,一路尾随而去。虽然说地震随时会来,那些陈旧的建筑都已经没有安全性可言,他们还在胆大包天地跟着彭老师进了广播站,随后,是一道闪电。闻讯冒雨回来查看的工宣队发现彭老师捧着一个收音机一样的东西在广播站里,自然他就是铁证如山的美蒋特务了。

她眼里流出了两行泪水。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泪水依旧如同二十九年前一般流淌。他一阵黯然,只是嚅嚅地道:“对不起,对不起。”

也许,不该让她再面对那么痛苦的回忆。

她抹去了泪水,微笑着道:“没什么,都过去了。爸爸被他们当场打死,只是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那个跷脚队长却在所有人的记忆中都洗去了。”

新明也忘了吧。他心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不论跷脚队长有多招人厌,终究是新明的父亲。他感慨地说:“可是,人脑的确是最博大而神秘的,任何机器都能不能把记忆抹得一点都不剩。”

机器抹去了新明对父亲的记忆,但却抹不去新明对她的感情,这也是后来她嫁给新明的原因吧。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他突然有点想笑。虽然跷脚队长是新明的父亲,但他对跷脚队长仍然没有一点好感,也许,跷脚队长的死对于新明来说也是件好事,至少他现在生活幸福,无忧无虑。

“那么说来,这许多年这个镇上的人都生活在一个谎言中了?”

“其实,我们就生活在谎言中,不是么?”

他笑了。他不想说这些事,只是点了点头,道:“也许是吧。”

虽然过去的事大多已经了解了,可是他心底仍然有个疑虑。如果彭老师真的让所有人都忘了那跷脚队长,那么她也应该忘了才对。为什么她还能记得?可就算她说的这一切仍然是个谎言的话,就那当那是真理吧,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

她忽然叹了口气,轻声道:“只是,我也没想到,有些感情是永远都抹不掉的,新明。”

他大吃一惊,期期艾艾地说:“什……什么?你叫我什么?”

她抬起头,眼中带着怜悯:“你现在还不知道么?那次爸爸在广播站里要所有人都忘掉跷脚队长的时候,有一道闪电击中了天线,结果你和阿忠两个人因为离得太近,受到闪电的影响,记忆发生了错乱。其实,”她看着他的眼,幽幽的,象是古井,“其实你才是新明。”

那道二十九年前的闪电象是重新击中了他,把记忆中的迷雾驱散得一干二净,他终于记起了一切了。现在他也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会说新明这个人并不存在,那是因为他自己一定要坚持自己是阿忠吧。自己总不能和自己玩耍,他苦笑着。而那天,自己也求阿忠和自己一块儿去看彭老师的反应,正是想知道杀死自己父亲的是不是这个人。

他看着面前这个杀害了自己父亲的女子,心中却没有半点仇恨。他想追寻自己的记忆,却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而自己对她的感情,不,应该是阿忠对她的感情,也因为那道闪电侵入了自己脑海深处。也许,真的象她说的那样,还是生活在谎言中更好一些。

他勉强笑了笑,道:“那么,那台机器呢?”

“二十九年前的那一天就已经毁了。”她的眼中仍然带着迷惘。“也许我该向你说对不起,但实在抱歉,我真的不想说。”

“应该是我说的,”他伸出手来,“代我父亲,反正这是赖不掉的。那是二十九年前的事了,现在我们也都老了。”

走远的时候,他又回头望了看那幢公寓。她还站在门口,远远地望去,仿佛仍旧是多年前的那个身穿白裙子的少女。

就象她说的那样,有些感情是永远都抹不掉的,不仅仅是他,她也一样。他又摸出一支烟来,斜斜地叼在嘴角,迷惘地看向天空,淡淡地笑着。

如果仍然是谎言的话,那就让它是个谎言吧,我们毕竟都是生活在一个谎言之中的。

荣华各异代,何用苦追寻。他突然想起慕容垂的鬼魂对唐太宗吟的这首诗的后两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