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道》全文

“我是一等兵长谷川昭弘,请指教。”

一个穿着整齐的士兵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好像他做的是一件很有道理的事。这些日本人,就算自杀,也做得好像是件很优雅的事,这个长谷川也忘了,他是在做一件学武之人最不耻的事。

是不是应该阻止他?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一来葛平还没有露出败象,二来他也实在没有勇气去阻止大日本皇军去发扬武士道精神。

“你用什么武器?”长谷川拔出了长刀,“我是剑道初段,请不要轻敌。”

“倭寇,”葛平轻蔑地撇了撇嘴,“死在你们手下,实在是我的耻辱。”

长谷川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个长谷川是这一小队里仅次于船越少佐高手。如果他也败了,下一个一定会是船越少佐。可是,就算他能击败船越,日本人会放过他么?

在日本人眼里,中国人,高丽人,都是下等人0他有点揪心地想着自己像一个人模狗样的假日本人,坐在一群日本人中间。即使他早就立志,不再过问时事,但自己内心是否有愧?

长谷川的手搭在刀把上,一动不动。这是东瀛居合斩的拔刀术,在中国的刀剑流派中,最接近沧溟派的拔刀术。不过沧溟派的拔刀术在于借助拔刀那一瞬的力量斩杀敌手,即使被对手挡住,也必须在对手尚未架到刀之前收回,因此沧溟派有“出刀无声,入刀无血”之说。而居合斩就更接近于一种舍身刀法,刀一旦出鞘,就已经把敌人和自己都逼上了绝路。如果不能斩杀敌人,自己必须见血。

而这见血,多半就是死。

葛平看了看长谷川,从架上取下一柄长枪,左手抓住枪把,右手握住枪根,抖了个花。

做得对。他暗暗叫好。

枪被称为百兵之王,五尺五寸为步下枪,七尺为花枪,八尺二寸中平枪,一丈二尺为大枪,一丈六尺为大杆,一丈八尺就是长矛了。明何良臣在《阵纪》中说:“马家枪,沙家竿子,李家短枪,各有其妙。长短能兼用,虚实尽其宜,锐不可当,速退不能及,而天下无敌者,惟杨家梨花枪法也。”

葛平选的是一柄五尺五寸的步下枪,他所用的,正是杨家梨花枪。

杨家枪法,最大的特点就是后手紧握枪根,不使露出手外,而出枪甚长,因此,枪尖极为灵活。对付居合斩这类一刀即杀的招术,的确十分见效。在明代,戚继光平倭时,教兵士的枪法主要就是杨家梨花枪。民间传说,杨家枪是北宋名将杨业传下来的,其实是南宋红袄军的女首领杨妙真所传。

“二十年梨花枪,无敌天下。”

杨妙真的这句话和枪法一起流传下来了。以葛平的年纪,当然不可能练了二十年,但就算只炼了两年,那个长谷川就未必能够抵挡。

看来,民国三年中华武士会在东京成立分会后,国内也吸收了不少东瀛武术的高明之处。葛平看来还游刃有余。他有点欣慰,但看到船越刚信那张铁一样的脸,却又心头一凛。

天暗了下来。看样子,要下雨了,他收好晾在外面的衣服,准备泡一壶茶,再读两篇寒山诗就睡觉了。毕竟,战争虽然已经告一段落,游击队却仍在不停地活动,因此不时还能听到几声枪声。但这个村子在战略上并不重要,所以还算平静。因为日本人虽然在别的地方烧杀掳掠,在这个村里却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华叔,有人来找你。”隔壁的小二拖着鼻涕跑到他院子前,大声叫着,“都是弯舌头的。”

弯舌头是乡人对说国语的称呼。他向外张望了一下,在村口的路上,有两个人影。他们不紧不慢地走来。那几个人是向他住处走来的。很奇怪,他想一般不太会有人来看他。旧日的朋友多半星散,有不少也已马革裹尸,只有他这样胸无大志的人才,才会隐居在这么个偏僻的小村子里吧。

天暗了下来。他点着了灯,坐在门口。那两个人到了他院外,有个人喊道:“虚斋兄在么?”

虚斋是他在年轻时取的别号。这个脱离现实的名字,知道的人并不多,只是以前几个要好的师兄弟。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暮色中,站在院子外的,是两个穿着西装的人。

“秦兄么?”

他依稀还有点印象,那是他燕大的同学秦力田,也是他的同门师兄。只是听说他毕业后仕途春风得意,已经好久没见面了。

“正是在下,呵呵,虚斋兄记性可真好。”

他笑着,推开了院门。

快十年不见了,战前在南京见他时,他在某个处里当办事员,现在他西装笔挺,比那时可更容光焕发。战时这样一套西装可不是一般人穿得起的,而跟他来的那位也是西装革履,相比较而言,他一身的土布唐装,真是个土包子了。

“虚斋兄可真是安贫乐道,还是一清如水。”

进了内室,他看着他空空荡荡的客厅,不由叹道。

“哪里比得上秦兄,秦兄印堂发亮,肯定又高升了吧。”

“哪里哪里,那是托汪主席的福。对了,还没给你介绍这位呢,这位,”他的脸上都有一种谄媚了,“是大日本皇军少佐……”

他的脸色大约有点变了。秦力田可能也看出了他的样子,道:“少佐是日本空手道名家子弟。少佐此次特地来拜会虚斋兄,也是想在镇上开一个东亚武道研究会,想请虚斋兄出山,为共建王道乐土共奉心力。”

“在下一介草民,只怕难当重任,秦大人,少佐,请回吧。”

那个十分年轻的日本人突然走上前,向他一鞠躬,用纯正的中文说:“敝人船越刚信,船越流空手道初段,请多多关照。”

船越?他看了看秦力田:“船越大师兄?”

“正是,刚信是船越大师兄爱子。”

他不由对这个日本少佐产生了几分好感。在他还未入燕大时,曾在乡下学过十年武,其中前三年,师傅身边有一个常穿学生装的日本人,那就是大师兄。初入门时他还不到十岁,大师兄常带他去镇上买糖吃,那时大师兄已经二十五六了,简直像他父亲一般。他九岁那年大师兄学成回国,他还痛哭一场。后来他毕业时想去东京帝大留学,因为爆发战争,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打量了一下船越刚信。记忆中的大师兄,相貌坚毅威武,船越刚信也果然有几分大师兄的样子。他兴奋地握住船越刚信的手,道:“大师兄好么?”

“家父身体康健,还在冲绳道场中时,就常提起虚斋先生。”

他笑了:“开玩笑了,那时我还没这个名呢。”

他也笑了:“自然,家父所提,乃是华师叔的小名。”

他老脸一红。他的小名,知道的比这个“虚斋”还多些。虚斋这个名字还可以摆上台面,那个小名叫出来可不好听。他摇了摇他的手,道:“不要叫师兄,我把船越大师兄当长辈看的。呵呵,真是虎父无犬子,少年英俊。”

船越刚信大概有点受不了他这么感情外露,抽出手来道:“虚斋先生,那成立武道研究会的事……”

“自然自然。”他点点头,马上又道:“不过,船越少佐,我希望那是个民间组织。”

他笑了:“是。具体事务,都由秦先生和虚斋先生您主持,皇军只以个人名义加入。”

“武道研究会”设在关帝庙前的一大片空房子里,后院就是船越那个队的营房。挂牌那天,船越刚信和整个小队的皇军都来为关帝进香,四乡百里的人赶来不少看热闹,也才发现日本人原来也敬关帝。武圣庙前设这么个武道研究会,也算得地利吧。

武道研究会分成两大块,一个是拳术门,一个是兵器门。不过,和一般武馆不同,武道研究会里,有一大块是剑道和空手道。在这么个小镇上,并没有太多的好手,他们平常做的事也近乎于其他地方的维持会。不过皇军打来时,国军早退了,皇军兵不血刃取了城池,镇里还曾列队欢迎,所以也没设维持会,地方上有什么争执,多半由秦力田的镇公所和他这武道研究会出面解决。里面的练习场地,招收了十几个本乡子弟习武,船越刚信小队里的士兵都是会员,几乎天天都来。那些本乡子弟学的东西也很杂,也都有日本风格了——他因为学过些空手道,趁这机会倒可以温习一些,也没觉得不好。博采众家之长,正是武术的正道。

葛平的枪枪尖拖地,但细看的话,枪尖并没有碰到地上,像一条毒蛇的蛇头一样,在窥测对手的痕迹。那种声音,也许只是枪尖上发出的杀气,激起的声音吧。

长谷川等了一会,却不见葛平上来,他的脚不由动了动。

长谷川原本是侧着身子的,此时身体更侧了些,几乎像螃蟹一样模着挪上一步,这一步有点慢,但他知道,马上,长谷川的左脚会交错着踏上,借着身体的重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拔出刀来。

这是要进攻了。他有点兴奋地想。尽管他知道,这一下有可能会有人死,但他以一个武士的心情,渴望着见到血,渴望看见那一道光华中的鲜红光辉。

“锵”一声,象从天空中劈下一道电光,而几乎同时,象有一条毒蛇从地面猛扑而起。

周围看着的人发出了一声惊叫。

他却看得明白。

胜了。

在刚才那一瞬,长谷川的刀刚拔出鞘时,葛平已经一步抢下,枪尖穿过长谷川的肩头。

长谷川几乎有点震惊地看着已经穿透了他肩头的枪,小声道:“好枪法!”

他的左手伸上来,抓住了枪杆,一把拔出。

血洒了一地。

刀落到地上。

他几乎是立刻看见了一直正襟危坐着的船越刚信站起身来。

“葛先生,在下船越刚信,请指教。”

这一天,他给几个弟子讲了些南北拳术的差别,觉得有点困,想去小睡一下。刚回房,却见一个弟子跟在他身后,将前不前,欲言又止,面有忧色。

“怎么了?”他转过头,看着那个弟子。那是乡间有名的殷商胡世德的子侄。胡世德早先在关外做生意发了点财,九一八后回乡来,买了点地,面团团地做起富家翁来。

“华老师,”那个弟子嚅嚅地说,“我大伯他……让皇军抓了。”

他皱皱眉。船越刚信的队军纪很严,与地方上关系不坏,游击队在附近也立不住脚。可被皇军抓起来,可不是件好事。他道:“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弟子抬起头,道:“皇军来收捐,我大伯带头抗捐,被抓了。华老师,请你向船越少佐讲讲,我大伯老糊涂了。”

他看看窗外。天色将暗,窗外,一株大树剩了不多几片树叶,只是瑟瑟发抖,树身上贴着一张标语,写着“大东亚共荣万岁”。那是秦力田的手笔,几个瘦金体字,笔划如铁线,真想不到秦力田居然还有这样一手好字。贴得虽然不算太久,可是还是掀起了一个角,在风中直抖。

“我去说说吧。”他有点颓唐地说,那个弟子欣喜若狂,道:“华老师,谢谢华老师,谢谢。”

打发走了那个弟子,他穿好外套,推开后院的门。后院本是营房,不过船越刚信独自住在后院对门的一个小院里。

“船越世兄。”

他走进去时,船越刚信正擦着一把雪亮的武士刀。见他进来,船越刚信站起身,道:“虚斋先生,好。”

他脱掉鞋,盘腿坐好,看着船越刚信把那把武士刀入鞘。

“这是你的佩剑?”

“是。家父为祝我武运长久,将家传宝剑赐我。”

船越刚信将刀双手捧着,递了给他。

“好剑。”

他看着刀柄处,那里凿了两个汉隶“赤胆”。日本人铸刀之艺,也是精益求精,这一点不得不承认。日本人一向刀剑不分,因为他们并没有中国式的双刃剑,所谓剑只是带有弧度的长弯刀而已,那些“剑道馆”里的剑,在中国人看来,都是刀,可他们偏偏自称那是剑。

剑就剑吧,他想。在人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可不管怎么说,这把被称为剑的长刀,确实是一把锋利之极的兵器。

“家父曾说过,配做这把剑下之鬼的,只怕不超过二十人。呵呵,”他笑了一声,“虚斋先生绝对是其中一个。”

他心里有点不舒服,船越刚信的笑意中,似乎有点什么其它的意思,但他也马上不在意了。当初,船越大师兄说话也很狂,他们这批小师弟总是围着他听他讲天南地北的事,讲他渡海来中国,在峨眉山上练狮子吼,在长白山和高丽马匪对战,听得一惊一乍,而那时的他是最崇拜大师兄的一个。船越刚信大约很有大师兄的遗风。

“东瀛之剑固然锋利,但中国两千年前,便有名刀无数,《刀剑录》所载,便有不少利可吹毛的名器,开篇便说‘夏禹子启在位十年,以庚戌八年铸一铜剑,长三尺九寸……’”

船越刚信打断了他的话:“自然,但贵国自大唐安史之乱后,便再无名剑出世了。便是如此市上所售的家常所用菜刀,也是和式的耐用。何况,”船越刚信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以人喻剑,中国人便如这等名剑,纵然当初不可一世,如此也锈迹斑斑,难称利器了。”

他想反驳,可是,却没办法反驳。那么多人何曾不是得过且过,混得一日是一日?古语也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他把刀还给船越刚信,有点心虚地道:“少佐,听说你今天下乡去,将胡世德胡公抓了起来?”

船越刚信道:“华师叔,你是要为他讲情吧?其实也无大事,不过他竟然纠集四乡殷商,拒不纳捐。”

船越刚信嘴里说着,双手握刀,对准了桌上的一瓶菊花。

那些宏道流的插花。宏道流本出于袁宏道的《瓶史》,插法简洁明了,瓶中一大两小三朵花斜斜的,开得骄艳。

他沉吟一下。日本人来中国收租税,天下没这种道理,可他也不好反驳,因为维持武道研究会的经费,一多半由皇军提供,事实上也来自那些租税。他道:“不好,由我来劝他为皇军纳捐,如何?”

船越刚信的手动了动,笑道:“正要请华师叔代为缓颊。我也本不会拘捕他,只消他遣散同党,以后按时纳捐,还是皇军良民。”

他有点想苦笑,但没有笑。

船越刚信把刀收回鞘里,“嚓”一声,像是被触动了似了,那朵大菊花一下裂成两半,连着茎也裂到瓶口处,不多裂一分,也不少裂一分。

离开了船越刚信那里,他心头并没有什么快意。尽管船越刚信并没有扫他的面子,可是,不知为什么,在他心里却隐隐地有一种失望。

壮气蒿莱。不知为什么,他想起后主的这一句词。当时初读此词,他心中暗笑,后主这样的人也谈什么“壮气”,但此时,他也隐隐觉得,也许,在已是亡国奴的李后主心里,也许也曾有过一点壮气吧。

“呸!日本人的狗!”

胡世德的胡子都翘到一边,他的妻子一把拖着他,骂道:“死老头子,虚斋先生救了你,你还这么对他?你要死啊!这么一大把年纪,还不通业务。”

“我不通世务?不错,我胡某不算什么好人,在乡亲眼里说不定我还是个劣绅,可我不做亡国奴,不做日本人的狗!老婆子,你忘了日本人打进宽城子时杀了多少人?我胡某就算死了也不向他小日本低头!”

胡太太有点慌乱地看了他一眼,他只是笑了笑,擦去脸上的唾液,道:“胡公,人跟人不一样,船越少佐通情达理,是真心为四乡办事的人,以前国民政府在的时候,胡公不是一直很乐于认捐的么?胡太太,请你再劝劝胡公吧。再说,这回收捐的是南京国民政府,也不是他们日本人的。”

胡太太把胡世德一把拖上了大车,大车里,只听得胡世德还在骂着:“呸!汪精卫那种狗汉奸,他也配叫国民政府!他是汉奸政府!”

他微笑着看着他的马车绝尘而去。掩上门,他的脸上却像是用浆糊刷了一层一样。

战争。该死的战争。从小时候大帅进京,后来什么玉帅、冯将军之类走马灯似的换,让他的心也冷得象冰。一直到传来消息说日本人攻破了北大营,少帅一路败下来时,他听着像听到一个远在阿比西尼亚发生的事情。五胡乱华,蒙元,直到满清,哪一朝不是来时汉人象杀猪也似的叫,亡了后又出现为前朝尽节的遗老。他并不觉得日本人有什么错,哪一朝裕仁坐了龙庭,与溥仪坐龙庭也没什么不同。

他走到兵器架子前,抓起一把剑。

这把剑是鲨鱼皮吞口,细丝赤金嵌宝的鞘,抽出来寒光闪闪,可他知道,刃口早就钝了,没什么实用,只是个花架子而已。

边上,是一把日本刀。本来日本刀单独有个刀架子,这把刀是船越刚信在武道研究会成立那天送来的,要求放在兵器架子上。尽管这把刀不像船越刚信那把“赤胆”锋利,可不管怎么看,这把刀总显得那么与众不同,杀气腾腾得好像随时会滴下血来。

他把剑交在左手,右手抽出了那把日本刀。皮制刀鞘,没什么装饰,抓在手里也是沉重而危险。一刀一剑形制并不同,却同样的明亮而凄厉,只是,他感受得到,刀与剑之间的微妙的不同。

可磨砺之后,又何尝不会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

他把刀收回鞘中,提着剑走到场中,左手捏个剑诀,开始练一套青萍剑。

这路剑法分三百六十式,有六趟,每趟六十式,无一相重,号称天下最为繁复的剑路,本是龙虎山法师潘玄珪所传。这样的剑法,观赏性自然比船越刚信那凄厉的一刀强得多了,可是不是也有同样的威力呢?

他想象着面前有一朵菊花。如果他也以一样的手法,能不能和船越刚信一样将菊花劈成两半?

像是有万丈阻碍,他觉得自己实在做不到。

即使只是想象,他也知道自己无法做到一心不动,把一朵开得娇艳的菊花这般一劈为二。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就算是劈开一朵鲜花也是让自己愧疚。

青萍剑第三百十三式。他的心已乱,剑尖象有万钧重物一般,再也没有轻灵的剑花。

长叹一声,剑垂下。没入黄土,直至手柄处。

葛平在微微地喘息。象长谷川这样的人,绝对算是个高手。能击败这等高手,看似举重若轻,葛平也已有点体力透支了。

葛平把枪扔到地上,朗声吟道:“宁做舜臣死,不为昰应生!”

这声音也并不算太大,却像一个焦雷打在他头上。他抬起眼,看着场中。船越刚信没有脱军装,直直站着,手扶着腰上的“赤胆”,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葛平在兵器架上选了一把长剑。

可能葛平想用长剑来克制船越刚信那种弯刀,但他知道,那绝对选错了。日本刀有一定的弧度,而打制时,也是用的渗碳钢,即有硬度又有一定的弹性。明末抗倭时,戚继光就鉴于中国的刀剑难以匹敌日本刀,才发明了狼筅。何况,葛平所选的这把剑虽然长度比船越刚信的长,可是钢口一定不如那把“赤胆”。

他想提醒他一声,要克制船越刚信的长剑,必须从重量和长度上考虑。要他选的话,他会选那把九节鞭或大刀。不过,以葛平的腕力,用九节鞭只怕难有长力,何况他已经击败了三个日本人了,权衡之下,还是刀更合手一些。

他刚想站起身,秦力田按住了他:“先看看吧,葛平不一定会输。”

秦力田做了几年官,大约眼光也退步了,可是既然他这么说了,大概没什么大碍吧,不管怎么说,就算葛平是抗日份子,船越刚信看在他面上,恐怕也会网开一面。他坐在椅子上,心里打算着如何为葛平说说情。秦力田在学校里虽然和葛平相处得不太好,可也是同学一场,总不会害他的吧。

葛平握剑在手,抖了个花,道:“小日本,来吧。”他所长的唐手并不注重兵刃,这剑术是从中华武士会的国术馆里学的,那也已经过改良,去除了过多太过花哨的动作,因此看上去也很朴实。

船越刚信双手握剑,举剑齐眉。这是剑道中的“正眼”,是个起手招式。他有点为葛平担心,只希望他不要太轻易败下阵来。

船越刚信嘴里忽然发出裂帛般一声,两脚一错,人极快地到了葛平跟前。

剑道本身很讲究步法,船越流剑道已经吸收了许多中国剑术的招式,大师兄真是个天才。象船越刚信这一招,几乎没人看见他脚步的动作,他已欺近了葛平身边三尺。这样的动作根本不好看,但非常实用,象空手道的侧踢,踢不出教门弹腿的花式,来来去去只是一招,但长度、力量上都胜过了弹腿。在持久战时,可以会不敌弹腿,但这样在极短时间里爆发出来的力量,弹腿不能望其项背。船越刚信的这一步也如此,人平平地在地面移动,取的也是一直线,简直如影随形,整个身体都移上前去。在最短时间里发挥出最大的力量,这就是空手道的精髓吧。也正因为片面强调速度和力量,所以日本武术越来越讲究一击必杀,也有点那种程咬金三板斧的味道。可如果是他在和船越刚信对阵,他能支持多久?

葛平一定没料到船越刚信的速度快到这样,他的剑反手一格,几乎是千钧一发之际,一下格住了。

剑刃和刀刃格在一处,火星直冒。他的脚下也因为挡不住船越刚信这般大力,正在后退,碾子碾得结结实实的地上,被擦出两条深沟。

败了!

他喊着:“葛兄,快弃剑吧,你败了。”

葛平咬着牙,忽然,他叫道:“我绝不做亡国奴!”

“锵”一声,他的剑断成两半,船越刚信的刀却没有停,一挥而过。

在围成一团的人群的惊呼声中,葛平的头颅冲天而起,血涌如泉。

湖边,一株不知什么树挂了稀疏几片黄叶。他端起面前的酒杯,看看湖心的月亮。

“明天,你就得走了吧?”

葛平笑了笑,道:“是啊。”

“葛兄,你为什么要去关外?少帅一退,那儿可是日本人的地盘了。再说,明年我们要毕业,放弃了不免太可惜。”

葛平逼视着他,道:“老华,你想不想把你们中国改变一个样子?”

他笑了:“你不是中国人么?什么叫你们中国?”

葛平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抓起酒瓶,人站直了,飞起一脚,正踢在树上,那棵树也重重地抖了抖。

“唐手!王琦夫子所传唐手!”

他虽然练的是国术,却也知道,那是王琦所传的高丽武功。尽管与中国的功夫同出一源,却与国术有很大的不同。

“正是,华兄,高丽亡国奴葛平,不敢称天朝大国为父母之邦。哈哈。”

葛平端起酒瓶,对着瓶口喝了一大口,他的声音也带着点讥讽,让他不由自主地感到羞愧。

“自甲午年大院君卖国,朝鲜已亡。一个亡国奴,有什么资格在别人的国土上醉生梦死?哈哈,我只是亡国奴!”

葛平大口大口地喝着酒,他一把夺下他手里的酒瓶,放在石凳上:“葛兄,抱歉,我不知道。”

葛平低声吟着:“宁做舜臣死,不为昰应生。”(李舜臣是明万历年间,朝鲜统制使,为抗日本入侵,于万历二十六年战死于露梁海峡。李昰应为甲午年间大院君,当时朝鲜王之父,亲日派。)忽然,伸手一挥,“嚓”一声,瓶口如被利刀砍过,平平地被削下一块来。

好一个手刀。他暗自赞叹。葛平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泪水:“华兄,我不愿做亡国奴。”

“是。”他的心底也一热,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笑道:“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哈哈。”

酒在胸中燃烧,只是,他却并不觉得热。既然自号虚斋,大概也只是个冷血动物吧。他不由有点自嘲地想。当那一瞬间的心热过后,最后的笑声,也更像是在打哈哈了。

重阳那天,他带着弟子们去登高。说是登高,其实是去城西一座没多少高的小山上走走。那座山腰上有一所道观,观主是个炼过内家拳的好手,他想把弟子们带去见识见识,另外,他也想尽量把那些即将湮没的拳路整理出来。

快到西门处,是一大片空地。以前,各地来的打把式卖艺的很多,现在是战时,别地多半一片萧条,这里相对而言比较平静,反倒比前些年更热闹了。

一个弟子忽然叫道:“华老师,那里有人在卖拳。”

一堆人围成一个大圈,不时发出叫好声。这里武风甚盛,民间多半有会家子,能来卖拳的,多半得有两下子,不过他也不想看那些市井气过重的胸口碎大石之类,便道:“走吧,我们去看看道长去,叫他指点你们两手。”

刚走过那堆人前,忽然在人丛中那出一声惊呼,也掩盖不了“啪”一声响。

手刀!

卖拳的也有掌削砖块,但那砖块多半是在醋里泡过的红砖,都酥了,只是种障眼法,可是,这声音,他听得出,那是手刀,唐手中的手刀!

他挤进人群,只见当中是个光着膀子的汉子,蹲在地上,面前,竖放着一块青砖。已裂成两半,切口平滑如刀削。这汉子一抱拳,道:“列位,请了。”

那是要钱的意思,看客一下散了大半,只有几个人扔了些小钱。那汉子蹲到地上拣着钱,他叫道:“葛兄!”

那人有点诧异地抬起头,他尽管自认已修至喜怒不形于色,但还是有点失态地冲上去,一把抱住那人,叫道:“哈,真是你!”

葛平也一下笑了:“华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他一把拉住葛平,道:“走走,喝酒去!”

葛平笑道:“那你也该让我穿好衣服吧。”他这才注意到,葛平还光着上身。他道:“那快点。”

等葛平穿好衣服,他拉着葛平便走。一个弟子在身后道:“华老师,我们去不去青云观了?”

他扭头道:“你们自己逛逛吧,我们明天去。”

酒过三巡,他也觉得有了两分酒意,道:“葛兄,今天见了你的手刀,可比那时精纯多了。”

葛平道:“见笑见笑,我这点三脚猫功夫,真是愧对王琦夫子,也愧对中华武士会的师兄弟。不过也不敢妄自菲薄,我的手刀曾砍死过两个……人。”

他的心里不由翻了一下。毕竟,这后院住了一小队日本兵。他小心地道:“那一年你没有毕业就失踪了,听说九一八以后你加入了东北义勇军,是吧?”

葛平挟了一块肉吃了,笑道:“你消息倒灵通。不过队伍早让皇军打散了,我现在是个卖艺的江湖人,不然也不会来投奔你。你呢?”

他不语。难道说自己为了建设皇道乐土而在日本人手下做事么?他岔开话题,道:“秦力田也在这里。”

葛平撇了撇嘴,道:“我见过他。”

他有点想笑。这个话题岔得不好,在燕大,葛平就和秦力田处得不好,扯到秦力田,怪不得他会不屑。可是,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不会像十年前葛平离校前一天的坦诚了。

十年了。在烽烟遍地的年代,他这十年来的生活一直都还平静。只是,十年的时间,足以把热血都冷却成冰。

“葛兄,你到底想来这儿做什么?”

又喝了几杯闷酒,他端起酒杯,装作敬酒的样子,努力让自己不至于像一个密探。

“华兄,你是要追问我么?”

他喝了口酒,想要掩饰自己的不安。的确,他有点担心,不为别的,只是担心葛平会对船越刚信不利。船越刚信是大师兄的儿子,单单这一层关系,就比秦力田还要亲近。可是,要他向船越刚信告密说来了个义勇军,他也绝不会做的。

葛平大大喝了口酒,道:“好吧,我告诉你,我还是光复军的一员。虽然我们这支队伍在关外站不住了,可是我的心没有冷。”

葛平的眼亮得吓人。他有点慌乱,道:“说这些做什么,喝酒喝酒,喝完了睡觉。”

葛平把杯子往桌上一墩,道:“华兄,我这么个败军之将,本来也不该厚着脸皮逞什么英雄,可是,我还是想把自己这条不值钱的命赌上一把,就算没有人会说我是第二个安重根,那我也是第一个葛平。”

他看看门窗。关得很好,晚上,士兵一向只在后院值勤,不会来前院的,而弟子也正在武场里练功架式,就算葛平大叫也未必会有人听到。

“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以为你主持的只是一个武道研究会么?事实上,你这儿的后院,是个军火库。四乡百里,也只有你这儿算最平静,船越刚信成为附近的几个支伍的辎重据点,我们和友军的几次突袭都被船越刚信破坏了。”

他不再喝酒。他也知道葛平想求自己的是什么了。

“你想炸军火库?”

葛平有点鄙夷地一笑:“你变了,我看错你了。”

他有点羞愧,可多少也有点坦然:“不,我并没变,我只是不希望死人。”

“强盗在你们的国土上烧杀掳掠,你居然还说不想看到死人?你难道希望中国成为第二个朝鲜么?”

他喝了口酒,坚定地说:“至少我没见到死人。”

葛平颓然坐倒,忽然提起杯子,大口大口地喝着。

门上,响了几下。他道:“谁呀?进来吧。”

进来的是船越刚信,身后还跟了两个持枪的士兵。船越刚信一进来,就向他鞠了一躬:“虚斋师叔,听说您有一位故交是唐手高手,刚信不嫌冒昧,前来做个不速之客。”

葛平的脸没有变,只是嘴唇有点抖动,看着他时又带了点鄙夷。他知道,葛平的心里一定是气愤和绝望。他想说,他并没有向船越刚信报告葛平来的消息,可是,葛平会信么?

葛平冷冷一笑道:“少佐真客气,亡国奴葛平,说什么高手。”

“日韩合并,我们早已是同胞了,葛兄不必客气。葛兄难得来,请务必赏脸,明日在武场指教一二。”

这话很客气。他的心里不禁一阵颤抖。他说他“没见到死人”,但他听说过,船越刚信抓到过一个会武术的游击队,把这俘虏当活靶子给士兵练刀法,最后拖出去的时候,那尸首浑身上下没一块完整的皮肉。

他刚想向船越刚信求求情,葛平的鼻子里却哼了一声,道:“好吧,少佐大人是本地的最高指挥官,葛平一个高丽棒子,哪里敢说半个不字。”

葛平站起身,道:“少佐,葛平与旧日好友多年不见,请让我与他道别。”

“请。”

葛平端起杯子,道:“华兄,请。”

他忙站起身,举起杯子,刚想说不客气,葛平把杯子一倾,酒一下子倒了出来。

象血。象火。

葛平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衣服,率先走出门去。门外,那两个持枪的士兵已经在等着了。船越刚信向他一鞠躬,也转身出去了。

他呆呆地捏着杯子,耳边,传来葛平断断续续的长吟:“宁做舜臣死,不为昰应生!”

“我绝不做亡国奴!”

他的眼里,泪水渐涌。当年那个亦歌亦哭的葛平,现在,已经是一具血洒武场,身首异处的尸首了。而写过“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这样诗句的汪先生,已经成为南京政府主席,却在与那些强盗携手共建王道乐土。

“葛兄,我负你。”他在心里默默地念着。也许,葛平到死,还有种被出卖的愤怒吧?他看了看身边的秦力田,秦力田脸上却带着点笑意。

葛平的头在地上,像一块无生命的石头,脸已苍白得像石头,眼眶却瞪得欲裂。死不瞑目。他到这时,才明白这个成语的含义。

“混蛋!”

一个年轻人跳了出来。

在这时跳出来的人,是要有很大的胆量的,他正想把他叱回去。船越刚信这一刀虽然看上去狠,但他知道,此时他自己也收不了手。剑道不像空手道,空手道有“空手无先手”的说法,剑道却是讲究先发制人。葛平的反抗太强,他不愿弃剑,使得船越刚信的刀力量加大到一发不可收拾,所以,他明白船越刚信未必是成心要杀葛平的。按理说,葛平是敌方间谍,在战时完全可以一枪枪毙他,给他一个公平决斗的机会,也并没错。

他用这些理由来说服自己,可越来越觉得这些理由太过软弱,无法说出口。不过怔了一怔,又听得一阵惊呼,他看见船越刚信的刀从那个年轻人肩头收回来。那个年轻人的右臂掉在地上。

他再也无法忍受,猛地站了起来,想要大喊。秦力田拼命拉着他,小声道:“不要冲动,不要冲动,虚斋兄,让皇军处理吧。”

人们在骚动。船越刚信从衣袋里掏出一块白色丝巾,细细地擦着“赤胆”,不卑不亢地说:“诸位,这个死者乃是重庆伪政府的间谍,皇军对他已是仁至义尽了,他是咎由自取。若有人对这人表示同情,那就是他的同党。”

他看着船越刚信优雅地用一块丝巾抹了抹沾血的刀刃。那把长刀上马上又滴血不沾,如一泓秋水。可是,那种做作的优雅,更让他愤怒,他只觉心头的怒火在燃烧。

人群中有个人喝道:“中国人难道是让你们随意宰杀的牲畜么?”

“大多是。”船越刚信大声说道,威吓地看着人群。在他的目光下,不再有声音了。秦力田大约觉得有点煞风景,拉着他的手,站起身来喊道:“皇军万岁!大东亚共荣圈万岁!”

他机械地举着手,木然地张着嘴,无声地应和秦力田的欢呼。他听到发自于那些看客中,先是稀稀拉拉的,接着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声。他的眼前模糊成一片。

“你们回去吧。”

几个弟子有点不知所以地看着他。一向他对弟子的练功很严厉,今天一反常态,也让他们摸不着头脑吧。他笑了笑,道:“今天我想清静一下。”

散去了弟子,他闩好门,向后院走去。

长谷川昭弘轮到今晚站岗,还吊着三角带,一见他,道:“虚斋先生,你好。”

“你好。”他微笑着,像是要走过他身边。在交错的一瞬间,他的手一翻,手臂一把格住了长谷川的脖子,用力一扳,随着“咯”一声,长谷川的脖子一下长出一截来,人也倒在一边。

他看看四周。换岗还有一阵,他从长谷川身上摸出钥匙,打开门,把长谷川的尸体拖了进去。

堆得满满的,都是弹药。他抓了几个子弹,用随身带来的老虎钳拧开了,把火药倒在带来的一个小铁盒里,又用指甲抠去了盒底的蜡。

盒里是浸在煤油里的白磷。煤油流完,大约要五分钟,有这五分钟,足以让他出城了。

他安排好,推门出来。

门外没有人。

他有点想笑。对于葛平来说难于登天的事,对于他来说简单得象是举手之劳。

他刚想锁门,忽然有人用日语喝道:“什么人?”

他回过头,船越刚信正站在后院门口,狐疑地看着他,几个士兵已经拉开枪栓。

门还虚掩着。他笑着说:“船越世兄,是我。”

从船越刚信身后,秦力田像鬼影子一样钻出来,上前一边拉住他道:“虚斋兄,你怎么这么糊涂!我告诉少佐今天可能葛平会有同伙会有所行动,万没想到竟然是你……”

他一把推开他,啐了他一口:“汉奸!”

一边的几个士兵“哗”一声上了刺刀。他们虽不懂汉语,但那些被他们杀掉的中国人,用这两个字来骂他们的中国朋友时他们大约也听惯了。

秦力田委屈地抹了把脸,道:“虚斋兄,冷静点,你再这样,只能对你自己不好。快向少佐认罪吧,我们对得起大师兄么?”

他不再理他,甩掉了外衣,站在门口,背着手,看了看天。

月光如水。这如水的月光,照着的,也是几万里大好河山。

他平视着船越刚信,一字一顿地说:“中国人华虚斋,向船越少佐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