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之属《阿给》
接到幺女的电话,急忙收拾读了一半的书和刚展开的工作,赶回家。小妞小学六年级,很快就不再需要爸爸在旁边了,得抓紧机会多陪陪她。牵着她的手,周日下午,春寒料峭的淡水老街上仍人潮络绎,细雨纷纷中伞尖总是抵触着伞尖,行人中似乎有一些熟悉的脸孔交错过往。雨中行路,有一种寂寞又凄苦的表情。
复习功课般,父女俩边走边吃从前吃过的东西,鱼酥、铁蛋、虾卷、冰激凌,又在半坪屋买了糯米肠搭渡轮去八里,我仿佛要她牢记那些店家,我们一同走过的街道,一同尝过的那些滋味。有几次,全家人一起在河边晚餐,欢喜聊天,看淡水河夜景。雨点不断斜飞进渡轮里,好冷,搂着她,望河海交界处迷茫得有点混乱,有一点未知的慌张。
“爸爸,我们回家了。”小妞惦记着功课还没写完,仰头看见到处是阿给的店家招牌,觉得好奇:“爸爸,什么是阿给?”“你吃过呀,五年前我带你在‘文化阿给’吃过。五年前妈妈和我带你来的,还有邱展贤叔叔、潘筱萍阿姨。”那时候太太还健康,可以每天陪女儿。
阿给发迹于淡水,是日文“あげ”的音译,即“油揚げ”(油炸豆腐皮);做法是挖空油豆腐,填进略微炒过油葱、肉臊的冬粉,再用混合了胡萝卜丝的鱼浆封口,蒸熟,淋酱料食用。
这种油豆腐包冬粉源自淡水真理街那家“老牌阿给”,乃第一代店东杨郑锦文女士在一九六五年发明;起初只是想俭省剩下的食材,竟变通出特殊的料理办法。那是一个蜕变的年代,这一年,美援终止;WHO宣告台湾为全球第一个疟疾根除地区;这一年台北“故宫博物院”开幕,形成传奇般的道统象征,乡愁式的符码;这一年,琼瑶小说改编成电影,开启了台湾“三厅式电影”时代。
那是一个蜕变的年代。阿给出现的翌年,台湾戮力推行“中华文化复兴运动”,中华饮食文明在这里集合,正好遇到“经济起飞”“自力成长”,中小企业主将台湾人的客厅当工场,创造出第一波经济奇迹;全球第一个加工出口区在高雄成立;杨丽花歌仔戏通过电视,从此轰动江湖。
阿给的材料都很廉价,做法却费时费工;豆皮讲究鲜嫩,鱼浆须真材实料,冬粉之炒、浸要到位,酱料的调味得准确。酱料形同阿给之灵魂,有自信的店家都独门特调;有的甚至发展出阿给酱,独立贩卖,用以蘸各种食物。文化阿给的酱料加了沙茶,听说周杰伦读淡江中学时常来吃。
老牌阿给清晨五点多开卖,真羡慕淡水人,每天有这种早餐。阿给虽是日语发音转化而来,却无日本料理的影子。本质是一种豆包;形式较接近酿豆腐,又不太像,盖酿豆腐仍是豆腐,所夹的馅为肉末;而阿给仅留存油豆腐皮,内馅为冬粉。老牌阿给的豆腐皮比较厚,接近油豆腐。要之,无论油豆腐皮、冬粉都显平淡,需要酱料提味、入味,最后淋上的酱料益显重要。那淋酱料同时包含了甜、辣、鲜、咸之味,冬粉经此一淋,丰富了味道,也更加嫩滑可口。内行的吃法还冬夏有别:冬天吃阿给配鱼丸汤,夏天则配冰豆浆。
全台湾的阿给多集中在淡水,最好吃的淡水阿给集中在真理街,从捷运站步行到真理街短短距离,会经过许多古迹:偕医馆、小白宫(清代淡水关务司官邸)、牛津学堂、淡江中学、姑娘楼、马偕故居、沪尾炮台和荷兰人在一六四四年建立的红毛城。如此这般,阿给连接着深刻的人文掌故美。
阿给带着海口人的生活滋味。如果是黄昏来吃阿给,不妨顺便在失恋桥看夕阳。淡水在清末仍为国际大港,是日落的方向。啊,记忆沉落的方向。往事总以日落的速度消逝。在少年时代,曾专程到沙仑海水浴场弄潮,如今这海水浴场已关闭多年,我也全然遗忘同游的友人。
我的阿给经验都连接了家庭生活。二〇一二年四月,太太还在广州住院治疗,小妞已经一个多月不见妈妈了,她不曾离开妈妈这么久。忧虑幺女太压抑自己的害怕,努力想方设法要陪伴她,我试着谈妈妈的病,她似乎不愿多谈,很快转移话题。她已经快到了青春期,蠢动着叛逆情绪在欲爆未爆间。
我和我的小女儿跟阿给有一个约会。太太下次若再去住院,我决定较周详地规划,早晨就带她出发到淡水,先到真理街吃阿给;然后畅游真理大学、红毛城、马偕故居、渔人码头、沙仑海水浴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