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之属《米筛目》

奚密发电邮说暑假带加州大学学生来台,上一门台湾文学课,学生抵达当天,她想宴请他们一行二十六人,要我帮忙订餐馆,也邀我参加。可惜太太生病,无心也无暇参加餐会。每天忙碌不堪,竟忘了联络,倏忽过了两个多月,猛然想起,奚密又回美国了。上次餐叙是四年前的夏天?奚密、张诵圣返台,我带她们去吃“呷二嘴”的米筛目冰,至今仍记得她们欢喜赞叹的形容。

米筛目是台湾传统米食,尤流行于客家庄,乃“粄”的一种形式,源自广东大埔,香港呼“银针粉”,马来西亚叫“老鼠粉”,米筛目闽南语为bí-thai-ba°k,“筛”、“苔”音近似,台湾很多商家的招牌遂写成“米苔目。”

做法是用在来米磨成米浆,脱水后加入太白粉蒸凝成团,经过铁擦板的筛洞,擦出粉条,掉落滚水锅中煮熟,即是米筛目。须注意掺太白粉不可多,否则口感太粉。

粄条的制作工序亦然,初制成形状宽扁似手帕毛巾;米筛目则是细圆,两端尖细。两者的制作相似,烹法相同,口感一样,要紧的是都必须当天制作当天吃。

米筛目可汤可炒,前者用猪大骨、鸡骨熬成高汤,加入韭菜、葱、油葱、香菇、虾米、豆芽、猪肉丝等配料;后者则用相同配料炒制。尤其油葱,可谓炒米筛目最重要的伴侣,公馆乡“福乐面店”的米面之广受欢迎,靠的是涂妈妈手制油葱酥,成为顾客信赖的经典味。

专程去美浓“合口味”“美光粄条店”吃炒粄条,经过永安路、中山路口的敬字亭,一则故事忽然涌上脑海。听说祖父笃信文字神圣,书写有文字的纸张不可任意丢弃,必须集中在敬字亭焚烧以示敬重。母亲曾说,因为祖父敬重字,你们兄弟才会都读到博士。我没有问她怎么只隔代庇荫?父亲呢?为何就没被庇荫而每日花天酒地?我几乎不曾见过父亲,更从未见过收集大量字纸焚烧的祖父,他们的事迹如烟缥缈,不如一盘炒粄条实在。

炒粄条到南洋之后称炒粿条,用深色酱油、鱼露、辣椒酱炒制,常见的配料有韭菜、豆芽、鸡蛋、芥蓝、虾仁,或蟹肉丝、血蚶,浓色黑酱,委实是火辣辣的尤物。

多次去吉隆坡,Rita知道我不吃酒店里的欧式自助早餐,曾清晨带我寻到巷弄里的炒粿条,端上来时盘子犹冒着烟,粿条弹劲极佳,虾仁鲜美,蛋液熟度准确,令周围的空气显得慷慨。我也曾在槟城汕头街“亚龙炒粿条”、五岔路“姐妹炒粿条”大快朵颐,深深着迷于那盘粿条里透露的镬气,那种中华料理才有的爆发力。

粄条须用存放半年以上的在来米制作,取老米油脂稀少,所制的粄条较有嚼劲。台湾粄条以新埔、美浓两地为尊,所谓“北新埔,南美浓”,新埔多以纯米制作,叫“粄条”;美浓则常添加地瓜粉或太白粉,唤“面帕粄”;闽南人则称之为“粿仔条”。纯米所制米香较浓,较软烂,适合以高汤制成汤粄;添加地瓜粉或太白粉则较具弹性,耐于翻炒,可制成干粄。

画家谢孝德强调:“米筛目的材料必须百分之百是米,才会好吃。但现在的米筛目都混进其他非米的成分,吃到肚子里,可能还是一条条的,不好消化。”显然是北客胃肠。

我常吃的米筛目是新屋“信宏鹅肉老店”和中坜“全家福”,前者连接着家族聚餐;后者近“中央大学”,是常款待来访朋友的餐馆。最近邀请作家来校评审文学奖,即宴于此处,林黛嫚、陈义芝、杨泽、蔡素芬都赞美炒米筛目,我得意扬扬,好像那盘米筛目是我炒出来的。

米筛目比粄条多了一种吃法:加糖水即成为甜品。“呷二嘴”冬天卖米糕,夏天卖米筛目,炎炎夏日吃刨冰米筛目,一阵阵清风吹拂心坎里。这是台湾的特殊吃法,用姜、黑糖熬煮甜汤,搭配冰镇过的米筛目和刨冰,单纯得像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