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六一居士传》翻译——皮皮作文网

【题注】

《六一居士传》是欧阳修自传，然题面虽为“传”，却并非是记叙性的传文，而是一篇借议论以抒情的散文。行文不仅“美”而且“真”，确乎如涟漪层层，波澜荡漾;虽多唱叹，出以曼声，不为狂涛海啸;然疏淡安详之中，又非止水如镜，而是时有微风飘忽，吹皱一池春水。

文中，六一居士谈“轩裳珪组”和“忧患思虑”“二累”，旨在求得“三宜去”；此前还列“四典故”，深表对“五物”之喜，说明了“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

原文

六一居士初谪滁山①，自号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将退休于颍水之上②，则又更号六一居士。

点评：欧阳修开篇介绍了自己的两个别号，“醉翁”以及“六一居士”。“醉翁”乃庆历六年被贬滁州时的自号；“六一居士”则为熙宁元年退居所用。滁州有滁山，颖州有颖水，恰好迎合了作者晚年想摆脱世间烦扰、寄情山水的思想。

客有问曰：“六一，何谓也？”居士曰：“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③以来金石遗文④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五种钟情之物，欧阳修高雅情趣立现）客曰：“是为五一尔，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客笑曰：“子欲逃名⑤者乎？而屡易其号。此庄生所诮畏影而走乎日中⑥者也；余将见子疾走大喘渴死，而名不得逃也。”（客未尽之言乃“处阴可以休影，处静可以息迹”。而“处阴”“处静”隐喻息影林泉，摆脱物累世虑；对于欧阳修来说，便是辞官归田）居士曰：“吾固知名之不可逃，然亦知夫不必逃也；吾为此名，聊以志⑦吾之乐尔。”客曰：“其乐如何？”居士曰：“吾之乐可胜道哉！方其得意于五物也，泰山在前而不见，疾雷破柱而不惊⑧（语本《鹖冠子·天则》：“一叶蔽目，不见泰山；两耳塞豆，不闻雷霆。”）；虽响九奏⑨于洞庭之野，阅大战于涿鹿之原⑩，（出自 《庄子·至乐》：“咸池九韶之乐，张之洞庭之野。”）未足喻其乐且适也。然常患不得极吾乐于其间者，世事之为吾累者众也。其大者有二焉，轩裳珪组⑪劳吾形于外，忧患思虑劳吾心于内（较之官场繁多的事务，官场复杂的争斗更劳人心神），使吾形不病而已悴，心未老而先衰，尚何暇于五物哉？虽然吾自乞其身于朝者三年矣一日⑫天子恻然哀之赐其骸骨⑬使得与此五物偕返于田庐庶几⑭偿其夙愿焉。此吾之所以志也。”客复笑曰：“子知轩裳珪组之累其形，而不知五物之累其心乎？”居士曰：“不然。累于彼者已劳矣，又多忧；累于此者既佚⑮矣，幸无患。吾其何择哉？”于是与客俱起，握手大笑曰：“置之⑯，区区⑰不足较也。”

点评：客主问答的体例出于汉大赋，这种形式，使文情顿生波澜、起伏荡漾，变板滞为活泼多姿，化沉闷为轻松流走，借问答而层层推进。让“畏影而走乎日中”这一十分含蓄的悟道之言，能引人寻绎，耐人咀嚼；也以一句“置之，区区不足较也。”将一场内容严肃的对话结束得轻松活脱!如此构局，可谓谋篇巧妙、结撰精心、文思缜密。

已而叹曰：“夫士少而仕，老而休，盖有不待七十⑱者矣。吾素慕之，宜去一也。吾尝用于时⑲矣，而讫无称⑳焉，宜去二也。壮犹如此，今既老且病矣，乃以难强之筋骸，贪过分之荣禄，是将违其素志而自食其言㉑，宜去三也。吾负㉒三宜去，虽无五物，其去宜矣，复何道哉！”

点评：欧阳修以“六一”命篇，中心意旨却并不在于表现作者晚年徜徉琴棋书酒之间的至乐，而在于表明亟于辞官归老的心情；结尾“三宜去”，才是此篇的归趣。前面写“六一”之乐，只是一种向往，一种追求；这种“乐”只有在辞官归老后才能变为现实。预想“六一”之乐，旨在求得“三宜去”之早日得到理解和实现；把“三宜去”安排在结尾处，更能感动人心、引起同情，求得皇帝的“恻然哀之”。

熙宁三年九月七日，六一居士自传。

注释：

①初谪滁山：庆历六年（1046），欧阳修被贬为滁州知州，时年四十岁。

②将退休于颍水之上：熙宁元年（1068），欧阳修在颍州（今安徽阜阳市）修建房屋，准备退休于此。

③三代：指夏商周。

④金石遗文：指欧阳修所收集的钟鼎和石刻文字的拓本。欧阳修撰有《集石录》，为在国现存最早的著录金石的专著。

⑤逃名：避名声而不居。

⑥畏影而走乎日中：《庄子·渔父》说：“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举足愈数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身。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

⑦志：记，标记。

⑧“泰山”二句：以为心有专注，不闻外物。

⑨九奏：即“九韶”，虞舜时的音乐。

⑩阅大战于涿鹿之原：《史记·五帝本纪》记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隧擒杀蚩尤。

⑪轩裳珪组：分指古代大臣所乘车驾，所着服饰，所执玉板，所佩印绶，总指官场事物。

⑫一日：一旦，终有一天。

⑬赐其骸骨：比喻皇帝同意其告老退休。

⑭庶几：大概，差不多；或许可以。

⑮佚：安逸，安乐。

⑯置之：放在一边。

⑰区区：形容事小。

⑱不待七十：古代规定官员七十岁退休（“致仕”“致政”），欧阳修写本文时为六十四岁，所以用他人也有不到七十岁就告退的作为自解。

⑲用于时：指出仕。

⑳无称：没有值得称道的政绩。

㉑违其素志而自食其言：违背自己的平生志向而说话不算话。欧阳修早在皇祐元年任颍州知州时，已萌归田退休之意。后在《归田录序》中明确表示了“退避荣宠，而优游田亩”的心愿。素志，一向的志向。

㉒负：具有。

参考译文

六一居士最初被贬谪到滁州山乡时，自己以醉翁为号。年老体弱又多病，将要辞别官场到颍水之滨颐养天年，便又改变名号叫六一居士。

有位客人问道：“六一，是什么？”居士说：“我家里藏了一万卷书，收集抄录夏商周三代的钟鼎和石刻文字的拓本一千卷，有一张琴，有一盘棋，又经常备好酒一壶。”客人说：“这是五个一，为何（说‘六一’）呢？”居士说：“加上我这一个老头，在这五种物品中间老去，这难道不是‘六一’了吗？”客人笑着说：“您大概是想避名声而不居的人吧？因而屡次改换名号。这正像庄子所讥讽的那个害怕影子而跑到阳光中去的人；我将会看见您（像那个人一样）迅速奔跑，大口喘气，干渴而死，名声却不能逃脱。”居士说：“我本就知道名声不可以逃脱，也知道我没有必要逃避；我取这个名号，姑且用来记下我的乐趣罢了。”客人说：“你的乐趣怎么样呢？”居士说：“我的乐趣可以说得尽吗!当自己在这五种物品中得到意趣时，泰山在面前也看不见，迅雷劈破柱子也不惊慌；即使在洞庭湖原野上奏响九韶音乐，在涿鹿大地观看大战役，也不足以形容自己的快乐和舒适。然而常常担忧我不能在这五种物品中尽情享乐，因为世事给我的拖累太多了。其中大的方面有两件，官车、官服、符信、印绶从外面使我的身体感到劳累，忧患思虑从里面使我的内心感到疲惫，使我的身体没有生病却已经憔悴，人没有老，精神却已衰竭，还有什么空闲花在这五种物品上呢？虽然如此，我向朝廷请求退休已有三年了，(如果)某一天天子发出恻隐之心哀怜我，同意我告老退休，让我能够和这五种物品一起回归田园，差不多就有希望实现自己素来的愿望了。这便是我记述（我的乐趣）的原因。”客人又笑着说：“您知道官车、官服、符信、印绶劳累自己的身体，却不知道这五种物品也会劳累心力吗？”居士说：“不是这样。我被官场拖累已经劳苦了，又有很多忧愁；被这些物品所劳累既安逸，又庆幸没有祸患。我将选择哪个呢？”于是和客人一同站起来，握着手大笑说：“放在一边吧，区区小事是不值得比较的。”

然后居士叹息说：“读书人从年轻时做官，到年老时退休，往往是有不到七十岁就告退的人。我素来羡慕他们，这是（我）应当离开的第一个原因。我曾经被（当朝）任用，但最终没有值得称道的政绩，这是（我）应当离开的第二个原因。壮年时尚且如此，现在既年老又多病，凭着难以支撑的身体，去贪恋过多的功名利禄，这将会违背自己的平生志向而说话不算话，这是（我）应当离开的第三个原因。我具有这三个应当离开的原因，即使没有这五种物品，我离职也是应当的，还要再说什么呢！”

熙宁三年九月七日，六一居士自己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