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冢》全文阅读_作者:王珂
锲子 长街打马识故人
自金岛之案破后,黎斯带着白珍珠回到了北海,很快进入青州境内。青州定阳县内,黎斯同自己的部下吴闻回合,白珍珠原先因为师碧然的事一路上心有忧伤,但到了青州后,见识到了青州这方天地里的各种新鲜事物,也就很快好奇高兴起来,拉着黎斯逛这逛那。
黎斯对于白珍珠真个服了,这一天黎斯借了个公事在身的由头把白珍珠推给了无辜的吴闻,暗中嘱咐吴闻联系定阳县令昆金,派人将小丫头送回金州,交予轩辕善。
两个多时辰,黎斯无聊地在大街上来回闲逛,等着吴闻的消息。定阳县乃青州重镇,毗邻北海,衔接青州诸城,可谓水陆相衔之枢纽,当年黎斯拜会青州康王时,依稀记得康王派有大将镇守定阳,但是哪个将军,黎斯却想不起来了。
黎斯正想着,一仰头,看到一支人马队伍。为首兵勇身穿橙红色甲胄,这是青州康王治下军队所习穿的甲色,兵勇之后是一位骑马的威严将军。这个将军黎斯先前在康王府见过——骁勇将军唐九观。唐九观脸颊微微带紫,在军队时曾有人送予“紫面豹子”的勇名,二十年前东妖国人偷袭青州时一战成名。他一连击破东妖五座王营,逼得东妖王狼狈逃回北海另一头。唐九观即得康王周邈赏识,加官晋爵,更被派遣至定阳县镇守定阳这一青州东边门户,可谓倚重。
唐九观瞅着黎斯,他也认出了黎斯,当年唐九观还有另外几名官员曾邀黎斯喝酒。
黎斯脸上带笑,这边唐九观下了马,黎斯这才看到唐九观身后还有两顶小轿,应是唐九观内眷,有一名中年妇女和几个丫鬟侍奉在侧0
“黎兄多年不见,怎么突然来了定阳。不过既然来了,就一定得到我府上喝一杯啊。”唐九观虽然长得吓人,但还是当年沙场里豪爽耿直的性格。
“我也没想到会在定阳县碰到唐兄,不过公务在身,没法去唐兄府上。只能等交了差,再去唐兄府上讨酒喝了。”黎斯听到不远处轿子里传来轻微的咳嗽声,问唐九观道,“有病人?”
“内子陪我回乡祭祖,不小心染了风寒,没事。”唐九观缓缓望向那边轿子里,目光里闪过一抹异样神色。
黎斯道:“既然唐夫人有病,唐兄还是早点回府吧。黎斯改日拜会。”
黎斯拱手,唐九观重新上马,一行队伍浩浩荡荡出了定阳县。
黎斯望着渐渐消失的队伍,收回目光。过了未时,不知道吴闻将小丫头送走了没有,黎斯看到旁边有茶社,准备进去喝杯茶,刚走一步,突然感觉到身后一条人影蹦了出来,接着一团白色物体袭向自己额头,黎斯回手一招风驰电掣捏住了袭来的物件,是一团白纸。再看那蹦出来的人影,不是正在哈哈大笑的白家小姐白珍珠又是哪个?
“你,你不是走了吗?”黎斯脱口说。
“哼!就知道是黎大哥安排那个小笨蛋捕快想将我送走的,告诉你黎大哥,我不想走,我要留下来。”白珍珠仰着头,目光坚定地望着黎斯。
黎斯苦笑:“你玩了这么多天也该够了吧,你堂兄轩辕善也托人送来口信让我送你回去。白小姐,听话,回去吧。”
“我……我……”白珍珠小心地偷瞥黎斯,脸颊不自觉一阵绯红,突然气嘟嘟地说,“我就喜欢留下,就要留下,没原因,就是喜欢!”
“捕头!”不远处传来了吴闻的声音,吴闻远远避着白珍珠走来,显然在这小丫头手里吃了不少苦,黎斯心知肚明地拍了拍吴闻的肩膀,吴闻一脸委屈地看着黎斯,摇头说,“捕头,事我办不了。这可比让我捉拿江洋大盗难多了……”
“小捕快,你嘀咕什么!”白珍珠掐腰大喊,标准凶妇姿势。
黎斯收回手,突然发现捏在自己手心里的白色纸团有红色印记露了出来,黎斯吃了一惊,打开纸团,但见白纸上只有两个大字,似因时间匆忙,而写得十分凌乱——救命!
“救命?”吴闻诧异地念出声来。黎斯仔细看这两个字,虽然凌乱,但不难看出字迹秀洁,应该是出自一位女子之手。而白纸上的红色印记,应该是血,血迹犹新。
“丫头,你在哪里找到的这个纸团?”黎斯转向白珍珠,白珍珠也看到了用鲜血写出的救命二字,不敢再嬉笑,指着长街说:“我从路中央捡来的,但没看到是谁扔下来的。”
黎斯一时默然,他看着白珍珠指的那块地,正是方才唐九观内子小轿所停留的位置,黎斯再想起轿中唐夫人有气无力的咳嗽声,渐渐将白纸重新折叠好,放入怀里。
“丫头,想不想去喝酒?”黎斯笑了笑,问白珍珠。
“好啊,青州牡丹红最出名,味美香醇。”白珍珠想着,不自觉舔了舔嘴巴,吴闻那边小声说:“原来还是个酒鬼。”
白珍珠作势就要扑上去跟吴闻拼命,黎斯挡在两人中间,继续说:“酒鬼有何不好,可知世间多少英雄想成为酒鬼,却又不敢。”
第一章 幽幽唐院魅光影
十月初二,青州定阳县东郊,唐府。
唐府一片灯火辉煌,黎斯同白珍珠、吴闻坐在唐府花堂之上,酒水已经摆满了桌子。
“黎兄,久等了。”花堂外传来了唐九观爽朗的笑声,笑声洪亮,但黎斯似总觉这笑声并非那么自然,黎斯站起迎接唐九观,道:“黎某守约而来,呵呵,来唐府讨碗酒喝。”
“黎兄哪里话,你来我唐府,就是令唐府蓬荜生辉。”唐九观当先坐下,黎斯三人相继而坐。唐九观热情地开始往黎斯同白珍珠碗里夹菜,介绍着青州特产名菜。因为靠近北海,青州菜肴里主要以海鱼为主,一道碎粉银虹,长白的鱼身上用特制的如冰似雪的银粉丝将鱼体分割成数十段,每一段的烹制方法都不同,或辣或甜或苦或酸,总之是一饱口福。
白珍珠喜欢死了这一桌子青州特色名菜,大口大口吃着。倒是黎斯吃得不多,他目光一直望着门外——方才分明听到唐九观吩咐丫鬟去请夫人同小姐,但一去多时没有回来。
终于,丫鬟回来了,陪同她来的并非是唐夫人或者唐小姐,而是另外一名绿裙丫鬟。
绿裙丫鬟看到了花堂里的客人,恭敬地行礼,而后悄悄在唐九观身后说了几句。唐九观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对黎斯道:“内子身体依旧不适,怕一身病气扫了大家兴致,就不出来了。我那丫头唐玲,这会儿正照顾她娘。”
黎斯眼中闪过片刻的失望,随即面上重新挂带笑容,同唐九观痛饮一番。
戌时,酒席散去,唐九观亲自将黎斯三人安排在了唐府东跨厢房,然后才告辞回了书房。黎斯的厢房在院子最里面,往前分别是吴闻同白珍珠的房间。
“捕头,见不着唐夫人,怎么办。”吴闻摇头说,“唐夫人好像一直病着,而唐九观表面上也丝毫看不出端倪,难道其中有误会?纸团,也许不是从唐夫人轿子里扔出来的。”
黎斯没说话。白珍珠仔细看着黎斯,也没说话,心里却打定了一个主意:平日里老是被黎大哥照顾,自己就是他的一个累赘,说不定,这次可以帮一帮黎大哥。
唐府内院,乃是内眷休息居住的地方,一般男人自然不能随便进入,黎大哥进不去,但自己乃是女儿身,没那般忌讳。即便真被人逮住了,也可以说是迷了路,应无大碍。
白珍珠想好了所有步骤,早早回厢房睡下了。亥时之后,白珍珠偷偷从房间里溜出来,她早早跟黎大哥要来了那写有救命二字的白纸藏在怀里,这时再摸了摸确认还在,白珍珠踮着脚尖就出了东跨厢房。
先前白珍珠已经打听了唐夫人居住的院子,这时径直而来。头顶昏黄清凉的月光洒下来,周围寂静无声,让白珍珠一颗心脏咚咚地打鼓,不觉有些害怕,但想到黎大哥,白珍珠还是咬牙继续往前走。
不远是一个红漆拱形门,里面是一个雅致幽静的院子,拱形门上悬一院匾,上书——蝶恋阁,唐夫人就住在里面。白珍珠轻轻推了推院门,院子里静悄悄的,白珍珠只看到院子角落里大片大片的黑暗,里面像是涌动着某些异样的东西。白珍珠小跑来到了院里的正房外,小力的敲了敲门。
“唐……唐夫人?”白珍珠左右看,小声地对着房间里说,“我捡到了你丢下的纸团,来见你了,唐夫人?”
白珍珠继续喊了两声,但门缝里只看到黑咕隆咚一片,一点人的声息也没有。白珍珠越发觉得身后院子里的黑暗里似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她不由回过头,背靠着门看着院子里,那门竟吱呦一声向里面开了。
“呀!”白珍珠叫出来,赶紧又捂住自己的嘴,房间里面黑漆漆的,白珍珠心脏跳得更快了,唐夫人就在里面,只要进去就可以问清楚这纸团究竟是不是唐夫人扔出来的,那样就可以帮到黎大哥了。虽然心中恐惧,但不知怎样的一股力量支持着这个胆小的少女,她终是走了进去。
先前唐府丫鬟说过,因为唐夫人身体有恙,所以唐九观一直同夫人分房睡,唐九观睡在书房,所以这蝶恋阁里的就只有唐夫人。卧房里摆设简单而雅致,梳妆台、桌子、古色古香的鼎器和花瓶,白珍珠的目光渐渐适应了黑暗,也大致看到了卧房里的布局,她走向了卧房最里面的大床旁。床上,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正背对白珍珠而眠。
“唐夫人。”白珍珠不敢太过靠前,怕吓到唐夫人,就站在远处喊了几声,但唐夫人一直未醒转。白珍珠走到床侧,又喊了几声,唐夫人还是没有回应。
这时白珍珠注意到在唐夫人的床头摆着一个奇异的木盒,盒表面画着怪异的花草图案,花草中似隐藏着一张人的脸,自小对任何事都好奇的白珍珠不由将手伸向木盒。
白珍珠抓起了木盒想打开,但转念想想又觉得不好,如果被黎大哥知道了,一定会责怪自己。于是白珍珠打算重新将木盒放回床上,倏然发现原本侧向墙壁的唐夫人竟不知不觉间转过脸,一双黑幽的眸子盯着白珍珠。
“对……对不起。”白珍珠慌忙解释,手忙脚乱,木盒脱手落地。
“啪”的一声,白珍珠连忙蹲下身想捡起木盒,一双眼睛却瞪大了——木盒被摔开了,露出了木盒里的物事,那是一截血淋淋的人手,鲜血流转在手腕处像是一抹诡异的笑容。
“啊!”白珍珠声嘶力竭地惨叫,昏了过去。
“砰”!一道人影也冲进了卧房,是黎斯。白珍珠心里打个什么算盘,黎斯早就察觉到了,跟自己要了留有血字的纸团,而且还能早早自个回房睡下,这小丫头一定有了鬼主意。于是,黎斯注意着白珍珠的举动,看着她溜出了东跨厢房,又进了唐夫人居住的蝶恋阁,而后黎斯又在门外听到了白珍珠的惨叫声这才冲了进来。
黎斯看到了昏迷的白珍珠、瞪着空洞双眼的唐夫人,自然还有那一截人的手掌。黎斯蹲下身抱起白珍珠,有丫鬟和家丁闻声而来,不多会唐九观也来了。
“唐兄。是珍珠在唐府迷路,我出来寻她,走到唐夫人院外时听到了珍珠的惨叫声,所以冲了进来,结果……”黎斯解释着,唐九观点头,走到唐夫人身前,呼唤道:“喜娘……喜娘!”
唐夫人名曰刘喜娘,唐九观呼唤了多次都不见唐夫人醒来。黎斯一旁看着,道:“唐兄还是先请大夫来吧。”
半个时辰后,定阳县内最出名的几个大夫都被请来了,几个大夫先后检查了唐夫人的脉象症状,都是一个劲摇头。
唐九观不耐烦地抓起一个老郎中问:“我夫人究竟怎么了?”
“大人,您息怒。尊夫人的病,在下等实在束手无策。”老郎中还有同来的几名大夫都是这般诊断,老郎中解释说,“尊夫人身体无恙,没有任何病状,而且脉象稳定,但就是醒不过来……老朽等也无能无力。”
“庸医!”唐九观随手将老郎中扔了出去,其余大夫也是狼狈逃出。黎斯对唐九观道:“唐夫人的病症倒有些像是我以前听闻过的一种奇病异症。”
“什么病?”唐九观紧张地盯着黎斯,黎斯微微叹息一声:“这种病名叫‘死人病’,乃是神亡而肉体尚存,表面同活人无异,可食可睡,就是不会醒来。”
“喜娘怎么可能突然得了这种怪病。”唐九观猛地摇头,“哪个庸医说的。”
“他不是医生,是个仵作。他也是我的老朋友,老死头!”黎斯答道,唐九观却身体一震——天下第一仵作、第一死医的老死头他是听闻过的,据传他做仵作前曾拜天下各数名医为师,俱习得真传,即为仵作,更是神医。
唐九观失落地坐在床边:“这种病能治吗?”
黎斯摇头:“不能,除非是她自己救自己,将消失的心智重新唤回,否则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她。”
“黎兄出去吧,我想跟内子待一会儿。”唐九观不看黎斯道。
黎斯本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话到嘴边又都重新吞了回去,此时任何话语都是苍白无力的。
卯时已近,天色微露鱼白。蝶恋阁内,黎斯恍若有了同白珍珠相同的感触,在这院子一角,似有一双隐藏的眼睛在盯着自己,黎斯蓦地回头,一点凄白色瞬间消失在了枯树山石间。
第二章 蝶恋阁中藏旧事
十月初三,辰时,天气转阴,暗色如同大幕的乌云遮挡在定阳县唐府头顶上,让整座唐府处于一种窒息的环境里。白珍珠昏迷几个时辰后悠悠转醒,发现黎斯守在自己床头,“嘤咛”一声扑进黎斯怀里大哭起来。黎斯看着像孩子一样痛哭的白珍珠,说:“好了,都过去了。”
“我看到一只血淋淋的手。”白珍珠记起昏暗卧房里那只血淋淋藏在花草木盒里的手掌,还有唐夫人空洞幽森盯着自己的目光,不觉整个人颤抖不已。黎斯安慰了好久,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是吴闻,吴闻身后还有一位四十岁上下的美貌妇人,装束看上去是唐府中人,却不似一般人。
“捕头,这位是唐府王总管。”吴闻给黎斯介绍,妇人名叫王翠,在唐府担任总管一职,起先唐府总管一职是属于王翠相公的,后来相公病故,唐九观记挂他的好,于是就继续让未亡人的王翠继任唐府总管。
王翠见黎斯走出来,行了一礼道:“黎大人在唐府内还有何需要都可以来找王翠。”
“多谢王总管周到。不知唐兄现在如何?”黎斯问王翠。
王翠脸上现出难过神情,说:“老爷还是在蝶恋阁里,不出来,也不让人进去。”
“闪开,别挡我的路。”东跨厢房不远地方传来了女子愤怒的喝声,王翠微回头看了一眼黎斯,走出跨院。黎斯迟疑了一下,也跟了出来。
跨院外的青石桥上,一名身穿红色衫裙的女子指着面前两个丫鬟正在怒斥,王翠走了上去,柔声说:“小姐,你做什么。”
黎斯心中明白了,这红色衫裙的女子便是唐府小姐,唐玲。
方才唐玲一直背对黎斯而立,现在转过身来,黎斯发现唐玲脸上挂着一块黑色的面纱,遮挡住了脸上大半的容颜,只露出了一双眸子。唐玲看王翠来了,不再理会丫鬟,直接问王翠道:“王姨,娘病了,为什么不让我进蝶恋阁里探望娘?”
“小姐,你别着急。”王翠摆摆手,让一众丫鬟离开,才对唐玲说,“阻拦你进蝶恋阁的不是这些丫鬟,是老爷。”
“爹?难道他到了今时今日还忘不了那个女人,为了她甚至不让我去见娘。”唐玲咬着嘴唇,王翠见唐玲面色不对,赶忙说:“并非如此。老爷是怕你见到你娘的病状会伤心难过才不让你去见的,小姐,老爷他是想……”
“哼,他如何想,我最清楚。”唐玲转身下了青石桥,抬眼正好瞅见了不远处的黎斯,唐玲目光里闪现过一丝迷茫,很快离开了。
“她一定是样子丑死了,才会用面纱遮面。”白珍珠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黎斯身后,吴闻也跟来。黎斯笑笑不置可否,唐家小姐以面纱遮面虽然怪异,但黎斯并未放在心中。
三人回到了东跨厢房,吃过早饭。吴闻问:“捕头,唐九观不出来,唐夫人又得了病,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黎斯将写有救命血字的白色纸团打开,脑子里也在千转百回。唐家夫人留血书救命,自己随即来到了唐府,但在当晚,唐夫人便得了不死不活的怪病。一切来得有些过于巧合,还有那一截血淋淋的手掌——谁的手掌,又是谁留在了木盒里?
“等。”半晌黎斯吐出一个字。
“等?”白珍珠此时不想在这唐府待了,“黎大哥,你要等什么。”
“等唐九观。”黎斯慢慢说,“等他来找我。”
早饭过后,黎斯就一直待在自己厢房里,寸步未离。而白珍珠也不敢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跑过来找黎斯,昨夜惊吓过甚,白珍珠没过多久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安睡多时后,白珍珠被一阵敲门声吵醒,黎斯还坐在房间里原来的位置,似许久一动未动。黎斯站起身开门,门外站着的是唐府总管,王翠。
王翠施礼:“黎大人,老爷有请。”
“哪里?”
“蝶恋阁。”
蝶恋阁里已经摆下了一桌酒菜,唐九观一语不说,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而后长吁说:“黎兄,这酒好辣啊。”
“越苦越辣的往往才是最好的酒。”黎斯言罢,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白珍珠看着两个大男人一来一去地喝酒,也不多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黎斯。
“啪”!唐九观将酒杯放下,看着黎斯:“黎兄,昨夜在木盒内发现的半截手掌已经确认了,属于内子的贴身丫鬟凤儿。”
“我注意到那半截手掌掌心处有一枚荷叶形状的青色胎记,可是由此断定了凤儿的身份?”黎斯记得这凤儿的名字,乃是昨天酒席所见的绿裙丫鬟。
“没错。”唐九观眉头蹙起,“我虽然在定阳境内,但暂时不想让官府掺和进来,毕竟是我唐府的家事。不过我派人找了一整天的凤儿,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所以唐某有个不情之请。”唐九观举杯说,“请黎兄帮我找到凤儿,解开木盒藏手的谜团。”
“蒙唐兄看重,黎斯定当竭尽所能。”
“多谢。”
窗外的树影婆娑,像是一只摇曳的手臂。白珍珠似听到了一阵怪音从外面传来,白珍珠悄然站起来,来到窗边。窗外一丛黑树下,有个白色的影子站在那里,冷幽幽射来一缕冰寒目光。
“啊!”白珍珠尖叫一声,黎斯一步跨来:“怎么了?”
“树下有人!”白珍珠指给黎斯看,但只有树影摇晃,哪里有什么白影。
东跨厢房,黎斯和白珍珠回到了房间,那边吴闻早就守在房里了,见黎斯来了,关紧了门。
“可有收获?”黎斯问。
“有。”吴闻说,白珍珠这才知道原来吴闻被黎斯悄悄安排出去打探唐府内的消息,他花了些银两从唐府丫鬟、家丁那里打听来了一个诡异的消息。
“什么消息,你快点说。”白珍珠虽饱受惊吓,但一颗万事好奇的心却永远改变不了。
吴闻小声说:“这唐府先前是唐家祖宅,唐九观二十余年一直住在这大宅里。而唐夫人刘喜娘现在居住的蝶恋阁,几年前住着的是另外一个人。”
“谁?”
“唐九观的二夫人,杜蝶。”吴闻停顿一下,继续说,“这二夫人原本是在唐九观同东妖国一战成名后娶回来的,大约是十四五年前。听丫鬟说,二夫人杜蝶美若天仙,深得唐九观宠爱,而唐九观的宠爱却招来了妒忌。”
“你说唐夫人?”
“嗯。”吴闻点头,“后来在杜蝶所居住的蝶恋阁里不明不白地发生了一场大火,所有人都安全逃了出来,唯独一个人。”
“杜蝶。”白珍珠接口说。
“对。”吴闻说,“大火扑灭后在废墟里找到了杜蝶的骨骸。那之后不久,原来侍奉过杜蝶的几个丫鬟先后得了怪病,没几年就先后离开了人世。
“而这个怪病,跟唐夫人的病症一模一样。”吴闻一字字说。
“死人病。”黎斯动容了。
“唐府人暗地里都说那是死去的杜蝶所下的诅咒,诅咒当初害死她的人。”吴闻说完。
“唐夫人也被诅咒了。”白珍珠想明白了其中关系,转头看着黎斯说,“那是不是说,害死杜蝶的是唐夫人?”
黎斯没理会白珍珠的话,他的目光从窗户的缝隙间瞅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黎斯纵身冲出窗户,那白影飘悠悠向外而去。
吴闻也跟了出来,黎斯拦住吴闻说:“看好珍珠。”话落,黎斯跟随白影冲了出去。
白影远远近近似指引着黎斯一路向前。黎斯目光如炬,那白影似是身形不大,一转进了前面拐角的一个院子。
黎斯看到了院门口凄红的门板,随即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从院中传出。
第三章 魑魅魍魉诅生死
蝶恋阁,黎斯冲了进去,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少女,少女穿着一袭绿色衫裙,面上围着黑纱,正是唐家小姐唐玲,方才黎斯跟踪而来的素裙人影却寻不见了。唐玲伸手指着前面,不远处,那一丛黑郁的树林里,一具尸体悬挂在一棵枯树上,脸色铁青,舌头伸出,尸身随着夜风微微转动,转眼面向黎斯这边——却是丢去了半截手掌而后失踪的唐夫人贴身丫鬟,凤儿。
“她,她来了!她不会放过我的!”唐玲泪水从黑纱中流出,黎斯静静站立了一会儿,走到树林边凤儿的尸身下。
“别哭。”黎斯转头,看到了脸色铁青的唐九观。唐九观身后是王翠,王翠的脸色同样难看得很,王翠扶起了唐玲,又来了两个丫鬟架着唐玲走出了蝶恋阁。
唐九观死死盯着凤儿的脸颊,仰首望着苍穹:“黎兄,你可相信这世间真有魍魉界?”
“魑魅魍魉乃心生,心生恶魔则地狱无处不在。”黎斯对答唐九观,同时仔细观察凤儿尸体。凤儿尸体整齐,唯独少了左边半截手掌,衣衫左角湿漉了一小块,上面还沾染着某些白色晶体。
“凤儿是被人所害,唐兄,应该让衙门介入了。”黎斯缓缓说,唐九观微微闭眼道:“好吧,明儿一早我就派人去定阳县府找昆金。”
十月初四一大早,定阳县县令昆金就带着一众捕快来到唐府,取证询问后,将凤儿的尸首连着半截残手带回衙门存证。
唐九观跟昆金交谈过后,就一脸疲惫地回了书房,外面的诸多事务交由了唐府管家王翠。
“王总管,唐府可有冰块,我这小朋友突然很想吃冰镇西瓜,真是多事。”黎斯微笑望着王翠的同时,悄悄给白珍珠使了一个眼色。
王翠点头说:“唐府有一个冰窖,专门用来存放寒冰。”
“好。”黎斯点头,跟王翠别过。接下来,黎斯嘱咐吴闻偷偷跟着王翠。
一个时辰后,吴闻回来了:“捕头,我看到丫鬟们进了冰窖,没多会就取出了冰块。”
“好,记得在什么地方就行了。”黎斯点头说。
白珍珠一脸好奇又带点兴奋地望着黎斯:“黎大哥,你是不是有了线索啊,告诉我,快告诉我吧。”
黎斯笑而不语,轻轻点了点白珍珠的额头。
凄红的院门、黑郁的枯树、旋转晃动的尸体,还有那一双死不瞑目的双眼……眼光落在自己身上,恍似那惨死的凤儿睁开了嘴,直挺挺的尸体从枯树上飘落下来,一步步走了过来。
“啊,不!”唐玲从噩梦中惊醒,这已是昨晚开始她连续做的第三个噩梦了,每一个噩梦都离不开那充满死亡气息的蝶恋阁,每一个噩梦里也都有惨死的凤儿。
唐玲昨晚不顾唐九观的阻拦,打算趁夜潜入蝶恋阁里探望母亲,却偏偏进去蝶恋阁里就看到了悬吊而亡的凤儿,唐玲被吓坏了。现下四周的窗户和门都紧紧关闭着,但唐玲依旧觉得有冷风渗透进来,吹在自己背脊上,说不出的一阵阵阴森冰寒。
倏然,唐玲感受到了一股气息,冰冷潮湿地吹打在自己的脸颊上,她一点点回过头,同床之侧,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凝望着唐玲。那张血脸渐渐靠拢过来,还有一只断成两半截的人手,鲜血汩汩从断裂的手掌里流淌,浮动在黑色的皮肤上。
“救命!”唐玲惨叫出声。
“小姐!”王翠第一个冲了进来,实际上从昨晚上开始王翠就一直守在了唐玲卧房外。唐玲接二连三的噩梦更让王翠觉得心里不安,现在唐夫人得了怪病,老爷心灰意冷,若小姐再出点意外自己如何对得起唐家。
“小姐,没事了,那只是个噩梦。”王翠按住挣扎的唐玲,唐玲自始至终脸上都挂着那块黑色面纱,低低地哭泣。
“是她,是她!七年前她就要杀我,没有杀成,却毁去了我的一张脸,让我无脸见人。现在她又来了,先杀死了凤儿,又诅咒娘得了那醒不来的怪病。现在,她终于要找我来了。王姨,我好害怕啊!”
王翠眼里也是湿润,紧紧抱着唐玲说:“诅咒根本不存在。即便有,诅咒也不会落在你身上,它只会找那些罪有应得的人。”
“我是不喜欢杜蝶,但我没想让她死,没想让她死啊。但她死得那么惨,她一定是变成恶鬼回来报复我们,诅咒我们。”唐玲一个劲地自言自语,眼神渐渐变得慌乱而恐惧。
唐九观晚饭时露了一面,跟黎斯聊了几句,同黎斯三人吃过晚饭又回到了他的书房,仅仅两三天时间,唐九观已经消瘦了一整圈。
黎斯三人在东跨厢房等到戌时左右,离开了厢房,向着吴闻探查好的冰窖方向而来。
黎斯在路过一个偏院时,闻到了一股烟尘味,靠近了看,才发现是有个小丫鬟偷偷在烧纸钱。丫鬟嘴里嘀咕着说:“凤儿姐姐,唐府里你对小杏最好,现在你走了,小杏不知道怎么办才能帮你,只能给你烧点纸钱,让你黄泉路可以走得顺利。凤儿姐姐,你……保重,也保佑小杏。呜呜……呜呜。”这丫鬟唤做小杏,小杏说到最后,只剩下了呜呜的哭声。
黎斯没再停留,没多会,三个人来到了一座石门前。
石门上挂着一把铁锁,却未锁起,想来这冰窖内无甚值钱东西。黎斯、吴闻和白珍珠鱼贯进了石门后,发现有一间狭小的房间,有简单的桌椅摆设,然后房间里头是另外一扇厚重的石门。黎斯和吴闻推开石门,其间还有一扇木门。三重门户隔绝开了同外面气息的混杂,保持了冰窖内常年冰寒的冷气。
木门后就是一条向下的石梯,黎斯三人一直向下,来到了冰窖里。
唐府冰窖自非普通人家冰窖可比,占地左右足有几十丈,按照冰槽分列,最大冰槽里盛放着人高大小的冰块,冰槽相接,一眼望去,也有四五十个。冰窖边缘还搁放着一些精致的冰匣子,里面盛放着各式各样的冰雕模型。
黎斯对吴闻和白珍珠说:“我在死去的凤儿衣角上找到了小块的冰晶,现在这时节衣衫能沾染上冰晶的地方并不多,唐府估计就只有这冰窖可以办到。”
“啊,那凤儿一定曾经被关押在冰窖里,衣角才沾染了冰晶。”吴闻明白了黎斯的意思。
三个人分开来,在偌大的冰窖里仔细搜扫。白珍珠跟在黎斯不远的地方,不多时就对单一的冰槽冰块失去了兴趣,反倒是对边缘精致美丽的冰雕来了兴致,将冰雕一个一个看过,这些冰雕像是为唐府配菜而专门做好的特制底座。
“呀!”白珍珠突然叫了起来,黎斯赶紧过来,却发现白珍珠只是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一座冰鹰,黎斯再看,也发现了不寻常之处。
在冰鹰展翅的一边翅膀上有一抹殷红色,黎斯用手指轻轻沾了一点放在鼻尖,而后道:“血!”
白珍珠看着莹白之上的鲜红,不由一阵退缩,拉住了黎斯的手。黎斯拍了拍她的手,转目在冰鹰附近开始搜找,不多会儿,黎斯找到了一个空置的冰槽,里面有更多的鲜红色。黎斯望着冰槽:“想来凤儿曾经就被藏在这冰槽里。”
冰槽槽底角落,一小块白色掩在白色冰槽里险些被黎斯忽略掉,倒是细心的白珍珠发现了,捡了出来交给黎斯,这是小块白色的丝料。
吴闻道:“这丝料不属于凤儿,难道是凶手不小心留下的?”
“这丝料是干什么用的?”
“嘻嘻,原来黎大哥也有不知道的事。这是白素丝,白素丝只能用来做一种衣服,就是这十几年来在青州十分流行的白素裟衣,丝裟贴身,很漂亮很好看。”白珍珠说到漂亮的白素裟,眼睛发亮。
“吴闻说得对,这白丝不属于凤儿,但属于谁,又为何留在冰槽里却要再说。”黎斯将白丝收好,三个人又在冰窖里找寻了盏茶时间,再无收获。
黎斯三人离开冰窖,穿过木门来到石梯尽头的石门前,黎斯推门,瞬间脸色变得难看:“门被锁住了。”
第四章 冰天冰地缥缈音
黎斯用外衣紧紧裹住白珍珠的身体,那边的吴闻脸色也已经变成铁青色。三个人已经被关在冰天冰地的冰窖里足有三个多时辰了,丝丝冰寒就如同无数的蚂蚁涌进身体蚕食着你的意识,即便是吴闻这习有武功的年轻捕快也开始吃不消了。而这边的白珍珠脸色苍白得像是一张白纸,意识渐渐模糊,只用双手紧紧抓住黎斯的衣衫,喃喃说:“黎大哥,我是不是要死在冰窖里了。”
“别胡说。”黎斯心疼地看着白珍珠,渐渐拢出微笑说,“你忘了?你可是天不怕地不怕轩辕善的小师妹,你比那个怪物都厉害,怎会死。珍珠,你醒着,一定要让自己醒着。”
“黎大哥,我觉得好冷,冷得我好想睡觉。”白珍珠话语渐渐没了力气,黎斯大惊,将白珍珠坐直,双掌抵在白珍珠背后命门,将一股股热力内息传递进白珍珠的身体里。黎斯额头流出了冷汗,他自己心里也明白,这非是办法,自己的内力也有耗尽耗干的一刻,那时白珍珠如何救?没有人知道自己三人进入到了冰窖深处,若等到有人发现失踪,再找来此处,恐怕不是一个短时间可以办到。黎斯现在真个后悔自己过于大意,方才应该留吴闻守在冰窖外才对。
吴闻也扑通一声趴在地上,神智涣散,黎斯将他也扶着坐直,同样将内力过进他身体里。吴闻阻止黎斯说:“捕头,你不能这么做,这么做你会油尽灯枯的。”
“放心,离我油尽灯枯的一刻还远得很。”黎斯额头的汗珠越来越多,“现在你和白珍珠撑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
黎斯努力支撑着,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或者更久,直到自己内力空空再提不出一点内息来传送给两人,黎斯双手一落,无力地耷拉下脑袋。
“珍珠……吴闻……”黎斯的声音有气无力,他努力地抬高视线想看清楚同伴,但只看到白色冰莹的一片闯进自己眼前。黎斯一丝内息都凝聚不得,神智也渐渐变得浑噩。
不能睡,不能睡!黎斯无比清楚睡着后的结果,只有一个,死!他咬破自己的舌头,疼痛让黎斯恢复了些许的知觉,他抬起头,看到了面前的两个同伴,白珍珠和吴闻。吴闻在努力坚持着,而白珍珠却闭上了眼睛,呼出的气息明显弱了许多。
“珍珠,珍珠,醒醒!”黎斯摇晃着白珍珠,耳边微微嗡鸣间似听到了一阵奇异的声音,像是歌声,却听不出唱的什么,黎斯随着声音望向冰窖一头。
缓缓地,从冰白色天地里走出来一个朦胧的白影,黎斯努力想看清楚她的样貌,但偏她的样子越来越模糊,黎斯的眼前开始变得氤氲,身旁的冰槽竟也扭曲了形状,黎斯知道,自己快要达到内力的极限。而耳边,那奇异的声音又响起。
白影缓缓从白衣里伸出了一只手,一动不动地指着头顶,嘴里发出“咿呀”的声音。黎斯顺着白影目光看去,她指着的正是头顶的石门。
“你想说……门?”黎斯心里一阵剧烈跳动,白影望着黎斯,幽幽安静。而后她缓缓走上石梯。
白影消失在了门后,黎斯爆发出了求生之力,他猛地站起,用仅存的力量一只手拉着吴闻,一只手夹着白珍珠,一步步走上了石梯。
外面的世界已迎接了第二日的黎明,天气阴沉带雨。阴散的光芒射在黎斯三人的脸上,昏睡中极度虚弱的白珍珠缓缓睁开了眼睛:“黎大哥,你救了我。”
黎斯笑笑:“我救了你,我都不知道是谁救了我。”
黎斯三人相扶向东跨厢房走去,走到一半,唐府突然一阵熙攘,黎斯远远看见王翠急急从唐玲院里走了出来。黎斯问:“王总管,发生什么事了。”
“黎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刚才老爷一直在找你。”王翠目光里透露着难以掩饰的惧色,她抿了抿嘴唇说,“又……又有人死了。”
“又有人死?哪里?”
“还是……蝶恋阁。”
蝶恋阁里,唐九观面无表情地站在院中。不远处那片黑郁的枯树林里,其中一棵高树上悬挂着一具尸体,尸体似先前凤儿一般,少了半截手掌。尸体随风慢慢移转过面目,黎斯看到了她的面容,不由一惊,竟然是她。
悬枯树而亡的不是别人,正是昨晚黎斯瞧见偷偷在偏院给死去的凤儿烧纸钱的丫鬟小杏。小杏的舌头半伸了出来,眼睛暴出瞪着头顶,剩下的一只手保持着一个抓人的姿势,却不知小杏在临死前想要抓住的人是哪个?亦或者,根本就不是人。
“已经派人通知了昆金,他很快就来了。”唐九观转脸望着黎斯,他的面容冷峻。
黎斯也看着唐九观:“唐兄,跟我聊聊吧。”
门被关了起来,隔绝了世界,但内外的世界里唐九观似一如既往地孤寂。黎斯看到桌上有酒,还有空置的酒坛,知道唐九观又借酒消愁了。
“唐兄,能跟我说说杜蝶吗?”
唐九观嘴角先是抽动了一下,随即缓缓说:“杜蝶是我这一辈子少见的好女人,她美丽、善良,也很爱我。”
“但她死了。”黎斯说。
唐九观嘴角又是一阵抽搐,不自觉望向了对面墙壁上悬挂着的金刀,那是他驰骋沙场身随命存的伙伴,但已经许多年,它都没有杀过人了。唐九观觉得自己就像这把金刀一样,渐渐抖落了曾经的锋芒:“黎兄想说什么。”
“杜蝶死于一场大火,唐兄觉得是有人故意放的那把火吗。或者说,有人想害死杜蝶。”黎斯道。
唐九观倏然睁开眼睛,目光暗淡下来:“黎兄,我只能告诉你,我是爱杜蝶,她是我的至亲。但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是仅仅有她一个亲人,还有更多的人需要我。”
黎斯点点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看着唐九观低垂的左边肩膀,开口道:“我记得唐兄说过,每逢阴雨天气,你的刀伤就会发作,一经多年,可好些了?”
唐九观淡漠一笑,翻开长袖,露出了左边肩膀,肩膀上有一块形如黑色蜘蛛的旧刀疤,早已结痂,伤有碗口大小,足可见当时唐九观所经历的痛苦。唐九观轻轻摸着刀疤,道:“这是在沙场对阵东妖王所遗留的伤疤,要它好了作甚。留着它,至少可以让我记得我留了多少血才有了今天的我。”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黎斯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又停住说:“唐兄,你可相信杜蝶会回来报仇吗?”
“我……”唐九观欲言又止,终于他说,“我相信杜蝶是个好女人。”
“但现在她已经不是个人了。”
东跨厢房,黎斯回来了,吴闻守在白珍珠身边,这丫头身体已无大碍,只是身体疲乏,沉沉地睡去。
“捕头,唐九观怎么样。”
“唐府接连发生的命案还有唐夫人的病对于他的打击很大,让他整个人都很颓废。”
“也难怪,毕竟是他夫人,而且还牵扯到了多年前的另一个夫人,的确让人难以承受。”吴闻有些感慨地说。
巳时过后,定阳县县令昆金又风尘仆仆而来,对于唐府发生的接连命案,他显得无能无力,唯一从唐府家人口中探听出来的蛛丝马迹,竟是关于多年前的一场大火后的死亡诅咒。
昆金心急如焚,找到了黎斯:“黎捕头,一定帮帮我啊。”
“我帮你。”黎斯点头,从怀里取出了那一小块白素裟丝递给昆金。黎斯望着蝶恋阁,道,“去吧,昆大人。”
没多久,昆金回来了,脸上写满了疑惑,黎斯问:“唐大人如何说。”
“唐大人倒是认得这白素裟丝,说年前特意托人购买了一批,给唐夫人订做白素裟衣裙。”昆金说。
黎斯皱眉道:“唐夫人?”
“除了唐夫人,还有一个人也有这种白素裟丝。”昆金继续说。
“谁?”
“唐府千金,唐玲。”
文绣阁,唐家大小姐的闺院。
“我不要!”唐玲面戴黑纱,声嘶力竭地手持一柄尖刀,疯狂地刺拉。刚来到文绣阁外面的黎斯听到唐玲的叫声,跟昆金使了个眼色,两人担心唐玲出事,齐齐冲进了闺房。
唐玲闺房里,王翠和两名丫鬟拼命地在拽拉着唐玲,但唐玲的力气出奇地大,拽着几人用铁剪刀狠狠地刺划着几件纯白色细薄如纱的长裙。唐玲大叫着:“我不要,不要这衣服,不要这白素裟衣,不要!”
“小姐,咱们不要了,扔了就好。你赶紧放下剪刀,可别伤了自己啊。”王翠尝试夺走唐玲手中的剪刀,唐玲猛烈地摇头,脸上涌出一抹诡异的笑容,很快笑容变成了哭容。
“恶鬼就是穿着白素裟衣!恶鬼就是穿着白素裟衣。我毁掉了这衣服,恶鬼就不会出现了,不会再来害我娘跟我了,对!我毁掉它,毁掉它。”
唐玲跟王翠争夺剪刀时,面上黑纱不慎飘下,露出了脸上红色的伤疤。一道两道三道伤疤横伏在唐玲左边脸颊上,像是几只血红色的虫子。
“我的面纱,我的面纱。”唐玲终于丢了剪刀,去捡面纱,惊慌失措地重新挂在自己脸上。
随即,唐玲又哭了起来,王翠将她搂在怀里。黎斯和昆金对望了一眼,这个时刻,他们不好在这里,两人离开了文绣阁。
昆金一个劲摇头:“唐家小姐现在变得疯疯癫癫了,这个如何是好。”
黎斯也没法对昆金多说什么,只是让他先将丫鬟小杏的尸体运回县衙黑屋子里,至于小杏不见的半截手掌,还是没有找到。
黎斯告别了昆金往自己厢房走,半路上看到了不少丫鬟收拾了一些大大小小的包袱正往这边走来。黎斯走几步过去问包袱里所包何物,丫鬟们告诉黎斯,定阳县今年出了水灾,相邻几个村的村民已经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了。而唐九观本身也是东瓯村人,惦念着乡亲,于是这几月便叫王翠按时给县衙负责灾情的衙官捐助一些钱粮衣物,帮助灾民。而这些唐府丫鬟和家丁大多也是定阳人,虽然他们没多少钱,但还是可以捐一些多余的衣物棉被给灾民,于是都统一交由王翠,再转给县衙衙官。
黎斯听着丫鬟讲完,回到了厢房。
白珍珠已经醒来,还吃了两碗王翠送来的燕窝粥,精神看上去好多了,吴闻也一样,黎斯看着两人身体无碍,这才放下心来。
“黎大哥,杜蝶的诅咒真的存在吗?”白珍珠想着这几日唐府接二连三的噩遇,不由对那诅咒多了几分相信。
“说不准。”黎斯笑笑,“人间的事我尚且诸多不知,何况鬼怪魔神。”
未时,昨夜一场落雨后,天空终于出现了太阳,阳光变回温暖,白珍珠就不肯继续待在屋子里了,拉着黎斯同自己一起出来散步。
黎斯此时脑子里一团乱麻,想着小杏不见的半截手掌、凤儿衣角遗留的白素裟丝究竟属于谁、杜蝶的诅咒是否真的存在亦或者有个比杜蝶更可怕的背后黑手藏于唐府,还有那神秘的救自己三人性命于冰窖的白影人又是谁?她是唐府里的人吗,她又为何救自己……一条条、一缕缕残碎思绪将黎斯眉头拧出一个结。
唐府足够恢弘庞大,只庭院就有十二三座,亭台楼榭间美景不断,两人在唐府游逛了一整个时辰,白珍珠这小丫头终于才累了。两人沿着来路回去,走过唐府后院一个廊子时,黎斯听到了有人争吵的声音。
廊子尽头是个小院,小院旁边即是唐府后门。两个棕衣家丁就站在后门口,阻拦着某人进来,门外人苦苦求说:“拜托两位小哥,我有人命关天的大事想见唐夫人,求求你们帮我支应一声,谢谢了。”
唐夫人患了死人病,这个消息唐九观下了命令严禁外传。两名家丁互相看了一眼,他们自不能说唐夫人得了死人病,只得说:“我家夫人不会见你的,你回去吧。”
“不,不!”门外人撑住门板,不让家丁把门关上,哭喊说,“求求你们,就告诉唐夫人是二十年前帮助过她的一位故人想要见她,你们只要这般说,她定然会见我。”
“说了不会见你。”家丁推开门外人的手,想将门关上。
“慢着,放她进来。”两名家丁听得身后有人,转头,却是黎斯和白珍珠已经走到了他们身后。
第五章 梦魇
门终于打开了,黎斯也看到了门外人的脸,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妇人,面黄肌瘦,穿着一身破烂的布衫。
“你要找唐夫人刘喜娘?”黎斯望着妇人问。妇人偷偷瞧了黎斯一眼,点了点头。
“嗯。方才你说,二十年前,你帮助过唐夫人。真有此事?”黎斯再问,妇人还是点点头,黎斯继续问,“那你跟唐夫人是什么样的关系,你又帮了她什么忙?”
妇人紧张地望着黎斯,眼神躲闪,似在犹豫,黎斯也不着急,只是等着。终于妇人像是想好了,张嘴刚待要说,冷不丁从几人身后又冒出来一个人,却是唐府总管王翠。
王翠看了妇人几眼,神情突然起了变化,上前拉住妇人道:“张妈,你是张妈。”
那妇人也看到了王翠,脸上现出喜色:“王……王总管,我是张妈啊。”
王翠拉住张妈,握住她手转脸对黎斯说:“黎大人,这位张妈是我家小姐小时的奶娘。小姐出生时不吃任何人的奶水,当时急坏了夫人,后来多亏了找来了张妈,才解了燃眉之急。”王翠转脸又看张妈,说道,“这么多年夫人一直想要找你回来重重谢你,但一直找不到你。今日来唐府,张妈可是有事?”
“哎……”张妈先叹息一声,“还不是这场大水,家都被大水冲没了,我也变得无家可归,还有我那可怜的三岁孙儿,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还请唐夫人看在昔日旧情上,救老奴和吾孙一命。”张妈说着,已经跪下了。
王翠赶紧拉张妈起来,眼睛不觉红润了:“夫人从来惦记着你,放心,她一定会帮你。”
张妈跟着王翠去了,黎斯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久未说话。白珍珠拉了拉黎斯衣袖问:“黎大哥,你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黎斯回过神来,看着白珍珠一脸专注地望着自己,摸了摸鼻子笑说:“我在想今晚上吃什么。”
酉时,文绣阁。
唐玲蜷缩在自己的床上瞪着双眼看头顶的白色床幔,两天了,只要她一闭眼就会做那个相似的噩梦。先是凤儿血淋淋地出现,然后是娘面无表情如同死尸一样的面容,接着就是一个身穿白素裟衣的女子,站在凤儿和娘的身后,遥望唐玲。
唐玲看不到白衣女人的脸,却又觉得她并不陌生。她是谁,她是凶手吗?是她害死了凤儿,害了娘吗?唐玲心中恐惧、退缩,那白衣女子就会逼近,唐玲一个劲地退,退到最后碰到了一面冰冷的墙壁,墙壁里伸出了一双手,就那么把她拖进了里面,唐玲每每此时惊醒,额头满是冷汗。
门外的丫鬟又在一遍一遍敲打着门窗:“小姐,吃饭了,你多少吃点吧,要不身体熬不住啊。”
丫鬟的声音像是蚊子一样令人讨厌,唐玲抓起床上枕头扔在门上,大喊:“滚,滚,都滚!”
门外人影晃动,过了一会儿,丫鬟们见唐玲不开门,走了。文绣阁的卧房里重新陷入到一片死静里,唐玲感觉到了不自在,很不自在,像是有根锋利的梅花针刺在心口那般难受。
她四下里将卧房里转望了一遍,终于发现,桌子上放着一样东西。
七年前,唐玲出了一场意外,从山上滚了下来,锋利的石头划破了她的脸,在她脸上留下了三道无法泯灭的伤疤。此后唐玲变得十分敏感而且自卑,而她的文绣阁里再不允许一样东西出现,那就是镜子。唐玲不想看到自己被毁去的容颜。
而此刻,桌子上静静放着一面铜镜。
唐玲发疯似的从床上跳了下来,抓起铜镜狠狠扔在地上,铜镜被摔得变了形,唐玲继续冲上来用力地踹铜镜,似要将镜子踹得粉碎一样。倏然,她停住了所有的动作。
铜镜的镜光里,唐玲看到窗外有一个静默的影子站在那里。刚刚入夜的寒风吹得人影衣衫翻动,那翻动的形状跟自己在梦境里所见一模一样,是她……那个身穿白素裟衣的女人,她终于来了。
唐玲呼吸急促,一步步后退。那薄薄的窗户似受到了无来由的风力变得扭曲,向房间内凹陷,渐渐出现了裂痕。唐玲几乎看到了飘动的白衣,终于要来了,那可怕的诅咒终于还是来临了!
唐玲退到墙边,再无可退,耳边传来窗户震碎的声音。唐玲心灰意冷地闭上了双眼,猝然,唐玲感受到自己被一双手抓住了,紧紧地。
她低下头,一双手正从身后冰冷的墙壁里伸了出来,拽着唐玲,无所阻止地陷入了进去。
东跨厢房,唐府菜席一一上桌,最后上来的是一只白冰雕刻而成的蟠桃,桃口微开,里面阵阵浓郁香气传了出来。冰桃里装下金酥皮鸭,白珍珠已经开始流口水了。
白珍珠用筷子插开冰白桃桃口,一只烤得流油的金酥皮鸭出现在三人面前,白珍珠用筷子再一插,那酥皮鸭的鸭肚被稍微一碰,竟是自己摊开了,露出了肚内白凄凄、血淋淋的一样东西。
白珍珠只瞧一眼,再也忍不住转头大吐去了,房间内伺候的丫鬟惊叫得捂住了嘴。黎斯目光凝结,望着酥皮鸭肚内的东西,那是半截人类的手掌——这是小杏的残掌!
黎斯用筷子将手掌挑翻过来,问丫鬟:“这道菜你是从哪里端来的?”
“是……是从膳堂直接端来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丫鬟说话变得结巴。黎斯正自沉思时,一人匆匆走进了东跨厢房内,是王翠。
王翠一脸焦急脸色,看到黎斯,带着哭音道:“黎大人。小姐,小姐不见了。”
唐九观白天去定阳县城执行公务,还未回来,黎斯先自赶来了文绣阁。文绣阁唐玲的闺房内,一边窗户已经被毁坏,房间地面上扔着一把变形的铜镜,除此,房内陈设没有变化。
王翠叫来了伺候唐玲的两名丫鬟。两名丫鬟说她们从未离开过文绣阁,一直待在文绣阁外室小廊里等小姐出来吃饭,但等了好久唐玲都未出来,后来其中一个丫鬟听到了摔东西的声音赶过来一看,就发现小姐闺房的窗户被毁坏了,人不见了。
若想从文绣阁出去,必经过两个丫鬟所待的廊子,但丫鬟没有看到唐玲出去,说明唐玲应该还在文绣阁里。黎斯在唐玲闺房内寻找了多遍,而后站在房间中央,转脸面对那扇坏了的窗户,后退着一步步向后靠去,走没十步,黎斯背脊贴上了一面冰冷的墙壁。
这边王翠喃喃低语:“一定是她,是她不肯放过小姐。”
第六章 夜半无人凶魂现
入夜,唐九观回来后听说唐玲失踪,他立即召集了唐府所有人,搜查唐府每一个地方、每一个角落,甚至连一个老鼠洞也不放过。同时唐九观派人给昆金传去口信,让昆金在定阳县城内找寻一切可疑人物。
今晚的唐府注定了不平常,就当所有人都在忙碌寻找失踪不见的唐玲时,一个朦胧的白影出现在了蝶恋阁内,形似幽灵,轻飘飘进了蝶恋阁。
唐九观已经找寻过蝶恋阁,所以此刻蝶恋阁里没有家丁、没有丫鬟,不,或者有一个。唐夫人紧紧闭着双眼,平静的呼吸间不知她经历着一个如何的梦境,亦或者是同自己女儿唐玲一般无二的噩梦。
但现在,在蝶恋阁内,有一个白影就站在她面前,幽怨冰冷的目光凝望着她,嘴里喃喃地说:“刘喜娘,你该上路了。”
白影从怀里取出了一把锋利的短刀,摸准了唐夫人的心口位置,高高举起,猛地刺下。
“咚”!这一刀竟没刺穿唐夫人的胸膛,而是刺进了床板里,原来方才电光火石间,一人飞冲过来抱走了唐夫人,救下唐夫人一命。这人望着白影,轻轻说:“久违了,杜蝶。”
开口说话的人是黎斯,黎斯近前站着一位身穿白素裟衣的女子,虽然面带纱巾,但通过举止动作黎斯还是判断出了她的真正身份。她并非是死后变成冤魂回来报仇的杜蝶,而是装成杜蝶样貌衣装的另外一人,唐府总管王翠。
王翠明白黎斯已经认出了她,她干脆扯下面纱说:“你休想阻止我,我并非王翠,而是代替死去杜蝶来阳间报仇的使者。我要杀死这害人的罪魁祸首!”
王翠又要扑上来,黎斯轻轻一推,王翠被黎斯运带内力的一推竟没有推倒,只是后退两步,又举着短刀冲了上来。黎斯抱着唐夫人行动多有不便,只得喊:“唐兄,还不出来吗?”
“住手!”一声喝声传来,王翠手一抖,短刀落地。她转过头,门口站着的不是唐九观又是哪个。
“老爷,老爷……我……”王翠张开嘴,还未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眼泪已经扑簌扑簌地落了下来。
唐九观目光转到黎斯怀里的唐夫人脸上,摇头道:“王翠,你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王翠目光从唐九观脸上转开,望着地面上的短刀,咬住了嘴唇开口:“我杀她,你真不知为了什么?”
唐九观沉默。王翠笑了,泪水随着笑容滑落:“十八年前的东甄村,你同我说过的山盟海誓都忘记了吗。九观。”王翠对于唐九观的语气态度倏然变化了,变得柔情似水。
“那年东妖国派余孽滋扰青州边境,你亲自率领一支铁卫队击杀东妖余孽,但不慎在一处深谷里中了埋伏,肩膀被射中了毒箭,后来你同铁卫军走散,回到了东甄村。毒伤发作,你摔下马来昏迷不醒,是谁救了你?”王翠语气起伏,唐九观闭眼道:“是你。”
“我为你吸出箭毒,又连夜上山采了外伤草药医治你的伤口。第二天傍晚你终于醒了,醒来的你突然拉住了我的手,看着我,然后将我拥入怀里。我当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静静让你抱着,听着你沉重的心跳。后来的两个月,你跟我厮守在东甄村,你说这两个月是你这辈子最开心最幸福的时光,你宁愿用你的生命来替换这短暂的快乐。”王翠盯着唐九观的脸,慢慢再慢慢地说着,似要将每一个字都说入唐九观耳里,钻进他心中,“两个月后你走了,你说过会派人来接我进府。对吗?”
唐九观点头。王翠凄然一笑:“然后我等了半年不见你来,于是我去唐府找你。我期盼着你可以履行你的诺言,但我等来的就是她,将我赶出了唐府。”王翠手滑落,指着昏迷不醒的唐夫人刘喜娘。
“她甚至没有看我一面,家丁将我像打发要饭婆子一样轰了出来。我当时心存幻想,以为你并不知道这些情况,是她不想让我进唐府。可傍晚,我却收到了你托人送来的一百两纹银。”
“这件事我对不起你,你去的时候喜娘刚有了身孕,我担心喜娘腹中孩子出意外,所以只能委屈你。”唐九观面露愧疚之色。
王翠用手抹了一把泪水:“我当时抱着银子真想一死了之,但想到家中还有病重的爹需要侍养,我不可以死。但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我回到东甄村,却听闻了爹自杀的消息。还是刘喜娘做的好事,她派了打手去了东甄村,造谣说我是勾三搭四的浪妇,又让打手打碎了家中所有的东西,我爹气不过,就……自杀了。”王翠身体颤抖,“我恨啊。我失去了所爱的人,失去了唯一的亲人,接下来,我不想轻生了。我要去报仇,我要从刘喜娘手里夺走属于我的一切。
“为了能进唐府,我委身嫁给了大我二十岁的唐府管家。当我再一次见到你,我的一颗心似要裂开了一般,我以为我不再爱你了,对你只有恨,但偏偏事与愿违,我依然爱你。刘喜娘虽知道有我,但从未见过我,所以我可以安心地在唐府待下去,之后你发现了我,看到我已为他人妇,要求我将两人的事情永远藏在心里,烂在心底。我那时得不到你,于是我选择隐忍。后来相公得了重病,没过几年就走了,你感念有愧于我,便让我接任了唐府总管。九观,这种种,我可有说错?”
“没错。”
“我安心地在唐府担任了总管一职,我以为随着岁月流逝你终会再想到我的好。但几年后,你却迎娶回来了一位风华绝代的二夫人,杜蝶。哼,刚开始我也憎恨这个美丽的女子,但后来却渐渐觉得她有些可怜,因为真正可以在唐府只手遮天的是一个女人,刘喜娘。我那时才知晓,原来刘喜娘的娘家背景牵连到了康王周邈。周邈是刘喜娘后台,唐府内无人敢将她怎样,我也终于明白,多年前你之所以那般绝情,是怕得罪了刘喜娘,从而触动了刘喜娘背后势力的逆鳞。”王翠继续说,“了解到你的苦楚后,我似可以预见杜蝶的悲惨结局。果然,大火带走了她的性命,杜蝶死了,你跟刘喜娘变得更加疏远。”
“你是个好女人,杜蝶也是,我虽然可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怎奈却保护不了自己珍爱的人。虚名浮世,又有何用哉!”唐九观脸上刻画下了苍凉和悲感,显然王翠的话戳中了唐九观心底最软弱的那一角。
“九观,你应当清楚,七年前放火杀害杜蝶的人就是刘喜娘,也是她隔绝了我同你这么多年的情分。此时,杜蝶冤魂也找上了她,要让她偿还当年的血债。”王翠摇头道,“唐府命案就是杜蝶索命而来,若要救回唐玲保唐府无事,刘喜娘就必须要死!”王翠道完杀刘喜娘的前因后果,黎斯心头亦感觉到一阵压抑悲愤,何况此时当事的两人。
“我知你念在多年夫妻情分上不忍下手,让我来。”王翠捡起地上短刀,扑了上来。
“砰”!卧房门被撞开,吴闻连着定阳县县令昆金还有一众捕快而来,当中自还有白珍珠。
昆金对王翠说:“王翠,你方才已经交代了杀害唐夫人的前因后果,无论原因如何,你就是凶手。凤儿同小杏的命案根本不是杜蝶冤魂索命,也是你所下的毒手,是不是?”
王翠目光一阵迷茫,看着自己的一身白素裟,突然冷笑起来:“我杀的又如何,她们都该死。”
“你口口声声说你所做的都是为了唐九观,可真如你说得这样简单么?”黎斯盯着王翠。
“你什么意思……”王翠迎上黎斯目光。
“真若如此,或许你会想见一位故人。”黎斯转看向吴闻,吴闻缓缓退开身形,露出了藏在门外的一人,乃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
王翠见这妇人,不由脱口叫出:“张妈?”
第七章 是非曲折暗中蕴
张妈有些尴尬地在一群人中间看着王翠,低声应了一声:“王总管。”
“初在唐府遇见张妈时,当时王总管也在,说起张妈对于唐家小姐过去的恩情,王总管真情流露,当时黎某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王总管当时状态就似亲身受过张妈恩情一般。于是,我派吴闻悄悄拦下了张妈,并将唐府命案告知张妈,张妈听后表情惊恐,于是吴闻将其带回县府,在县令大人的协助下,张妈终于交代了所隐瞒的真相,也让十八年前一桩隐藏至深的秘闻被揭露出来。”黎斯望着王翠,王翠脸色一阵白一阵青死死盯着张妈,冷冷说:“张妈,你胡说了什么。”
“我……”张妈支吾着,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
“王总管方才针对唐夫人所说的旧事,一件件一起起让人心生怜悯。但在其中一件事情上,你却说了谎话。”黎斯缓缓讲出,“你所做的事情并非单单是对于唐九观的旧情难忘,更非你所说的对于杜蝶的同情。你所作所为更多的是为了另外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你的女儿,唐玲。”黎斯将谜底一字一字说出,在场人脸色都一变,即便先前知道真相的昆金同吴闻也忍不住变了色,而情绪波动最为激烈的自然还是唐九观。
唐九观像没听懂一样看着黎斯:“唐玲怎么……会是王翠的女儿,这怎么可能?!”
“如何不可能?”黎斯道,“这世界上有些事神鬼不可做,人却敢去做。你如果有疑问,不如问问门口这位张妈。”
张妈头垂得更低。唐九观声音颤抖地问王翠:“王翠,告诉我,你做了什么。”
“哼,纸永远是包不住火的,多年深埋心底的秘密总会有被人揭开的时候。既然黎大人已然查到了张妈,我也没有必要再隐瞒了。”王翠迎着唐九观目光,语气里带着一丝埋怨道,“九观,十八年前我孤身来唐府找你,一个原因是因为对你的思念,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我怀了你的骨肉。”
“啊!”唐九观脑中一阵嗡鸣,“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当你将一包袱银两交给我时,我就不决定告诉你了。因为即便告诉了你,你也无力让我进入唐府,就算我生下了孩子,也会受到那恶女人的迫害。我忍辱负重,不能再让我的孩子饱受欺凌。于是,我想到一个办法,可以让我的孩子衣食无忧一辈子,同时可以对那个恶女人报仇。”
“偷龙转凤。”黎斯说出四字,王翠点头:“不错,当时张妈就住在东甄村,她刚刚生下儿子,就被唐府选中了去做奶娘。九观你将银两托人捎给我时,我得知张妈家中儿子得了重病,需要很多银两看郎中。她求我借钱给她,我答应了,但我提出了条件。
“十八年前我腹中孩儿的月岁同刘喜娘腹中孩儿相差不多,于是我提出了一个让张妈大吃一惊的要求,我要求她将我的孩子同刘喜娘的孩子交换。”王翠终于将一忍心中十八年的秘密说了出来,不由长吐出一口气道,“张妈最终应允了。当年的八月初十,我先生下了一个女儿,交给了张妈,随即刘喜娘也生下一个女儿,张妈将两个女儿替换。”
“唐玲真是你的女儿……那喜娘,喜娘的女儿在哪里?”唐九观瞪大了眼睛望着王翠。
“你想要找那个孩子?不用费心了。我当年对刘喜娘那么仇恨,如何能让她的女儿活下来,而且她若活着,早晚会威胁到我女儿的地位。所以那孩子出生后第三天,我将她扔进了月泉河里。”
“你,你杀了我的女儿,你杀了我的女儿!”唐九观突然跨到王翠面前,一手扼住了王翠的脖子。
王翠吃力地说:“我是杀了你一个女儿,但我也给了你另外一个女儿,我不亏欠你。”
唐九观望着王翠无惧的目光,手终于渐渐软了:“你说得没错,你没亏欠我,是我亏欠了你,亏欠了唐玲,亏欠了杜蝶,也亏欠了喜娘……”
“九观。”王翠看到唐九观痛苦的神情,心中同样难过。
吴闻看到王翠身上的白素裟,道:“便是你,穿着这身白素裟伪装成冤魂不散的杜蝶先后杀害了凤儿同小杏?”吴闻仔细观察,果然在王翠所穿白素裟衣裙位置发现了一个缺角,应该便是凤儿临死前同王翠纠缠,撕掉了衣裙位置的白素裟丝。
“人是我杀的,但最应该死的却还没有死。”王翠望着重新躺回床上的刘喜娘。
“真相大白了,来人,将王翠带回县衙,之后过堂定罪。”昆金这一方父母官终于发话了,随即上来了两名衙役将王翠连同张妈一并带回了县衙。
王翠走了。蝶恋阁里变得静悄悄,只有唐九观同刘喜娘,唐九观贴近刘喜娘耳边,眼中模糊轻声道:“杜蝶,她真的回来了。”
唐九观言罢,蝶恋阁庭院里不知何处传来一阵低低的声音,似歌声,又似某人悲伤的哀鸣。
十月初七,巳时,唐府东跨厢房。
黎斯从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里醒来,梦境里他似又看到了一片冰天雪地的环境,那个曾经救过自己一命的白影人再次出现。
门被人重重砸起,黎斯开门,吴闻冲了进来:“捕头,王翠在大牢里自缢身亡了。”
黎斯同吴闻来到了大牢里,王翠的尸体已经被放了下来,她的脸色平静安详,像是已经等待这一刻等待了好久,终于解脱了的决绝。昆金递给黎斯一张白纸,是王翠临死前写下的遗信,白纸和笔墨是半夜里王翠跟狱卒借来的。
遗信里详细道出了王翠这许多年来积郁的心结,大致同昨天王翠所讲述的相同。除此之外,王翠还交代了如何杀死凤儿和小杏,又截断两人的手掌试图利用残掌将杜蝶冤魂杀人的传闻做实,让每一个人都相信杜蝶乃是死于刘喜娘手下。刘喜娘之所以患上死人病,竟也是王翠所为,王翠暗中修习邪门巫毒,将种好的金丝虫茧放进刘喜娘所喝的水中。虫茧进入体内,慢慢孵化并向上移动,随之时间推移,虫茧到达头部,吞噬掉人的大脑,便是所谓的死人病了。这金丝虫茧无毒无形,随血液而流动,所以一般大夫郎中难以察觉出。王翠就是利用巫毒虫茧害了刘喜娘,遗信最后,王翠寄希望唐九观找寻回自己的亲生女儿,唐玲。但王翠难再面对唐玲,她不希望唐玲知道有自己这样一个不择手段、杀人害命的娘,于是,王翠选择了上吊自缢,离开人世间的是是非非。
黎斯看过遗信,长吁道:“难道一死就可以将所有悲惨的故事终止吗。”
黎斯嘱托昆金将王翠上吊自缢之事告知唐九观,他自己留在大牢里,望着王翠平静安详的脸,再看手中忏悔的遗信,喃喃说道:“总感觉有不对劲的地方,但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呢。”
第八章 心有千般万般结
十月初七,未时。
吴闻随着昆金派去唐府通知王翠自缢而死的衙役一起回来了,白珍珠也跟来了。黎斯施施然从县衙侧院走了出来。白珍珠来到黎斯跟前:“黎大哥,你偷偷溜哪里去了?”
“我又不是耗子,不会溜走。”黎斯笑着摇头,问吴闻,“唐九观怎么说。”
“他还待在蝶恋阁里没出来,只是问什么时候可以领回王翠尸体。”吴闻脸上露出同情之色,“他是想亲自安葬王翠。”
黎斯叹一声,回头问昆金:“昆大人,张妈在哪里?”
“还在大牢里。”昆金说。黎斯三人来到大牢里,张妈一个人蹲在牢房角落,面对着墙壁,不停地自言自语。
吴闻想要大声唤张妈,黎斯阻止了,他看着张妈背影:“张妈,莫非你想在深牢中久住,不再见自己幼稚的孙儿了?”
张妈转过脸来看着黎斯,突然冲到牢门之前,哭求说:“大人,求求你放我走吧。我当年是实在无路可走了,才做的错事,这么多年来我吃斋念佛只为赎清自己的罪过。我的孙儿还小,我如果待在牢中,他会饿死。”
“真如你所说,你诚心想要赎罪,就要看你是否将隐藏心底里的秘密都讲出来。”黎斯盯着张妈的眼睛,张妈的眼睛躲闪开来:“大人,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们了,是我收了王翠的钱。”
“我想听的不是这个。”黎斯摇头说,“张妈,你说过的话里藏了不少疑点。第一,你既然十八年前帮助过王翠,那你对于王翠就是大恩情,按常理,今年发了大水,你来找的应该是王翠,而不是唐夫人。第二,王翠给你的一百两是一笔不少的银两,但当年你花费了一半多银两医治你儿子的病,仅余不足半数,但在这十八年里你衣食无忧,更是为儿子建起了新房,你一定有过另外一笔大额的收入。张妈,话到此,你还不肯将真相都讲出来吗?”
“我说,我全都说。”张妈额头都是汗珠,“大人说得没错,当年我过怕了穷日子,收到王翠那笔钱后,为了能让儿子将来有个好生活,于是,我……我想了一个歹主意。我将王翠偷龙转凤的计划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唐夫人。”
张妈话到此处,吴闻同白珍珠都是吃了一大惊,只有黎斯神情平静,似早已猜到了一样。张妈继续说:“唐夫人听闻了王翠的计划后,先是十分生气,后来竟又不生气了。她告诉我,就按照王翠的计划来做事,只是……只是没有真把王翠同唐夫人的孩儿互换。那时王翠同唐夫人生产仅相差一天,两人生下的孩儿又有几分相似,看不出来。于是,我抱走了王翠的孩子,最后又将那孩子抱回来还给了她。”
白珍珠望着张妈,王翠偷龙转凤的计划已是令人瞠目结舌,而唐夫人这招移花接木计策更是高绝,甚至有了几分可怕的味道。
黎斯三人从大牢里出来,听闻了张妈口中所讲述的惊世骇闻后,三人心里都觉得一阵气闷,黎斯突转向吴闻说:“对了,吴闻,让你找寻的东西找来了吗?”
“找来了。”吴闻点头,白珍珠好奇地看着两人,不知道两人又卖什么关子,还好,她很快知晓了答案。
三人来到县衙一间偏厅,吴闻将一个包袱倒空,里面尽是一些破碎的衣衫,白珍珠仔细看,发现这些衣衫都是白素裟。白珍珠疑惑地问:“黎大哥,找来这些残破的白素裟衣干什么?”
“很快你就知道了。”黎斯道,不多时衙役送来了一件完整的白素裟衣,是死去的王翠身上所穿的那件白素裟衣。黎斯取出了从凤儿尸身上发现的白素裟衣残片,与王翠白素裟衣裙位置残破的地方比对了一番。
吴闻道:“两者并不相同。从凤儿处发现的残角里有金色的线丝在里面,而王翠的白素裟衣中没有金丝。”
“而且残角的形状也不相同。”白珍珠也发现了疑点。接下来,三人又将那堆残破的白素裟衣一一进行比对,发现这堆白素裟衣里掺加了金丝,拼接过后,发现有一件金丝白素裟衣也少了一个残角,同从凤儿尸身上发现的残角吻合。
“这堆白素裟衣从哪里找来的?”白珍珠急忙问吴闻。
吴闻长吸一口气说:“文绣阁,唐玲。”
“唐玲,怎么会是她?”白珍珠突然想到了什么,叫出声来,“难道杀害凤儿的真凶不是王翠,而是唐玲……”
黎斯闭眼:“王翠一直以为唐玲是她的亲生骨肉,想必她发现了是唐玲杀人,便替唐玲顶罪。”
周围是冻彻的寒冷,视线里只有一片遮天盖地的黑暗,都快要忘记自己是谁了……耳边传来了一阵古怪的异响,像是某种动物低沉的呻吟声里混杂着流动的情感……噩梦已经结束了,还是依旧在噩梦里?
唐玲望着狭隘的空间,竟发现自己像被砌在某个空间里,左右都是冰冷坚硬的墙壁。唯独前面有一条深入黑暗里的小径,似一条从地狱魔鬼口中伸出的长舌一般铺展开来。唐玲害怕,但她更不想待在这里,她沿着这条黑色浓郁的小径向前走。
小径尽头竟然有了一扇木门,唐玲迟疑着,还是推开了木门。门后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房间,有桌有椅甚至还有一张床,唐玲觉得整个人都要垮掉了,环顾房间。
房间是灰黄的颜色,不时有空冷的气息从房间某个角落里涌来,依稀的,墙壁上出现了无数密布的条纹,似是一张张画在墙壁上的蜘蛛网。唐玲觉得自己就是那只被巨大蜘蛛网网住的小虫,只等被蚕食的一刻。
求生的欲望让疲倦的唐玲重新站起,她伸出颤抖的手摸到了那些墙壁上纵横交错的痕迹,一点点触碰下来,唐玲的眼睛亮了,她发现了什么。
门,墙壁里藏着另外一扇门。
这扇门又通往何处?唐玲打开了门,门外幽静的黑暗里静静站着一个人,一身纯白,面容似冰石一般僵硬,一阵若有若无的异声从这纯白之人身体周围发出,唐玲只是瞅着那一身的纯白衣。
白素裟衣,噩梦中的那个魔鬼。
文绣阁,黎斯三人回到了唐府,来到了文绣阁。黎斯在唐玲的闺房里,他停住脚步,问身旁的吴闻和白珍珠:“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吴闻同白珍珠互相看了一眼,都摇摇头。
“黎大哥,唐玲若是真凶,她会对唐九观下手吗?”白珍珠在衙门里听闻唐玲有可能才是真正的凶手,一直困惑着。
“我打听过了唐玲这几年来的状况。自从她七年前坠崖毁掉面容后,就变得很孤僻,先后有四五名丫鬟被唐玲毒打得起不了床。可见,毁容对于唐玲的打击之大,足以让她的精神发生扭曲。”吴闻将自己得来的消息说出,白珍珠赞同说:“当然了,容貌对于一个女孩子,尤其是一个曾经十分漂亮的女孩子有多重要,甚至超过了她的生命。”
“毁容,再若加上她知晓了自己的身世。想想,就觉得唐玲会疯掉。”吴闻摇头说,黎斯再看唐玲闺房一遍:“也许早已经疯了。”
“唐九观武功了得,也不会被一个唐玲所杀吧。黎大哥,你说我们回来保护唐九观,是不是开玩笑呢?”白珍珠说。
“唐九观是武功了得,但那是在沙场上。回到唐府,回到自己至亲至爱的人身旁,再无敌了得的男子也只是一个有弱点的男人。唐府的种种已经击垮了唐九观这位昔日‘紫面豹子’的心境,真要面对唐玲,唐九观或许已然有了赴死之心。”
“唐玲应当还藏在唐府内某个秘密的角落,所以无论如何,我们要在她同唐九观正面冲突之前,找出她来。”黎斯仰天一叹。
亥时,旧的一天即将过去,新的一天马上开始。唐九观静静端坐在蝶恋阁里,不远处的床上静静躺着自己的妻子,面前桌子燃烧着一根火光微弱的蜡烛。
亥时将近,烛光一阵晃荡,一个朦胧的人影出现在烛影里,唐九观淡淡道:“你来了。”
第九章 唐孤现身揭假面
蝶恋阁里,唐九观看着门外隆起一个浅浅的轮廓,一人走了进来。她的目光藏于身后的黑暗里,看不真切,身上穿着纯白色的白素裟,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玲儿。”唐九观看着似幽灵一般出现在蝶恋阁里,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唐玲,看着她一脸的茫然,难过地说,“玲儿,是爹害了你。”
“爹……哈哈!”唐玲茫然的表情转成笑意,她大笑着,目光里的神情却一点点冰冷,“你们,都该死。”唐玲端着匕首,倏然冲向了唐九观。
唐九观静静闭上了眼睛,冰冷的匕首已经贴近自己的胸膛,唐九观耳边听到了脚步声,接着蝶恋阁的门被推开,一人大喝:“住手!”
来人是黎斯。黎斯甩出一颗小石子将唐玲手里的匕首打落在地,唐玲双眼重新陷入迷茫中。唐九观颓然地望着黎斯:“黎兄,玲儿想要杀我,对我算是一种解脱。我已生无所恋,你又何苦救我。”
“我是捕快,自然不能见到凶案在我眼前发生。再者,唐兄你说错了。”黎斯先看唐玲,而后同唐九观四目相对,慢慢说得清楚,“我想要救的人,不是你——而是唐玲。”
唐九观闻黎斯言一头雾水:“黎兄所说什么意思?”
“唐兄也是聪明之人,又怎会如此糊涂。”黎斯重新再说一遍,“我说的是,今夜我若不来蝶恋阁,那身赴黄泉之人并非唐兄,而是唐玲。”
“你……你!”唐九观神情愤怒,“你的意思是说,我会杀了玲儿?”
“我正是这个意思。”
“一派胡言,虎毒尚且不食子,我又如何会杀害自己的亲生女儿!”唐九观双拳握得咔咔作响,“黎兄,有些话不可以随便乱说!”
“是,虎毒不食子。唐九观是宁可自己死也不会伤害自己的女儿,但问题是……”黎斯话语异常缓慢,“但问题是,你根本不是唐九观。”
吴闻身体一震,白珍珠满脸惊疑,唐九观亦是面色几变,像是极度愤怒在竭力压制火气:“好,我不是唐九观,那你说我是谁!”
“我所说不是玩笑,你应该知道。唐九观应早已死了多时,而你的真正身份。”黎斯环顾蝶恋阁里四处,长叹说,“就是蝶恋阁原先的主人,那绝美动人的唐府二夫人,杜蝶。”
吴闻和白珍珠又是大惊,不约而同盯着唐九观。
唐九观现出可笑的神情:“黎兄,你难道今晚喝多了酒而来,说的都是胡话。杜蝶早已死了七年,我一个堂堂男儿又怎会成了那亡魂杜蝶。”
“开始我也没想过同我痛饮烈酒的唐兄竟是女子假冒,直到你自己露出了马脚。”黎斯清楚说道,唐九观摇头:“马脚?可笑!你说说看。”
“初五早,在这蝶恋阁里,我问过唐兄的一句话。我问:‘每逢阴雨天气,你的刀伤就会发作,一经多年,可有好些了。’当时唐兄对我说:‘要它好了作甚,留着这刀疤至少可以告诉自己究竟流了多少血才有了今日的自己。’唐兄,可还记得这些话?”黎斯问唐九观。
唐九观点头:“没错,你问了,我也这么说的。”
“马脚就出在伤疤上,那晚唐兄翻开长袖摸着刀疤,让我发现了破绽。”黎斯顿一下说,“九年前,我同唐九观曾在景安城康王府内饮酒。当时天气阴沉,唐九观醉了,他特意翻开衣袖指着刀疤对我说,刀疤是自己围剿东妖余孽时不慎中了东妖人埋伏,被射中了毒箭。后来多亏遇到一位故人悉心照料保住了性命。现在想,故人应该就是王翠。唐九观还同我说,虽然保住了性命,但依旧有残毒遗留在了伤口内。这残毒平日不碍事,但遇到阴沉天气或大雨时,再喝过酒,毒性就会回涌出来,伤口周围奇痒无比,且有丝线状的绿灰色出现在伤口表面。不过只要睡一觉,伤口便会回复原状。就是这番话,让我拆穿了你的假面目。
“初五早,天气阴沉,唐兄也饮了酒,伤口位置应当是奇痒无比,且呈现绿灰色,但当时唐兄伤口并无异样。后来我跟王翠打听,原来你多年前就停止了服药,不再医治刀伤了,这个时间大概就是七年前,正是杜蝶死后开始的。”黎斯缓缓道完。
唐九观脸色没有丝毫变化:“我以为黎兄掌握了什么样的证据,仅仅是这些?好,那我告诉你。我之所以不再继续服药,是因为有个游方郎中给了我一个极具疗效的偏方,我用偏方清除了残毒,这也是黎兄没有看到刀疤变色的原因。用这偏方的时间大概就是七年前,时间过久,偏方的内容我也大都忘记了。这就是其中缘由,黎兄可还有疑问?”
“唐兄少安毋躁。上面所说的破绽,只是勾起了我对唐兄身份的怀疑。我既然愿同唐兄直面对峙,自然还有更有力的证据。”黎斯呼一口气,“若这个证据唐兄还可反驳,黎斯断无二话,立马离开唐府。”
“你说。”
黎斯转移了视线,对着那边唐夫人所横卧的大床侧,沉声道:“该面对的你总该面对,总不可能永远藏在阴冷的角落里。你……出来吧。”唐九观瞪大了目光,不懂黎斯在跟谁说话。
刘喜娘身旁白色冰冷的墙壁一阵细微的抖动。倏然,一扇同墙壁混为一色的门户被徐徐从里推开了。
一个女孩,穿着静洁的白素裟出现在了蝶恋阁,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她目光幽幽似无尽的寒冰,面容淡然,看不出丝毫的感情流动。她走了出来,同黎斯对望一眼,随即走到了刘喜娘身旁,伸手轻轻触碰她脸颊。
“她是谁?”唐九观分明看到一个八九岁容貌秀丽的小女孩从墙壁里走了出来,身似幽灵停在了刘喜娘身旁。
黎斯的话语变得神秘而难以捉摸:“唐兄,还记得王翠所讲述的故事吗?唐夫人买通了张妈,利用移花接木让王翠将亲生孩儿扔进了月泉河里。但我若告诉你,那扔进河里的女儿并未沉尸河底,而是在今日出现在了你的面前,不知你会有何想法?”
唐九观摇头:“你骗我。她真是王翠的女儿,今年应该同唐玲一般岁数,也是十八岁,怎么还会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荒谬至极。”
黎斯轻轻摇头:“我没骗你。真正骗了别人又欺骗了自己的不就是你吗?救回唐九观女儿的是刘喜娘,虽然她埋怨丈夫在外面有了女人,还怀了孩子,又从张妈口中得知王翠计划后更是感到愤怒。于是她一怒下,将王翠计划将计就计,但冷静下来后,刘喜娘想到孩子毕竟是唐家骨肉。心中善良的本性让刘喜娘无法接受因为自己而害死这个孩子的事实,于是她偷偷派人跟着王翠,看到王翠将孩子扔进河里后,就救回了这个命途悲惨的孩子,带进了唐府。刘喜娘救下了王翠的孩儿,但女人的天性令她决心不再把这个孩子还给王翠,刘喜娘秘密在居住的庭院内修建了密室。后来杜蝶被烧死,蝶恋阁重建,刘喜娘住进了蝶恋阁中,她同样也在蝶恋阁内修建了密室,养育这个孩子。刘喜娘渐渐爱上了这个孩子,并给她起了名字——唐小小。
“至于为何叫做唐小小,则是因为这个注定了苦命的孩子患上了一种怪病,她的身体样貌永远停驻在了八九岁模样。怪病名曰——断弧,乃无望无想的意思,患上这种断弧之病的人因为身体所限,往往活不过二十岁。但即使知道唐小小会夭折,刘喜娘同样不忍离弃。唐小小住在蝶恋阁密室内,一天一天,一年一年,这期间刘喜娘总觉得自己亏欠于唐小小,受不了良心谴责的刘喜娘最终还是将唐小小的身世以及王翠的所作所为告诉了唐小小。同时,刘喜娘细心教导唐小小说话写字,但唐小小极少同别人交流让她性情极其孤僻,不愿意学说话,只学会了写字。几天前的傍晚,唐小小无意从密室里听到了蝶恋阁内两个人的争吵,这两个人就是刘喜娘跟你,原因就是刘喜娘发觉你并非真正的唐九观。于是,害怕东窗事发的你就利用邪恶的巫毒术将刘喜娘迷倒,让她患上了不死不活的死人病。
“唐兄,这就是我最后的依据,唐小小。”黎斯迎上唐九观目光,平静地说。
第十章 蝶恋依依情所钟,碧落黄泉永无隔。
“其实,王翠坦白罪行后我也怀疑,王翠如何会接触到邪恶的巫毒之术,想来,应当是你暗中使鬼,让王翠习得了巫毒之术。还有唐玲的邪恶和疯疯癫癫,表面似是因为看到了被吊死的凤儿而导致了她精神崩溃,其实,也是你利用邪术迷惑了她的心智。”黎斯缓缓说。
唐九观望着那边唐小小,道:“黎兄,即便这个女孩听到了我同喜娘的争执,知道我不是唐九观,但你为何认定我就是死了七年的杜蝶?”
黎斯点头:“我开始并不知道你就是杜蝶,直到今天我重新去了唐玲的文绣阁。唐玲的失踪始终是我心里的一个疙瘩,一个活人是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消失的,而文绣阁一侧窗户被毁坏,显然有人曾经试图闯进文绣阁,威胁唐玲。这个人,想必就是唐兄了。我在文绣阁里待了好久,终于被我发现了藏于墙壁内一扇混为墙色的石门。我进入石门,发现了密室,原来文绣阁就是唐夫人先前所居住的庭院,里面建有密室。接着我就碰见了唐小小跟唐玲,在得知我身份后,唐小小将她的全部隐秘一一写于我知。”黎斯看着唐小小,道,“原来,曾经在冰窖内救我们三人的就是唐小小。”
“至于你杜蝶的身份,是唐小小在蝶恋阁密门缝隙间看到你宽衣解带,知晓了你是个女人。后来唐小小见到了杜蝶的画像,比照后,唐小小就知道了伪装成唐九观的就是杜蝶。”黎斯摇摇头,“若唐兄还有什么疑问,我还有一个更为简单直接的办法,之前因为无证无据不便提出,现在可以了。唐玲、唐小小都是唐九观的亲身骨肉,你如再执意下去,大可以来一场滴血认亲。”
“罢了,天意如此。”唐九观摆手,缓缓踱步走到蝶恋阁一侧窗边,叹息一声道,“我的确不是唐九观,而是杜蝶。”唐九观轻轻在面上一扫,一张无比精致细薄的人皮面具被扫落下来,露出了唐九观粗犷面容之后的脸,那是一张倾国倾城的绝色面靥。
“黎兄不愧当世神捕,杜蝶已然心服。”方才还声色俱厉的唐九观,转眼变成了风情万种的绝美女子,这转变让在场每一个人都觉得措手不及。
黎斯也有微微目眩,道:“唐兄,不,杜蝶。若非唐小小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恐怕你真正的面目永远不会被拆穿。”
“所以我说天意如此,若非刘喜娘当日一念之仁,保全了唐小小,今天她的冤情便不会得以澄清。”杜蝶摇头,青丝凌乱散下道,“唐小小,你没看错,也没听错。七年前的大火,其实是我自己放的,我找来了一具死去的女尸送入火海里代替我,而后我就贴上了人皮面具,以唐九观的身份重新开始生活。转眼,已七年了。”
“你装扮成唐九观七年,未被发觉已经是奇迹了。”黎斯道。
“伪装成唐九观后,因挚爱女子的离世,让重情义的唐九观自此不近女色,甚至同刘喜娘分房睡,因为这样的缘由,我才侥幸避过了七年。这期间,我每一天无不是战战兢兢而过,总担心会被人拆穿。王翠说过的一句话没有错,纸永远包不住火,只是早晚而已。终于,七年后,刘喜娘的丫鬟凤儿在未经我同意替我整理书房时,找到了我一直隐藏的秘密。”杜蝶望着床上的刘喜娘,眼中流露出悲伤之色,“刘喜娘很快找到了我,她趁我洗澡时冲了进去,发觉了我是女儿身。我拿住了她,送回蝶恋阁。
“而黎兄所猜不错,苗疆孔雀岭的巫术的确不是王翠这种乡野女子所能轻易掌握的,那是我将绘有巫术的图页塞入她死去相公的遗物里诱骗她去学习的,也为了有朝一日,我可以嫁祸于这个痴情女子。至于王翠、刘喜娘及唐九观之间的关系,是我派人去东甄村调查后得知的。而王翠对于唐玲的过分照顾引起了我的疑心,因为刘喜娘是王翠的仇人,她不可能如此照顾仇人的女儿,于是我去了张妈家,威胁张妈说出了王翠偷龙转凤的真相,但刘喜娘移花接木的计策,张妈却并未对我提及,我也是从黎兄口中才得知了这曲折之后的真相。
“话说得远了,刘喜娘知晓了我的身份,我就用巫毒之术封死了她的六识,令她变成了一具活死人。而后,我找到了凤儿,因为她发现了我的秘密,我自然不可以留她。刘喜娘的死人病,凤儿的死,我需要一个替罪羊,于是我嫁祸给了我自己,也就是惨死于蝶恋阁内的杜蝶。”
“为何杀小杏?”黎斯问。
“凤儿发觉我的秘密后,告诉了刘喜娘,还告诉了她最好的姐妹小杏。于是,小杏也必须死。”杜蝶平静地说。
“七年前,那些得了怪病离开人世的丫鬟,也是你下的毒手?”黎斯想到七年前同样得怪病离奇死亡的唐府丫鬟,问道。
杜蝶点头:“那几个丫鬟在我身边侍候了四五年,对于我太了解了,我若想在唐府乔装成唐九观,就必须除掉她们。”
“凤儿衣角遗留的白素裟残角,应是你为了嫁祸唐玲而故意留在凤儿身上的了?”黎斯又问。
杜蝶点头:“我素知大世神捕的威名,自知那些神鬼传说蒙骗不了你。得有一个真正的凶手出现才可令你罢手。”
“其实你大可不必那样费劲,想办法除掉我们三人便是,就像是偷偷将冰窖门关上。”黎斯言罢,杜蝶轻笑:“没错,关你们进冰窖的人就是我。那晚小杏被杀,唐府一片大乱,短时间内不会发现你们三人的失踪,待发现时,你们也早已经冻死在冰窖里了,这本是我计划好的。但可惜,往往天不随人愿。”杜蝶转头看向唐小小。
“你先前是将王翠推出来,所以你告知了王翠关于凤儿尸身上遗留白素裟的事,王翠自然知道唐府内拥有白素裟衣的只有三人,一个是自己,另一个是刘喜娘,再一个就是唐玲。王翠果然就在唐玲白素裟衣里找到了残缺的一件,各种假象让王翠相信唐玲就是杀死凤儿同小杏的凶手。她为了保护唐玲,于是自己跳了出来欲替唐玲顶罪,所以有了蝶恋阁她扬刀欲杀刘喜娘的一幕。”黎斯缓缓道完,杜蝶轻轻颔首:“我就是想让王翠自己跳出来,这般,于她于我都好。我原本计划的是先掳走唐玲,然后王翠出来承担罪责,最后疯癫的唐玲在唐府某个角落自杀,如此就圆满了。但偏偏唐玲在文绣阁神秘地消失了。”
唐玲痴痴傻傻地坐着,她转头看到了刘喜娘同唐小小,站起身摇摇晃晃走了过去。
唐小小望着唐玲,缓缓伸出手,握住了唐玲的手。
“你为何定要杀唐玲?她本是个无辜的孩子,同你们大人之间的纠缠并没有关系。”黎斯看着唐玲,突然想到什么,“莫非你有什么秘密被唐玲所知晓?”
“黎兄好见识。”杜蝶说,“七年前,定阳黑石山上,唐玲不巧看到了应当是死人的我。我那时穿了一身白素裟衣,她吓坏了,我还没有动手,她就自己滚下了山。然后,唐玲的脸变成了那样,而且她的脑袋滚下山时撞到了山石,忘记了之前的事,也是我一时心慈手软,放过了唐玲。本也一切安好,但偏偏最近,唐玲的脑痛频发,说自己看到一个穿白素裟衣的恶鬼想要杀她。我问了大夫,唐玲越频繁的头疼越说明她有可能恢复记忆,于是,我不得不再次将矛头对准唐玲。”
“还有一个问题,唐九观呢?”黎斯深深望着杜蝶,摇摇头说,“我想过很多原因,也还是想不通。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七年前,唐九观那般珍惜你,你为何要将自己葬送在一场根本不可能发生的大火里?而后又假冒唐九观在唐府待了七年?你装神弄鬼究竟是为了那般!”
“你想明白吗?”杜蝶缓缓走到蝶恋阁靠窗位置,柔声道,“蝶恋依依情所钟,碧落黄泉永无隔。世间种种皆落寞,此情长寄美人冢。
“这是当时九观送于我的诗,他说过,他如果一定要死在一个人手里,他希望这个人是我。”杜蝶缓缓转首,摔碎了墙角的几个酒坛。酒坛里装满的不是烈酒,是一坛坛黑油,杜蝶从怀里抽出了火石,道,“黎捕头,黎兄,很抱歉,你的问题我最后还是不能同你说明白,或许,将来的某一天,你会从另外一个人口里得知我的故事,一个名叫杜蝶的女人的故事。走好。”杜蝶将金刀横在脖颈,黎斯无法,只得退出蝶恋阁。
黎斯同其他人退出来的瞬间,一股浓烈的黑火从蝶恋阁内扑腾了出来,黎斯分明看到了那道清丽的身影瞬间湮灭在炙热的大火里。
“这就是宿命吗?终究注定了要葬身火海。”黎斯长叹。
第十一章 世间种种皆落寞,此情长寄美人冢。
十月初八,唐府,唐九观书房。
昆金正在书房里招呼捕快仔细搜查,吴闻在一旁问黎斯道:“捕头,你怎么猜出杜蝶有秘密藏在书房里?”
“杜蝶乔装成的唐九观往日多就住在书房里,且他的书房从来不让人轻易进入,而那晚杜蝶说因为凤儿闯进了书房发现了她的秘密,这才有了之后种种。至于这个秘密,杜蝶多有隐晦,让我起疑。”黎斯说到这,白珍珠不觉问说:“黎大哥,那凤儿不就是发现了杜蝶女扮男装的秘密吗?”
“不然。杜蝶说过,凤儿回去之后,刘喜娘撞见杜蝶洗澡后才发现了杜蝶女扮男装的秘密。况且,若凤儿真的知晓了唐九观是假的唐九观,她还会那么平静地留在唐府吗?凤儿之后所做,只可说明她发现了一个秘密,但并非杜蝶假冒唐九观。”
“什么这个秘密那个秘密的,黎大哥,你说得我头都晕了。”白珍珠晃着脑袋说。
“黎神捕,这里有发现。”昆金的话打断了三人的交谈,黎斯三人连忙走过去,在唐九观平日看书的低榻下发现了夹层。夹层被打开,里面赫然存放着一具人的骸骨。
黎斯看到了骸骨肩膀上一道深入骨头的伤疤,叹息一声说:“这就是真正的唐九观了。”
“难道这就是凤儿所发现的秘密?”白珍珠问,黎斯默认地点头。
“唐九观死后,杜蝶依然对他不离不弃,不忍分离。如此情深的男女,杜蝶为何要下杀手呢?”黎斯摇头,想不明白。
“捕头,这骸骨下面有东西。”吴闻眼尖,一手取了出来,却是一面镶着银边的令牌,令牌正面是黑色的背景,勾勒着半边高悬在夜空里的弯月。背面则用晦涩难懂的字体刻出了一个字——夜。
“黑夜?!捕头,这是……”吴闻脱口而出,黎斯立马用眼神制止了吴闻,吴闻停止了后面的话。昆金只是远远躲在后面,似是对那具刚刚发现的骨骸多有畏惧,黎斯不知昆金听到了多少,又看到了多少。总之,银色的“黑夜”令牌被黎斯收拾好了,不久,唐九观的骨骸被送往县衙,黎斯三人也离开了唐府。
唐玲、唐小小姐妹连同唐夫人刘喜娘一并离开了那座沉沦着恩怨情仇的唐府深院,白珍珠觉得这两女一母特别可怜,黎斯心中也自有打算——唐玲和唐夫人的巫毒术有一人或许有法子可解,那人自就是黎斯的老朋友,大世第一仵作、死人医老死头。至于唐小小的断弧之症,黎斯也只能寄希望于老死头有奇术妙法,可以帮助到唐小小了。
黄土路上,黎斯回首望着渐渐被湮灭的唐府的红墙绿瓦。不知多年后,还是否会有人记得这里面曾经住过的人,发生的故事,还有悲惋的爱情。
而黎斯心头,如巨石横亘,久而不落。杜蝶至死不说的隐秘似寒冬坚冰在黎斯心底有了一丝化解,定阳县乃是青州东边门户,外面有对青州虎视眈眈的东妖国等诸国。而唐九观是康王周邈安插于定阳县这东边门户上的一把坚固的铁锁,一旦这把铁锁裂了、碎了,又或者被一把假锁所替代了,那放眼定阳县,若东妖国来犯,则岌岌可危。再论及青州全境,一旦东边天险门户有失,青州广饶的平原则毫无可抵挡东妖上万贼兵的屏蔽,更无“紫面豹子”唐九观这般对阵东妖贼兵如有神助的大将可守,那时,所失恐非一城一池这般简单。
黑夜令牌既在,若杜蝶就是黑夜潜入定阳的那枚毒针,她伪装唐九观七年,难道就是在等待机会,等待一个命令,一个足可以震动大世根本的可怕阴谋?!
黎斯停止思想,他不愿也不敢再想下去了。
“黎捕头,黎兄,很抱歉,你的问题我最后还是不能同你说明白,或许,将来的某一天,你会从另外一个人口里得知我的故事,一个名叫杜蝶的女人的故事。”
“杜蝶啊杜蝶,你心中究竟藏了何等的秘密来让黎某去猜啊,你可是害苦了我了。”黎斯遥望苍天,那边黑色的半月已缓缓飘上,似转眼就要遮天蔽日。
黎斯目光闪亮,将黑色令牌藏于怀里,脚步坚定地走向了那片黑夜即将来临的天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