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训练》全文阅读_作者:长耳

城市里好像永远没有危机感的地方,就只有菜市场了。

临近傍晚,天光切割着天空,右半边街道就像被夕阳敷了层金色的薄膜,有鸡蛋糕蓬松的香气。阳光下的鲫鱼在塑料盆里打了个挺,刚想游开,却还是被一双手掐住肚皮,从水里捞了起来。

刚烫了个新卷发的妇人麻利地抖动嘴皮,和摊主讨价还价,她从皮夹里掏出张破旧的十元纸币,为恰好抹去的零头得意洋洋,还不忘欣赏下刚涂好的红指甲。

“现在插播一条紧急新闻。”女播音员停顿了一下,收敛住轻柔的嗓音。

“超强台风云娜即将登陆,气象局提醒,从10号夜间开始,请市民朋友们尽量减少出门。”收音机沙沙地,粗糙的无线电波声在暗沉的灰光里沉沉浮浮。

卖水果的摊主抬头看了眼遮阳棚,神色异常焦躁,他把半筐挑拣出的烂苹果哗啦一下倒在最贵的蛇果上,不小心有几枚跌落了,他又赶忙转身去追0

“哎呦,几只烂苹果还要当宝贝。”卷发妇人王春花拎着条鲫鱼正好路过,见水果摊主一副抢宝贝的样子,嘲讽了一句。

拿着苹果的手轻轻抖动,水果摊主像是在故意压抑着什么。

“烂苹果还要和蛇果放在一起卖,你脑子是坏掉了啊!”王春花跑到摊前,戳着一只苹果吊起了嗓子。

她又白又粗的手指贴附在果皮上,好像一条正在蠕动的毛虫……

见摊主憋红了脸说不出话来,王春花清了清嗓,刚要再嘲讽两句,刹那间,却感到什么东西从手边掉了下去……

她下意识地低头找寻,却发现地上赫然出现一截手指,此刻食指根部剧痛传来,右手上被扯出一个巨大而丑陋的豁口,她想放声大喊,却被一把掐住喉咙。

狭长的刀刃抵在脸边,水果摊主那双眼睛红得吓人,她吓得拼命厮打,用尽全身力气挣扎,但却躲不过劈来的一刀,眉头到唇角的皮肤瞬间崩裂,血污吞没视线,耳边只剩下丧失人性的喘气声。

巨大的求生欲望激发了最大的潜能,王春华用力挣开束缚,想逃到另一家店铺,店里坐着个老人,透着一股诡异的安详。她还没完全跨入门槛,又被水果摊主一脚踹倒,她用力扒紧老人的腿……

剧痛并没有如期而至,她回头一看,几个市场保安压制住了发疯砍人的水果摊主。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原先温吞水一样的人,怎么就突然就失心疯了?挣扎着自己爬起来,新烫的卷发早就没了形状,脸上手上都是还温热的鲜血。尚未站稳,膝盖抽疼,她又一个踉跄,正撞在圈椅里的老人身上。

砰地一声,老人毫无预兆地栽在地上。只是老人依旧维持倒下时的姿态,纹丝不动侧躺着,身上是一套干净的藏青色旧式制服,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王春花用缺了根食指的右手轻轻推了推面前的老人,那身体猛然侧翻,摊平在地上,一把白沙顺着老人裤袋缝隙淌下,如同千百只细小的白色蚜虫蜂拥而出。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正好被明暗切割开来,阴影把上半部分涂成了墨色,朦胧的光线下,依稀可见那轻轻阖上的眼皮,老人的嘴角上,似乎还有一抹微笑。

街道内静得诡异,只有收音机里,女播音员的声音还在徐徐不断传出。

“警方最近表示,请各位市民注意出行安全,提高警惕......”充满磁性的嗓音,在整条街区上回旋。

当所有人的目光附着在老人身上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一个戴鸭舌帽的人用手压低了帽檐,逆着人流走出了这条刚发生命案的长街。

作为寄宿制学校的宿舍管理员,林辰管着一栋楼的两个楼面。昨天有一个孩子失踪了,今天林辰接到个电话,说那小鬼偷跑出去,迷了路,被一个叔叔好心收留,那人让林辰带好5块钱去颜家巷六号。

他敲开门,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立在门框里面,手里夹了根半截的烟头,火星明灭,灰烬悉悉索索落下。

林辰被对方肆无忌惮从头到脚扫了很多遍,依然好脾气地开口:“我来接您屋里的小鬼回去,谢谢您收留他。”

那男人只是将手缓缓抬起,把大拇指食指中指贴在一起,竟然还轻轻搓了搓。

这是明显的讨钱动作,林辰把手伸进工装裤的口袋里,掏出张缺了个角的暗紫色纸币:“正好五块钱。”

男人接过钱,半点不害臊,抬手吸了口烟,然后朝旁边挪了挪。

林辰挤进屋内,径自向里面走去,只看到个撅着的小屁股。

那个小胖子听见有人进来,回头露出个忧郁的小眼神。林辰伸手抱起了小胖子,只当站在一旁的男人是空气,转身就想走。

“小朋友,和叔叔去喝一杯怎么样。”背后那人忽然开口。

林辰刚想拒绝,却感到手腕一凉,那里多出了只银色手铐。

预审处阴森森,林辰坐在最普通不过的木头靠背椅里,面前放着三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脸色平和的老人,衣服穿戴得整整齐齐,看上去好像只是陷入了沉睡,然而背景是太平间,旁边还有一具具蒙着白色被单的尸体。

“林先生,9月7号下午1点到3点间,你在哪里?”

小警察清脆的嗓音突然在四壁间响起,打破了林辰的深思。

“在宿管站里。”林辰不疾不徐地答道,他敏锐地注意到小警察耳朵里塞了个耳麦一样的东西。

“谁能作证?”小片警赶忙打断了林辰的话,又继续补充道,“你说你在宿管站里,有谁能作证?”

“你说的时间里,我一个人在宿管站,学生们都在上课,的确没人可以作证。”林辰语气平和。

“你在近期没有去过第三医院?”小警察循循善诱。

“告诉我,为什么抓我?”林辰打断了谈话。

小警察眼神游移,显然正在编造借口。

“我听说,最近在市立医院的太平间里,每天出现穿戴整齐的男尸,并且警察发现停尸床下有人睡过的痕迹,每次床角还会触线一把细沙。”林辰用手背抵住下巴,“这事情古怪之极,如果市局觉得棘手,大概会求助两种人——一种是道士,另一个是心理学专家。”

他不给对方辩驳的时间:“你们的合作单位是N大没错吧?”

小警察似乎是从耳麦里接到了什么指令,噌地站起来,掉头就走。

林辰侧了身子,对准监视摄像,他说:“出来吧,别藏着了。”

片刻后,预审室的门被打开,进来的那人年纪和林辰相仿,或许还大些,拿了个热水瓶,他迅速把茶杯满上,却是给林辰递了过去:“师……师兄……”声音有点颤。

“原来是付教授。”林辰没有接过茶杯,只是冷冷打了个招呼。

林辰曾师从心理学学界泰斗秦老先生,天资高,入门早,要不是后来出了事情主动退学,也不会沦落到做宿舍管理员。不过辈分和规矩依然摆着,后入门的总要叫一句师兄。

“师兄……不是我抓的你.……”付郝欲言又止。

“你们不会平白无故怀疑我,我做了什么事情?”林辰干脆利落。

“是一把沙子。”付郝回答。

“这算什么物证?”林辰无语,就因为一把沙子,他就要被关小黑屋?

“师兄,我也不瞒你。”付郝叹了口气,“最近市医院里闹得人心惶惶,太平间里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出现一具死尸,尸体都穿戴整齐,而床角总是撒有细沙。”

林辰点了点头。

“昨天晚上,刑警队的队长收留了一个走失的孩子,那孩子从口袋里掏出把沙,问叔叔这个够付房钱么?”

“呃。”林辰脑子里浮现出那个满头乱发的痞子,忍不住咬牙切齿。

“而后,经物证处对比。”付郝顿了顿,“孩子拿出的沙和尸体旁边的应该是同一种。”

“好巧。”

“何止是好巧,你知道吗,就在昨天,颜家桥菜场骚乱,一个老人在众目睽睽下倒地不起,救护车赶到的时候,说老人起码已经死了三四个小时。”付郝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说道,“而且,老人口袋里,掉出了一把沙子。”

“到底是什么样的沙子?”林辰难得好奇,开口问道。

“很特别的沙子,非常白,但物证那边还没琢磨出来。”

林辰听完这话,眉头一皱:“拿来我看看。”

他话音未落,预审处的门又被再次推开,将他抓进来的那个男人脚上穿一双海绵宝宝图案的拖鞋,一本正紧地套了身警服,手里提了个证物袋。他把证物袋放到桌上,坐在林辰对面。

“林先生,鄙人姓刑,刑从连。”他举止端庄,态度极好,“我希望您能辨认一下证物,您是否曾经见过这种沙子?”

林辰眼都懒得抬,只是顺手拿起桌上的那袋沙子。沙子大约50g重,林辰捻起一点,沙子略微泛着白,颗粒都非常干净,不像工地上的黄沙夹杂了很多粗糙的石子。

他冷眼看着付郝:“这沙子你没见过,认不出来?”

“没有啊。”付郝老实地回答。

“到底是什么沙?”刑从连也跟着追问。

“连沙盘都不认识,你是怎么毕业的?”林辰冷哼一声,早忘自己是个大学都没读完的。

“沙盘?”

“心理治疗里有个门类叫沙盘疗法,那伙人最喜欢玩沙子,这是沙盘疗法里专用的白沙。”林辰解释道,“小胖子手里的沙子是从我房里偷出来的。”

突然,付郝和刑从连的手机同时开始振动起来,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接起电话。

又发生了命案。死者是30岁左右的年轻男性,在公园里锻炼,从吊环上掉下来,死因是颅底骨折。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借着路灯稀薄的光线,邢从连可以看到公园摇晃着叶子的香樟树,蓝色的公园健身器好像发着莹莹的光。黄色警戒线外,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许多群众。

刑从连脱下警服,装作路人套问着当时的详细情况。

“小伙子每天都看得到的,我昨天还和他一起锻炼过类。”一个大妈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给刑从连八卦道。

“他不要太厉害噢,可以两只脚勾着吊环,这么倒过来。”说着,大妈还激动地弯下腰演示,“就是这个样子呀,然后吊环就断掉了呀,他就吧嗒一下摔下来。”

“那惨得很嘛。”刑从连应和着。

“何止蛮惨啊,那个脸哦,当时吓死人了,眼珠子要掉出来一样,叫声是十里外都好听到的。”

“他掉下来的时候还没死?”

“没有呀,我们去搬他,他那个时候还在动类!”

刑从连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林辰。

林辰还是面无表情,转身欲走,却抬手指向尸体躺着的地方,那里是一片草皮退化后形成的沙地。

“小朋友,叔叔没说你可以走哦。”无赖的声音又再次响起,“跟我去吃饭。”

上回喝茶,这回吃饭,还好不是牢饭。

刑从连翘着二郎腿,在小排档里剥着小龙虾。

“你觉得这是怎么一回事?”刑从连看着林辰呷了口酒,舒服地眯着起了眼。

“我不知道。”

“医院的事情并不难办,不就是有些神经病把已经死了的人摆个pose,这种案子随便扔给哪个部门都可以。可是现在一天内莫名其妙死了两个活人,叔叔真的很头疼啊。”

林辰无语。

“你是心理学家,给我讲讲,什么人会那么变态的玩尸体?”

“变态。”

“当然是变态,不变态还能搞这?”刑从连敲了敲桌。

“这样的行为,出自有三种可能。”大概是被轻微的酒气侵袭了神经,林辰鬼使神差地给刑从连解释起来,“第一种是仪式——犯罪的仪式。第二种是幻觉——精神病人的幻觉。”林辰顿了顿,好像在考虑第三种可能性,“第三种,也是最难以捉摸的一种,这是犯罪行为本身的一个环节。”

“前两种我还懂,第三个个是什么?”

此刻林辰的双眼却投射向炒菜的厨子,“或许是肉片,或许是红椒,菜还没烧好,谁知道最后有什么呢?”

思维跳跃真大,刑从连顿了一下,像是被林辰的话点拨,“走,去医院看看。”他付了饭钱,拽着林辰就向医院跑。

夜已深,医院里隐约传来的哭泣声顺着走廊飘荡,在望不到头的空间内幽浮。

林辰走过在寂静的楼梯拐角,没由来的感到一阵寒意。背后的电梯门突然打了开来,灯光昏黄得骇人,身着白大褂的医生率先冲了出来,两个护士推着仪器紧跟其后。

心脏起搏报警器声透过房门传出,尖锐的响声如同细针刺破耳膜,病房里面走出个满脸困倦的中年男人,他若无其事地四处看了看,然后找了排座椅,继续躺下睡觉。

“那是家属请的护工。”像是看出了林辰的疑虑,刑从连解释道。

“很奇怪,里面的人生命垂危,他却不难过。”林辰望着那护工躺在椅子上的身影,自言自语。

“看多了,当然就麻木了。”一旁陪同的保安科长不以为意。

“看得多了?”

“那是当然,我们医院和好家公司签的合约,清洁工护工一类都是里面的长期工,他们在医院时间比有些医生还长.……”

说着几个人就走到了太平间。

整个停放尸体的地方不过两百平大小,床与床之间挨得极紧,白床单垂到地上。出现过古怪男尸的床铺都空着,林辰走到一张旁边,绕了一圈,还不小心碰到了旁边一个床上死者的手,他看了眼那惨白的手背,想起了付郝曾经说过,停尸床下面有被睡过的痕迹。

作案人为什么要躺在一具尸体下面?只是因为无聊或者有病么?

躺在一具尸体下面,是什么感觉?

无法用理性分析的事情,就闭上眼睛,好好感受。掀开垂下的床单,林辰弯腰钻了进去,平躺在床铺下。

四周一片黑暗,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到,好像所有感官都被封闭起来。似乎离真正的死亡很近,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大脑却因为恐惧而冷静下来。鼻腔内令人眩晕的消毒药水味道还真实地存在,似乎顺着血管,渗透到身体的每一个部分。

到底,是什么感觉?

折腾了这么久,等林辰回到学校宿舍的时候,暴雨已如期而至。

屋外的芭蕉被狂风蹂躏得东倒西歪,硕大的绿色叶片哗啦啦抖动,在墙壁上投下凌乱的阴影。

窗开着,窗前的书桌上汪洋一片,汪洋里飘着艘粉色的小船。那是一封信,粉色的,又折成了爱心形状,被雨水浸得湿漉漉的。林辰拿起信,习惯性地想要扔掉,却摸到了里面硬梆梆的突起。他飞快地展开信,信纸里粘附这一团沙,被雨水浸泡过,丑陋地凝固在一起。

此刻,林辰突然感觉到有一股凉气顺着脊柱,缓缓弥漫到头顶。

亲爱的,我终于能平静地面对死亡了。

我不再犹疑、胆怯和恐惧……

死神的双臂温柔,眼神迷人,那乌黑瞳仁绽放出湿润的花朵,我终于嗅到了它的芬芳。

我看到他的指尖伸出无数根系,一头扎进人世间,你可不可以摸到?

这封信来自——于燕青。信的边缘早已模糊,黑字柔软地化开,好像丝丝雾气卷缠在整张信纸上。

所有的感觉,都是那么熟悉。

林辰是走去警局的,此时此刻台风在城市上空回旋,除了间或掉落的广告牌碎片,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那个给自己写信的女子于燕青,是好家公司的清洁钟点工,负责给学生宿舍楼做清洁,和那些每天都咋咋呼呼的大妈不一样,她很安静,也很年轻。他曾经看到过她在自己桌上放下过很多信,天蓝色的、米黄色的、粉色的,封面上的字很秀雅,但他从来没有拆开过。

如果,这些根本不是情书?

林辰突然发觉,自己早在不知不觉中被事件紧紧缠绕,无法挣脱。

黑夜里,雨丝毫无章法地跌落,到底是谁,在暗中投下细线?

等走到邢从连办公室,林辰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刑从连放下手里的报告,锐利的眼神还没来得及被伪装掩盖。

“我收到了一封信,信里有把白沙,我怀疑写信的人可能已经死了,我要求加入你们的破案团队。”林辰一字一句说道,雨水顺着脸颊淌下。

屋子里一片沉静,狂风暴雨都被关在了外面。

刑从连叹了口气,只答了一个“好”字。

他让警察给林辰做笔录,调动警力搜寻那个叫于燕青的姑娘,又将干毛巾和一杯热茶递给林辰。

林辰拿着茶杯,手还没有捂热,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让他瞬间放下了杯子。

刑从连手底下的探员王朝快步走了进来,黑眼圈浓重,精神却很好:“头,有线索了。”他兴奋地说道。

“你刚才不是让找一女人么,我刚看到她,你猜她在哪?”王朝在前头带路,嘴上还喋喋不休,边说边推开门。

门里有两个警察七倒八歪地坐着,正在电脑屏幕上查看监控录像。

“我早觉得你刚才给我看的于燕青的照片眼熟……”王朝说着,快速调出了一溜视频文件,“她也是市医院住院部的清洁钟点工。半个月前,医院第一次发现有尸体自己会穿新衣服的那段时间,她曾经推着清洁车进过太平间。”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娇小的女子,王朝按下暂停,然后把她的脸放大。

“然后…….这是菜场骚乱时的监视镜头,她在这里。”王朝用手指着屏幕上那个站在水果摊附近冷眼旁观的长发女人。

“最后,你猜怎么着,真神了。”王朝啧啧叹道,点开最后一个视频,“小公园前面的十字路口,案发前三十五分钟左右。”

于燕青穿了条红裙子,好像还涂了口红,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神采飞扬地朝小公园走去。

“那我们就请这位漂亮的女士来喝茶吧。”刑从连摸着下巴说道,眼睛却在看林辰。

“不,我们再去菜场看看。”林辰忽然开口,似乎是受了凉,嗓音沙哑。

暴雨还在下,浓重的乌云让白天与黑夜的间隙变得不明显起来。

不知是受台风或是命案的影响,菜市场人丁稀薄,林辰像是很熟悉这条路。刑从连撑了把黑伞,跟在林辰身后。不知为什么,林辰明明就还是大学生的年纪,给刑从连的感觉却好像老僧一样腐朽,冷漠淡然,甚至可以很平静地躺在尸体下面,出来的时候,脸色一点变化都没有。刑从连很想知道,有什么事情,能让林辰动容。

林辰走到案发水果摊前面,正好站在于燕青当时立着的地方。天色晦暗,那天的情形,并不是这样,好像太阳还没有落山,然后突然的,骚乱开始,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发疯的水果摊主,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身边正坐着一位死去多时的老人。

当老人悄无声息倒下的时候,死亡的恐惧被无限制放大再放大,每个人都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不再是旁观者,而是亲历者。

如果于燕青就是凶手,她为什么在太平间做那些奇怪的举动,又为什么要主导这个场景,她站在这里,想要什么,又看到了什么?

如果凶手另有其人,那又是谁,像幽灵一样注视着整条街道?

被拍了拍肩膀,林辰转头,刑从连指着菜场口的监视摄像头。林辰忽然想到,刚才视频里显示出的街道只有一半,正好断在了发生命案的店铺前面。

“这是几年前装的东西了,说是为了商户安全,其实也只摆个样子,只能拍到半个市场。”

“小公园里和太平间里也没有监控。”凶手似乎很了解摄像头的分布构造,总能在犯案时躲过监控。

“所以只有依靠广大群众的力量。”刑从连说着,走到老人死去的店铺斜对面。

见到刑从连亮出的证件,肉摊老板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您又是来问那天的事情的吧,我是真没看清对面到底出了啥事,您看我面前都是肉,我连老爷子是啥时候开的店门我都不知道吶。”老板麻溜地说着,好像已经重复过很多遍,有些不耐烦了。

“不是我问你,是他问你。”刑从连指了指一旁的林辰。

林辰将挡在老板面前的猪大腿向旁边移开,温和地开口:“你不用回忆到底发生了什么。能告诉我,那天天气怎样么?”

老板不自觉闭上了眼,似乎陷入了回忆。

“天气挺阴的,黑乎乎一片。”

“你的耳朵里,听到了什么声音?”林辰的嗓音越发柔和,和着雨声,好像一抹悠扬的笛音。

“菜场很乱,到处都是哭声叫声。”

“你当时是怎样的感觉?”

“我觉得很害怕,砍人什么其实我一点都不怕,但是后来,老爷子倒下去的时候,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好像又经历了一次我爸爸过世的时候,真的很吓人……”

正沉浸在回忆里,老板忽然感到肩头被拍了一记。

“非常谢谢你。”他听见面前的年轻人真诚地说,“还有,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问出什么来了么?”告别摊主,刑从连凑近林辰,小声问道。

“很奇怪。作案人好像在故意制造某种氛围。”林辰若有所思。

太平间床下幽寂的恐惧,菜场上突然倒下的老人,吊环下垂死挣扎的青年,将死亡带给人的恐惧一步步呈现出来……

“把付郝叫来。”像是想起了什么关键,林辰忽然开口。

付郝赶到的时候,林辰正坐在自己的宿舍里,只披了条毯子,头发还没干。

“说不定压根不是连环杀手。”付郝似乎想了很久。

林辰点点头:“没有证据证明那些人死于谋杀。”

“于是,我们要抓的是一个喜欢摆尸体玩的变态?”刑从连奇道,摸了摸下巴。

“师兄……你还记得以前教授说的沙盘游戏么,在沙子上自由地摆放人物,以反映潜意识的心理状态……”付郝忽然开口。

林辰转头看向付郝,眼里是一抹赞赏的神色。他从凳子上起身,将屋内一扇紧闭的房门轻轻推开,一张占据十平方米房间大部分的天蓝色沙盘,缓缓露出了全貌。

茫茫沙海,好像在整个空间中开辟了一个新的世界,付郝和刑从连站在旁边,只觉得自己霎时渺小起来。

“你还记得凶手在尸体边放着的沙子么?”林辰问。

刑从连点头。

“你可以反过来想。心理状态会影响行为,同时,行为也反映心理状态。”林辰把一个小人,放到了沙盘里面,“他不小心把整个城市当做了自己的沙盘游戏,然后在不经意间摆下了他的玩具,但正因为如此,他也将自己一步步暴露了出来。”

林辰用手将沙盘里的白沙推开,露出一个巨大的蓝色空间:“首先他给我的信息,是空洞”,他又在空地上分开极远分别摆下了三个人偶玩具,“其次,他失去了可支援的力量”。细沙纷纷扬扬落下,飘到了玩具身上,“最后,是埋葬。”

“埋葬什么?”

林辰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低声说:“所有的感觉都围绕着死亡,要找到于燕青的尸体,才能知道。”

“如果于燕青是凶手,那她肯定还活着啊。”

“她已经死了。”林辰垂下眼,做出了残忍的断言。

刑从连和付郝走后,林辰给自己煮了一碗姜汤。好家公司的保洁员们正好来做午后清洁,里面自然已经没有了于燕青的身影。

“小林啊,燕青辞职了呀,她的工具房钥匙你有吗?”一个中年阿姨跑到林辰的窗前,声音令人耳膜发胀。

林辰摇了摇头。

“噢呦,你们关系这么好。”阿姨明知林辰不会有钥匙,却偏偏要跑来调侃两句,“老板让我今天清洁她以前打扫的那层,可是她没留钥匙给我,你帮我找找嘛。”

现在正是学生下课时间,孩子们一个个往宿舍冲。林辰心里,忽然浮现了不好的预感。于燕青的工具房锁死了?每层楼的清洁工具摆放室都在楼梯转角,是非常显眼的地方。他想了想,掏出手机,给刑从连打了个电话。

刑从连接到电话,立刻带人来封锁现场,拉起了黄色的警戒线,孩子们被勒令呆在自己屋子里面。

刑警撬开了工具室的木门,血液的腥味扑面而来,不到两个平方的工具房幽黑深邃。手电筒射出强光照亮房间,里面的场景令人浑身战栗。

于燕青赤裸身体蹲在墙角,鲜血喷洒在小屋的每个角落。她身上有数不清的细密伤口,好像无数猩红的蚯蚓在攀爬,吸食了生命的所有热量。

法医将于燕青放平,她的僵硬的指缝里露下了一把细沙。刑从连一把将站立不稳的林辰抓住,拖出了门。

林辰跌跌撞撞,被刑从连拽到街头的长凳上坐下,干呕了几次才慢慢平静下来。

“我们刚才在那间工具房里,相继搜出了注射剂氯化钾和苯丙酮。”

林辰转头看向刑从连。

“法医表示老人的确是死于心脏病突发,但他体内的氯化钾含量偏高,考虑到老人上午刚去医院打过点滴,所以法医那边就忽略了,你知道,大剂量的氯化钾会导致心脏病突发,而苯丙酮,又是兴奋类药物,之前发疯砍人的水果摊主,就是被注射了苯丙酮……”

“于燕青不是凶手。”林辰斩钉截铁。

“那你分析出什么来了吗?”刑从连转开话题。

“那封信用的语气是‘我……终于……’”林辰盯着刑从连,眼神冰冷,“想想看,你什么时候会用这样的词?”

我终于能平静地面对死亡了。

“我终于吃饱了,我终于拉出来了……”刑从连老老实实回答。

“这是表明一种已完成或即将完成的状态,包含极度迫切的情绪。”

刑从连点点头,表示理解了林辰的意思,又突然想到,“于燕青会不会是被逼的?”

林辰摇了摇头:“她所有的话,都用的是第一人称,说明她在写下这封信时的自我意识很强烈。我也曾怀疑这是她记录下他人复述的话,但很可惜……”林辰的语调难得的温柔,像是在怀念什么,“我翻看了她以前给我写的东西,里面的跟音联系相似,说的简单些,就是文风相近。除非有人特意研究过她,模仿了她的语气,但是这样的掩饰,毫无必要。所以,的确是她自己写的,没有人逼迫她。”

刑从连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这姑娘到底在想什么,写出来的东西冷嗖嗖的。”

“其实我更想知道,她是怎么克服本能,用刀子隔开自己的喉管的。”林辰静默了片刻,像是在寻找恰当的语句,“人总是畏惧死亡,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都有复杂的自我保护机制。因此,克服人性,突破习惯,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除非有强大的动机支撑。”

“想死还不简单?”刑从连纳闷了。

他们都没有办法想明白于燕青自杀的原因。

许多人自杀,都是因为活着太过痛苦,生无可恋。而于燕青则好像只是单纯恋慕死亡的感觉。她身体上的伤痕显示她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自残的行为,开始在一些并不危险的地方划下小伤口,后来,慢慢地扩展到手腕,胸部和脖子附近。最后,她割开了自己的喉咙,又挣扎着,将刀用力插入心脏。

“她看到了什么,她想要什么?”林辰轻轻说着,好像自言自语。

“死死看不就知道了?”刑从连狡黠一笑。

“嗯?”

林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刑从连突然一把拽起,飞速冲向车流,衣角划过前灯,又碰上车尾。肩膀生疼,奔跑却未停止,每一步都像踏足死亡,前一秒刚穿过这片车流,后一秒又有另一辆汽车碾压上来。耳边的轰鸣足以撕碎耳膜。风声彻耳,空气里像有一张张大手,将他们推入深渊。

纵身翻过隔离带,林辰和刑从连站在自行车道上大喘气。

有辆奥迪车司机在两人背后大声叫骂,而目睹了这种自杀行为的路人纷纷自觉绕开。

“小朋友,感觉怎么样?”刑从连笑得很坏,完全没有一点点害怕刚才的危险行为。

林辰把放在隔离带上的手拿了下来,抬头看向刑从连:“除了沙子,凶手还留下了一个线索。”

“什么?”

“信。”

林辰再次回到宿舍,付郝也刚巧赶到。林辰从床底下拖出了一个大纸箱,里面塞了各式各样的信件。他从纸箱里拿出了一叠信件,又把剩下的重新塞回箱子里面。整个动作行云流水,看得刑从连目瞪口呆。林辰将一封信拆开,摆到了付郝面前。

付郝连着看了几封,不由得一阵胸闷:“师兄,你怎么老招惹上这种变态……这几封,通篇都是在讲人死的时候怎么痛苦。”又拿起一封,他把信纸抖了抖,“牛逼的理论啊!‘给我一打婴儿,我能把他们变成不怕死的超级赛亚人’!”

刑从连疑惑地看着付郝:“老招惹上变态?以前也有变态找林辰么?”

“别扯远了。我是想说,如果凶手是于燕青,那么她就是把整件事情当成了自己的沙盘游戏,将死亡呈现出来,逼迫我们直面死亡,但是,这些行为同样也投射出,她潜意识里对死亡的极度畏惧。”林辰一字一句分析道。

“说明了什么?”刑从连问。

“刚出现重大丧失,丧父或者丧母。”林辰边回答,边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刑从连。

“资料上显示于燕青父母健在啊。”刑从连奇道。

付郝插了一句,“我一直觉得奇怪,如果那封情书是于燕青写给师兄你的,而所有事情都是于燕青干的,那她为什么要抛弃师兄你去死啊,这种情况下,难道不该你侬我侬大家一起死了痛快么?”

“小朋友,难道暗恋你的另有其人?”刑从连拿手蹭着胡子,“使用那种沙子的原因,是你房间隔壁有沙盘么?”

“这样说来,那肯定是深爱啊。”付郝唯恐天下不乱。

只见林辰的面色瞬间冷凝下来,他说:“我第一次收到信是在7月13号,而后每隔一个礼拜收到一封。医院里第一次出现穿戴整齐的男尸,是在9月7号。”他看向刑从连,“在这个时间段内,市立医院一共过世了多少位病人,其中哪几位在于燕青负责打扫的楼层过世,于燕青在这期间和谁交往过密?”

刑从连转身就要出门,脚在门槛上,却听到林辰说:“死亡日期应该是星期三,病人有可能住七楼或者在第七栋。”

“为什么?”刑从连刚问出口就觉得自己白痴了,7月13号和9月7号都是星期三,每隔一个礼拜一封信,甚至医院出现穿戴整齐的尸体的时间间隔,也正好是7天。他们以前认为这可能只是凶手作案的规律,但现在看来,可能有更深一层的原因。

刑从连走后,付郝朝林辰身边坐了坐,他一改以往的小跟班模样,神色郑重:“师兄,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数,那个人究竟是谁?”

林辰在脑海里过滤着学校宿管站的同事甚至是学生家长,但似乎并没有一个人符合凶手的形象。

付郝像是想起了什么,“首先,是医院太平间发现已经死亡的患者穿戴整齐。然后,是菜场里,老人猝死。随后,小公园里的青年从吊环上摔下,”他边说边在纸上写下关键词,“但并没有死透。最后于燕青自杀,这像不像一个死亡的逆过程?”付郝一口气说完,但又觉得有哪里不对。

林辰也看着付郝写下的字,同样觉得似乎摸到了整件事情的核心,却好像少了关键一环。

两人正锁眉神思,却被孩子们吵闹的声音惊扰。

窗外,学生们在围着小池塘钓鱼。

孩子们对鱼竿的制作产生了分歧,一个小女孩拿着书指导整项鱼竿制作工程。小男孩则更务实,脱下鞋,拉着个大竹筐就要往河里跑。

“那个小胖子有恐水症?”付郝看着盘腿坐在河边柳树下的小胖子,一下子就看出了他的毛病。

林辰点了点头:“他一接近水边就会焦虑,因为这个以前常被别人嘲笑,后来他下决心要克服自己的毛病。方法也很简单,他先走到一个能看到水,又相对安全的环境里,尝试着放松,刚开始总归是不舒服的,但慢慢的,他就能完全适应这个距离。以后的任务就是慢慢缩短这段距离,一次又一次的放松冥想。”

“小胖子无意中跑到老刑家里,也是因为老邢家靠水?”付郝啧啧叹道。话音未落,他瞬间拍桌而起,和林辰的眼神碰在一起。

“小胖子真是天才啊。”付郝边说,边拿出手机,给刑从连打电话。

“先去医院吧,这个不急。”林辰阻止了付郝。

医院是事件的伊始。

救护车呼啸着开到急诊大楼下面,红灯刺目闪烁,车门洞开,医护人员将双目紧闭的老人推下了车。老人身后跟着一双儿女,都哭肿了眼,林辰与他们擦肩而过,听到他们边跑边喊着妈妈。

付郝按下电梯7楼的按钮,林辰还在看那对痛哭流涕的儿女。正常人面对亲人的离去,会伤心会难过会痛苦,但本身并不会产生对死亡的恐惧感。

电梯门再次打开的一瞬间,看着“肿瘤科”三个红字,林辰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刑从连在总服务台骚扰着小护士,护士小姐却一个劲地摇头。

一个熟悉的背影搀着一位老人走过,林辰想起来他是那天躺在医院走廊里的护工,赶紧追了上去。

“您好,我想请问,您认识于燕青吗?”林辰将人叫住。

对方点点头,语气不屑:“她怎么了?”

“她死了。”

那人不可置信地睁大眼。

“自杀死的。”林辰继续补充道。

“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于燕青在医院里,是否认识了什么男人?”

护工脸色大变,却不敢开口。

“你是于燕青的前男友?”

“我没有杀她!”

“我知道不是你。”林辰的声音平缓下来,像是为了缓解对方焦虑紧张的情绪,“我并没有要探听你和于燕青之间关系的意思,这是你的隐私。”他轻声说着,大脑里浮现出了凶手摆下的沙盘模型,“我想请你回忆一下,是否见过这样一对母子。这家只有母子两个人,儿子大约在35-40岁左右,母亲约为65岁。母亲对儿子管教严厉,你曾经觉得,这个老太太一把年纪还那么强势,很让人厌恶。”护工眼珠向上,似在回忆。

对沙盘的解读,本身就是一种恣意的想象,林辰勾连着自己屡次亲临死亡现场所感受到的东西,那是外在的秩序与内在的混乱的一种强烈对抗,是迷惘孤独无助,“那位儿子,我想你一定会印象深刻。他对母亲的孝顺很特别,你可能会觉得,他好像个没断奶的孩子,总是粘着妈妈。”林辰缓缓说道,“但是,他很绅士,行为举止都非常规范,甚至,非常迷人。”

护工突然抬头,像是想起了什么。

“是谁?

“以前住在7区3号床的一个病人的儿子,燕青打扫那片。”

“那个病人得了什么病?”

“胃癌,最折磨人的一种。”护工一点也不避讳。

“那个病人……是自杀死的?”

护工很讶异,点了点头。

有了病床号,找人就简单了。

林辰直接将病床号报给了小护士,护士的脸色,霎时就变差许多。

刑从连掏出证件,高压之下,她说,那位病人叫冯雪娟,早在8月10号下午跳楼身亡。

刑从连找来了保卫科科长,科长一听要调8月10号冯雪娟跳楼的录像,满面愁容。本来因为太平间的尸体,市立医院的门诊量就已经缩水了很多,如果连环杀手再和医院扯上关系,那医院的声誉就算完了。

王朝在医院的监控室内,熟练地点出视屏,将时间轴一拖一放,屏幕上精准地出现了冯雪娟跳楼时的场景,对面楼顶的摄像机只能拍到冯雪娟跃出病房窗口的那一瞬间,他又切换到地面摄像,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菜场猝死的老人,正坐在楼下的长凳上。

“那个人的背影!”付郝的手点住屏幕上一个小伙子。

王朝赶忙调出另一个侧面镜头,录像重新缓放,那小伙子露出正面,赫然就是10月12号死在吊环下的青年!

十秒后,于燕青也出现在了视屏里,她正目瞪口呆立着,不远处,冯雪娟的身体还在轻微抽搐。

刑警队的办公室里早就乱作一团。林辰一个人坐着,看着周围一张张摆下的椅子,头越来越昏昏沉沉,耳边的声音也渐渐模糊起来。

像是被谁推了推,林辰勉强睁开眼,发现所有人都围坐在一起,会议记录在沙沙不停地写着写什么,其余人手里都拿着叠资料,目光都齐聚在自己身上。

刑从连清了清嗓子:“根据林先生的分析,我们追查出冯雪娟的儿子冯沛林有重大作案嫌疑……”

刑从连话未说完就被突然打断,“老邢,不是我说你,你这回也太武断了,我们办案讲求证据。”那人肩章级比老邢高,是刑警队的老大,“就因为冯沛林的母亲冯雪娟自杀身亡,你就认定冯沛林是凶手?”他喝了口茶,继续说道,“那于燕青呢?从物证上来看,于燕青才有重大作案嫌疑,你不能因为有无关人员随意揣测,就对案情妄加判断。”

空调嘶嘶地突出凉气,办公室里温度霎时低了。

林辰微抬了眼,并没有因为老大夹枪带棒地针对自己而动怒,他知道的确一切基于心理分析的推论,都无法作为切实的证据。

“我们需要专家。”老大用手敲了敲桌,“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称作专家。”

这话说得委实重了,付郝刚想反驳,却被林辰拉住:“你需要什么?”林辰的声音愈发沙哑。

“你甚至连于燕青是否真的认识冯沛林都无法保证。”

“你们俩是情侣吧。”林辰没有没尾地来了一句。

“你说什么?”老大愣了愣。

“你和那位姑娘,你们是很亲密的情人吧。虽然办公室的人都不知道,你们经常在下班以后偷偷约会吧。”林辰指着一旁做笔录的女文秘。

办公室顿时开始了窃窃私语,女文秘把头埋得低低地,老大那张黝黑的脸上,也显出了尴尬的神情。

“找一个于燕青和冯沛林同时出现的镜头。”林辰对正在操作电脑的王朝说道,手却不由自主地撑住了头。

王朝赶忙掉出个镜头,并把笔记本转了个方向,对着众人。屏幕上,于燕青正拿着拖把,弯腰从冯沛林身边经过,冯沛林让开了身子,于燕青偷偷看了他一眼。

“就是这个眼神。”林辰看着文秘姑娘,她的头低得很下,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看自己的秘密恋人,眼神羞涩钦慕又甜蜜,正好被林辰抓到。

“老蒋,你连这都瞒着我!”刑从连边拍桌子边笑,头一回看到队里的铁面老大吃瘪,真是值回票价啊。

“行了行了,你们别取笑小陈。”老大赶紧挥手,“讨论案子……讨论案子……”

“刚才档案那边传来消息,冯沛林和于燕青的确认识,不仅认识,还很熟。”负责资料收集的女警插嘴道。

“什么关系?”

女警不由得咬了咬嘴唇,继续说下去,“资料上显示,冯沛林曾经是于燕青的语文老师,而冯沛林现在任教的地方,就是林先生担任宿管员所在的学校。”

林辰觉得浑身一阵发冷,脑子里晕晕乎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于燕青因为家庭原因,读完初中就外出打工,当时,冯沛林曾是她的语文老师,三年前冯沛林跳槽到……”

林辰是被冷风吹醒的,他迷迷糊糊感到自己上了车,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个学校?果然,从来不关注学校里的老师,遭报应了。那么,事实是……

刑从连怕打草惊蛇,将车停在了离林辰学校有一段距离的停车场。付郝小心翼翼地跟在一边,生怕林辰就这么倒在半路上。

正是学生上课时间,教师办公室里空落落的,刑从连一下就摸到了冯沛林的桌子,桌上摆了本书,扉页上写着一句话:没经过激情炼狱的人从来就没克服过激情——荣格。刑从连带起手套,拿着这本厚皮书翻了翻,一封信蓦地从书里掉了出来。

“你们是谁?”一位扎马尾的女教师站在门口,怀疑地看着刑从连。

“警察。”刑从连麻溜地拿出证件,亮了亮,顺手把信递给了林辰。

林辰摸到了那封白色的,干净得纤尘不染的信封。倒转过来抖了抖,里面纷纷扬扬飘出了一把细腻的白沙,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这是什么意思?”刑从连惊讶地问道。

“挑衅。”林辰不以为意地回答。

“我想问你几个关于冯老师的问题。”林辰抬头看向女教师。

女教师紧蹙着眉头。

“冯老师他对学生怎样?”

“对学生很好,语文老师嘛,又风度翩翩文采斐然的,学生都喜欢他,尤其是女学生。”林辰和刑从连对视一眼。

“冯老师的家庭呢?”

“冯老师还没结婚呢,不过就是因为这样,才更受女学生欢迎吧。”

“他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么?”林辰接着问道。

“要说奇怪的地方……冯老师每天都要给她母亲打电话,而且还有固定时间,有时候他在上课,到了时间也会跑到走廊去给妈妈打电话。”。

“还有呢?”

“你是……学校的宿管?”女教师慢慢觉得林辰眼熟,突然问道。

林辰点了点头。

女教师像是想到什么,指了指窗子:“他还喜欢站在窗边,有时候,一站就是半个小时。”

刑从连拉开椅子就跑到窗边,尔后愣愣地站在那里,“冯沛林,他是在看你……”

冯沛林的办公室窗户正对着林辰的所在的宿管室。林辰想,三年了,一直以来,每当天气好的时候,自己在屋里读书写字登记学生情况的样子,都可以被冯沛林看得一清二楚,简直……芒刺在背。

“冯沛林杀了所有目睹自己母亲自杀的人,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走回车子的路上,刑从连一刻不停地在追问林辰这个问题。

“男孩都有恋母情结,冯沛林的资料上显示,他父亲早亡,是妈妈一手带大,在他生命里只有冯雪娟这一个女人,或许是强烈的独占欲和母亲死亡的双重打击,让他无法忍受母亲死前狼狈痛苦的样子被不相干的外人看到……”付郝认认真真说道,暗中替林辰挡去刑从连的追问。

“小屁孩,没问你。”刑从连顺手给了付郝一记头皮。

“我不知道。”林辰依旧是老套的回答。

“你如果再隐瞒下去,我只有把于燕青作为凶手结案了!”刑从连隐约觉得事情走向了自己无法掌控的方向。

“于燕青不是凶手。”

“她当然不是,但她是共犯。”

刑从连从来都不是正经人,他穿海绵宝宝的拖鞋上班,在路边大排档里吃香辣小龙虾,平常会嘻嘻哈哈,但该认真的时候也绝不含糊。林辰以前在刑从连的办公室里见识那来不及掩饰的犀利眼神,所以现在,他并不想和刑从连较真,那会让刑从连知道更深层的东西。

付郝乘机掩饰:“这就对了!”

“对了什么?”

“符合凶手杀人动机。”

“冯沛林杀人难道不是因为他不想那些看到自己母亲自杀的人活在世界上么?”

“没这么简单。”付郝摇头,“我看过于燕青,不,是冯沛林给师兄写的信,他用很复杂的语言表达了一个含义:人总会死,人不用害怕死,人可以通过适应死亡来克服死的恐惧。”

“人怎样可以不怕死?”刑从连依然疑惑不解。

“系统脱敏。”付郝回答他。

“别给我扯专业术语。”

“简而言之,就是逐渐缩短与死亡的距离,让心理适应死亡的过程。这还是小胖子告诉我们的呢。”

刑从连瞪大了眼,“那冯沛林怕什么,他又为什么唆使于燕青杀人?”

“怕死。”

“冯沛林玩死人玩得不亦乐乎,还怕死?”

林辰浑身难受,无法大声说话,“准确地说,是冯沛林的母亲冯雪娟怕死。”

“你知道,孩子的扭曲,往往与家庭脱不了干系。冯沛林的母亲,有极强的控制欲,让儿子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所以冯沛林每天都会按时给母亲打电话,而这样的控制会导致两种结果……”林辰尽量让自己冷静,“第一种是极度叛逆,第二种,是极度顺从,冯将母亲当做神,尊崇她的话如同尊崇神的旨意。”

“冯雪娟得的是胃癌——最令人痛苦不堪的疾病之一,她自杀,是因为她忍受不了癌症的痛苦折磨,更忍受不了一步步走向死亡的感觉……”

“所以冯沛林要研究,怎么能让人减少面对死亡时的痛苦,或者说,将死亡当做一件美妙的事情。”

“那,他要怎么做?”

“从作案的过程推断,他缓解死亡焦虑的步骤应该是:首先,靠近尸体,幻想自己已经死亡。慢慢地做放松训练,让自己适应与尸体的这种距离,所以,医院太平间床底下,有被睡过的痕迹,而他们将尸体穿戴整齐,也表示对死亡的一种尊敬。”林辰说了几句,有些气力不支,“然后是亲手杀死一个人,看着他在你手里死去,适应这种生命消逝的过程,这是老人和锻炼的青年被杀的原因。”

“其次是帮助一个人自杀,学习对方是如何从容面对死亡的……于燕青就是这么死的。”

“最后为自己的自杀做铺垫?”刑从连反应很快,作案人居然要自杀了?

刑从连拿出手机不停地打电话布控,通知交通部门在各路口密切注意,在全市范围搜寻冯沛林。

付郝一个人走在前面,相反,林辰却落在了刑从连身边,他听到刑从连在电话里叹气说警力不够,要联系电视台,阐明案情,让市民帮助寻找。

“让他自己出来。”林辰突然开口,“地点你定,我负责让他出现。”声音虽然虚弱,但认真得可怕。

刑从连震惊地看着林辰,手不由自主摸向配枪。

“不相信?先做个试验,天星居怎么样?”林辰对刑从连说完,转身走到路旁一家小店里,掏钱买了一块钱六个的星球杯,拿在右手里,分给刑从连一个,又快走两步,追上付郝。

刑从连目瞪口呆看着林辰边把剩下5个星球杯全放在付郝手里,边问付郝还记不记得大学食堂里那家卖零食的店。

付郝点点头,说老爷子最喜欢给学生买星球杯做奖励了,小店老板看他年纪大,每次都卖他一块钱5个,老爷子还一直以为自己占到了便宜,其实那东西一块钱可以买6个。付郝边说边笑。

林辰脸上也难得的露出了笑颜,他左脸颊上有个酒窝,好像茫茫冰原上绽出一朵紫色小花,在阳光下,细微却艳丽。

“等下去哪里吃饭?”林辰好像是忽然想起来随口一问。

“天星居。”付郝飞快回答。

付郝说得轻松,但在刑从连听来,却不啻于一记惊雷,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林辰,林辰事先并没有和付郝串通好,这是如何做到的?

林辰像是看穿了刑从连的心思,他转身指了指刚才路过的公交车站,车站广告牌上是一张中式餐馆的照片,餐馆匾额上系着“天星居”三个大字,潇洒夺目。

“我们的老师,是天星居的忠实拥护者,每次师门聚会,总定在那里。”

“所以你刚才故意提起老师?”

“我拿星球杯和老师暗示付郝,再加上刚才的广告,付郝刚才扫过一眼广告,潜意识里就将这张图和老师挂起勾来。

“我提起老师时,他刚才记下的东西并没有消退,那幅图依旧被放置在脑海里最容易提取的地方,然后我用零食店和星球杯暗示他,再提起吃饭,他大脑里最快出现的,只有天星居。”林辰生怕刑从连不理解,给他认真解释。

“你要用这种方法给冯沛林下套?”刑从连表示怀疑,“他万一不看电视怎么办?”

“相信我。”

电视台的午间新闻之前播放了市旅游节的宣传片,拍摄地点正好是刑从连住的颜家巷。

画面上,天色将暗。河水带着翡翠的清绿色,里面有7只小鸭子在玩水,摇头晃脑,像是要赶回家。老人带着孙儿一遍遍走着小拱桥,小孩子脚步未稳,却格外兴奋。

行人站在桥边,愣了片刻,随后念出了桥拱两边的句子:“春入船唇流水绿,秋归渡口夕阳红。”只觉得齿颊都是香的。

镜头随着行人的脚步,渐行渐远,扫过长街后是一片开阔的江面,江水汹涌翻腾,令人心旷神怡。镜头继续扫过横跨江面的大桥,最后落在太千桥三个字上。

美妙的短片过后,女主播用严肃的语气播报了有关冯沛林的新闻,屏幕中央,冯沛林的照片格外醒目。新闻里号召市民,如果看到疑犯,请尽快联系警方。

林辰的解释是,罪犯作案的地点,总是下意识围绕着能让他们心安的地方,从冯沛林的作案地点分析,他应该熟悉颜家巷附近。这说明他有可能在这片地区长大,这里有他美好的回忆。然后河水与沙盘都代表了生命最初的涌动,太千桥又是七笔,冯沛林在潜意识中,会认为这个地方令他安心。

平静的短片会勾起冯沛林的美好回忆,紧接着播放追缉令让冯沛林得知自己被追捕,会加快自己的行动速度,他要赶快作出自己计划下一步的选择。在压力和记忆效应的魔法下,他必定会选择太千桥。

10月19号,星期三。

台风刚刚过去,硕大的云团尚未消散干净。

天蒙蒙亮,零星灯火点缀着尚在晨雾中的街道。

今天太千桥下卖早点的摊位,比往常足足多了一倍。

一座紧邻太千桥的大楼第六层被征用为指挥中心,刑从连和付郝在屋子里面,通过纤长的白色望远镜,密切观察着太千桥的行人,他们的目光,都放在了桥面上缓缓行走的那个人身上。

虽然反对,但在林辰的强烈要求下,刑从连只好同意让他上桥。

林辰穿了件干净的白衬衫,一只手扶在汉白玉的桥栏上,江风扑面而来,桥下江水茫茫。

远处一片黛色屋顶,如巨兽的脊背,横亘在城市中央。

天渐渐亮了,桥面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车辆,也慢慢多了起来。

有父母骑着自行车送孩子上学,也有小贩推着三轮,艰难地骑上桥,老人拄着拐杖,向桥顶缓缓走去。

正在这时,对讲机忽然响起,“头,我们详细询问了公园当时在场的目击者,他们表示并没有在现场见到穿红衣的女子。”

刑从连心下一沉,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总觉得不对的地方在哪里了。

林辰对颜家巷附近的小路非常熟悉,说明他也经常走在那条路上,如果冯沛林故意在那条路上设置杀人案,故意在林辰途经时设计菜场骚乱,如果于燕青的死是为了吸引林辰的目光!

“你说以前就有变态骚扰林辰,到底是怎么回事!”刑从连一把拽住了付郝的衣领。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付郝欲言又止。

“快说!”刑从连面色狰狞。

“师兄曾经写过一篇震惊业界的关于死亡的论文。后来,市区发生连续七宗灭门凶案,每次凶手杀人前,都会给师兄去一封信,最后师兄出手抓到了那个犯人,凶手公开在新闻上说,是师兄的文章让他萌生了杀人的念头……”

“所以林辰退学了?”

付郝点点头,“那时候他成为了众矢之的,学校里所有人都绕着他走,把他当成了那种有邪术的人,但大师兄和老师都保他,是他自己坚持要退学的。”付郝断断续续讲述着林辰的过往。

“林辰是不是以前就用过记忆暗示诱捕犯人这一招?”刑从连握紧的手背泛起了青筋,冯沛林研究林辰,盯着他看了三年,必定对林辰的手段了如指掌。

“你怎么知道……”

像被榔头重重敲了一下,刑从连的脑袋都要炸开了。

“如果整个死亡训练的过程被重新推翻,那么杀死吊环青年的凶手是冯沛林!”

“如果冯沛林最后的目的不是自杀!”

“如果冯沛林也是当年被天才少年林辰的论文吸引的一员,那么这个变态这次就是要引诱林辰自杀,再杀死自己!”

“林辰站在桥面上,就是自杀行为!”

“林辰已经知道冯沛林的目的!但他累了,想要结束一切……”

刑从连想到了最坏的可能性。

刚走上桥顶的老人,突然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扑向林辰,桥栏断裂开来。

“林辰!”刑从连凄厉的叫声响彻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