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梦》全文

一、临危受命

炽热的残阳终于收起最后一丝余威,使六月的天京城稍稍有了些微的凉意,西天的火烧云象大团大团凝结的污血,把天空染得如大地一样的惨烈,太平门外堆积如山的尸骸,完全填平了数丈深的护城河,一眼望去,从城墙根一直到数百丈开外被湘军占领的富贵山地堡城下,全是由杂乱的肢体和凝固的污血汇成的赤色大地。

顾梦魂舔舔干裂的嘴唇,望着数百丈外突然沉寂的地堡城,浓如染墨的双眉皱成两个紧紧的结,如两柄出鞘的利刀,深邃的眼窝中,除了无尽的疲惫,更有毫不掩饰的担忧,耳边一下子听不到震撼天京城数月之久的火炮声,反而颇不适应地“嗡嗡”直鸣。

身旁突然无声地起了一阵骚动,使顾梦魂心中一凛,天京城外,能让这些视死如归的天国战士变色的只有一人,果然,暮色中一杆玄色帅旗公然竖起,在血色中极尽张扬,耀武扬威,帅旗中央那个大大的“曾”字迎风招展,就象在对困守危城的太平军公然挑衅示威。

恨恨地“啐”了一口,顾梦魂用了十二分的努力才克制住自己下令轰掉那面帅旗的冲动,弹药已经不多了,要用到最危急的关头,而不能跟曾妖头的一面帅旗斗气,如今曾国荃亲自到太平门外督战,并且毫不掩饰自己的行踪,那是看准了太平军再无还手之力,看来这太平门将是清妖最后一击的主攻方向。

沉寂,突然的沉寂,所有将士都明白,这是最后一战将要打响前的沉寂,顾梦魂望望身边的战友,有的在擦着卷缺的砍刀,有的在闭目养神,有的在喃喃念叨着天国的经文,一个十几岁大的小战士,抱着比他人还高的长枪,缩在墙角酣然入睡,嘴角挂着长长的流涎,脸上带有一丝安然的微笑,不知是不是梦到理想中的天国?

“报——,顾将军!忠王有请?”一个传令兵气喘吁吁地登上城楼,手中高举着一面残破的令旗0

顾梦魂再次皱眉,忠王难道不知如今是大战前最关键的时刻吗?自己作为主帅怎么能离开战场?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顾梦魂就暗骂自己一声,想忠王久经战阵,算无遗策,有常胜将军之美誉,若不是受到各方的擎制,天国也不会落到如今这份田地,自己怎么能怀疑忠王的命令?

简单地对副帅交代几句,顾梦魂立刻赶往天王宫,宏伟壮丽的天王宫,在暮色中出奇的冷清和寂静,甚至大门外看不到一个守卫的兵丁。

转过进门的照壁,跨五龙桥,入天朝门,进太阳城,过圣天门,入金龙城,直闯进朝会用的金龙大殿,总算看到十几个浑身血污、衣衫褴褛的大汉肃穆而立,顾梦魂蓦地一惊,这些大汉居然是自己多年的老兄弟,顾梦魂顾不得招呼,忙向立在金龙殿前的忠王和幼天王抱拳为礼。

“顾将军总算赶来了,快快请起!”忠王忙抢上两步,亲自扶起顾梦魂。顾梦魂就势而起,抬头打量身材瘦小单薄的忠王李秀成,只见年仅四十出头的他,脸色清瘦苍白,双目布满血丝,鱼尾纹过早地爬上了他的眼角,使那眼中的忧色更显孤苦无依。

“忠王……”顾梦魂想劝慰两句,刚一张嘴,却变成了无声的哽咽。

“顾兄,你也老了!”李秀成仔细打量着自己少年时心目中的偶像和英雄,只见四十六、七的顾梦魂头发已经花白,脸上过早地刻上了岁月的沧桑,惟面部的线条还象花岗岩般刀削斧砍,血红的眼中仍不失坚毅和果敢,李秀成满意地点点头,执起顾梦魂的手走前两步,对金龙殿上的幼天王洪天贵福拱手道:“天王,当年老天王的十八铁卫尚存的十二人全都到齐,下旨吧!”

十六岁的幼天王脸色惨白,缩在宽大的龙椅一角,哆嗦着失血的嘴唇道:“一切全凭忠王作主!”

李秀成转向侍立在幼天王身后的信王洪仁发和勇王洪仁达道:“不知信王和勇王怎么说?”

洪仁达一脸愧疚,赫然道:“忠王,我……我兄弟俩这些年来,一直对不住你,不知该怎样说才好,总之一句话,上得天堂后,我们再好好赎罪。”

洪仁发也道:“我洪仁发老粗一个,不会说话,但我保证,从现在起,我不会再给洪家人、给太平天国丢脸,城都要破了,我们还留着这劳什子有什么意思?”

说着,洪仁发双手捧着一个四方锦盒,失魂落魄地下得金龙殿,亲自递到李秀成手里。李秀成双目湿润,慎重地接过锦盒,慨然道:“信王不用再说,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扶天王下去准备吧!”

望着洪氏兄弟扶着幼天王悄然退下,李秀成转向一脸疑惑的顾梦魂和众铁卫道:“顾兄,如今的局势也不用我多说,只怕明天就是城破之日,你们十二人是跟随老天王从紫荆山一路杀到这天京的老兄弟,更是老天王身边的铁血卫士,无论忠心还是武功都无可挑剔,所以我李秀成才把这天国最后一丝希望托付给你们,希望老天王在天之灵庇佑,庇佑天国能经你们的手而复兴。”

顾梦魂与众兄弟面面相觑,心神俱震,虽然知道破城只在朝夕,但心中尚残留一丝希望,希望忠王能象以前一样,带领大家渡过难关。如今,战无不胜的忠王居然也已绝望,众人只感到心中一空,希望的稻草终于被绝望的洪流湮没。

“忠王,若有差遣,尽管吩咐!”顾梦魂默然片刻,失魂落魄地道。

感受到大家的失落,李秀成想最后激励一下大家,张张嘴,却觉得任何语言都是多余,最后,只默默打开锦盒,郑重地道:“这里是老天王留下的太平天国册和天王玺,天国册记录了老天王未竟的事业和梦想,天王玺是号令天下太平军的最高印符,天京虽然就要陷落,但转战全国各地的太平军还有数十万之众,江西有侍王和康王,湖北有扶王,安徽有干王洪仁玕,尤其转战陕西的遵王赖文光,尚统率有三十万的天军和捻军。只要把这天国册和天王玺交到他的手里,天下的太平军就有了主心骨,就不会各自为战,太平天国的火种就不会灭,天国就有复兴的希望!”

“忠王,论威望太平军中谁能及你?你应该保着幼主杀出重围,再重振天国的声威啊!”一个疤脸大汉忍不住劝道。

李秀成苦笑着摇摇头,慨然道:“城破之时,我会保着幼主突围,但无论幼主还是我李秀成,都是清妖最大的目标,突出去的希望实在渺茫,就算侥幸突围成功,也会被清妖主力穷追不舍,若天王玺跟我们一路,一旦落到清妖手里,清妖就可假传谕旨招降、甚至诱杀天军,所以我才希望你们能暗渡陈仓,必要的话,用我李秀成,甚至幼主引开清妖,也要保你们杀出重围,天王玺决不能落到清妖手中!”

“忠王……”乍然听到李秀成要用自己甚至幼天王引开清妖,顾梦魂浑身一震,声色俱变,欲言又止。

李秀成淡然一笑道:“天国是天下人的天国,不是一家一姓的天国,任何人都可以为天国牺牲,无论我李秀成还是洪家子孙,可惜这道理我李秀成明白得太迟。”

顾梦魂默默咀嚼着李秀成的话,心中蓦地一亮,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脸上闪过一丝兴奋,少时,又颓然道:“就算这样,只怕凭我十二人之力,也冲不出清妖的重重包围。”

李秀成胸有成竹地道:“这个我早有安排,这里早已预备下十二付清妖的行头,甚至包括各色关防文书,只要你们剃头换上清妖服饰,城破之时,趁乱冲出天京,就能一路往西,把天王玺和天国册交到遵王赖文光手里。”

顾梦魂还在犹豫,突听太平门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那是清妖埋在太平门下的火药引爆了,跟着传来隆隆的火炮声和隐约的厮杀声,清妖终于在子夜时分开始了总攻。顾梦魂一咬牙,扯下浑身血污的衣衫,甩开发髻道:“好!立刻给我们剃头!”

十二个长发散乱的头很快剃好,露出青渗渗的头皮,草草而就的发辫像条猪尾巴拖在后脑勺。众人来不及仔细收拾,只胡乱抹去满面的尘土和血污,匆匆换上从清妖尸体上剥下的衣衫,十二人立刻变成一小队彪悍的湘勇,顾梦魂接过装有天国册和天王玺的锦盒,紧紧捆在腰间,然后对李秀成拱手道:“忠王,只要我顾梦魂还有一口气在,必定把锦盒交到遵王赖文光手里。”

李秀成点点头,侧耳听听远处传来的呐喊声和枪炮声,神色黯然地叹息道:“太平门破了,神策门也破了,聚宝门还在坚持,水西门和旱西门已危在旦夕,我立刻带幼天王往北城突围,你们先在暗处隐藏,待清军杀到后再趁乱往西出城,尽量不要动武,越晚暴露身份越安全。”

李秀成一脸的平静感染了十二铁卫,大家渐渐也平静下来,顾梦魂对疾步而去的李秀成背影哽咽着拱手道:“忠王,保重!”

李秀成头也不回,大步而去。

二、突出重围

“杀——”

满耳听到的尽是疯狂的砍杀声和声嘶力竭的呐喊,黎明前的黑暗被不时闪过的炮火和洋枪的火光打破,从各处传来的太平军将士最后的呼号,顾梦魂知道,天京已经陷落了,强忍着冲出去拼死一博的冲动,顾梦魂回头看看十一个满脸尘土风霜的兄弟,只见人人眼中都扑闪着一样的坦然和悲壮,天京在湘军的重重围困下,苦苦坚持数年,当破城之时真的来临,所有天国将士,大概都早已平静地直面着这最后一刻的到来吧?

但顾梦魂却不能象别的天国将士一样慷慨赴义,更艰难更重大的任务才刚刚开始,隐身在一处民居,从窗棂的缝隙中看出去,可以看到街上不时有太平军被数倍的湘勇追杀,过度的疲劳和饥饿,使毫无战斗力的太平军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唯有昂着脖子,坦然面对湘勇们染血的钢刀,战斗成为一边倒的屠杀,顾梦魂咬着牙冷冷地看着这种屠杀就在咫尺外无数次地进行,不多时,杀红了眼的湘勇们清掉了街头巷尾零星的太平军后,开始逐屋搜查,无论男女老幼,见人就杀,无数妇女小孩惊骇的哭叫,转眼就被利刃割断。

枪炮声呐喊声渐渐稀疏下来,顾梦魂摸摸怀中的短枪,紧紧负在身上的包裹,抽出薄薄的缅刀,缓缓扫视众兄弟一眼,平静地道:“是时候了,咱们走!”

一小队彪悍的湘勇穿行在幽暗的小巷,直往旱西门而去,身上破旧的服饰和后脑勺的发辫帮了顾梦魂的大忙,湘勇们只忙着杀人放火抢劫,没人顾得上理会这一小队来历不明的人马。

转过一个街角,顾梦魂突然停步,前方传来无数湘勇淫荡戏谑的调笑,夹杂着妇女凄厉的哭喊和叫骂,熟悉的叫骂声让顾梦魂心中一紧,抢前两步,贴在街角暗处看去,只见十几个天国女兵被几十个湘勇按倒在地,更多的湘勇围在边上大笑,女兵们早已衣不遮体,尤在拼命挣扎。

“是嫂子!还有侄女!”一个兄弟一声轻呼,挥刀就要冲上去,剩下的兄弟也欲愤然而出,却听顾梦魂一声低喝:“回来!”

多年的默契使众兄弟嘎然止步,俱悲愤莫名地盯着顾梦魂,一个黑铁塔样的大汉涩着嗓子哽咽着道:“不光有嫂子和侄女,还有忠王的家眷!”

顾梦魂脸色铁青,嘴角抽搐,只一眼,他就看清了场中一切,那拼命叫骂的,正是自己因战事吃紧经年未见的发妻,无声哭泣的,是自己年仅十六的爱女,她们都是忠王府的女兵,毫无疑问,忠王的家眷也和她们在一起。

强压下胸中翻滚欲出的热血,顾梦魂缓缓扫视众人一眼,涩声道:“咱们救不了她们,更不能忘忠王的重托、天国复兴的使命,想忠王留下家眷,就是要她们拖住部分湘勇,为天国牺牲,忠王若知道我的决定,也必定不会怪我,咱们绕道,——走!”

说完,顾梦魂一挥手,头也不回,转身就走,众兄弟还在犹豫,那个黑铁塔一样的大汉却哽咽着道:“大哥,你们先走,我黑虎虽救不了她们,但至少可以杀了她们,免她们受清妖之辱!”说着,大汉转身就望那边奔去。

“嗖——”,一道寒光暴起,直追黑虎后心,把黑虎击得冲前两步,俯身仆倒,后背那柄薄薄的缅刀,尤在晨曦下微微发颤。

“谁敢抗命,黑虎就是榜样!”顾梦魂低声厉喝,缓步收回缅刀,逼视着众兄弟,铁青着脸冷冷地道,“非常时期,谁若不听号令,胆敢擅自行动暴露咱们的行踪,莫怪大哥无情!”

众兄弟在顾梦魂的逼视下均垂下头,脸上悲愤之色更甚。远处女人们的哭喊叫骂声已变成无助的抽泣,顾梦魂只觉心在滴血,眼冒金星,两耳不住轰鸣,不敢再听,一挥刀,带着剩下的十名铁卫,悄然折回小巷深处,绕道望旱西门而去。

一行人刚穿出小巷,突然遭到一阵火枪的袭击,两个兄弟猝不及防,已然受伤,还好对方的火枪是威力较小的鸟铳,两个兄弟伤得都还不重,众人退回小巷,只见十几个长发散乱的太平军将士呐喊着从暗处举刀冲了出来,看清对手,有人忍不住骂了声:“他妈的,咱们没伤在清妖手里,却折在自己人手上,大哥,怎么办?”

见十几人已冲了上来,顾梦魂从齿缝间迸出个冰凉的字:“杀!”

说完,顾梦魂从小巷中一跃而出,缅刀迎向来人,却见领头那人看清顾梦魂后,突然呆了一呆,失声惊呼:“顾将军,是你?”

只这一顿,顾梦魂的缅刀已从他喉间呼啸而过,跟着不再理会一脸惊骇莫名、迟迟不愿倒下的他,缅刀毫不犹豫地斩向剩下的众人,众人转眼之间就如稻草般伏倒,待几个兄弟飞身架住顾梦魂疯狂的刀时,十几个太平军将士已尽数倒在血泊中。

“大哥你疯了!他们是自己人!”一个兄弟愤怒地质问。

顾梦魂收刀入鞘,冷酷地道:“天京已经陷落,他们迟早是死,死在清妖手里和死在我手里有什么分别?再说咱们行藏决不能败露,任何人认出了咱们,都只有一死!”

几个兄弟还要争辩,却听远处有人喊:“嗨!要不要帮忙?”

顾梦魂忙用湖南话回应道:“不用了,已经解决,大家发财要紧!”

“哈哈,兄弟说得是!”街对面传来几个湘勇理解的笑声,然后渐渐走远,此时天王宫方向已燃起熊熊大火,把身后半边天空照得鲜血一样通红,无数湘勇鼓噪着往那个方向奔去,顾梦魂低声对兄弟们吩咐:“从现在起,咱们不再是太平军,而是清兵湘勇,就要拿出清兵湘勇的样子,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走!去旱西门!”

从旱西门城墙被炸开的缺口悄然而出,与无数冲进城趁火打劫的湘勇擦肩而过,不少湘勇对此刻出城的顾梦魂一行有些意外,有的还冲他们喊:“嗨!此刻不在城里抢女人财宝,出去干什么?”

顾梦魂低着头,不敢久留,只用湖南话匆匆答道:“么办法,上头的差遣!”

还好众湘勇都忙着进城烧杀抢劫,没人顾得上细细盘查他们,所以一行人总算顺利出得地狱般的天京城,天色微明时,已看到前方清兵围城的营寨,看其旗帜,竟然是攻打天京的湘军第二号人物萧孚泗的大营。顾梦魂神色微变,略一踌躇,还是只有硬着头皮往前闯。

“站住!那一营的?”城外守营的兵勇正为不能进城而气恼,远远见到顾梦魂一行,立刻毫不客气喝叫起来。

顾梦魂神色如常地迎着几个兵勇过去,用湖南话大声道:“咱们是曾帅的亲兵,金陵城破,这是咱们曾帅的盖世奇功,咱们要立刻赶回家乡给曾帅的家里报喜。”

一听是曾国荃的亲兵,守营的兵勇忙哈下腰来,接过顾梦魂递上的关防文书草草扫了一眼,立刻还给顾梦魂,并陪笑道:“原来是九帅的心腹亲兵,难怪不用亲自去抢劫,到时九帅论功行赏,定少不了几位大哥的好处。”

顾梦魂“嘿嘿”干笑两声,拍拍那兵勇肩头道:“兄弟守营也是辛苦,萧大人必定也不会忘了你们的。”

那兵勇撇撇嘴,刚要牢骚两句,突然又惊觉,忙煞住话头,叹了口气道:“怎么也不能跟九帅的心腹亲兵相比,几位大哥,从这一直往前就是,要不要我给上头通报一声,让人送你们出营?”

顾梦魂忙摇头道:“不必了,咱们还要赶路,不想多做耽搁。”

望着顾梦魂一行走远,一个兵勇忿忿地“啐”了一口,低声骂道:“九帅的亲兵就他妈神气!”

顾梦魂低头穿过湘军大营,只见十营九空,只有寥寥留守的湘勇百无聊赖地坐在营外赌钱,见到顾梦魂一行,俱没有多望一眼,虽然见几人是生面孔,但毕竟与己无干,谁会多管闲事?

此时天已大亮,眼看就要穿过数里宽的萧孚泗营区,兵营中突然起了一阵骚动,只听湘勇们奔走相告:“抓到伪忠王李秀成了!快去看看忠酋模样!听说他每天都要吃人心肝过活!”

顾梦魂浑身一震,忍不住停下脚步,立刻被潮水般的兵勇蜂拥着望中军大营而去,不多时便见到被奔马拖着忠王,只见忠王浑身浴血,衣衫尽裂,在奔马的拖拽下已不知生死。

奔马终于停下来,几个管带扶起忠王,大声喝骂质问幼天王下落,忠王不为所动,惟闭目受死。几个管带毫无办法,竟当众解开裤子,对着忠王血肉模糊的脸就尿开了,周围传来兵勇们的哄堂大笑,跟着人人奋勇争先,排着队要往忠王脸上洒上泡尿。

顾梦魂浑身颤抖,手已不知觉间握紧了腰中的枪柄,似有感应一般,忠王突然睁开了眼,一眼就看到人丛中的顾梦魂,只见忠王的眼色有说不出的严厉,任脸上尿液飞溅,只紧紧盯着顾梦魂,那眼光有如实质一般,直刺进顾梦魂心底。

咬牙出血,顾梦魂终于缓缓放开手,转头逼视着满面激愤的众兄弟,直到众兄弟俱含泪转开头,顾梦魂才一眨眼,用眼光命令大家离开。

十一人步履沉重地悄然离开人群,眼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站住!”一行人眼看就要出得营区,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冷喝,顾梦魂微微一怔,慢慢转回头,便看到身后一个管带模样的湘军将领带着几个湘勇,缓缓向自己逼了过来。

“干什么的?”管带扫视着众人,冷冷地问。

顾梦魂神色如常,把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说完递上怀中的关防文书,管带接过文书,仔细看了半晌,狐疑不定地问:“你们既然是给九帅家里送信报喜,怎么不骑马?”

顾梦魂不慌不忙地道:“出城的时候遇到小股长毛,马匹都受了伤,不得不留下。”

管带松了口气,笑道:“既然如此,九帅的心腹亲兵经过咱们地盘,咱们怎么能不资助一二,来人,牵几匹好马来。”

立刻有兵勇答应着去牵马,管带笑着把文书递还顾梦魂,却又象不小心般把文书掉到地上,顾梦魂弯腰低头去捡,头上有些不合适的帽子突然掉了下来。

“来人!给我拿下!说!你们究竟是干什么的?”顾梦魂刚抬起头,便见管带的短枪已頂在自己脑门上,众兵勇也把自己一行围在中间,顾梦魂略一打量,立刻明白过来,只见几个没戴帽子的兵勇脑顶上,都长有寸长的短发,显然是因战事吃紧来不及剃,而自己刚剃的青渗渗的头皮落在别人眼中,一定相当显眼。

明白这一节,顾梦魂突然“哈哈”一笑,神色轻松地摸摸自己光光的头皮道:“大人是不是看小人这新剃的头不顺眼?咱们报喜的人,总要拾缀得光鲜点不是?”

那管带的眼光再次狐疑起来,就在他眼光疑惑不定的那一瞬,顾梦魂突然出手了。

三、祸起萧墙

抬手抓住頂在脑门上的火枪,拇指精准地卡在扳机下,另一只手跟着一记豹拳,准确地击中那管带的咽喉,立刻痛得他捂住脖子弯下腰来,正好迎上顾梦魂暴然而出的一记膝顶,坚硬的膝盖頂在那管带面门上,直把他撞得向后飞起,临死前那一声惨呼却因咽喉的重伤变得嘶哑低沉,怪异无比。

几乎就在同时,铁卫们也动手了,或拳或掌或指,转眼之间就撂倒身旁几个湘勇,这几下兔起鹘落,几个湘勇甚至来不及呼叫出声,战斗就已经结束。

“走!”顾梦魂一挥手,正要率众而去,却见三个湘勇已经牵着十几匹战马过来,乍然看到场中的情形,俱呆了一呆,突然扔下马缰转身就跑,边跑边大叫起来,顾梦魂追上几步,手中几枚铜钱打着旋呼啸而出,在空中划出几道奇异弧线,掠过数丈距离,刹那间便嵌入三个湘勇的后脑勺,顾梦魂跟着抢过一匹战马,不再理会垂死挣扎的几个湘勇,立刻对众兄弟挥手:“上马!冲出去!”

众铁卫分头抢马,但几匹马已惊,嘶叫着逃开,只有六名铁卫抢到坐骑,跟在顾梦魂身后向栅口冲去,守关的几个湘勇慌忙取下长枪向几人开火,顾梦魂藏身马腹,转眼便冲到栅口前,跟着缅刀挟战马奔驰的冲力轻啸而出,疾若电闪,两名湘勇的人头连着半边膀子立时飞上半空,剩下的几名湘勇早已吓得痴了,转眼便成为随后追来的几名铁卫的刀下之鬼。

冲出栅口数十丈开外,身后才传来湘勇们的呐喊呼号,顾梦魂勒马回望,只见四名没抢到坐骑的兄弟已在栅口前被无数湘勇围住,在刀丛中厉号着奋勇搏杀,用最后的热血为顾梦魂挡住追兵,顾梦魂双目湿润,喉梗如塞,猛转回头,对几个想扑回去的兄弟厉声下令,——走!

身份败露,顾梦魂一行不敢再假扮湘勇,转而扮成绿营兵丁,还好各种关防文书准备齐全,再加从天京出来时带有充足的盘缠,一路上出手豪绰,倒也没遇到太大的麻烦,不日赶到干王洪仁玕驻守的安徽广德。为防误会,顾梦魂一行换下清军服饰,包上头,表明身份入城后,才知道干王洪仁玕已带领大军赶往浙江湖州,会合从天京突围而出的幼天王,这里只剩下一千多老弱病残,由干王手下的一名检点叫杨天魁的率领。这杨天魁也是跟随老天王从金田起义的老兄弟,与顾梦魂几人俱是旧友,还曾拜顾梦魂为兄学过刀法,二人这番相见,自然感慨万千。从他那里得知幼天王从天京成功突围的喜讯后,顾梦魂奇怪自己并没有太多的兴奋,只为舍身护主的忠王感到难过。

幼天王奇迹般突出重围,忠王的嘱托变得没有了意义,毫无疑问,天王玺和天国册都该交还幼天王,顾梦魂和几个兄弟略一商量,决定立刻赶往湖州,却被杨天魁好说歹说地留住歇息一日。

是夜,广德府衙摆上了一桌简单的酒席,款待一路风尘的顾梦魂一行,席间,杨天魁频频敬酒,作为多年不见的老兄弟,顾梦魂不好拒绝,只有陪着喝了几杯。

“顾兄,”酒过三巡,杨天魁神色黯然地问,“你说天国还有复兴的希望么?”

顾梦魂微微一怔,这个问题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被人突兀地问起,才发觉这个问题真不知该如何来回答。

见顾梦魂哑然,杨天魁叹息道:“虽然幼天王冲出了天京,但加上干王的人马也不过几千疲兵,而浙江境内,却有数万以逸待劳的淮军精锐,淮军首领李鸿章更是老奸巨猾,极善用兵,再加数万尾随追击的湘军,干王这一去,直如飞蛾扑火!”

顾梦魂默然片刻,缓缓道:“局势如何,不是你我能左右,就算幼天王和干王这一路人马都被清妖吃掉,还有遵王、扶王、侍王等数十万之众,天国还有复兴的希望。”

杨天魁摇头长叹道:“无论遵王扶王还是侍王,才能威望都不足以和当年的东王、北王、翼王相提并论,甚至也比不上后来的英王、忠王、干王,而江西的侍王正为湘军第一悍将鲍超所困,危在旦夕,扶王在湖北四处流窜,无根无基,转战甘陕的遵王手下的捻军都是些乌合之众,实在难有大的作为,天国,或许真到了覆亡的时候了!”

顾梦魂冷冷地道:“那又如何?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咱们为天国尽到自己一分心力,就算对得起天王和无数先我们而去的天国兄弟,就算不枉此生!”

杨天魁黯然道:“咱们从金田起事,至今已有十余年,我已经累了,这十多年来,咱们一直在打仗,更让我感到可悲的是,我越来越不清楚为什么打仗?为谁打仗?”

顾梦魂盯着一脸疲惫的杨天魁,半晌没有搭话,只见杨天魁把玩着酒杯,盯着杯中一点摇晃不定的残酒,缓缓道:“顾兄有没有想过放弃这种毫无希望的努力,改弦更张或者另谋出路?”

“你让我投降清妖?”顾梦魂声色不动地问。

杨天魁抬起头直视着顾梦魂的眼睛,平静地道:“降与不降小弟都不勉强,只需留下你身上的天王玺,小弟必定倾我所有,让你和众兄弟下半辈子能作一个逍遥世外的富家翁。”

“我若不答应,你是不是就要一摔酒杯,让府衙外埋伏的刀斧手一轰而入,把我们斩成肉泥?”顾梦魂盯着杨天魁冷冷地问。

杨天魁苦笑着躲开顾梦魂的眼光,叹息道:“顾兄不要逼我,我若不如此,只怕也难逃一死,早在天京陷落前,就多次出现过主帅不愿降,被部将们所杀的惨剧,如今天国已亡,人心向背,部属们想另谋出路也可以理解,只是苦无进身之阶,好不容易遇到这么个机会,当然不会错过,他们本打算直接就杀了你们,在我苦苦相求下才答应不伤你我兄弟的和气,只要顾兄交出天王玺就成。”

顾梦魂望着一脸无奈的杨天魁,缓声道:“好!我答应你!”说着,解下了腰中的锦盒。杨天魁脸色一喜,刚要伸手来接,突然又缩回手苦笑道:“顾兄,我不敢相信你,你眼里有杀意,小弟受不起你壮家神刀一斩。”

顾梦魂猛地抽出腰中短枪,指着杨天魁道:“这个只怕比我的缅刀更快。”

“没有用的,顾兄!”杨天魁无奈地摇头,“府衙已被包围,你就是杀了我也无济于事,若以我为人质也毫无用处,我若跟他们一路,部将们还当我是头领,若不然,则立成死敌。”

“那你为何还不摔杯?”顾梦魂冷冷地问。

杨天魁叹息道:“不到万不得已,小弟真不想顾兄死在我手里。”

“好!有你这句话,我顾梦魂没有错交你这个兄弟!”说着,顾梦魂收起短枪,把手中的锦盒抛了过去。

杨天魁接住锦盒,将信将疑地打开,抖着手捧出象征太平天国最高权力的那方小小印鉴,只见那方蜡石为质、龙头为顶的印鉴,在烛火下发出淡淡莹光。杨天魁突然泪流满面,挽起顾梦魂的手出得府衙,把手中的天国玺高举过头,立刻,府衙外埋伏的叛军蜂拥而出,齐声欢呼。

把天国玺交给副手,杨天魁对部将们大声吩咐:“都给我滚远点,本帅要和兄弟叙旧!”

叛军们拥着天国玺退下,杨天魁挽起顾梦魂重新入席,亲自为顾梦魂斟上碗酒,双手捧上道:“来!你我兄弟再无芥蒂,今天一定要喝个天翻地覆,不醉不归!”

顾梦魂接过酒碗,一把扔出老远,跟着提起桌上的酒坛,举到杨天魁面前道:“你我兄弟对饮,岂能如此小家子气,要喝就要有霸王的气概!”

“痛快!痛快!”杨天魁连声高呼,立刻举起一坛酒与顾梦魂对碰,跟着一仰脖子,任那火热的烈酒如飞流直下三千尺。

一坛烈酒转瞬即空,来不及抹抹满脸酒渍,杨天魁已摔坛跌坐于地,跟着仰天长哭:“有了天王玺,我杨天魁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再不用愁,我本该高兴才是,为什么我却笑不出来?为什么啊?”

顾梦魂冷冷地望着泪流满面、神情凄苦的杨天魁,一字一顿地道:“因为,你已背叛了自己的梦想!”

“梦想?梦想……”杨天魁双目茫然,喃喃自语,“梦想早就破灭了,从定都天京那天起,从天王不理朝政那天起,从东王北王自相残杀那天起,从翼王愤然远走那天起,从英王忠王各自为战那天起,梦想,天国,天国,梦想……”

顾梦魂神色微震,望着酣然醉倒的杨天魁,已悄然扶上刀柄的手有些发白,踌躇片刻,终于还是缓缓放开了手,对几个兄弟略一示意,悄悄退出了大厅。厅外,几个守卫的战士见他们出来,均是一怔,只听顾梦魂淡定地道:“大帅已经醉了,不要去打搅,我们先出去醒醒酒。”

来到外面幽暗狭窄的长街,只见天已黑尽,满天星斗正与明月争辉。一个兄弟在顾梦魂耳边小声问:“大哥,天王玺已失,咱们怎么办?”

顾梦魂锉着牙冷冷地道:“咱们怎么失去的,就要怎么拿回来!”

四、神刀再现

广德驻军的大营很好找,就在府衙后不远,自从干王带走了大部人马后,这里一下子就冷清萧条起来,整个营区在月色下透着股破败森寒的味道,除了营区栅口旁、气死风灯下两个孤魂野鬼般例行公事的哨兵,整个营区死寂寂的象再无一个活物,就是例行的巡逻和更鼓也听不到。顾梦魂带着几个兄弟悄然翻过栅栏,在营区内如入无人之境时,心中也在暗叹:天国,真的人心不再了吗?

正如顾梦魂预料,营区深处,那个中军大帐果然还灯火通明,帐外更有数名兵卒来往端菜上酒,使大帐周围总算有些热闹气息。

帐内的气氛却有些凝结,热腾腾的酒菜摆满了作战用的行军桌,桌子中央那个淡黄色的天王玺正在烛火的照耀下发出静静的莹光,几个天国将领对着这个能给他们带来荣华富贵的圣物,却没有一丝大功告成后的兴奋与欢喜,满桌佳肴也是浅尝撤止,对美酒更是一沾即停,互相敬酒的时候多,喝的时候少。相互戒备之心已用不着掩饰,如今这个非常时期,大家谁都不敢相信谁,虽然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但已经有两个因不愿降清而倒在自己兄弟的刀下,还有一个因冒失地拿着天王玺去小解,枉死在同僚的手里,谁知道下一个会轮到谁?

与清军谈条件的心腹已经派出,大概天亮前就能带回消息,这段时间是最为难熬,谁都怕别人起了独占功劳的异心。终于有人注意到菜已凉,而上菜的兵卒却半天都没有进来,忍不住一拍桌子冲帐外大喊:“都死那儿去了,还不换热菜上来?”

“热菜没有,冷刀倒有一柄!”随着一声满是讥诮的回话,突然看到满面阴沉的顾梦魂闪了进来,几个叛将一怔,慌忙拔刀跳起,却突然发觉自己在那柄雷鸣电闪般的缅刀面前,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几个叛将先后倒下,都不甘地把垂死的眼光转向桌子中央的天王玺,最后看到的是顾梦魂那沾满鲜血的手,缓缓拿走了他们所有的梦想……

几匹健马急促的蹄音,击碎了幽暗长街的寂静,正在广德城西门巡查的老杜,揉揉睡意惺忪的老花眼,便看到那几个白日里来的大帅的朋友,正催马奋蹄奔城门而来。

“站住,干什么的?”老杜一向忠于职守,古板刻薄,从紫荆山追随老天王开始,就没有过一次疏忽纰漏、徇情枉法,为此反而得罪了不少高级将领,所以以前的战友最少都做到了旅帅,他还只是个负责广德城西门段城防的营总。

“老哥,咱们有要事出城,请你老放行!”顾梦魂打量着深深的门洞,心中暗暗叫苦,后悔抄近路走这情况不熟的西门,不想这儿因以前与清妖打仗,把城门用沙袋堵死了,若要搬开那些沙袋,靠自己几个人恐怕要搬到天亮。不得已放弃了杀人闯门的打算。

“要出城?有大帅的手令么?”老杜不为所动,不冷不热地问。

“走得匆忙,没有带!”

“那好,回去带手令再来!”

顾梦魂勃然而怒,声色俱厉地道:“我有要事在身,你若误了我大事,你那条老命还要不要?”

老杜冷冷地道:“若有要事,更不该忘了大帅手令,你深夜奔马,若无手令,就凭这个我就可以将你拿下!”

顾梦魂心中杀机一闪而没,拨转马头准备走北门,突然听到身后大营方向起了阵阵鼓噪,心知那几个叛将的尸体已被发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站住!城中有变,你不能走!”老杜也听到军营方向的鼓噪声,突然闪身拦在马前。

顾梦魂垂手抓住刀柄,正欲一挥而出,突然发现城墙上、街道旁、房屋边现出了无数太平军将士隐约的身影,那是被自己和老杜的一问一答,以及城中的鼓噪声惊起的守军,粗粗一看,竟有数百人之多,心中不禁暗暗叫苦。

“下马!不然我们将把你当奸细拿下!”老杜的声音越来越严厉。

就这一犹豫,顾梦魂几人已被守军围在中央,环目四顾,隐约可见有不少将士已用火枪对准了自己一行。是拼死闯出去?还是冒险一搏?顾梦魂踌躇片刻,终于下了决心。

翻身下马,解下腰中锦盒,取出里面的天王玺,慎重地递到老杜面前,顾梦魂肃穆庄严地道:“我以这个命令你,立刻打开城门!”

“这是什么?”老杜接过天王玺,就着一个兵卒举着的灯笼,翻来覆去地看了半晌,终于看清大印正面那几个反刻着的大字——太平天国洪!老杜不禁失声惊呼:“天王玺!你怎么会有天王玺?哪里来的天王玺?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我们是保着天王玺从天京突围的铁血卫士,如今要把天王玺交还在湖州的幼天王,途经此地,不想你们的大帅杨天魁已有投清之心,要把这天王玺作为进身之礼!”

“我凭什么相信你?”

“因为我是顾梦魂!”

“顾梦魂?壮家第一神刀顾梦魂?当年老天王十八铁卫之首的顾梦魂?”老杜惊呼着抢过身旁兵卒的灯笼,举到顾梦魂面前,定定照了半晌,不禁喃喃道,“变了,变了,完全变了,再无当年神采飞扬的模样,只是这眼神,还是那么的吓人,你的神刀何在?”

“神刀在此!”随着顾梦魂的一声轻喝,一道刀光如闪电流星,快而清晰地掠过老杜老山羊一样的下颌,就在众兵卒失声惊呼时,只见几缕花白的胡须随刀光飘然而下,老杜摸着光光的下颌呵呵大笑:“没错!没错!当年顾将军就喜欢用这招惩戒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小子!”

顾梦魂只觉心中一阵温暖,叹息道:“那时年轻气盛,我才是最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小子!”

老杜笑着摇头道:“当年能得顾将军这一刀指点的后生寥寥可数,大家都引以为荣呢!”

二人正说着,只听城中响起急促的马蹄声,直向这方奔来,老杜神色一变,把天王玺交还顾梦魂,转身对手下兵卒吩咐:“小三子带人搬开沙袋,打开城门,其余人随我来,为顾将军挡住追兵!”

众人轰然答应着,随老杜向雨点般的马蹄声迎了上去,没有一人有丝毫的犹豫……

天色微明,凉风习习,伫立城外荒郊,顾梦魂勒马回望,只听广德城西门的枪声和呐喊声已渐渐平息下来,顾梦魂只觉眼中一热,两滴清泪终于不知觉间滚落出来,这是天京陷落后第二次流泪,第一次是为忠王,这次,是为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天国老兵。

“天国,希望还在!”拍马而走,顾梦魂象在告诉众兄弟,又象是在喃喃自语。

五、湘军悍将

顾梦魂马不停蹄地赶到湖州,才知干王已带着幼天王和所有人马赶往江西建昌、抚州会合侍王、康王,待顾梦魂追到江西,才知侍王、康王已被湘军第一悍将鲍超击溃,干王和幼天王被湘军尾随追击,正逃往福建方向,待追到江西石城,又惊闻干王兵马已在杨家牌被湘军席宝田部击溃,干王和幼天王均落入席宝田之手,被押往南昌,已先后在南昌城被江西巡抚沈葆桢处以极刑。

我今即永逝,一语贻后贤。

天国祚虽断,复生待他年。

南昌城外,天低云暗,顾梦魂伫立荒郊,轻颂着干王洪仁玕留下的绝句,黯然神伤。

“大哥……”几个兄弟望着一脸木然的顾梦魂,欲言又止。半晌,只听顾梦魂仰天长叹:“忠王算无遗策,知道只有远离江淮主战场,在甘陕的遵王赖文光才是天国最后的希望,所以嘱我把天王玺和天国册远交给他,可惜我没能理解忠王苦心,难以割舍对老天王的感情,因一点愚忠延误了无数时日,如今干王幼王归天,天王玺已成清妖必得之物,咱们的行藏也已败露,此去陕西千山万水,前途凶险万分,不知咱们还能不能趟得过去?”

不待兄弟们回答,顾梦魂转回头,一一扫视着剩下的六个兄弟,黯然道:“众位兄弟跟随我顾梦魂从天京一路走到今天,也算是为天国尽到自己的努力,如今前途渺茫,若有谁想离我而去,我顾梦魂决不会怪罪大家,请就此别过,咱们来生再见!”

六名天王铁卫相互对望,一名铁卫越众而出,对顾梦魂拱手道:“大哥,难道你怀疑我们对天国的忠心?”

顾梦魂望着这名兄弟沧桑而不失清秀的脸,喃喃道:“梅兄弟,当年岭南梅家的大公子梅修竹,是我们十八铁卫中唯一出生显赫世家的富家子弟,当年抛弃万贯家财,以及岭南武林第一世家继承人的身份,追随尚在秘密传教中的老天王,完全是为了追求心目中理想的天国,追求人世间的公正、平等,我顾梦魂怎敢怀疑?”

梅修竹身后那个刀疤脸的大汉愤愤地问:“大哥是怀疑我们了?”

顾梦魂目光转向这名兄弟,叹息道:“郑兄弟,你名虽富贵,出身却最为贫寒,当年更是因全家死于恶霸之手,愤然杀人投军,要说你会背叛天国,谁会相信?还有杨大纲兄弟、成飞朴兄弟、王雷兄弟、郝大刀兄弟,你们当年都是受人欺凌、发奋习武的穷苦人,我顾梦魂更是受满清官府欺压的壮家人,是老天王当年给我们描绘了一个人人平等,有田同耕,有饭同吃,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的太平天国,咱们都是为这个理想追随老天王从金田一直战斗到今天,若我们都对天国失去信心,天国怎还有复兴的希望?”

说到这,顾梦魂顿了顿,眼光从众兄弟脸上一一扫过,缓缓道:“只是如今天国遇到了最大的艰难,我不想把你们这些天国最忠诚的战士全部拚却,想为天国留下一点希望的种子,以待将来春暖花开时,就算你们今天离我而去,也必定不会放弃天国的梦想,这就够了。”

“大哥你不用说了,”疤脸大汉哽咽着道,“若天国就此灭亡,留下种子又有何用?咱们不能、不忍、不甘天国先我们而亡,就请让我郑富贵为天国殉难。”

几个兄弟也同声道:“咱们愿以身殉国!”

顾梦魂眼含泪花,突然仰天长啸:“天国有这样的战士,我顾梦魂有这样的兄弟,还怕什么艰难险阻?何愁天国不兴?走!咱们去陕西!”

荒凉古道,烈日炎炎,一眼望去,满眼尽是刺目的黄土,如波澜不兴的静海,一路连绵到天边。惟道旁半间陋屋,恰如浩淼沧海一叶孤舟,孤独而又倔犟地飘浮在漫漫黄涛之上,似在随风荡漾。

这里是鄂陕交界的交通要道,一向是商贾往来的热闹处,官府曾在此设有驿站,但自席卷天下的战火烧到此处后,此地受清兵和长毛的数度侵扰,在这里讨生活的小生意人死的死逃的逃,最后,仅余这半间酒馆,如一个无心逃逸的古稀老人,孤僻而执拗地伫立在路边,静待着生活强加给自己的命运。

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和酒馆同样孤僻古稀的老板本不奢望会有什么好客人,但今日正午,突然来了七个一路风尘的彪壮汉子,使这半间酒馆一下子拥挤起来,领头那个头发有些灰白的阴沉大汉,一出手便给了老板一大锭闪闪发亮的雪花纹银,让见过世面的老板也是一惊。接过纹银时,老板注意到那大汉的虎口上有厚厚的老茧,这该是长年玩刀的老手,看模样又不象是领兵打仗的将领,该不是一帮杀人越货的土匪?这样想着,老板心中却也没有丝毫惊慌,毕竟自己没什么东西值得别人惦记。

殷勤招呼过客人,老板牵起几人的马到屋后老井去饮水,突见东边古道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跟着现出一小队飞驰而来的人马,老板愤愤地啐了一口,暗暗骂道:作孽,大热的天,人遭得起那罪,马却受不了!

二十余人转眼间便来到小酒馆前,只见二十余匹马却已如水洗一般,众人也是汗流浃背,满面尘土,虽然都身着寻常服饰,但举手投足间俱露出无法掩饰的官家气派。

老板笑着迎上去,招呼着去牵起众人的马,只见领头那个五短身材的丑脸汉子翻身下马,胡乱抹抹满脸的汗渍,嘴里喃喃骂道:“这鬼天气,先人板板的地方,这龟儿子的破酒馆!”

二十余个汉子慌忙下马,紧跟在那矮子身后,看模样,竟都是那矮子的随从。

矮子骂完,翻着一双白多黑少的小眼,抬步进入酒馆,对酒馆中七个大汉的剑拔弩张竟视而不见,举步就要往正中那头发灰白的阴沉大汉而去,却被一名随从闪身拦住,只听那随从在他耳边悄声道:“军门大人,不可大意冒险!”

“啪!”那手下话未说完,脸上已吃了重重一耳光,脸上立时现出一个清晰的红印,跟着听那矮子大骂:“妈个巴子,顾梦魂是谁?你当象你龟儿子一样是个拉稀摆带的孬种啊?”

说着那矮子已坐到大汉对面,端起桌上那碗残酒,“咕噜噜”猛灌了几大口,然后抹着大嘴道:“顾老哥,我老鲍老粗一个,不会说话,只说一句,今天在这里我们只叙旧情,莫谈国事,来!我先借花献佛,敬你一碗。”说着那矮子已斟好一碗酒,双手捧到顾梦魂面前。

顾梦魂神情不变,淡淡地道:“鲍将军乃曾国藩门下湘军第一将,在下怎么当得起?”

此言一出,顾梦魂几个兄弟神色微变,都没有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川矮子,居然就是在战场上让太平军闻之色变的湘军第一悍将鲍超,更没有想到他竟然是顾头领的旧识。

“哈哈哈,顾老哥取笑老鲍不是?”鲍超笑着就势放下酒碗,叹息道,“想当年要不是老哥出手相助,我老鲍早饿死在雪地里,没有你老哥,哪有我鲍超的今天。老鲍一生中只有两大恩人,一是曾大帅,没有他一力保荐,我鲍超根本不可能以一个外籍人的身份,在湘军中从一个无名小卒爬到提督一方的总兵,另一个恩人就是老哥了,没有老哥的雪中送炭,再加一番勉励,我老鲍当年也不会丢下家人毅然投军,当然也不会有今天,所以我老鲍可以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也不能不把两位恩人放在心上。”

顾梦魂淡漠地望着一脸得色的鲍超,平静地道:“你不用感激我,我早就在后悔当年的一念之仁,你能从一个无名小卒爬到今天的地位,头上的顶子全是用我太平军将士的鲜血染红的吧?”

鲍超呵呵一笑道:“彼此彼此,你们的天国分封的那些王、侯、将、帅,不也是用我大清官兵的人头堆成的?战场就象是赌场,哪个龟儿子有本事、运气好,就能赢得荣华富贵、封妻萌子,哪个龟儿手气霉,就要输掉脖子上那八斤半,公平得很。”

顾梦魂望着对面那张丑脸,心中暗问,这就是当初那个受人欺压,穷困潦倒的烧炭佬么?

见顾梦魂哑然,鲍超继续道:“我晓得,当初你是鼓动、暗示我投太平军,只是我老鲍有先见之明,知道那些乡巴佬掀不起什么大浪,更不要提打啥子江山了,你老哥一身好武艺,可惜是站错了地方,不过今天有我老鲍引荐,你重新站过来也不算晚,不敢说一下子给你弄个总兵干干,至少捞个三品四品的将军没问题,以老哥你的武功才干,总有一天能超过我老鲍,只要老哥点一下头,剩下的事包在我老鲍身上。”

顾梦魂神色不变,难以看出心中所想,只见他悠然端起桌上残酒轻抿一口,淡然道:“我一路西来,行踪飘忽不定,身份随时在变,自问没留下什么破绽,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鲍超狡诈一笑道:“老哥在套我?呵呵,我们虽是兄弟,但事关军事机密,老哥还是不要问了,你只需知道,我这二十几个随从,俱是万中选一的高手,更难得的是身经百战,全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阎王爷都不敢收的恶人,命硬得很,除我们以外,还有一人也一路追来,遇到老鲍是你们的幸运,若遇到他,嘿嘿,恐怕你们后悔都来不及!”

顾梦魂默然片刻,转头扫视几个兄弟一眼,方缓缓道:“好吧,天国已亡,给自己留条后路总是好的。”说着,解下腰中锦盒,递到鲍超面前。

望着眼前曾大帅朝思夜想的锦盒,鲍超两眼放光,想要伸手来接,却又犹豫着道:“老哥这么爽快就交出天王玺,我总觉得有些不踏实。”

顾梦魂面露揶揄之色,讥笑道:“你若不敢接,我只好亲自交给曾大帅。”

“谁说不敢,”鲍超说着伸出双手,从顾梦魂手中接过锦盒,不想顾梦魂刚交出锦盒,立刻双手一翻,直扣向鲍超手腕,鲍超早有预防,立刻缩手就退,哪想顾梦魂几个兄弟几乎同时直扑鲍超,十几只手直袭向鲍超全身,鲍超本欲出手抵挡,却又不想放掉手中天大的功劳,这一犹豫,全身大穴已被顾梦魂几人扣住,不能动弹。事发突然,众随从刚反应过来,鲍超已落入顾梦魂之手,众人虽把顾梦魂几人围在中央,但投鼠忌器,不敢用强。

“顾梦魂你个龟儿子,枉我鲍超念点旧情,还把你当条汉子,孤身犯险来见你,不想你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我鲍超真是瞎了狗眼!”被顾梦魂几人抓个正着,鲍超还是不愿放掉手中锦盒,这一刻没有想到自己贪功冒进,只想起自己的大仁大义,不禁破口大骂。

顾梦魂一把从鲍超手中夺回锦盒,冷冷地道:“为了天王玺,我顾梦魂作一回小人又如何?”

望着顾梦魂冰凉的目光,鲍超立刻道:“好吧,我让你们走,我们下回再决高低!”

扣着鲍超出得酒馆,顾梦魂立刻对几个兄弟下令:“杀掉他们的马!”几个兄弟立即手起刀落,鲍超的二十多匹战马当即倒在血泊中。

翻身上马,顾梦魂一把推出鲍超,高叫一声“走”,七人七骑,立刻把鲍超和众随从甩出老远。

“顾梦魂你个龟儿子,我鲍超不把你拿下誓不为人!”鲍超气得在身后冲几人背影声嘶力竭地大叫。

六、一剑飞鸿

甩开鲍超进入陕西境内后,四周的景物一下子变得苍凉起来,八百里秦川大地,因连年战火,已是赤地千里,顾梦魂望着被战火烧毁的村庄乡镇,冷硬如铁的心也感到阵阵悸动。

自从在鄂陕交界处被鲍超追上后,顾梦魂便知道自己一行已落入清妖眼线,再难潜行隐踪,因此不再东躲西藏,只是尽快赶往陕西腹地。

“得得得”的马蹄声,不紧不慢地吊在顾梦魂一行身后,自从进入陕西境内后,这马蹄声就象阴魂不散的吊靴鬼,一直远远地跟着他们,顾梦魂快马加鞭连续赶了两个多时辰,仍甩不开这不紧不慢的马蹄声。见大家的马都累得口泛白沫,顾梦魂只好缓下马来,听着那闲庭信步般的蹄声越来越近。

转过一个山坳,身后那悠闲自如的蹄音渐如雨打芭蕉般细碎起来,漫步已变成小跑,径自向顾梦魂一行追来,顾梦魂有些意外,本以为那骑手只不过是一个清妖的眼线,决没有想到他竟有胆敢孤身追上来。

蹄声越来越近,顾梦魂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手已握住刀柄,只待那一人一骑进入自己攻击范围,便要返身出刀,一招制敌。

马蹄声离落在最后的顾梦魂越来越近,只有数十丈远,清晰得就象在耳边作响,顾梦魂在心中计算着那骑手的距离,终于进入了自己攻击范围,顾梦魂正待勒马转身出刀,不想那蹄音蓦地一变,好比从细碎的小板突然转成急昂的战鼓,一下子就击出千万般充盈天地的肃杀和战意,顾梦魂浑身一震,他已不能、不及、不敢、不可回头了。

只听那马蹄声在十几丈外陡然加速,一骥孤骑,竟踏出千军万马的气势,象滚滚奔雷,隆隆飞速卷来,整个天地间,都象被这撼人心魄的蹄声充盈,比蹄音更让顾梦魂震惊的是那一股逼人杀气,挟万马奔驰的声势,如天外霹雳,直指顾梦魂后心。

顾梦魂一声大吼,缅刀带着厉啸横空而出,象飓风卷向身后那道霹雳,这是顾梦魂毕生功力凝聚的一刀,这是不留后路的一刀,以至身后激荡的气流,被这闪电一刀划开,竟发出刺耳尖啸。不想这倾力一刀,竟完全击在了空处,只见那道霹雳抢在与顾梦魂刀光相接前一瞬,蓦然横折,直刺向顾梦魂身旁一个兄弟,那兄弟措手不及,惟有以刀面覆在自己胸前抵挡,只听“当”地一声巨响,那兄弟已连人带刀被那道霹雳撞下马来,凌空飞出数丈远,滚落黄尘,不再动弹。

顾梦魂再次厉喝,不顾一刀击空后的难受,回刀直斩从身旁一晃而过的人影,哪知那奔马的速度真如白驹过隙,只见眼前白影一闪,这一刀竟再次落空。眨眼功夫,那一人一骑靠惊人的速度,风驰电掣般脱出顾梦魂几个兄弟拦截,瞬间便奔出数十丈开外,只见一骥神骏无匹的白马,浑身无一点杂色,象朵飞速而逝的白云,马上骑手白衣飘飘,背影挺拔隽秀,手中倒提一杆镔铁长矛,雪亮的矛尖在骄阳下熠熠闪光。

“天王玺,是我的……”白衣骑手的声音远远传来,炎炎烈日、寥寥清风、数十丈远的距离,竟不能把他语音中的孤傲冷峭之气减弱一分。

顾梦魂愤然拔出火枪瞄准那道背影,随着“呯”地一声枪响,那匹白马竟象能通灵一般,猛地往旁闪开一步,竟躲过了呼啸而去的铁丸。

“大哥,成兄弟不行了!”兄弟们的呼唤总算让顾梦魂从那骑手背影上转回眼,气恼地扔掉空枪,顾梦魂飞身下马,疾步来到成飞朴面前,只见白衣骑手那一矛,竟然把厚背砍刀刺出一个不规则的窟窿,进而洞穿了成飞朴的胸膛,一矛之威竟霸道如斯!

“大哥……”几个兄弟声音哽咽,除了莫名悲愤,更有一丝无奈的震惊和恐惧,这一矛的威力实在是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顾梦魂黯然为成飞朴合上眼,徐徐站直身子,遥望远方那只余一个白点的人影,缓缓道:“这一击虽然用的是长矛,使的却是剑招,若我猜得不错,他该是曾国藩帐下数十万湘军的总教官,也是湘军第一高手,有‘一剑飞鸿’之称的云飞鸿。”

见闻广博的梅修竹失声惊问:“就是那个曾国藩招募湘勇前,效当年刘玄德三顾茅庐,从九华山请来的九华派唯一一个传人,一剑飞鸿云飞鸿?”

顾梦魂叹息道:“只有孕育过江南鹤、李慕白、玉蛟龙这等绝世高手的九华剑派,才能出象云飞鸿这样孤傲不群、睥睨天下的剑术大师。”

骄阳当空,大地火红,四周的空气炎热炽人,不知怎么的,大家心中却生出阵阵寒意,相比拦在前路的云飞鸿,在身后紧追不舍的鲍超诸人,反而象一群天真的娃娃,不值一提。

感觉到兄弟们的眼睛都在盯着自己,顾梦魂手扶刀柄,挺胸昂头,眯起眼遥望前方,面无表情,声音淡定自如:“上马,我们继续——走!”

炽热的骄阳终于落下山去,天空中只余些许浓淡不均的彩霞,象天女信手织就的锦缎,杂乱中蕴含寂寞心底最真的梦想。

顾梦魂放松马缰,任战马顺着古道信步而走,前方那处小小的峪口越来越近,峪口一侧那数丈高的孤岩之上,一人一骑气定神闲、静逸而立,远远望去,就象是仙人用神来之笔,以蓝天作背景,以白云为颜料,以苍穹为画板,精心绘就的一幅天王神像。

任何人在这样一幅神像面前,难免生出高山仰止的感觉,就是坐下的战马,也在不安地跺着四蹄放缓步伐,以至顾梦魂不得不轻磕马腹驱它前进,岩石上那匹神俊无比的雪白神驹,却象它的主人一样的纹丝不动,一样的渊停岳立。

“留下天王玺,饶你们不死!”孤傲冷峭的声音远远传来,象近在眼前一样的清晰。

顾梦魂细细打量着高高孤岩上那飘然出尘般的骑手,只见他脸色洁白中带有点淡淡的灰红,再加脸上棱角分明的线条,使他的脸看起来象大理石般蕴有一种不真实的冷硬,紧抿的双唇薄如刀刃,高高的鼻梁笔直如管,整个面部比例出奇的典雅精致,所有这些都象是一尊精心雕琢的精美石像,惟修长剑眉下那双漆黑中闪着微光的冷眼,竟象有生命的精灵一般可以夺魂摄魄。看他的模样该在三十出头,但这双眼睛却又象经历过几世的沧桑。

顾梦魂在心中叹息,这样的人物为善则天下之福,为恶则人间大祸,如今与天国为敌,则是天国最大的灾难!

离那孤岩数丈远,顾梦魂勒住胯下战马,昂起头迎着从那双冷眼中射出的寒光,淡定地道:“想要天王玺,先杀我顾梦魂!”

“好!”孤岩上的骑手冷冷地道,“早闻壮家第一神刀顾梦魂英雄盖世,刀法世间罕见,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能有这样的对手,不枉我云飞鸿习剑数十年。”

顾梦魂望着气定神闲的云飞鸿,心知对方靠着骏马的脚力,早歇息多时,在此以逸待劳,占尽天时地利,而自己长途跋涉,人疲马乏,殊无胜算,虽然如此,顾梦魂还是缓缓拔出缅刀横在胸前,昂然道:“能见识近百年来名震天下的九华派剑法,是我顾梦魂三生有幸,愿领教!”

云飞鸿缓缓抬起镔铁长矛,遥指下方的顾梦魂,二人一上一下、一高一低,相隔数丈,遥遥对峙,一瞬间,肃杀之气盈满天地。

“看枪!”云飞鸿突然一声暴喝,双腿一夹马腹,那骥骏马立刻四蹄腾空,从数丈高的孤岩上凌空跃下,如双肋插翼、天马行空般,在空中滑过数丈距离,直射向顾梦魂,而云飞鸿手中的镔铁长矛,更象霹雳闪电,凌空下击,迅疾无匹。

顾梦魂一声轻喝,缅刀横架,只听“当”一声炸响,火星四溅中,顾梦魂只觉坐下一软,已被摔落马背,原来却是跨下坐骑当不起云飞鸿挟飞马下坠之威的凌空一击,后腿一曲,已嘶叫着坐倒在地,把顾梦魂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身子尚未着地,云飞鸿的长矛已追击而来,直刺顾梦魂后心,顾梦魂忙就地一滚,再滚,三滚,只听身边“夺夺夺”三声轻响,刻不容发间,长矛已追着顾梦魂身影在地上钉出三个深洞。顾梦魂突然奋不顾身,缅刀横扫马蹄,博对方不舍得用爱骑来换自己一命!

果然,追魂夺命般的长矛终于收回,闪电般拦在顾梦魂刀前,只听金铁刺耳的铿锵声中,缅刀与镔铁长矛擦出火星四溅,如烟花乍起,借这一矛之力,顾梦魂终于一个倒翻,飘然后退,横刀立于数丈开外。

“好刀!”云飞鸿勒马赞叹,镔铁长矛纹丝不动,遥指顾梦魂。

“好马!”顾梦魂徐徐调息,稳住手中微微发颤的缅刀。

这几下交手如电光火石般,只一刹那,二人对各自的优劣已了然于胸,云飞鸿长于马也短于马,长是那坐骑不光神俊无匹,甚至与主人默契到人马合一的境界,使云飞鸿在马背上也能象平地一样的进退自如,短是云飞鸿惜马如命,因而不得不加大自己的防守范围;同时,云飞鸿长于矛也短于矛,长是沉重的镔铁长矛可以把战马疾驰的冲力发挥到极至,可以摧金断铁,锐不可挡,短是沉重的长矛少了剑法的轻灵诡异,不然就在顾梦魂战马失蹄那一刹那,只怕就躲不开云飞鸿轻盈一击。

而顾梦魂唯一可恃的是手中缅刀坚韧无比,柔中带刚、刚中蕴柔的缅刀居然可以挡住挟飞马下坠之威的镔铁长矛惊天动地的一击,也不愧是一代神兵。

二人只这一顿,顾梦魂几个兄弟已先后催马扑向云飞鸿,顾梦魂连忙高叫:“不可!”顾不得手臂的酸麻,和身扑向云飞鸿,却还是晚了一步,只听云飞鸿长笑声中,连人带马蓦地横跃,仗着坐骑不可思议的灵便,瞬间即脱出几人的合击,跟着陡然加速,直冲向最远的杨大纲。眼看那长矛势不可挡地直指自己,杨大纲第一个念头就是躲避,但跨下坐骑却没有那神驹灵活,哪能躲开,百忙中唯有举刀上格,徒劳地想架开那奔雷一击,刀矛相接,只听“啪”地一声脆响,长刀应声而折,杨大纲的身体已被那杆镔铁长矛高高挑起,直被挑出数丈远,才被云飞鸿抖落于地。

“好好歇息,我会再来!”长笑声中,云飞鸿倒提长矛,一骑绝尘而去。

七、兄弟反目

天色终于暗淡下来,草草掩埋了杨大纲的尸体,顾梦魂极目四顾,前方是云飞鸿在以逸待劳,后面有鲍超带随从穷追不舍,何去何从,一时大感踌躇。

云飞鸿今日两度现身,轻易击杀自己两名身经百战的兄弟,虽然一半是靠了那匹神骏无匹的神驹之力出奇致胜,但顾梦魂自问,自己在精力充沛、身体状况良好的情况下,还可勉强与之一较高低,如今经长途跋涉,一路作战,早已神疲力惫,根本不是云飞鸿对手,几个兄弟情况也差不多,虽然云飞鸿只是孤身一人,却能象恶虎拦路般,使自己实在难以逾越他的堵截。而身后紧追不舍的鲍超和众随从,也决不是善与之辈,如果说云飞鸿是恶虎,那鲍超和他的随从就是群狼,凭自己几个疲兵,无论对恶虎还是群狼,都是必败无疑。

见剩下的四个兄弟都在紧盯着自己,顾梦魂强打精神,转向西面道:“咱们绕道,去甘肃!”

面容清瘦的梅修竹一怔,忍不住问:“那岂不是离遵王越来越远?”

顾梦魂不为所动,淡然道:“咱们对付不了九华剑派的传人,也不算丢人,只好先绕道甘肃,再伺机入陕,虽然甘肃的清妖也不在少数,但地广人稀,总还有躲开清妖围追堵截的希望。”

话虽如此,亲口承认自己技不如人总是让人十分丧气,尤其在众兄弟对前途感到渺茫的时候,顾梦魂只觉心中发堵,若在平常时候,就算毫无胜算,顾梦魂也要拼力一搏,如今这非常时期,武者的尊严与天王玺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几个兄弟见顾梦魂主意已定,不再多言,只默默跟在顾梦魂身后,转道向西,连夜赶往甘肃。

天清月朗,繁星点点,乘清风月下奔马,本该是惬意无比的快事,顾梦魂却觉得心情沉重,无心风月,纵马狂奔出几十里地,在一处幽暗的密林边,顾梦魂突然勒住战马道:“下马!”

背插大砍刀的郝大刀勒马疑惑地问:“大哥,咱们才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何不连夜赶路?”

顾梦魂翻身下马,把战马牵入密林深处,任战马在林中吃草小息,自己则盘膝坐倒,环视着跟来的几个兄弟,淡然道:“咱们先在此休息,用些干粮,养精蓄锐,待天明再走!”说完,合上双眼,不再言语,几个兄弟虽然疑惑不解,却还是象顾梦魂一样,匆匆用过干粮,围在顾梦魂身边,默默打坐休息。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只听密林外响起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粗粗一听,竟有数十骑之多,几个兄弟不由睁开眼,握紧了手中兵刃,就要跃起对敌,却见顾梦魂双目微合,不为所动,几个兄弟便也镇定下来,静静地听那蹄声在密林外呼啸而过,然后顺着小道一路向西,渐渐消失不可闻。

顾梦魂蓦地睁开了眼,一跃而起,挥手道:“上马,原路折回!”

大半个时辰之后,顾梦魂五人又重新折回前往陕西腹地的官道,重新沿大路狂奔,天色微明时方在路边一山坳中下马歇息,几个兄弟心中一直疑问不断,最后,梅修竹终于忍不住,笑着问:“大哥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把我们都闹胡涂了?”

“是么?我以为你该最清楚!”顾梦魂盯着梅修竹沧桑中不失清秀的脸,冰凉的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愤怒与痛苦。

“我清楚什么?”梅修竹的笑容已有些勉强。

顾梦魂强忍着愤怒平静地道:“方才我突然折向通往甘肃的小路,只是要证实心中一个猜想,我实在希望自己的猜想是错的,但我失望了,我已证实了心中那最不愿意的怀疑。”

“什么怀疑?”脸有刀疤的郑富贵忍不住问。

顾梦魂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咱们潜行隐踪一路西来,身份随时在变,没有露出丝毫破绽,更没有惊动过沿途的清妖,但鲍超这么快就追上了咱们,甚至曾国藩门下从未亲自出过手的云飞鸿也准确地追来,甚至都不必动用大队人马进行地毯式的搜查,这只有一种解释,就是我们的行踪已被清妖完全掌握,我们中已出了个奸细,出了个叛徒,是他一路留下标记,让清妖准确地跟上了我们!若不是我们突然折进密林,又沿原路返回,根本甩不掉鲍超的追击。”

“怎么可能?大家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追随天王都在十年以上,更不必说从天京一路拼杀到这里!”郝大刀失声惊问。

顾梦魂眼里痛苦之色更甚,涩声道:“我也不敢相信,所以假意折道甘肃,不想鲍超很快就追上来,证实了我的猜想。”

梅修竹争辩道:“就算如此,大哥怎么能一口咬定这叛徒就是我梅修竹?”

顾梦魂望着微微发白的东方,缓缓道:“我想这个叛徒在天京突围时尚无叛变之心,不然只要他随便一呼,咱们就出不了天京城,他该是一路转战的途中起了异心,把我们的行踪暴露给清妖,而我们这一路一直在一起,他根本没有机会与清妖单独接触,所以只能靠留书给清妖,这里除我自己粗通文墨外,就只有梅大公子精于文字书信。”

“大哥……,我……”梅修竹的脸色终于变了,望着顾梦魂冷漠中不带一丝感情的脸,梅修竹心中一寒,猛地跪倒,哽咽着道:“大哥,是小弟一时胡涂,不敢要大哥原谅,只求给小弟一个痛快!”

顾梦魂望着跪在面前的梅修竹,心痛如刀割,不是因兄弟的背叛,而是心痛象梅修竹这样最坚贞的天国老战士都要背叛天国,天国还有前途吗?

虽然心底很想问一声为什么,但顾梦魂终于还是没有问,只轻轻拔出缅刀,涩声道:“咱们兄弟一场,我不会为难你,你安心上路吧!”

说着,顾梦魂缓缓举起缅刀,只感到缅刀沉重得如有千钧,心有不忍地闭上双眼,正要一挥而下,突感后心灵台穴一麻,浑身劲力不由一懈,缅刀竟拿捏不住,“当”地一声掉到地上。顾梦魂吃惊地转过头,正好看见寡言少语的王雷惊慌地逃开。

“为什么?”顾梦魂心中痛苦无以言表,脸色铁青,终于忍不住问。

“大哥……”王雷逃出几丈远,望着慢慢软倒的顾梦魂,惭愧地低下了头。

“你们干什么?”郝大刀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忙伸手扶住顾梦魂,正要解开顾梦魂被封的穴道,不想跪在面前的梅修竹突然一跃而起,长剑一闪,如毒蛇出洞,无声地刺入了郝大刀的胸膛。郝大刀吃惊的望着胸前喷出的鲜血,眼中至死都是难以相信的神色。

一旁的郑富贵突然一声大吼,抽出背上双刀,发疯一样直砍梅修竹,梅修竹边挡边退,嘴里大叫:“王兄弟快来帮我,不然咱们都得玩完!”

王雷神情恍惚,只喃喃道:“你说过不伤兄弟的,你说过不伤兄弟的……”

“我们不杀他,他就要杀我们,富贵兄弟,只要你不为难我们,咱们还是兄弟!”梅修竹巧妙地拨开郑富贵的双刀,边打边道。

一轮急攻下来,郑富贵终有后力不继之感,只好收刀后退,喘息着道:“谁敢打天王玺的主意,谁要背叛天国,就是我郑富贵的死敌!”

“没有,我们没有想要天王玺,更没有想背叛天国!”梅修竹收剑大声道。

“那你为何暗通清妖?”郑富贵厉声质问。

“我没有!”梅修竹理直气壮地道,“咱们中会写字的除了我梅修竹,还有顾老大,你想想顾老大在天京突围时杀黑虎,杀太平军,对天国兄弟哪还有什么感情?而一路追来的鲍超,更是顾老大的旧识!”

郑富贵闻言一愣,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只这一怔,梅修竹突然动手了,一脚踢起一蓬泥土,直袭郑富贵面门,跟着长剑如流星厉啸而出,岭南梅家七十二招快剑一经发动,声势也是骇人。

郑富贵先机尽失,大声呼号着抵挡一招快似一招的利剑,随着利剑一次次呼啸,郑富贵身上不时飞起一抹抹血珠,终于,梅修竹收剑长笑,不再理会一身血污的郑富贵,转向顾梦魂道:“大哥,你决没有想到不再为你卖命的不止我梅修竹一人吧?”

身后,郑富贵浑身浴血的身子“嘭”地一声倒下。

“为什么?为什么要背叛天国?背叛自己十多年来的梦想?仅仅是因为荣华富贵?还是对前途没有了希望?”顾梦魂望着郑富贵轰然倒下的身躯,痛苦地质问。

“不是我背叛了天国,而是天国背叛了我!”梅修竹突然愤怒地道,“我梅修竹根本不缺什么荣华富贵,当初追随老天王时,天王身边尚不足百人,我是抛弃了自己的锦绣前程,冒着杀头的危险参加太平军,完全是为了天王描述的那个人人有饭吃,个个有衣穿,人人都平等,处处是公平的理想中的天国,但我渐渐失望了,就是这个高唱平等的太平天国,处处都有不平等,人人都在为自己打算,都在争权夺利,勾心斗角,尤其定都天京后,这种情形达到了极至!

“咱们怎么会失败?是力量弱小?咱们却能从数十人发展到百万大军,占领中国最富庶的几个省达数年之久,是清妖势大?咱们却打败了满清八旗军和绿营兵,是曾国藩和他的湘军厉害?咱们却多次大败湘军,曾国藩更是因吃败仗三次羞愤自杀不遂,轰轰烈烈的太平天国,几乎就要推翻满清王朝,为什么最后却功败垂成?大哥想过没有?”

顾梦魂望着满面激愤的梅修竹,只感到心神俱震,这个问题其实一直就萦绕在心头,但顾梦魂却不敢想,不敢问,不敢听,生怕自己心中最神圣的信念瞬间就坍塌。

“咱们是败在自己手里啊!”梅修竹痛心疾首地接着道,“定都天京后,天王大兴土木,天王宫、东王宫、北王府、翼王府,那一处不是民脂民膏?这也罢了,从天王以下,各依等级可以有数十百个妻妾侍女,而检点以下的将士,却夫妻不得团圆,见面不能说话,这是哪朝哪代的规矩?这又何来平等?

“东王杨秀清自恃功高权重,荒淫无道,骄横跋扈不说,最后竟要天王封他为万岁,与天王平起平坐,以至引来杀身之祸;北王韦昌辉心胸狭隘,残忍好杀,奉天王密诏回京勤王,却公报私仇,杀东王府满门兵将六千余人,天京城中东王部下无一幸免,三日之内血流成河,天国将士无辜被杀者达两万余人,最后韦昌辉竟欲杀天王取而代之,天王已是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幸有翼王石达开秘密回京,杀韦昌辉后才得以收拾残局;翼王石达开豪爽任侠,军中威望甚隆,人称义王,不想却被天王猜忌,怕他成为第二个杨秀清,竟封自己两个毫无寸功的草包哥哥洪仁达和洪仁发为信王和勇王,架空翼王权力,洪仁达和洪仁发更是对石达开处处擎制,最后逼得石达开愤然出走,扔下了风雨飘摇的天国,这开国几大王,包括天王在内,谁不是把自己的利益置于天国大业之上?谁不是处处先为自己打算?就是石达开也枉称义王,在天国最需要他的时候,却为个人的委屈远走他乡,还带走了天国十万精锐!那时咱们都还在天王身边当差,亲身经历过那个非常时期,大哥不会忘记吧?”

顾梦魂痛苦地闭上眼,心头就象一道早已结痂的伤疤被人猛地揭开,痛得浑身颤抖,天京事变是天国从鼎盛走向衰落的转折,那是每一个天国将士心头永远的痛。

梅修竹不理会顾梦魂的痛苦,缓了口气接着道:“天国后来幸有年轻的英王陈玉成、忠王李秀成,以及归来的干王洪仁玕勉力支撑,可笑天王对自己的兄弟也要猜忌,颇有才干的干王因为深得人心,就被天王赶出天京,我算是看透了,谁都在为自己的权利、地位打算,谁真把天国大业当回事?不说其他人,就算是大哥最为敬重的忠王又如何?当初若不是他一心开拓自己的封地,没有全力救援被困安庆的英王陈玉成,才有英王的安庆之败,以至最后被俘,英王是死于忠王的私心,不知我可有说错?”

梅修竹的话象一把把利刀,不断刺向顾梦魂最软弱的心尖,顾梦魂却无从抵挡,因为每一句话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都是顾梦魂在心底竭力回避的事实,如今被一一揭露出来,顾梦魂心里的痛楚超过兄弟的背叛,甚至超过天王玺的得失。

八、侠者之战

“既然大家都在为自己打算,我梅修竹为自己打算一次又有什么错?”梅修竹理直气壮地道,“我已经为虚无缥缈的天国全心全意地奋斗了十多年,再痴迷的梦也该醒了!”

顾梦魂只觉心在抽搐,缓缓扫视着自己最后两名兄弟,软弱地道:“你们不想再为天国奋斗,就要杀自己兄弟,就要把天王玺献给曾国藩,就要把几十万天国将士的性命交到清妖手中吗?”

“没有,”王雷急忙争辩着道,“大哥,我……我只想回家种地,没有想要背叛天国!”

顾梦魂没好气地道:“你想离开,南昌城外我就说过,谁都可以走,你为何不走?”

“我不敢啊,大哥,”王雷嗫嚅着道,“我怕自己成为第二个黑虎。”

“是又如何?”梅修竹冷酷地道,“百万太平军都败在曾国藩手中,剩下这几十万残兵就能复兴天国?他们注定要失败,顽抗下去迟早也是一死,死在我手里和死在清妖手里又有什么分别?这可是大哥教我的啊!”

顾梦魂心中的痛苦已变成麻木,长叹一口气道:“既然你早有背叛之心,为何天京陷落时却不动手?”

梅修竹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叹息道:“一来我还难以割舍对天国的感情,二来我对大哥还抱有幻想,希望在最后关头能说服大哥另谋出路,但大哥杀黑虎,杀太平军兄弟,任妻女受辱,任忠王蒙羞,广德城孤身杀叛将,夺天王玺,心志之坚毅,手段之残忍,我哪还敢拿自己脑袋来冒险?”

顾梦魂默然半晌,突然道:“好!我跟你们一起去见鲍超!”

梅修竹一愣,突然哈哈大笑道:“大哥,如今这个时候,我哪还敢相信你?我说这些并不是要劝服你,而是这些话一直憋在我心里,不说出来我怎么放得下年轻时的梦想,现在终于对大哥说出来,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和天国彻底决裂了,至于大哥你,无论如何都只有一死。”

说着,梅修竹抬起剑指向顾梦魂咽喉,却见王雷突然拦在顾梦魂身前,对梅修竹大声道:“不可,咱们说好不伤兄弟的,既然大哥愿降,那还是我们的大哥。”

梅修竹怔了怔,大度地收剑道:“那好,你先把天王玺拿过来。”

王雷转头对顾梦魂惭愧地道:“对不住了,大哥。”说完,便从顾梦魂腰中解下锦盒,双手递给梅修竹,却见梅修竹一手接过锦盒,另一手悄然一剑已刺入了王雷胸膛。

“你……”王雷睁大双眼迟迟不愿倒下,死不瞑目。

顾梦魂冷冷地盯着梅修竹,叹息道:“我已经完全认不出你了!”

梅修竹淡然一笑道:“处处要先为自己打算,这是天国教会我的。”说着,手中带血的长剑已指向了顾梦魂咽喉。

突然,身后一股无形压力让梅修竹浑身一震,忙收剑回望,只见不远的夜色中,一人一骑缓步而来,那骥雪白神驹的步伐,竟能象灵猫一样轻盈无声。

梅修竹一惊,忙抢前两步单膝跪倒,把手中锦盒高举过头,大声道:“太平军叛将梅修竹,已夺得天王玺和天国册,愿献给云大人,转交曾大帅!”

神驹走出山坳阴影,月光下现出云飞鸿冷硬如岩石般的脸。在梅修竹身前三尺停住马,盯着跪在面前的梅修竹,云飞鸿突然冷冷地道:“拔出你的剑,站起来!”

“什么?”梅修竹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只会光明正大地杀人!”云飞鸿恹恹地道,那神情似乎在说这句话都是多余。

“这是为何?”梅修竹惶乱起来,以他的聪明,立刻就明白了云飞鸿的意思,却又好象什么也不明白,不禁失声惊问。只见云飞鸿缓缓抬起了手中镔铁长矛,定定指向梅修竹,矛尖在月色下闪着粼粼寒光。

梅修竹只觉头皮发麻,后脊已为冷汗湿透,从云飞鸿满含杀意的眼中他知道,无论他拔不拔剑,都已难逃一死!

一声大吼,梅修竹突然掷出手中锦盒,跟着拔剑飞退,转身而逃,只要逃入山坳深处,就有躲过云飞鸿追杀的希望。只见云飞鸿长矛一挑,把向自己激射而来的锦盒挑得向上飞起,跟着轻舒猿臂,把锦盒抄在手中,望着逃开十几丈远的梅修竹,轻轻一夹马腹,那马就带着一股旋风,象一道白色闪电般呼啸而出。

听到马蹄声响起,而前方那条山路还在十几丈开外,心知逃不过那神驹的追踪,梅修竹突然返身出剑,七十二招快剑全力而出,尽数斩向那匹白马。只听一阵“叮叮当当”细如密雨般的轻响,云飞鸿的长矛灵动如蛇,封死了梅修竹所有出剑的角度。

七十二招快剑堪堪使完,就在旧招方尽,新招未出那薄如蝉翼的一点间歇,云飞鸿的长矛竟象绣花针般精准地插进来,瞬间即突进绵密的剑网,待梅修竹豁然惊觉时,已感到自己的身体凭空飞起,喉间那深入骨髓的冰凉感觉,就是用浑身热血也不能浇灭。

为什么?梅修竹想拼命大叫,却已不能发出一声。望着被挑出几丈远,在地上垂死挣扎的梅修竹,云飞鸿象明白他的心思般,突然对着他冷冷地道:“我讨厌出卖兄弟的小人,尤其你还如此卑鄙无耻!”

“多谢!”望着控马缓步过来的云飞鸿,顾梦魂轻声道,“能死在一剑飞鸿的剑下,总好过死在无耻小人的手里。”

云飞鸿轻蔑地望着坐倒在地的顾梦魂,冷声道:“你是该谢我,就在你方才答应投降的时候,眼角的余光都还瞄着地上的缅刀,只待穴道一解就要杀了两个叛徒,是我无意间完成了你的心愿。”

顾梦魂一震,望向云飞鸿的目光除了一丝感激,更多了层钦佩。

“本以为壮家第一神刀顾梦魂该是难得一见的对手,”云飞鸿遗憾地摇摇头,“不想却栽在自己兄弟的手里,真是可悲,可叹,可怜!”

“本以为只有心怀天下的博大胸襟,才能练得成绝世无双的剑法,九华剑派也该是侠者辈出的门派,待见了云大人后,顾某才知道自己错了,可惜可惜!”顾梦魂也遗憾地连连摇头。

云飞鸿撇撇嘴,不以为然地道:“云某练的不过是匹夫之剑,只有象曾大帅那样,以天下安危为己任,凭一介书生的满腔热血,散尽亿万家财,招募三湘子弟组成无敌天下的铁军,十年间转战南北,扑灭祸乱天下十数年之久,荼毒生灵数百余万,蹂躏州县五千余里,乱我几千年礼教人伦的太平妖孽,保百姓的安宁,还天下以太平的大智大勇、悲天悯人的仁者,练的才是绝世无双的王者之剑,才不愧为侠之大者!”

“哈哈哈!”顾梦魂忍不住纵声大笑,“那是谁的安宁?那是谁的太平?是曾国藩,是满清王朝,是达官贵胄,是地主富商,却决不是我穷苦百姓!安宁和太平于我们来说,不过是任人宰割的幌子,你所说的礼教和人伦,更是维持中国几千年来人吃人社会的血腥理论,却还要我们双手拥护这样的制度,赞同这样的理论?曾国藩这个杀人如割草芥,有曾剃头之称的刽子手,在你眼里居然是个悲天悯人的仁者、侠之大者,真是天大的笑话!”

云飞鸿脸色微变,立即反驳道:“这个制度存在有几千年,虽历经无数朝代更替,我华夏的礼教人伦仍一脉传承,自有它存在的道理,曾大帅杀人无数,那也是以杀止杀,以暴制暴,振朝纲于不济,救万民于水火,堪称侠者!云某追随曾大帅,是为大帅胸怀天下安宁的博大胸襟折服,如今杀人夺玺,也是为早日平定天下,结束无数百姓任人践踏、颠簸流离之苦!”

“这个制度公平么?”顾梦魂大声质问,“少数人不稼不穑、不工不商,不文不武,却居庙堂之高,置妻妾之广,锦衣玉食,手握千万人命运,而无数百姓做牛做马,劳苦一生,仍难求一日温饱,甚至不能把握自己一条贱命,就算能平平安安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个苦活。天下百姓企盼安宁和平,何以天王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短短数年,即从寥寥数十人汇集成百万大军,难道百姓都残忍好杀?不是!是因为天王道出了他们心中最深的梦想,那就是人人有饭吃,个个有衣穿,人人平等,处处公平!为了这个理想中的天国,个人安宁的牛马生活算得了什么?一条贱命又算得了什么?”

顾梦魂慷慨激昂的话,如声声震耳发聩的战鼓,不断敲响在云飞鸿心中,使云飞鸿心神俱震,坚定冰凉的目光渐渐变得迷离起来,抬头遥望浩瀚夜空,半晌,方轻轻叹息道:“天下兴亡,百姓皆苦,无论多么崇高的理想,最终都沦为少数人争权夺利的工具。古往今来,战场上堆积如山的尸骸,不过成就了少数人的功业罢了。”

默然片刻,云飞鸿转回眼,轻轻抚着装有天王玺的锦盒,象在告诉顾梦魂,又象是在说服自己:“就算太平天国代表了天下百姓心底的梦想,但就象梅修竹说的那样,早已蜕化为个人争权夺利的角斗场,如今更是大势已去,与其垂死挣扎,继续涂炭生灵,不如早一点结束战乱,还天下以太平。”

顾梦魂眼中现出一丝痛苦,慨然道:“不错,天国无论天王还是东王北王翼王,多少都违背了自己当初的理想,但天国册却实实在在地道出了天下百姓心底的梦想,所以还有无数天国将士要为这个梦想奋斗,至死不渝!你可以夺去我们的生命,却夺不去我们的梦想!”

云飞鸿俯视着慷慨激昂的顾梦魂,微微叹息道:“事实证明,这种追求世间完全平等的理想只是不切实际空想,如今太平天国更只剩寥寥少数余孽,已完全没有复兴的希望。”

顾梦魂昂然道:“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也!世间完全的平等和公正,在我有生之年是看不到了,但这种终极的平等和公正,不正是为侠者不懈的追求么?”

望着大义凛然的顾梦魂,云飞鸿眼中露出尊敬之色,冷硬的脸上渐渐现出一抹红晕,突然大声道:“好!你口口声声说公正,我就给你一个公正,让你为百姓的梦想,我为天下的太平,咱们公平一战!”说着倒转长矛,用矛柄撞在顾梦魂檀中穴上。

顾梦魂只觉浑身一轻,被闭的经脉一畅,立刻一跃而起,抬脚勾起地上的缅刀,倒转刀柄对云飞鸿抱拳道:“顾某今日无论胜败生死,都已毕生无憾!”

望着立在马前的顾梦魂,云飞鸿突然把手中镔铁长矛钉在地上,然后缓缓把装有天国册和天王玺的锦盒挂上矛尖,跟着翻身下马,从马鞍旁取下一柄形式古朴的长剑,气定神闲地踱前两步,手握剑柄一抽,随着“呛”地一声剑吟,有如一汪清泉横空而出,波光粼粼,长剑在月色下蒙上一层青幽幽的寒光,颤巍巍地指向顾梦魂。

顾梦魂心中暗惊,从云飞鸿下马、踱步、停步、抽剑,只这几个动作,便发现没有神驹和镔铁长矛的云飞鸿更为可怕,而他手中那青濛濛微微颤动的长剑,更是九华剑派震派之宝的青溟剑!

二人相隔丈远,刀剑遥遥对峙,身形纹丝不动,萧萧夜风,竟吹不动场中那凝重如山的气息,朗朗清月,竟化不开那充盈天地间的浩然正气。这一战已超出个人生死胜败荣辱,甚至超过天王玺的得失,超越太平天国的命运!这是两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为各自的理想和信念,进行的一场侠者之战!

九、尾声

“我败了!”云飞鸿望着胸前雪白衣襟上快速蔓延开的血迹,面露苦笑,脸色煞白,好象血色瞬间即从胸前那致命的伤口流溢出去。

“你没有!”顾梦魂泪流满面,不理会插在胸前离心脏不足一寸的青溟剑,突然大声道,“败的本该是我,你在青溟剑刺入我心脏那一瞬,突然犹豫了,在百姓的梦想和天下的太平之间,你犹豫了,不知道该如何选择,你死,是因为你那胸怀天下的仁侠之心!”

云飞鸿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继而又现出无尽的迷茫和痛苦,艰难叹息:“人生得一知己,足亦!可惜!至死,我都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顾梦魂突然拜倒在地,哽咽着道:“无论你如何选择,都已无愧于自己的侠心!”

“谢谢你……”随着一声轻叹,云飞鸿脸上终于现出一丝安详,缓缓倒了下去!

清清明月,浩浩繁星,照着苍茫大地,朗朗乾坤,照着月下凝然不动的顾梦魂,也照着云飞鸿阖然而逝的孤傲身影。通灵神驹,在主人身边久久徘徊,声声悲嘶,在萧萧夜空显得尤为凄越……

把云飞鸿的身体系在神驹鞍上,轻拍马股,望着那洁白如银的一人一骑,渐渐消失于茫茫夜色。顾梦魂把天王玺和天国册紧紧系在腰间,抬头望望东方的启明星,顺着荒凉古道,昂然大步而去……

后记

本文虽然借用了不少史实,但却不是历史小说,对于历史细节不可详考。一句话,历史为故事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