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桥》全文
第一章 活死人村
“奶奶,你传孙儿有何事?”祠堂里终年不散的幽暗,仍掩不去年轻人脸上的飞扬神采。
“少杰,关上大门。”老妇人淡漠地望着孙子依言关上祠堂厚重的大门,才又缓声道,“去给列祖列宗……还有你爹爹上柱香!”
见孙子点上香烛,神情肃穆地在香案前跪倒,笔挺的背影透着青春无尽的活力,老妇人淡漠的眼里泛起一丝难以掩饰的爱怜和慈祥。
“孩子,你学剑该有十六年了吧?”老人暗暗叹息,似在感慨岁月如梭。
“孙儿三岁学剑,到今年正是一十六年。”年轻人不急不缓地道。
老人微微点头,眼中的爱怜和慈祥渐渐隐去,代之以冰凉的冷酷,声音也恢复那种独特的威严和凝重:“你虽然已得我鲁家真传,在鲁家的后辈中出类拔萃,但你的剑还从来没有饮过血,没有饮过血的剑只能叫‘器’,还不能算‘兵’,还不足以承载我金戈堡鲁氏一族几百口人的命运0”
孙子闻言,眼中闪出难以抑制的兴奋,急切问道:“奶奶是不是准我出师,去游历江湖了?”
“不错,拜别列祖列宗和你父亲,你就可以离开金戈堡,到江湖中去历练你的剑,让你的剑成为真正的杀人利器,”说到这,奶奶顿了顿,声音透着一丝哑涩,“在今年的七月十五前赶回来,我已把金戈堡的未来,完全寄托到你的剑上!”
年轻人浑身一震,脸上现出与年龄不相称的凝重,沉声道:“奶奶放心,孙儿决不让你失望!”
“不让我失望?”老妇人嘴角泛起一丝讥诮,“虽然只是简单的杀人,但你可知该杀什么样的人?”
年轻人眼里闪出一丝迷茫,犹豫着道:“江湖中大奸大恶之人不在少数,孙儿自然是效前辈侠客义士,以他们来祭剑。”
“错!江湖上杀人,只问值不值得杀,杀不杀得了,千万莫讲什么是非对错,江湖上的恩怨情仇,从来就盘根错杂,谁又能算得清?道得明?”见孙子眼中更显迷惘,老妇人叹了口气,缓声道,“杀一个人,既不能引起江湖公愤,又不要给自己树下强仇,最好还能赢得江湖中人的交口称赞,这才是上上之策!”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缓声道:“还望奶奶详细指点。”
老妇人悠然道:“江湖上有个活死人村,那里生活着一些被各大江湖势力和官府宣判了死刑的逃亡人,他们因各种各样的原因无法再在江湖上立足,唯有逃入荒山野岭苟延残喘,渐渐聚啸成一股任何人都不敢小觑的势力,这些人都是些亡命之徒,虽然江湖上无数人欲得而诛之,但敢到活死人村拿人的,很难有人能活着出来,你要能独闯活死人村,对你的剑法便是最好的历练,记住,活死人村中人人可杀!”
年轻人点点头,见老妇人神情凝重,忍不住故作轻松地笑道:“奶奶说得这般凶险,孙儿如果也不能活着出来怎么办?”
老妇人浑浊的眼中突然闪出一丝寒光,冷冷地道:“若是如此,你死不足惜,也合该我金戈堡永世不得出头!”
年轻人神情一肃,忙拱手道:“奶奶放心,当着列祖列宗和爹爹的灵牌,我鲁少杰发誓,必定不会让金戈堡数百号人失望!”
铿锵的声音,在幽暗的祠堂中发出“嗡嗡”的回响。
老妇人慢慢合上眼,疲惫地道:“去吧,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能打金戈堡鲁家的旗号,不能表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你要靠自己个人的能力去闯荡去历练!”
“孙儿记住了!”年轻人拱拱手,悄没声息地退了出去。
湘西,群山延绵起伏,一眼望去,曲线温柔与天接,广袤万里、兰如碧海的天,青如柳黛、绿如翠玉的山,雾瘴缭绕、烟云深锁的谷,融成一幅浓墨重彩的立体山水画,静谧地矗立于天地间。一路风尘的鲁少杰赶到这里,心中也是一叹:想不到江湖上人人闻之色变的活死人村,竟藏在这如梦如幻的山水间!
转过山坳,牵马顺着那条隐约可辨的环山小径深入山谷,半柱香功夫便看到偌大一个村落,象所有平常的村庄一样,鸡鸣犬吠,炊烟缭绕,凸凹不平的山村小道,数十百间杂乱的木屋,大片大片新垦的田地,寥寥几间廊坊酒肆,于简陋贫寒中,透着种欣欣向荣的味道,就象是个小小的市镇。怎么看都再平常不过,只是突兀地出现在这人迹罕至、瘴气漫漫、猛兽出没的群山环抱中,就显得有些不同寻常了。
踏足进村的大道,迎面便见一个大大的“酒”字迎风招展,走近些,便见“谪仙楼”三个大字映入眼帘,鲁少杰心中暗暗好笑,不知是谁这么有趣,居然把这儿的人比作谪仙。
两层高、琉璃瓦的酒楼在外面并不稀奇,在这里却也算是一个奇迹。信步进入酒楼,突见一个大圆球迎面而来,鲁少杰一惊,待看清后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是个身高不足五尺的矮胖子,圆滚滚地迎了上来,那模样就象爹娘生他的时候吃多了土豆,所以把他生得也象个土豆,身材象个特大号的土豆,脑袋象个中号的土豆,肉嘟嘟的鼻头则象个小号的土豆,而鼻头下那张笑呵呵的小嘴,则象土豆上裂开的一道缝,至于眼睛,完全藏在了厚厚的眼睑中,除了时不时闪出的一点微光,根本看不到。
“客官贵姓?欢迎不远万里来到活死人村。”土豆笑眯眯地问,脸上的笑容和那模样就象浑然天成。
鲁少杰犹豫了一下,也笑道:“在下……赵杰。”
“呵呵,是赵公子啊!”土豆未语先笑,“看赵公子满面春风,怎么会来做这活死人?”
“什么是活死人?”鲁少杰不明所以。
土豆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就是在外面活不下去了,只好到这里来聊渡残生。”
“我看这里也挺好啊,山清水秀的,”鲁少杰笑道,“不知做这活死人有什么条件?”
“也很简单啦。”土豆轻松地道,“由活死人村中几个长老指定一两个外面的大侠,去提他的人头来作投名状,然后经这儿所有人同意,你就可以成为活死人了。”
“要是有人不同意呢?”鲁少杰忍不住问。
“呵呵,很简单,要不你把他杀了,要不让他杀了你!”土豆的神情轻松,就象在说一件寻常不过的事。
鲁少杰闻言张大了嘴,喃喃道:“乖乖,要是这里多有几个人成心跟你过不去,岂不是要把命丢在这里?”
土豆笑道:“所以要天地难容的人才会到这里来撞撞运气,这里也需要新鲜血液,没有特别的理由不会故意为难新人。当然,如果你的刀子够快,拳头够狠,可以当所有的条件都是放屁!”
“怎么讲?”鲁少杰好奇地问。
土豆呵呵笑道:“只要这儿没人能奈何得了你,自然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鲁少杰哑然一笑道:“我看看再说吧,先给我随便上点酒菜,不知这里的老板是谁?叫什么名字?”
“我就是这里的老板,至于名字,大家都叫我土豆,真名我自己也忘了。”土豆说完,立刻转身去准备酒菜。
“赵兄风尘仆仆而来,何不由小弟陪你喝上一杯!”不远处突然响起一声清脆悦耳的话音,让鲁少杰感到双耳一清,转头望去,只见幽暗的角落一人懒散而坐,正对着自己举杯示意。鲁少杰只觉眼前似乍然一亮,心中暗叹:想不到这活死人村中,竟也有这等人物!
只见那人年纪与自己相仿,一副文弱书生模样,相貌清秀脱俗,面色如玉,白得有些耀眼,使他看起来似乎有些柔弱,只是漆黑双眸中透出的逼人英气,就是身上那略带脂粉气的白底绣花文士衫也不能掩去一分。鲁少杰楞了半晌,见那书生还在失笑非笑地盯着自己,才猛然省起这声“赵兄”原来是在叫自己,忙拱手还礼道:“多谢兄台相邀,还没请教兄台高姓?”
“小弟姓方,方素心!”那书生的声音和缓舒惬,说不出的悦耳动听。
“原来是方兄,”鲁少杰踱过去,在那书生对面坐下,微笑道,“相请不如偶遇,既然今日与方兄有缘,便由小弟做东,与方兄共醉!”
方素心也不推辞,为鲁少杰斟上杯酒,突然压低声音问:“赵兄在外面作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要到这活死人村来躲避?”
鲁少杰正要直言相告,见对方紧盯着自己,心中一凛,忙笑道:“也没什么了,只不过胡乱杀了几个人而已。”
方素心淡淡一笑:“杀几个人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江湖人手上谁没有几条人命?”
说话间土豆已端上酒菜,不过是些山鸡麋鹿之类的野物,鲁少杰端起酒杯,正要与方素心相碰,陡听一声惨呼远远传来。
“救命——”凄厉的呼号由远而近,跟着,一个浑身血污、衣衫散乱的少妇跌跌撞撞地冲入酒店,刚奔入两步便摔倒在地。出于本能,鲁少杰就要起身相扶,却见方素心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鲁少杰还在犹豫,却见两个相貌凶狠的大汉已冲了进来。
“小贱人,我看你还能逃到哪里去?”一个大汉用朴刀指着地上的少妇喝道。
“去死吧!”另一个大汉一声大吼,手起刀落,就望那少妇脖子斩去。鲁少杰再不能坐视,长身而起,剑斜斜伸出,只听“当”的一声脆响,落下的朴刀已被架住,大汉转望向鲁少杰,神情颇为诧异。
“好汉,为何与一个弱女子过不去?”鲁少杰架开大汉的刀笑问。
“奶奶个熊!你小子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敢管大爷的闲事!”那大汉说着刀一翻就削向鲁少杰的手腕。鲁少杰见对方出手歹毒,初次见面就要断自己的手,心中暗怒,手腕一沉,脱出大汉刀势,跟着长剑一竖,直指大汉面门,那大汉没想到鲁少杰的剑如此迅疾,慌忙后退,要不是身旁的同伴用扑刀挡住了鲁少杰的剑,恐怕这第一个照面就要挂彩,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
“你小子是谁?不问情由,就敢管我们的闲事?”手拿扑刀的大汉挡住鲁少杰的剑后,有些顾忌地喝问道。
鲁少杰也不答话,只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地上那少妇,只见她双目盈满泪水,哽咽着道:“我一家大小都已死在这两个恶贼之手,我逃入这活死人村,他们也还是不放过我!”
“这却是为何?”鲁少杰忍不住问。
少妇抽泣着道:“我们河南李家和河北张家是世仇,最近几十年,我家人丁稀落,实力大不如前,才被张家赶尽杀绝,就连我这柔弱女子他们也不放过!”
鲁少杰叹了口气,转向两位大汉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既然这位大姐已经逃入这活死人村,二位是不是就此罢手?”
“不行!”两个大汉齐声道,“江湖仇杀,向来斩草除根,她虽不姓李,但肚子里却已有了李家血脉,万万不能放过!”
鲁少杰这才注意到少妇微微凸起的肚子,心中一叹,挡在少妇身前道:“既然如此,二位就先杀了我赵杰再说吧!”
两个大汉对望一眼,举起手中朴刀冷冷道:“好!河北张氏双煞向赵公子讨教!”说着朴刀一左一右,直斩向鲁少杰双胁,鲁少杰面无惧色,迎刀而上,长剑在两柄朴刀中穿梭来往,三人立刻乒乒乓乓打在一处。
这一下可急坏了一旁的老板土豆,上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有在一旁对三人连连作揖哀求:“三位好汉,三位好汉,求你们快快停手,再打下去,小店就要给你们拆了。”
话音刚落,激斗中的三人已分开来,只见鲁少杰微笑着还剑入鞘,道一声“承让”,转身便去扶地上的少妇,张氏双煞则双刀坠地,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一直退到柜台边土豆的身前,只见二人胸襟裂开,隐约有鲜血渗出,显然已经受伤。
土豆见二人直向自己倒来,象出于本能般伸手去扶,就在土豆的手刚要扶上二人的腰际时,奇变陡生,只见二人一手迎住土豆肉乎乎的小手,一手屈曲成爪,直抓向土豆肩头,爪势迅疾阴狠,哪里还有一丝受伤的样子。
土豆突然象个肉球一样滚开,却见双煞四爪翻飞,封死了土豆的逃路,百忙中土豆唯有滚向鲁少杰这边,鲁少杰见双煞爪势跟踪而来,之凶狠毒辣,哪里还是什么庸手?来不及拔剑,双掌齐出,堪堪挡在了双煞的四爪。
“啊——”突听身后长长一声惨呼,鲁少杰心神一乱,差点被双煞爪风扫中面颊,不敢再硬挡,唯有向一旁闪开,双煞却也不追,直扑向鲁少杰身后的土豆。
鲁少杰转头看去,只见土豆捂着肚子慢慢跪倒,而地上那个少妇正施施然起来,手中那柄寒光闪闪的短匕上,一抹殷红的鲜血刺人眼目。
第二章 杀人的土豆
“嘿嘿,笑杀神,你也有今天!”张氏双煞慢慢向土豆逼过去,却又似有所顾忌般不敢过分靠近。
那少妇一扫脸上的颓色,笑盈盈地把玩着手中匕首道:“江湖上人人闻之色变,官府通缉十余年不可得的笑杀神,想不到也不过如此!”
鲁少杰闻言脸色微变,虽然才入江湖,但笑杀神的大名,从童年起就听人说过,那是大人经常用来吓唬孩子的一个名字,是让任何人都恐惧的名字,如今突然听那少妇说起,鲁少杰忍不住仔细打量这个貌似粗鄙的酒店老板,只见土豆脸色此时更像土豆了,豆大的汗珠不断从脑门上冒出来,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抽着冷气,艰难地道:“我……我不作杀手已经很久了!”
“那又如何?”那少妇脸上闪过一丝恨色,“你十八岁出道,横行江湖二十余年,作案三十八起,手中的人命高达百余人,这还仅是有据可查的。我有多少同僚因你而死?有多少孤儿寡母一直在诅咒老天没眼?若躲入这儿就能安渡余生,那老天真的没眼了。”
土豆摇头叹息道:“原来……原来你是官府的人,看你这打扮,该是江湖上盛名久传的千面神捕了,只是你竟敢到活死人村来拿人,就算能拿了我,只怕也没命离开!”
“吓唬我们?”张氏双煞声色俱厉,脸上却也现出了戒备之色,忍不住盯了一旁的鲁少杰和方素心一眼,有意无意地避开了鲁少杰和方素心这边。
“大家快些动手,不然夜长梦多!”少妇低声招呼张氏双煞,三人逼了上去,正要向土豆身上招呼,却听土豆突然冲鲁少杰二人喊:“二位老弟,还不动手?”
少妇三人一惊,忍不住望向鲁少杰,就在此时,一直委顿于地的土豆突然如灵猫般弹起,双手闪电急挥,无数寒光暴射而出,同时攻向三人,三人猝不及防,慌忙向后躲闪,不想土豆手中暗器竟无休无止,直把大半个酒店笼罩在一片寒光中,三人唯有翻进柜台后躲避,哪知刚翻进柜台,突听“咔咔”几声轻响,柜台后突然暴射出一排长箭,以机簧发出的长箭,劲道速度远远超出常人的想象,况且是如此近的距离,决没有人能躲开,只见森森长箭,直把三人完全钉在了墙上。
“嘿嘿,”土豆拍拍手,饶有兴致地望着在墙上挣扎的三人,笑呵呵地道,“如果连你们这点伎俩都识不破,那我就不该叫土豆而该叫胡豆,要拿我?你们还嫩了点!”
“你……你不是中刀了么?”少妇脸上的吃惊更甚于痛苦和不甘。
土豆不以为然地抹抹肚子上的血迹,冷笑道:“你不知道我肚子上的肉最厚吗?不把肚子凑到你匕首上让你捅一下,怎么知道你们还有没有更厉害的杀着、有没有其他同伙?怎么能轻易把你们逼进我的死地?”
“原来……你早看穿了!”少妇无声叹息,脸上不见痛苦,只有万分的不甘。
鲁少杰瞠目结舌地望着场中情形,呆呆地不知所以,突听身旁方素心冷冷地问:“这位土豆先生,若我猜得不错,该是这儿的长老之一吧?”
土豆傲然一笑道:“是又如何?你们虽然跟他们不是一路,但不畏艰险到这活死人村来,恐怕也没安什么好心吧?”
鲁少杰盯着谈笑杀人的土豆,恨声问:“你是不是还有个外号叫笑杀神?”
土豆叹了口气,幽幽地道:“这个名字我自己都快忘了!”
鲁少杰慢慢抽出长剑,缓缓道:“是就好,笑杀神十多年前便杀人无算,更兼手段残忍血腥,常常灭人满门,这样的人本不该再活在世上!”
土豆哑然一笑道:“要想杀我何必费劲找什么理由,在江湖上打滚不是杀人就是被杀,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实在是些自欺欺人的鬼话,只是让自己杀起人来更理直气壮些。”
鲁少杰冷冷地道:“我要杀你是因为觉得你该死,更要以你来祭剑!”
土豆耸耸肩,面带微笑道:“不知天高地厚恐怕是年轻人最大的优点,我喜欢!”
鲁少杰不理会对方的揶揄,长剑定定指向好整以暇的土豆,沉声道:“亮你的兵刃!”
土豆摊摊手笑道:“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兵刃,甚至算是我的朋友,希望你会喜欢它们,尊重它们!”
鲁少杰微微点头,叫一声“看剑”!长剑幻起冷冷电光,飘忽不定地罩向土豆。只见土豆肉乎乎的双掌一挫,竟以空手来夺鲁少杰的剑。二人这一动手,只见鲁少杰凛凛剑气纵横捭阖,如影如涛,土豆那圆滚滚的身子则象一个灵动无匹的圆球,在酒店中四处滚动游走,总能于千钧一发之际躲开鲁少杰凛冽剑锋。
鲁少杰学剑十多年,这还是第一次与人性命相搏,每每于紧要关头,才发觉自己剑法确实还少了那么一点点火候,少了那种一剑杀人的狠辣和决断,所以才让笑杀神一次次从剑下逃脱,但于剑法的精妙细微处,还是领悟到与同门练剑时感悟不到的关节,渐显滞涩的剑法逐渐变得如行云流水、浑然天成。
笑杀神则是越打越心惊,没有想到对方的剑法遇强更强,数十百招间,前后竟判若两人,如果说自己开始还能稳占上风的话,如今则勉强打个平手,再打下去恐怕真讨不了什么好,更主要的是一旁还有人虎视耽耽,敌友难辨。想到这,笑杀神突然把身上最后几件暗器尽数打出,人则突然弹向窗外。
鲁少杰见笑杀神要逃,长剑挑开射向自己的暗器,人已跟踪追去,刚冲到窗口,突听身后方素心一声清喝:“小心!”鲁少杰一愣,身形不由一顿,只见窗棂上突然暴出一排长箭,“啪啪啪”几声脆响,尽数钉在地板上,箭羽兀自颤动不已。
鲁少杰见那箭镞入木数寸,劲道之烈世间罕见,如不是自己这一顿,只怕也要被钉在地板上,不禁惊出一身冷汗,这一耽搁,再看窗外,笑杀神已逃得不知去向。
心神稍定,鲁少杰忙扑向中箭的张氏双煞三人,此时方素心已把三人从墙上放了下来,张氏双煞已然气绝,唯有那千面神捕还不甘地瞪着眼,嘴里喃喃念叨:“老天没眼,老天没眼……”
见一枝长箭径直穿过千面神捕心脏,鲁少杰只有黯然放弃救助的念头,虽然出手替笑杀神挡张氏双煞一击是无心之错,鲁少杰还是觉得愧疚万分,总觉得这三人是因自己而死,望着千面神捕迟迟不愿瞑目的双眼,鲁少杰斩钉截铁地道:“你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决不容笑杀神再逍遥法外!”
听到鲁少杰的话,千面神捕脸上终于现出一丝安详,缓缓垂下眼帘,渐渐瞑目而去。
方素心眼含愤懑地望着鲁少杰,冷冷地问:“赵兄真是菩萨心肠,先是要出手救神捕,后又替笑杀神挡了张氏双煞几招?现在知道真像,是不是又在后悔呢?”
“后悔?”鲁少杰苦涩一笑,“救人只是出自本能,自然是不问情由,一个人的生命在任何时候都珍贵无比,我救人,只是因为他的生命只有一次,宁肯错救,也不忍不救!就象方兄也出言救我一样。”
方素心望着神色黯然的鲁少杰,眼里的愤懑之色渐渐褪去,淡然道:“我救你可不象你这么好心,只是不忍看着一个傻瓜在我面前稀里糊涂就死罢了。”
见方素心直呼自己为傻瓜,鲁少杰却也不以为忤,叹息道:“在你面前,我真的算是傻瓜了,只是不知你怎么看出神捕和张氏双煞有诈,以及这窗棂上的机关?么非你早就认识他们?”
方素心微微叹息道:“我只是注意到神捕不是女人,才猜到其中定有别情,而土豆跳出窗外时,手在窗棂上多余地拍了一下!”
鲁少杰这才发现千面神捕那凸起的喉结,再看窗棂,才发现一个本该凸起的木楔子已被土豆一掌拍了下去,不禁叹息道:“真想不到活死人村有这么多诡秘伎俩。”
方素心也叹道:“江湖上的杀人伎俩本就多不胜数,而这活死人村中恐怕是所有这些伎俩的集大成之地,赵兄只身来到这凶险之地,不知为何而来?有何打算?看赵兄如此菩萨心肠,不该是滥杀无辜的歹人吧?”
鲁少杰正色道:“我本不知该如何打算,如今千面神捕因我而死,我自然要尽我所能,替他完成未了的心愿,让笑杀神不再逍遥下去,使神捕能含笑九泉!”
方素心闻言长身而起,慨然道:“好!就让小弟陪赵兄一起闯一闯这活死人村!”
“原来,方兄也是来独闯活死人村的侠士,我还看走眼了呢!”鲁少杰满是兴奋,“今日既然如此有缘,什么赵兄方兄的客气着也太别扭,不如咱们结为异姓兄弟如何?”
方素心一怔,似笑非笑地望着鲁少杰问:“咱们初次见面,赵兄就这么信任我?”
鲁少杰正色道:“我相信从一个人的眼睛可以知道他的为人,方兄双眼似清澈见底的小溪,绝对值得信赖,况且方兄丰采第一眼就让我完全心折,能有这样的兄弟,是我一生之大幸!”
方素心俊美的脸颊突然泛起一丝潮红,忙道:“赵兄这么一说,倒显得我多心了,好!咱们就结为兄弟!”
二人当即叙了年庚,却是鲁少杰大上少许,二人望天一拜,从此便以兄弟相称。鲁少杰本待说出自己真名,但想起奶奶的嘱咐,心中暗道:反正以后还有的是机会,禀报过奶奶后再说不迟!
“贤弟!论年纪我比你大一点点,论江湖阅历和心机智谋,为兄却远不如你,下一步该怎么走,为兄听你的!”来到谪仙楼外面,天色已近黄昏,只听村里鸦雀无声,似无任何活物,鲁少杰不知下一步该怎样行动,便把难题推给新结的兄弟。
方素心略一沉吟,缓声道:“村里人如今已知咱们不怀好意,这一路过去,只怕步步有陷阱,处处是圈套,说不定咱们连人都没见着就要送命,不如咱们一把火烧了这谪仙楼,看这谪仙楼的规模,建在这儿也是费了偌大功夫,就算笑杀神不心痛,我想也总会有人来过问,让别人主动来找咱们,总好过咱们象瞎猫一样到处乱闯!”
“不行不行!”鲁少杰连连摇手,“不说火势一起,就要四处蔓延无法控制,就算这谪仙楼是笑杀神的产业,也不该一把火烧了,毕竟是活死人村中一景,活死人村中虽有不少该死之人,却也不是人人该死,咱们不该打搅那些人平静的生活!”
方素心望着鲁少杰叹息道:“你心地如此柔弱善良,真不该来行走江湖,如此瞻前顾后心怀仁慈,还能做成什么大事?”
“这位小哥说得有理,要是我就先一把火烧了这鸟楼!”只听二楼上突然传来一声哑涩的嗓音,象公鸭叫般刺耳。鲁少杰抬头一看,只见二楼窗口倚着个穷酸模样的老秀才,只见他吊梢眉三角眼,两撇老鼠胡须再加一张苦瓜脸,使那模样看起来有说不出的凄苦潦倒。见二人紧盯着自己,那穷酸醉意朦胧地摇着头,哭丧着脸自问,“只是这样一来,秀才就喝不到这谪仙楼的状元红了,却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鲁少杰忙劝慰道:“老先生,我们不会烧这酒楼,你放心好了!”
那穷酸一听,立刻转忧为喜,向二人招手道:“既然如此,二位何不上来,由本秀才请你们喝上一杯!”
“好啊!”鲁少杰答应着就要上楼,衣角却被方素心悄悄拉住,只听方素心在身旁小声道:“此人突然出现,是敌非友,不知有何伎俩,咱们大意不得!”
“管他是友是敌,好歹是个活人,咱们总可以找他了解一下村中情形,哪里能找到笑杀神。”鲁少杰说着已率先进店登楼,方素心不得已,也只好跟了上去。
第三章 处处陷阱
二楼上空空荡荡,偌大的酒楼就只有那穷酸自斟自饮,见二人上来,那穷酸叹着气道:“小土豆这谪仙楼也就只有二楼还能喝酒,楼下到处是机关,稍不留神就可能送命,危险得紧!”
“不知前辈如何称呼?”在那穷酸对面坐下后,鲁少杰拱手问道。只见对方连连摇头叹息:“沦落到这活死人村来的,大都已经忘记了以前的字名,老朽现在叫老秀才,可是个货真价实的秀才呢!”
“那前辈知道哪里可以找到笑杀神吗?”鲁少杰开门见山地问。
老秀才翻翻三角眼,叹息道:“你们干嘛不能放过他,不管他以前做过什么,如今都只能象个老鼠一样躲到这活死人村中来,难道因为以前杀过人,就不能再有条活路?”
鲁少杰正色道:“任何人都该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如果任何人都可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些无辜惨死在他手下的冤魂就永世不得安宁,他们的冤屈就永远不得昭雪,况且笑杀神到今天都还没有放下屠刀。”
老秀才深望了鲁少杰一眼,然后盯着杯中残酒,轻轻的象在自语:“如果这样你们就危险了,这儿有一条大家共同遵守的准则,就是任何人不管在外面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只要这儿规规矩矩,大家都不会追究他过去的一切,如果有外人要到这儿来抓人杀人,那就是活死人村的公敌,大家会不择手段地除掉他!”
鲁少杰呵呵一笑道:“既然敢来,就不怕任何卑鄙手段!”
老秀才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秀才便指点你们一下又何妨,在活死人村的中央,有一个象祠堂的议事堂,是村里几个长老聚会的地方,小土豆多半是去那里招集人手了!”
“多谢先生指点!”鲁少杰忙拱手为谢。
“不用谢我,说不定秀才是给你们指点一条死路呢!”老秀才嘿嘿笑道。
望着鲁少杰二人走远,老秀才一边给自己倒上杯酒,一边自言自语:“若真要放火烧了这谪仙楼,秀才还到哪里去喝酒呢?”
鲁少杰和方素心二人顺着大路,不多时便来到村子中央。果然,一个象祠堂一样的大屋矗立于一片空旷的广场中,借着天边暗淡晚霞,隐约可见大屋的门阶上,一个黑黢黢的身形隐在大屋的阴影中,待二人走近,那黑影缓缓站了起来,高大魁梧的身形让鲁少杰吃了一惊,待看清那人相貌,心中更惊,只见那人黑黢黢一张丑脸,脸上长有粗长的汗毛,进一步的下巴退一步的前额,再加朝天的鼻孔塌陷的鼻梁,使那脸型怎么看怎么象人类某种近亲,加上那高大魁梧的身形,简直就如一只硕大无朋的猩猩。
“二位,在下是这活死人村今日的当值长老,大家都叫我猩猩,”那大汉迎着二人,嗡声嗡气地道,“你们若是无意间闯到这里,我们不会为难你们,还会恭送二位离开,你们若要是到这里找麻烦,那说不得,我们一定不会容你们活着出去!”
鲁少杰冷冷道:“活死人村中藏污纳垢,不知有多少江湖败类藏身这里,象笑杀神这样的人若还容他活下去的话,这个世道也太没天理!”
“天理!活死人村的规矩就是天理!若不是格于咱们的规矩,我才懒得跟你们客气!”猩猩勃然而怒,迎着二人大步而来,那神情似要择人而噬。
鲁少杰手扶剑柄,暗自戒备,只见猩猩来到近前,俯视着他道:“最后问一次,是想活着离开还是想把命送在这里?能不能守这里的规矩?”
鲁少杰迎着猩猩凶狠的目光,昂然道:“我当然要活着离开,至于规矩,那只是你们的规矩,不是我的!”
“找死!”猩猩一声大吼,一掌就扇向鲁少杰面目,掌风如刀,浑厚无匹。鲁少杰忙拔剑招架,不想竟被那刚烈的掌风震得长剑差点脱手,不得不后退两步以卸猩猩的掌力。
“好小子,果然有些本事!”猩猩说着,双掌一挫又扑了上来,鲁少杰见对方掌势逼人,脚下忙倒踏九宫游走,长剑闪电而出,却被猩猩那惊人的掌力震开。第一次见识如此浑厚的掌力,鲁少杰暗自心惊。他却不知道这猩猩从小天生异象,受尽世人的冷眼歧视,因而发奋习武,练得一身好本领,再加性情暴戾,稍不如意就要怒而杀人,因此才不容于武林,多次被各大门派围剿,不得已才逃到这活死人村来,是这活死人村有数的凶神。
数招一过,鲁少杰在那重如泰山的掌力重压下,本该感到吃力,但家传剑法似乎潜力无穷,充满韧性,总能靠精妙的招数化解猩猩一次次的重击,虽然不致落败,要取胜却也不能。
方素心见鲁少杰久战不下,轻喝一声拔剑而出,第一剑便逼得猩猩不得不退,第二剑更把猩猩逼了个手忙脚乱,第三剑尾随着鲁少杰剑势而去,猩猩挡住了鲁少杰的剑,却没能挡住方素心尾随而来的这一剑,手掌竟被刺了个对穿!
“怎么会这样?”猩猩一声大吼,心有不甘地带伤再上,却见对方两柄剑心意似有相通,一柄封死了自己出掌的角度,一柄直指自己咽喉,就算立刻变招,也不能避开对方剑锋所指,唯有咆哮着一个倒翻逃命。还好逃得及时,躲过了对方致命一击,饶是如此,脖子下方还是被剑锋划开了一道口子!于千钧一发之际死里逃生,猩猩肝胆俱裂,不敢再恋战,慌忙退入门里。
鲁少杰见方素心数招就击败了猩猩,惊得目瞪口呆,不禁赞道:“没想到贤弟剑法如此高明,仅三招就伤了那猩猩!”
不想方素心一脸疑惑,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你的剑法我怎么觉得似曾相识,跟我的剑法似乎可以互补?我每一次出剑,都能与你配合得天衣无缝!”
鲁少杰回想方才情形,也不禁自问:“是啊,这是怎么回事?”
二人正惊疑不定,突听“唰唰唰”急如雨点的暗器破空声呼啸而来,密如飞蝗的羽箭、飞镖、铁蒺藤从大屋中铺天盖地而出,直罩向二人,二人舞剑成网,边挡边退,身后是一处简陋木屋,鲁少杰正想退入其中躲避暗器,却听方素心大喊:“不可冒进,绕房而走!”
鲁少杰猛然省悟,忙追着方素心身形,刚绕到木屋后,突听身旁似响起一声闷雷,大地为之颤抖,火焰如烟花般从木屋中爆溅而出,那木屋就如碎裂的玩具一样四分五裂,跟着二人如腾云驾雾般,被气浪掀了出去。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后,鲁少杰才重重摔倒在地,半晌才回过神来,忍着五脏六腑的翻江倒海,呻吟着慢慢爬起,看看四周,发现自己置身于一茅屋中,屋顶被自己砸穿了一个大洞,也幸亏有厚厚的茅草护身才没有摔成重伤。揉揉全身,虽然酸痛无比,却也没什么大碍,回想方才情形,不禁暗自庆幸。
“贤弟!贤弟!”鲁少杰突然发觉方素心不在身边,不由惶急起来,飞身上得茅屋,极目四顾,只见四周朦胧一片,哪里还有方素心的影子。
顾不得陷阱圈套,鲁少杰飞身在屋檐上疾驰,此时天已尽黑,除了不远处被炸毁的木屋余烬上偶尔爆出的一点“劈啪”声,四下一片寂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更让鲁少杰担心,灵猫般踏遍了方圆数十丈的屋顶,仍不见方素心踪迹,鲁少杰心中的担忧无以言表,再顾不得什么,就在屋檐上高声呼唤方素心,立刻引来从各个角落射出的暗器。黑暗中射来的暗器只能凭感觉抵挡,实在凶险万分,但鲁少杰顾不得许多,呼叫着一路飞驰,还好黑暗中对手也失了准头,即便如此,仍逼得鲁少杰手忙脚乱,几次都差点被射中。
“我在这里!”终于听到近处屋檐下一声应和,鲁少杰心中狂喜,飞身而下,突见一黑影从暗处迎了上来,依稀是方素心身影,鲁少杰大喜过望,猛迎上去,却见那人黑衣黑裤,面如锅底,哪是方素心?此时鲁少杰脚下却已收勒不住,直向那人冲去!
眼看就要冲入对方必杀范围,鲁少杰别无选择,唯有一声大吼,抢先制敌,一剑如电闪流星,不留后路,一往无前直指对方心脏,这是鲁少杰毕生功力所聚,这是十六年学剑的精华之击!
不想对方长剑陡然上挑,于不可思议的角度出剑,剑尖精准地挑中鲁少杰的剑脊,使那必杀的一击竟然失了准头,只从对方颈边掠过,完全刺在了空处!
就象一脚踏空,鲁少杰浑身如坠冰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咽喉径向对方扬着的剑尖撞去!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任何变招都已不及,鲁少杰心中不禁一寒,唯有闭目受死。不想对方剑尖于千钧一发之际微微一偏,竟从鲁少杰颈侧贴着肌肤掠了过去,跟着二人撞了个满怀。
“大哥,是我!”耳边传来起熟悉的声音,鲁少杰浑身一震,终于看清对方那近在咫尺墨玉般的双目,是那样熟悉,清澈见底。
“你……”鲁少杰惊得目瞪口呆。
对方退开一步,揭去脸上面具,微笑着低声道:“江湖行走,不得不多一些准备,想不到大哥如此鲁莽!”
“原来是贤弟,幸亏你挑开了我的剑,不然……”说到这,鲁少杰不禁阵阵后怕。
方素心微微叹息道:“大哥江湖经验实在欠缺,在屋檐上一路大呼小叫,也不怕成为别人的活靶子?”
“我突然不见了你,心中担忧,哪还顾得了那么许多?”鲁少杰说着拉起方素心的手,忧形于色地道,“这里处处凶险万分,贤弟不可再与我分开!”
方素心微微一挣,却没有挣脱鲁少杰的手,神情一下子变得有些异样,脸上更现出一抹艳丽的潮红。
鲁少杰望着方素心似有些羞涩般垂下头去,心中暗自奇怪:贤弟怎么这么容易脸红?手又怎么这么软?完全不象练剑之人的手?
第四章 双剑合壁
四周突然亮起无数灯笼火把,昏黄火光中现出无数朦朦胧胧的人影,黑压压不知有多少,一个圆滚滚的肉球当先逼过来,正是长得象土豆的笑杀神?
“快冲出去!”鲁少杰一声轻喝,在对方合围之前,率先向笑杀神冲去!只见笑杀神双手连挥,边抵挡鲁少杰风驰电掣般的长剑边高叫:“大伙儿并肩上啊!一起做了他们!”
“先灭灯笼!”方素心一声低喝,突然双手连扬,无数飞蝗石呼啸而出,却不射人,只射向四周的火把灯笼,只听“噗噗噗”一阵乱响,火把灯笼立时灭了一大半,鲁少杰立刻省悟,长剑一紧,逼开笑杀神,也把身上的铜钱尽数打向灯笼火把,最后那点火光立时就灭了,众人眼前突然一黑,一时尚不能适应,黑暗中有人用暗器还击,四下暗器横飞,黑暗中传来“哎哟”、“啊呀”的乱叫,还有人在大吼:“齐老三!你的毒镖打中了我!快给老子拿解药来!”
“大家不要乱发暗器,小心误伤自己人!”黑暗中只听有人在高叫,待众人依言停手后,才发现失去了鲁少杰二人的踪影。
“大家靠墙站好!留意身边有没有陌生人!”有人在黑暗中大喊。众人依言靠墙而立,此时众人眼睛也渐渐适应了黑暗,开始小心翼翼地打量身边人。
“在这里!他们在这里!”黑暗中突然听到有人尖叫,一个黑影凌空飞起,众人立刻围过去,只见那人黑衣黑裤,在空中“哇哇”乱叫,立刻被几件暗器射中,重重地摔落于地。
“是我!是我!”那人躺在地上慌忙大叫,众人这才发现那人是自己的同伴,不知怎么被人抛了起来,立刻就被误伤。
“大家不要惊慌!各自安静站住,莫让那两小子趁混乱跑了!”说话的是一个面目阴沉的青衫老者,淡定平和的声音让大家渐渐镇定下来。
此时天上的明月钻出了云层,皎洁的月光静静投向大地,使黑暗中的景色渐渐清晰起来,谁要想借着黑暗靠近别人都不再是容易的事。
“他们在这里!”突听有人轻喝。众人有了方才的经验,只缓缓逼过去,围住了一处墙角,那角落中,果然是那两个年轻人。
“贤弟,没办法,老天不帮忙,咱们只好往外冲了!”鲁少杰无可奈何地道。
方素心无声一笑道:“大哥不必沮丧,我还有件救命的宝贝,待会儿你紧跟在我身后往外冲就成!”
鲁少杰正要细问,突听青衫老者沉声道:“土豆、猩猩、齐老三、成老大请随老夫上,其余人先行退开!”
这几人都是活死人村中屈指可数的高手,尤其领头那青衫老者,更是有“刀煞”之称,当年“刀煞”为黑道第一人,独力对抗武林数大门派达数年之久,一直为黑道中人津津乐道,就是无奈逃到这活死人村来,也是这里当然的老大。众人见有这几人出手,便都依言向后退开,只远远地围住二人,场中就只剩下刀煞五人。
只见刀煞扫视一眼同伴,然后手扶刀柄缓缓道:“你们替我掠阵,让老夫来试试这两小子的手段!”说着已向鲁少杰二人逼来。
鲁少杰紧盯着缓步过来的青衫老者,顿感一种无形压力无声迫来,对方腰中短刀尚未出鞘,那夺人心魄的杀气却已暴溢而出,只有杀人无算、饮血夺魂的利器,才有这种令人胆寒的魔力。
面对这种杀气的无声重压,鲁少杰只觉有冷汗淋漓而下,尤其对方那冰凉、冷漠中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睛,更让人从心底冒起一股寒意,这已不是武功高低的问题,只有杀人无算、视生命如无物的冷血者,才有这种让人不敢逼视的眼睛。
正感孤立无援间,身后的方素心已跨前一步,与鲁少杰并肩而立,一只温暖的手已握住鲁少杰的手,让鲁少杰心中一暖,心中那冰凉刺骨的寒意渐渐消散。
“杀——”刀煞突然一声暴喝,不待鲁少杰被夺的气势完全恢复,一刀暴闪而出,如黑夜中突然迸绽的闪电,直劈向并肩而立的二人。
这一刀有一去不回的气势,让人有无从抵挡之感,尤其气势上已完全输了的鲁少杰,本该后退躲闪以避其锋芒,但鲁少杰却一声低喝,不顾自身安危,长剑直指刀煞咽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这一刀伤到身旁的方素心!
刀剑呼啸着奔向各自的目标,鲁少杰突然发现,自己已比刀煞已慢了一瞬,致命的一瞬!
霹雳般的刀势带着刺耳的呼啸掠来,眼看就要把鲁少杰拦腰闪过,斜刺里突然绽出一朵剑花,于千钧一发之际迎上了刀煞必杀的一击,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铿锵,溅起无数铁火流星,刀煞必杀的一刀竟然被阻,跟着只听他“啊”地一声大叫,“噔噔噔”连退数步,不理会脖子下那道见血的伤口,双眼不可思议地盯着鲁少杰二人,嘴里大叫:“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鲁少杰目瞪口呆地望着剑尖那点血迹,心中的震惊不亚于刀煞,回想方才那一剑,自己本无幸免,是方素心于不可思议的瞬间挡住了刀煞一击,与自己一往无前的一剑并成了攻守兼备、浑然天成的一招,若不是自己临敌经验欠缺,只这一招就可把刀煞击于剑下,决不容他于生死瞬间,避开了咽喉要害,只在脖子上留下浅浅一道伤痕。
这一招说难不难,但若不是心意相通、生死与共的伙伴,再加上这攻守互补的奇妙剑法,那就难如登天了!
鲁少杰神情正在恍惚间,只听对面刀煞一声大吼,挥刀又上,一旁的笑杀神跟着悄然出手,向二人偷袭。
鲁少杰长剑一挑,挑开了刀煞的刀,而方素心的剑则直指刀煞空门,逼得刀煞慌忙倒翻而退,即便如此,也还是被划破衣衫,吓出一身冷汗。
就象是心意相通,鲁少杰跟着与方素心巧妙地移形换位,脚下步伐就象合练过多年,共同迎上冲过来的笑杀神,鲁少杰的一剑逼得对方向一侧翻滚,却不想方素心的剑早等在那里,笑杀神眼睁睁看着自己望那剑锋撞去,百忙中唯有拼尽全力向上跃起,却不想鲁少杰的剑又凌空斩下,笑杀神一声大吼,把身上暗器直打向二人,知道已不能幸免,只想临死拉个垫背。
鲁少杰剑舞成网,护住了自己和方素心,而方素心的剑则从剑网那微不可察的缝隙轻盈地穿出,刚好接住笑杀神落下的身子,只见笑杀神的身子猛地从剑锋上弹起,飞出数丈开外,“嘭”地一声摔落黄尘,挣扎几下后便不再动弹。
这几下交手如电光火石般瞬间完成,待一旁的猩猩等人见笑杀神危急,想出手救援时,鲁少杰二人已好整以暇地挡住了三人的联手合击。
按理猩猩三人都不是庸手,武功决不在鲁少杰方素心二人之下,但三人联手,竟被鲁少杰方素心杀得手忙脚乱,不过数招,猩猩与成老大便先后受伤,而齐老三已被二人那神鬼莫测,配合得天衣无缝的剑法吓得心惊胆颤,不敢再上前。这期间刀煞竟只是定定盯着场中二人那纵横捭阖的长剑,眼里现出惊骇莫名的神情,嘴里不断喃喃自语:“金戈铁马,无敌天下,金戈铁马,无敌天下……”
刀煞的喃喃自语在人丛中引起了一阵骚动,众人脸上俱露出莫名惧意,“金戈铁马,无敌天下”就象有魔力的咒语,不断在人丛中小声传诵,随着这小声的传诵,也把恐惧传递到每一个人的心底!
“就算金戈铁马复生又如何?进了咱们这活死人村,也要他死无葬身之地!”突然有人大吼,“大伙儿并肩子上啊!一起做了他们!”
这一吼把众人从恐惧中惊醒,一想不错,不过是两个雏儿,怕他何来?众人发一声喊,蜂拥而上!各种兵刃暗器直向二人身上招呼。
“随我冲!”方素心一声轻喝,甩手打出一把黑乎乎的弹丸,众人有的躲闪有的招架,有的把它磕开,不想弹丸飞入人丛,突然先后“噼里啪啦”爆开,黑色烟雾瞬间弥漫场中。
“不好!是江南霹雳堂的霹雳子,小心黑烟有毒,大伙儿屏住呼吸!”刀煞颤抖的声音夹在众人“哎哟”、“啊呀”的乱叫声中更让人心寒,待场中烟雾散尽,哪里还有鲁少杰二人的踪影?众人胆气已为那遥远的江湖传说所夺,竟不敢放胆去追!
第五章 金戈铁马
趁乱甩开众人,鲁少杰黑暗中不辨东西,不敢轻易乱闯,唯有小心翼翼地顺着来路而回,一路上窜高伏低,却也没有被人发现。
杀了恶名昭著的笑杀神,总算对枉死的千面神捕有了一个交待,又脱出众人围攻,鲁少杰方素心都该高兴才是,但二人脸上却并无一丝轻松,鲁少杰脸上更是罩上了一层严霜,常现脸上的微笑也再不见踪影,眼光更有意无意地躲开一旁的方素心,而方素心对鲁少杰似乎也形同陌路,二人的距离越拉越远。
一个疑问一直如泰山般重压在鲁少杰心头,让人透不过气来,但鲁少杰却不敢问,不忍问,不能问,唯有低头狂奔。
渐渐接近了矗立于村口的谪仙楼,鲁少杰猛然顿住身形,前方,皎洁的月光下,一个黑影寂寂而立,与周围景物、无边黑暗如此融洽、如此自然地融为一体,就象是与天地同寿的一段景致!
但鲁少杰却知道那不是景致,夜风中飘飘的长袖,猎猎的长衫,落拓而潦倒的身影,苦着的一张老脸,醉意未消的双眼,没有一丝杀气,也无半分恶色,但鲁少杰却本能地感到,这才是今晚活死人村中最大的凶险!
直面着黄昏时才见过的老秀才,鲁少杰觉得该说点什么,舔舔干裂的嘴唇,却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老秀才望着有些手足无措的鲁少杰无声一笑,淡淡道:“秀才虽然在活死人村中长住,却不算活死人村的人,所以无论你们在这活死人村中闹得如何天翻地覆,都跟秀才没任何关系。”
鲁少杰闻言,一颗紧着的心刚要松下来,却听老秀才叹了口气,无奈地道:“只是,我是剑魔的传人。”
鲁少杰浑身一震,望着眼前如穷酸腐儒样的老秀才,立知任何的言语都是多余,不禁握紧了手中剑柄。
江湖上不知道当今圣上是谁的也许会有,不知道剑魔的恐怕没有,当年剑魔挑战天下,灭崆峒、扫昆仑、战少林、挑武当,杀得武当弟子三年不敢回上清观,剑魔也成为所有武林人的恶梦,就在江湖上把剑魔尊为天下第一剑时,突然有两个年轻人向剑魔挑战,二人以一套自创的合击剑法与剑魔大战三个时辰,最终败在剑魔剑下,但剑魔也受重创,无力再击杀二人;第二年二人再次挑战剑魔,这一次大战一整天,虽然再次重创剑魔,二人却还是重伤大败,只靠着性命相托的双剑合壁得以保命而回;第三年,二人与剑魔只对了三剑,便把无敌天下的剑魔击于剑下,于是两个年轻人的名字不胫而走,“金戈铁马,无敌天下”的说法也就传遍了武林,这两个年轻人的名字就是——鲁金戈、萧铁马!
之后二人转战南北,短短数年便创下了垄断黄河水运、雄霸中原的第一大帮——漕帮,二人手建的金戈、铁马堡也巍然耸立于黄河两岸,成为名震江湖的武林圣地。后人说起金戈铁马时,除了对他们剑法的敬畏,更多对他们那种性命相托的兄弟之情的推崇。
作为鲁金戈后人的鲁少杰,完全清楚自己祖上与剑魔一脉的恩怨,那已经不是普通的江湖仇杀,而是关系到两方后人的命运和前途,关系到武者至高无上的荣誉和声名,金戈铁马不倒,剑魔一脉就永无出头之日!
如今在这活死人村乍然遇到剑魔传人,鲁少杰暗自心惊,虽然老秀才浑身上下不见一丝杀气,但鲁少杰知道,那才是剑道修为的最高境界,杀气完全内敛,反璞归真到无形无迹,仅凭这一点,鲁少杰就知道自已毫无胜算,但与方素心联手,鲁少杰却已不敢奢望。
老秀才打量着鲁少杰二人,袖着双手淡淡道:“出剑吧,要想从这儿出去,就要先击败老朽,你们是后辈,秀才让你们三招!”
鲁少杰剑指老秀才,平静地道:“你老也请拔剑,我不想占你便宜。”
老秀才萧索地一叹道:“秀才有二十年没有用剑了!”
鲁少杰望着平静得不带一丝感情的老秀才,心中实难起一丝杀意,只这一点,气势上就已经输了一筹。正踌躇不定间,突听身后方素心对老秀才道:“前辈,晚辈先请教!”说着,长剑一抖,已率先刺向老秀才胸膛。
老秀才身形似乎未动,但方素心闪电般的一剑却偏偏刺了个空,方素心似早已料到,一剑落空后蓦地横扫,招数未老,跟着又折向老秀才咽喉,三招并成了一招,总算逼得老秀才抬手招架,只见他曲指一弹,立刻弹开了方素心刺向自己咽喉的一剑,跟着双手齐出,分袭鲁少杰方素心二人。
鲁少杰见老秀才并指如戟,借着月光,可见中指食指上有一寸多长的指甲,就象是长在手指上的利刃,直刺自己咽喉,忙出剑招架,却听“叮”的一声轻响,已被那指甲弹中剑脊,顿感浑身一震,手中长剑差点拿捏不住,不由退开两步,暗自心惊,尤其见老秀才眼中平静无半点恶色,浑身不见一丝杀气,但一出手就是夺命追魂的剑法,方知什么才是真正的绝世高手,只有不嗔不喜、不怒不威、无欲无求、无形无迹,出手完全理性到不带一丝情感,才能把剑法的威力发挥到极至!
一旁方素心也仅一招就被老秀才逼退,老秀才并没有乘势追击,反而停手自语:“这就是当年击败先祖的金戈铁马剑么?何以如此不堪一击?”
鲁少杰脸上一红,挺剑再上,瞬间便连刺七剑,快则快也,却还是被老秀才尽数挡开,甚至都不能逼得老秀才挪动半步,只听密如雨点的一阵“叮当”声后,老秀才连连摇头叹息:“你二人各自为战,不能使出双剑合击的威力于万一,想不到金戈铁马之后,这套绝世无双的剑法竟失传了!”
叹息声中,老秀才招法一紧,似乎不愿再跟二人罗嗦,双手并指如戟,一招逼退鲁少杰,一指刺向方素心,这一指的速度力道角度拿捏得是如此巧妙,并能随敌而变,以至方素心连连后退,身形连闪,仍不能脱出这一指的威胁,眼看就要被刺中要害,斜刺里突然有一剑飞来,直挑老秀才向手腕脉门,逼得老秀才终于缓了一缓,只这一缓,方素心长剑也已挑开老秀才必杀一击,老秀才飘开一步赞许道:“这才是精妙的双剑合壁,果然没有让秀才失望!”
鲁少杰与方素心对望一眼,自然而然地并肩而立,抛开心中杂念,各自摆出家传剑法的起手势,只见二人长剑一高一低,一守一攻,一阴一阳,完全浑然一体,老秀才一见,终于面色一肃,身形微微一矮,脚下一虚一实,慢慢张开双臂,两手并指如剑,指天划地,凝然不动。
三人无声对峙,纹丝不动,剑势却形成鲜明对比,鲁少杰与方素心剑势并为一体,完全融合到如同一人,而老秀才双臂大开大合,竟象被割裂成完全独力的两个部分,互不干扰牵制。
明月已移上中天,鲁少杰只觉得眼帘上的汗珠就要渗入眼中,而举剑的手臂似变得异常沉重,心知若再不冒险进攻,终要被完全拖垮!长剑当即如挽重物,缓缓向老秀才递了过去,几乎同时,方素心的剑势也缓变,遥遥封住老秀才出手的角度。
老秀才终于也动了,一动即如脱兔,一指迎着鲁少杰的长剑,一指刺向方素心手腕。
鲁少杰与方素心的剑被老秀才牵动,立即迅如闪电,家传剑法瞬间发挥得淋漓尽致。
只数招,鲁少杰就暗自心惊,没想到老秀才竟能分心二用,左右手或攻或守,或同攻同守,完全互不影响,一个人就象两个心意完全相通的绝顶高手,既配合得丝丝入扣又完全独立特行,一个人竟使出了两套完全不同、又互为补充的剑法,就如一个人使出两个人才能完成的剑阵,立刻把鲁少杰二人逼得手忙角落,全力防守!
正拼死抵挡间,突听老秀才一声长笑:“金戈铁马,也不过如此,先祖在天之灵,可以瞑目了!”
长笑声中,老秀才剑势陡变,双手齐出,指风带起刺耳呼啸分刺二人,这一招不留后路,倾力而出,挟数代人上百年隐忍的成果,如火山瞬间喷发,惊天动地,摧枯拉朽!无人可当。
鲁少杰突然一声大吼,不退反进,昂然迎着当胸刺来的利指,手中长剑却如长空矫龙,闪电般拦在方素心身前,拼死挡向刺往方素心那必杀的一指,指剑相碰,只听“当”地一声脆响,如晴空一声霹雳,铁火流星中,长剑竟被震为碎片!
也正是鲁少杰这奋不顾身的一挡,终使老秀才无可抵御的利指缓了一缓,只这一缓,方素心的剑已如一道闪电,瞬间没入了老秀才胸膛!
“唉!我还是败了……”
“大哥……”
老秀才的萧索叹息,方素心的凄厉呼唤,都象远在天边般缥缈不定。鲁少杰灵台一片空明,心中微微叹息:死,原来也并不是那么可怕……
第六章 兄弟桥上无兄弟
幽幽黑暗,寂寂空灵,如涛中小舟,飘荡起伏,又似乎正置身灵山,有空谷幽兰的馨香,时间似乎已完全停止。一丝灵智似在疑惑:这就是死么?
“你的剑尚未饮血,没有饮过血的剑只能算器,还不能算兵!”
“金戈堡的命运,已完全寄托在你的剑上……”
“七月十五赶回来……”
“不能死!我不能死!我还要赶回去……回去……”鲁少杰拼命大叫,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大哥!你终于……终于……”一个熟悉的声音就在耳边,满是激动与欣喜,却又哽咽着无法继续。
刺目的阳光,暖洋洋的和风,一切是那样熟悉,鲁少杰努力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方素心那欣喜若狂的双眼,那眼中居然盈满泪水,象细雨濡湿的幽潭。鲁少杰吃力问:“我……还活着?”
“活着,你活着,整整七天,你总算活了回来!”方素心熟悉的眼眸就在面前,除了憔悴与欣喜,更有说不出的关切,还有一丝复杂的感情,“你要再不活转来,我恐怕再也坚持不下去,若没有了你,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
“我居然……活了回来!”鲁少杰还是不敢肯定。
方素心紧紧握住鲁少杰的手,声音满含后怕和庆幸:“是老秀才为躲我那一剑拼命后撤,总算刺偏了半分!”
“他……没事吧?”鲁少杰咧咧嘴,现出一丝微笑。
方素心叹道:“他也重伤,不比你轻多少!”
鲁少杰抬起眼,正好迎上方素心的眼睛,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有些僵硬,不禁缓缓垂下眼帘,无力地道:“你已知道我的身份,却还要救我?”
方素心脸上蓦地变得煞白,默然半晌,最后苦涩一笑道:“你也猜到我的来历,却还要奋不顾身为我挡那一指?”
“那只不过是为了击败老秀才。”鲁少杰的声音突然变得出奇的淡漠,“你现在已不该救我!”
方素心攥紧鲁少杰的手,颤声道:“至少,我们现在还是……兄弟!”
兄弟?鲁少杰浑身一震,只觉心头一片冰凉。
山谷中的日子平淡而恬静,日出日落,云卷云舒,山花烂漫,雏鸟清啼,鲁少杰第一次发觉,自己从懂事以来一直极情于剑,从来没有注意到天地间竟有如此多的精彩。
更让鲁少杰想不到的是,义弟竟烧得一手好菜,每次望着鲁少杰把那些精致的粗茶淡饭一扫而光的时候,方素心脸上都露出意满志得的微笑,似乎比自己大快朵颐还要开心。
“贤弟,你真好看!”一日,鲁少杰放下饭碗,忘情地望着方素心满含痴迷的眼眸,心底的话不禁脱口而出,话方出口立刻省悟,心中不禁暗自懊丧:我怎么会对贤弟说出这等轻薄的话来?
偷眼打量方素心,只见方素心眼光慌乱地躲开,脸上红霞灿若桃花,却并没有一丝恼怒的样子,相反,好象还蕴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幸福和羞涩。鲁少杰心中的懊丧渐渐变成奇怪,不禁自问:我这是怎么了?贤弟又怎么了?
心中虽有疑惑和不安,鲁少杰还是希望这样的日子能永远继续,最好时间就此停滞。可惜天气渐渐转热,开始进入夏天,七月十五的期限渐渐临近。
“贤弟,我要走了,我要赶在七月十五前回去!”鲁少杰垂下眼帘,浑然没有注意到方素心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颤,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走吧,我们……同路!”方素心的声音有说不出的哑暗。
七月十五的月亮出奇的圆,清清亮亮如同新洗,照得大地如同白昼,也照得黄河之上那声名远播的长桥更显古老幽暗。
鲁少杰步履沉重地踏上宽阔的桥面,感到就象踏上自己无可改变的宿命。桥下黄河的咆哮震耳发聩,撞得桥面似乎也在微微颤抖,今年河水比往年大了许多。
一个清瘦的声影出现在桥的那头,一袭白衣如梦,凛凛的夜风,似要让他凌空飞起,飘飘长袖,衬得他身形更加的脱俗清秀。熟悉的身影让鲁少杰浑身一震,只感到一颗心在不断下沉,沉入深不可测的炼狱。最不想见到的情形终于出现,鲁少杰豁然惊觉,义弟的身形竟然如此的……柔弱。
“贤弟!”
“大哥!”
长桥虽长,步伐虽缓,二人终于还是面面相对,却没有一丝久别重逢后的欣喜,只有说不出的苦涩和无奈。有时候是不是相见还真不如不见?
“我本姓鲁,金戈堡鲁家第六代传人。”鲁少杰涩涩地道。
“我本姓萧,铁马堡萧家第六代子孙。”方素心淡淡地道。
鲁少杰谓然长叹,望着桥下奔腾咆哮、永无停歇的黄河水,只感到自己心情也如那黄河之水,不断汹涌翻腾。
萧素心默默从怀中掏出一面铁牌,轻轻放到桥上,淡淡道:“我已依约把它带来!”
鲁少杰默然望向地上那黑黢黢毫不起眼的铁牌,实在没想到这号令漕帮、威震天下的漕帮至高无上的令符,竟然如此的毫不起眼。苦涩一笑,鲁少杰感慨道:“江湖上一直都在羡慕金戈铁马堡世代相传的情义,却没人知道我们从第二代开始,每十年就要为这面小小的令牌进行一场生死决斗。”
萧素心淡淡一笑道:“后人格于先祖间的情谊,完全践行着公平决斗的原则,没有象江湖上那样公开火并,已经殊为难得了!”
“贤弟!”鲁少杰一声长叹,不敢看萧素心的眼睛,只望着浩淼东去的黄河,涩声道,“从我握剑的那天起,长辈们就告诉我,我的剑担负着金戈堡的前途,关系着鲁家的未来和合族人的命运,我爹爹、叔叔、哥哥,为了这面令牌已经先后倒在这桥上,他们的阴魂似乎就在我身边,我还能感到自己身后,我族人数百双眼睛也在殷切地望着我,希望我为他们争得更大的生存空间,让他们能扬眉吐气,我能感受到自己肩头无形的重压,所以,就算贤弟多次救过我的命,我还是要全力以赴,为族人夺下这面令牌!”
萧素心凄然一笑道:“我也一样,出手决不会容情!”
“正该如此!”鲁少杰慨然道,“个人的情谊与合族人的未来相比简直微不足道,从踏上这座桥开始,我们就不再是兄弟,而是不共戴天的死敌!”
萧素心涩然道:“不错,族人的眼睛、先人的阴魂都在看着我们,我们只有一人能从这桥上活着回去!”
夜风凛冽,涛声如雷,鲁少杰与萧素心默然相对,天地似为之静止。终于,鲁少杰缓缓扶上剑柄,黯然道:“天快亮了,我们不该让他们等得太久。”
萧素心慢慢抽出配剑,神情木然。
鲁少杰突然一声嗷叫,长剑一往无前,如电闪流星,完全不留后路,直指萧素心心脏!
萧素心的剑于不可思议的角度蓦然上挑,精准地挑向鲁少杰的剑脊,却又在挑中鲁少杰剑脊那一瞬,微不可察地缓了一缓,只这一缓,鲁少杰的剑已毫无阻碍地没入了萧素心胸膛。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挡?你完全能挑开我这一剑!你曾轻易挑开过我这一剑的!”鲁少杰搂着萧素心的腰厉声质问,第一次发觉义弟的腰肢竟是如此的纤弱。
“挡又如何?”萧素心凄然一笑,喃喃道,“既然我们只有一人能活下去,就把痛苦和悲伤留给你吧,我怕今生再承受不起失去你的痛苦,你是大哥,总不能和小弟争不是?”
“不要说话,你不要说话!”鲁少杰手足无措地按向萧素心胸膛,可那汹涌而出的鲜血,还是从指缝间拼命挤出来,瞬间即浸透了衣衫。
手下软绵绵异样的感觉,让鲁少杰浑身巨震,猛地把萧素心搂入怀中,歇斯底里地大叫:“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你?不该是你的!”
萧素心失血的脸颊蓦地飞起一抹红霞,天生的羞涩变成一丝最后的甜蜜,无力地靠入鲁少杰怀中,吃力地道:“不用奇怪,因为我是萧家……剑法最好的子女……”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过去的一幕幕飞速从鲁少杰脑海中闪过,可惜当明白的时候,也就是失去它的时候。
一声厉号,鲁少杰猛地搂紧萧素心,只听萧素心在耳边喃喃呓语:“大哥,我好怀念那个无名的山谷,没有争斗,没有江湖,只有……我们俩……”
“我这就带你去,我们马上就去!”
“不行了,来不及了,我要走了,”萧素心的声音越来越缥缈,越来越轻柔,“这里好黑,好暗,大哥……你要……保重……”
萧素心的身子在渐渐变冷,比那更冷的是鲁少杰的心,凄烈的清风怎么也吹不干脸上的泪水,鲁少杰抱起萧素心,喃喃呓语:“贤弟,你等等我,无论你去哪里,大哥都会一直陪着你!”
抬脚把地上那黑黢黢的铁牌踢得凌空飞出数丈,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一闪而没。望着它悄然没入翻滚的河水,鲁少杰发疯般哈哈狂笑,追着它的踪影,抱起萧素心,一齐投入了滚滚黄河……
这一年的河水出奇的大,终于冲垮了古朽的兄弟桥,金戈铁马堡延续了百年的风俗,也自那一年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