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聪《归宿》原文
这是一片幽暗的森林，大地被厚厚的枝叶遮盖，只能在暗影中依稀辨出一点树的轮廓。一只小动物机警地从地上的藤蔓中探出身来，匆匆在丛林间穿行。
一声枪响打破了森林的宁静，这个啮齿类的小生命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儿、挣扎了几下后，停止了呼吸。我懊恼地收起枪，继续往前走。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只是想找到一点吃的而已。我有些内疚。
我绝不想这么做！首先，我没有虐杀小动物的嗜好；其次，枪声会暴露我的位置——更何况，每开一枪，我就会少一颗子弹。我的神经紧绷着，任何动静都会引起我过度的反应。再这样下去，我会先垮掉的。
但是我知道，它，或它们，就在附近，像鬼魅一般跟着我。
我不应该恐惧这片陌生的森林，因为我总会率先面对陌生的环境。我们是人类的先锋，是诗人笔下的开拓者，生在星舰，长在星舰，先遣船就是我们的家。我们最先登陆每一颗经过的星球，探索每一个世界，为之后开发船队的到来做好准备。死神是我们的伙伴，我们已习惯面对死亡。
我们没有故乡，没有归宿。人类都没有故乡。当我们抛弃资源枯竭、被烟尘和放射性废料严重污染的地球，步入群星后，我们就失去了故乡。我们是星舰人，开发每一颗到达的星球，掠夺式地榨干所有资源，然后前往下一颗星球。
每次离开那些被荒弃的、垂死的行星时，我总会站在开拓船的尾舷久久注视眼前伤痕累累的巨人0它们褐色的地表被撕开，那些有矿藏的地方像剜肉一样被剔去。我们毫不犹豫地从这些衰亡巨人的血管里吸取石油。为了满足逐渐增大的需求，新行星的可利用年限已迅速缩短。开发者的遗骸被就地埋在了那些星球上。而作为先遣队，我们的尸骨，将被丢弃在冰冷的宇宙。
宇航技术和人工生态系统的突破，让我们得以离开太阳系，殖民太空。可是，当我们取得这一进步时，我们的心智是否成熟了呢？离开母星几百年了，地球只是我脑海深处的一个童话世界。人们已经习惯于这样的生活。我们掠夺式地扩张和殖民，生活在人工制造的生态圈中。那些为数不多的宜居行星成了权贵们的乐土。当我看向深空时，总是禁不住彷徨，我的归宿在何方？
我们没有归宿，我们也不会有归宿。
伴随着两声咆哮，两头刃豹从暗处现身，发起攻击。这早在我的预料之中。我冷静地举起枪，只两发点射就干掉了一头。紧接着，我横枪隔挡，侧身闪避，躲开了另一头刃豹的攻击。我和它都迅速转身，互相对峙着。它闪烁着绿光的双眼瞪着我，我也毫不退让地隔着面罩盯着它。
同它们打了几天交道，我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它们活着的样子。这些漆黑的肉食猫科动物能毫不费力地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它们尖锐的牙齿和锋利的爪子让人胆寒。更可怕的，是它们携带的放射性毒物和细菌。
面前这个敏捷的猎手迟迟没有出手，它知道自己稍有不慎就会成为猎物，这是它们族群被我干掉十几个成员后得到的教训。不，不对，事情有些蹊跷，直觉告诉我必须打破僵局。我举起枪，而我的对手也立刻行动起来，试图展开近身攻击。显然，从它的起跑看出，这不是它安排的剧本。
我按动旋钮，弹出的刺刀扎穿了这个准备不足者的腹部。在它痛苦嚎叫的同时，我拔出腰间的匕首，回身一劈。果不其然，身后的偷袭者张开的大嘴被我一刀割裂。交手不到两个回合，失去先手优势的偷袭者便被我打翻在地。
我提着匕首，往每头刃豹的脖子上补了一刀。迅速、精确、凶狠、冷酷，是这个危机四伏的未知世界的生存之道。
我并不是嗜杀成性的人，如果可能的话，我会避开这些猎手。它们有毒的肉无法食用，和它们战斗只会更快耗尽我的体力。一番激战后，我躲在一个山洞中休息，我不会忘记休息时在洞口点上一堆火以驱走野兽。我掏出一本日记，这是先遣船船长送给我的礼物。精美的外壳上有他的赠言：我们终将在银河中找到归宿。可怜的船长，才给刃豹命名不久就被咬断了脖子。
前面的三百多页已经被当做燃料化成灰烬，我可不敢用那些会烧出毒烟的树枝当柴火！现在，第322页已经在火堆中被烧焦了一角。这妖艳、眩惑的火焰有一种催眠效果，更让人觉得这几天发生的一切仿佛都是梦境。
人类标准时2512年11月30日
迫降在未知星球第四天，引擎依然没有（字迹模糊）
望变得渺茫，我想回（后面完全烧焦了）
又有两页日记被投进火里，看着摇曳的火焰，我想给自己来上一枪！
别人都死了，为什么我还活着？
人类标准时2512年12月1日
维修中的引擎发生了爆炸，我没能救活工程师史旺。失去了他，我们没希望修好引擎了。我们只得探索这颗星球，为以后做打算。船长派出去探查的五名船员还没有回来，不祥笼罩着我们。
第323页
人类标准时2512年12月2日
外出的船员终于回来了。但是，强尼和杰森已经死去，尼克也浑身是血，情况不妙。我止住了大出血，却对感染束手无策。
第324页
我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会在探索星球的任务中死去，但当死亡临近时，我却失去了面对它的勇气。我只是一名由军医转行的随舰医生。按计划，我现在应该到达了卡达坦星。即使在卡达坦星和视我们为蝗虫的海文复仇军打上一仗，也比被引擎故障弄到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好。
又撕了两页日记，好让火更旺一些。我小睡一会儿又得上路了。走了七天，还没能走出森林。同伴们早已成了孤魂野鬼，我也快了吧。
人类标准时2512年12月3日
尼克离开了我们。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为他默哀了，疫病在飞船蔓延，我们只能将被感染者隔离，将染疫的舱室封闭。那些不幸的人只能烂在封闭的病房中，死神的镰刀悬在我们头上，随时准备挥下。
第325页
人类标准时2512年12月4日
瘟疫战胜了我们，船长下令弃船。作为医生，我感到无助和挫败。
第326页
从睡梦中醒来，脸上黏糊糊的，我意识到自己在梦中流下了眼泪。我抓起枪，再次启程。这次我加快了脚步，我烦透了这该死的森林。我又发现了刃豹的脚印，那些阴魂不散的家伙。我发誓会切碎每一只想吃我的畜生。也许我最终会成为它们的腹中餐，但它们也会因此付出惨痛的代价。
我走了很久，像往常一样，还是见不到森林的边际。大概已到正午时分，强烈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射下来。
等等，太阳！我一阵兴奋，发疯似的跑起来，终于，我看到了森林的尽头。我大步跑出森林，光明的世界在欢迎我。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城市！我看到了城市！
当走在城中时，我很快冷静了下来。这座城市早已荒废，风沙把每一座房子侵蚀得破败不堪。我走近一堵布满裂痕的墙，伸出手抚摸它，感受着它过去的辉煌。早已残破的墙壁像积木一样脆弱，在我轻微的触碰下，墙体轰然坍塌。几头嚎叫着的刃豹幼崽从墙后窜了出来。我心中一紧，飞快地扫视四周，随即看到了一双、两双，至少三双绿色的眼睛！
该死！我在布满泥沙的街道上奔跑起来。两头，不，现在是四头刃豹向我疾奔而来。我一晃身体，闪进街边小巷中，打头的刃豹扑了个空，吃了两颗子弹后带伤逃开了。另外两头刃豹追进了巷子，在这种狭窄的地方，它们很快被一串弹幕击退。
更多的刃豹出现了，我尽量在狭窄的地方穿行，避免同时和多头刃豹搏斗。这些聪明的野兽居然相互配合，一步一步把我逼入角落。我的死亡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我退到一座看起来建得比较晚、现在还比较结实的房子中，重重闩上门，一口气跑过每扇窗户，将它们锁上。做完这事后，我瘫坐在地，喘着粗气。但愿这能阻挡它们一会儿。
我谨慎地向四周看去，担心还有别的入口，然后，我看到了一对绿眼睛！在我眼前的大概是一头母豹，它用身体护住身后几只蜷缩的幼崽，死死盯着我，低吼着警告我这个不速之客。它的眼中流露出对子嗣生命安全的忧虑、对闯入者的怒火，以及一丝，悲伤。那是一个绝望母亲的眼神，它似乎预见到了战斗的胜负，我竟有些不安，好像我是一个残暴的侵略者。但很快，我就打消了疑虑，它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出手，而我也会毫不迟疑地还击。它为了孩子，我为了生存。
最终，它化作黑影，向我扑来，但它的速度还是快不过子弹，两声枪响后，屋内再次陷入寂静。我绕开它那血泊中的尸体，向屋内走去。刺耳的枪声回荡在耳边，我突然决定不杀那些幼崽。一座布满灰尘的纪念碑吸引了我，由于刚才太专注于和刃豹战斗，我居然没有注意到它。虽然纪念碑历经时间的磨洗，但由于有房屋保护，我还能大致分辨出上面的图案。
那是人类的文字！
虽然那是人类很久以前使用的古文字，但我还是一眼认了出来。那上面刻着的文字，是每个穿行于星海间的人类都熟记在心的一句话：
银河新世纪元年，我们告别地球，迈向宇宙，我们相信，我们终将在宇宙中找到自己的归宿。
这是地球？这是地球！这是我的故乡，我看着神圣的古碑，任由泪水洒落。一头幼兽的哀鸣打碎了我的幻梦。这不是我的故乡，它曾是我的故乡，但现在，我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外来者。
这是被人类遗弃的第一颗星球，是历史和回忆的坟墓，是被人类遗忘的角落，它远离任何一条航线，在星图中不被标注。
我走上前去，蹲下身，抚摸着一头幼豹的脑袋。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数十头刃豹将屋子团团围住，试图闯进来。
我踉踉跄跄地扑到门边，迷迷糊糊地拉开门闩，冲了出去。
我冲进豹群。这颗行星的新主人有些猝不及防，纷纷向后退去，给我让出道来。我挪步到豹群中央，被豹群团团围住。我一无所有，我什么也不是，我绝望而迷惘。一头首领模样的刃豹挡在我面前。
豹群的首领瞪着我，眼中充满怒火。
枪响了。
首领应声倒地。刃豹们咆哮着，一头接一头向我扑来。我死死扣住扳机，子弹呼啸着从枪膛飞出。这些生灵在弹雨中前进，一头倒下，另一头马上补了上来。
渺小的我，虫豸般的我，为了最后那一丝可怜的自尊徒劳地抵抗。
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不再是这里的主人？
咔、咔，终于，子弹卡壳了，一头刃豹扑倒了我。
豹群一拥而上，它们毫不留情地撕扯着我的身体，吞噬着我的血肉。不知为何，我想到了那些遍体鳞伤的荒废行星，它们的皮肤和血肉同样被无情地夺去。剧痛袭来，我的意识开始模糊，我拼命抑制着喊叫声，如果那些行星能发声，它们大概也会像我一样呻吟。冰冷的黑夜降临了……
或许，我已经找到了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