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聪《战争艺术》全文
一
阴霾笼罩着天空，安提克星的狂风卷起了带着血腥的焦土，风沙混在一起，袭向人类阵地。暴风雨就要来了，几滴雨落在了赫恩的手上。赫恩一动不动，靠在一段残垣边，早已用尽了全部力气。纵然是安提克星极端恶劣的暴雨天气也没能掩盖住空气中的血腥味儿，但这已无所谓了。赫恩麻木地任由雨点打在自己身上。抓紧机会休息，下次战斗很快又将打响。
一片绿叶被风吹到了赫恩的手心，赫恩小心翼翼地拭去包裹着叶片的污泥，生怕自己那戴着作战手套的大手弄破了这一抹绿色。这也许是满目疮痍的星球上最后一片绿叶了。
“敌袭，快！”哨兵用沙哑的嗓子吼道，这是他第十一次、也许是第十二次发出警报了，赫恩猛地一把捏碎了手心中的叶子，挣扎着想爬起来，但力气不济，一头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嗨，伙计，当心！”对方抱怨道。
赫恩晃了晃脑袋，认清了眼前的家伙——技术兵大卫。
“你不是应该留在后方吗？”赫恩没有停下来，走向自己的战斗位置0对他们这些一线士兵而言，那些躲在后方操纵高科技玩意儿的技术兵可真让人眼红。那群家伙不仅工作环境好，待遇高，更重要的是伤亡率低。
“战术聚变武器已经用完了，我们只能跑到前面来了。”大卫阴郁地说。
赫恩没有回话，每个士兵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面对潮水般汹涌而来的卡莱兵团，如果没有聚变武器清扫掉大片敌军，单凭一枪一弹和敌人交锋的话，人类很快就将淹没在一波接一波的攻击浪潮中。
“天啊，有这么多！”大卫显然没上过前线，被对手的阵势吓呆了。阵地前的平原上已经被卡莱人的兵团塞满了。军队前行时卷起的尘土，给人类阵地带来了一场“沙雨”。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呢，菜鸟。赫恩看了看大卫，从腰间取下一瓶RDT——没有这种强化药剂，赫恩不可能在如此高强度的战斗中坚持下来。
“打个赌不，伙计？我能闭着眼睛打中敌人。”大卫提议道。
赫恩仰着脖子把瓶中的液体往嘴里倒，却发现瓶子早已见底。见鬼，赫恩一把将瓶子摔在地上，啐了一口，接过话头，“那么多敌人，根本不用瞄准，谁会和你打这种必输的赌？”
“那就赌谁坚守的战斗位置先被突破。”
“你的位置在哪儿？”赫恩问道。
“随便找个呗，那么多位置空着没人。”技术兵叹了口气，来到赫恩身旁。
“成交，我赌上所有家当！”赫恩答道。
反正谁也不可能生还。
冲在最前面的敌人很快进入了射程，如果换成昨天，赫恩一定会双手发抖，但经过今天的血战，赫恩已经成为老兵了，他丝毫没有急躁，稳稳地将一颗颗子弹送入敌人的要害部位。第一排敌人很快被撂倒，后面的杀手随即踏着同伴的尸体逼近，子弹只能延缓必然被毁灭的命运。终于，有一个敌人接近了掩体，赫恩与这名凶残的对手正面相对。卡莱的杀手形似昆虫：身披几丁质甲壳，两腿直立，前肢已发育成长长的尖刺。也许正是由于卡莱族具有这种昆虫类的特性，他们得以大量繁殖，并进而采取以数量取胜的战术。但是，赫恩怀疑这样的虫子是否有足够聪明的大脑谋划一场宏大的战役。
这只卡莱先锋的脑袋很快被赫恩两枪打开了花，但马上又有两只虫子跳了上来。赫恩放弃了缓慢笨拙的电磁动能步枪射击。他按动旋钮，刺刀从步枪上弹出，扎穿了一个敌人的脑袋。另一个敌人不会给赫恩机会，挥动长针似的前肢刺了过来。
赫恩抬起左手保护重要部位，向旁边闪去，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袭来，攻击者身中数枪，倒在了地上。赫恩回身看去，大卫正得意地冲他招手，然而，赫恩还没来得及发出警报，一只从空中俯冲而下的飞虫就用钳子般的口器将大卫切割开来。赫恩愤怒地大吼一声，举枪瞄准目标想为同伴报仇，但他还没来得及射出一发子弹，从身后跳上的虫子就已用长嘴刺穿了他的身体。赫恩双眼圆瞪，缓缓倒下。
此时，远处涌来耀眼的白光，吞噬着惊慌失措的卡莱虫群，这一定是临死前的幻觉吧。
二
欧得猛地惊醒，大口大口喘着气，好半天都没能从噩梦中回过神来。一缕金色的阳光透过窗缝照射进来，却丝毫没有暖意。欧得懊恼地把被自己当做枕头的一摞资料扫到地上，为自己浪费一个晚上的时间睡觉而自责。旁边的电脑还在静静地工作，一颗星球的实时图像（有五小时延迟）显示在电脑屏幕上：它漆黑得像一坨丑陋的煤球，几块红斑印在星球上，清晰可见，那是尚未凝固的岩浆。三天前，当蒙克斯下令投放质能导弹后，星球就被火海包围了，从地层溢出的炙热岩浆在星球上肆意流淌。现在大火已经熄灭，连同星球上八十万人类的生命也一同熄灭了。看着只剩灰烬的星球，谁能想到这颗叫安提克的可怜行星曾是人类心中的绿色天堂呢？而毁灭它的究竟是卡莱人，还是人类？
欧得关掉显示器，回想着刚才的梦境，即使除去像赫恩那样在导弹爆炸时已濒死的士兵，仍有八十万士兵被他们的同胞背叛，不甘心地化成灰烬。欧得起身洗了一把冷水脸，老旧的镜子映照出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这三天所研读的材料中的内容居然变成梦中的恐怖场景，他叹了口气，看来自己已不适合处理这样的案件了。
“伙计，你今天状态可不理想。”欧得整了整衣领，对着镜子苦笑道。
振作！振作！今天可不能松懈。欧得重新拾起那些散落在地的资料，胡乱地塞到文件袋中，他命令自己集中精力思索自己在法庭上应该采取的对策。
房间A.I.提示有通讯信号传来，欧得的思绪不得不再次中断。见鬼，这几天尽是骚扰者！
“欧得吗？”
“啊，是汤姆！”听到老朋友的声音，欧得说不出的高兴。
“最近，我……听说，呃，一些关于你的事……”汤姆字斟句酌，显得十分小心。
“今天将进行一场正义的审判！”欧得掷地有声地说道。
“你没有关注外面的情况吗，欧得？”汤姆沉不住气了，“政府本来打算把这件事低调处理的，何况其他九名联邦检察长都反对起诉，你应该看一看形势……”
欧得掐断了通讯。看来自己又失去了一个朋友——嗯，这是第几个了？他抓起文件袋，甩门而出。
欧得很快后悔了，刚才的愤怒使他忘记了门外聚集着大量情绪激动的家伙，这些暴徒见他离开了安全的房屋，马上围了过来。欧得没时间躲回屋里了，他拔腿就跑。狂热的人群向他投掷石块和易拉罐，欧得忙用文件袋护住头部，头也不回地向后院跑去，不知谁开了一枪，打中了欧得身边的栅栏。人群骚乱起来，很快失控了。
欧得知道会有更多子弹飞来，赶紧加快了脚步，突然，阴暗处一只有力的大手伸了出来—— 一个戴着墨镜的男子一把将他拽进了旁边停放的一辆汽车。不等他做出反应，陌生人猛地启动车子，车子像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陌生人娴熟地操纵着方向盘，从拥堵的人群中冲了出去，几个激进分子试图开枪拦车，却只在车上留下了刺耳的刮擦声。
“谢……谢谢你。”欧得心有余悸地向后看去。那些想阻止他参加审判的人的疯狂行为让他吓出一身冷汗。
“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陌生人答道，“虽然我支持你，但任何人都无法改变什么，结局要么很糟，要么更糟。”
“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先生？”
“恐怕不行，我不能让我的家人面临危险。”
车内陷入了沉默。
联邦法院位于首都的中心，雄伟的建筑象征着正义和权威。从对星际海盗格林克的审判，到对太阳系叛徒坎达尔的最终裁决，这里曾见证了无数历史性的时刻。
欧得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坐到了空无一人的起诉席上。法庭上已座无虚席，人们正等待着什么。他刚刚在陌生人的指点下，从法院外人群的眼皮底下遛了进来。法官露出失望的神情，观众的反应则更为强烈，他们大声怒骂着，法警花了好长时间才让法庭安静下来。
寂静很快被打破，被告人蒙克斯被带上法庭。他红光满面，自信地向人们招手。人们纷纷起立鼓掌，欢呼声经久不息。欧得在起诉席上正襟危坐，仿佛自己才是被审判的对象。法官、陪审团、观众、辩护席上的数十位著名律师都站在被告一方，他孤立无援。
当局显然反对起诉蒙克斯，从事件发生到开庭审理只间隔三天，欧得昼夜工作也没能看完冗长繁多的各类文件。欧得站起身，开始宣读起诉书，他两腿有些发软，在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后，用有些发颤的声音道：“这是一场极端残忍的屠杀，被告人蒙克斯在安提克星战役的最后阶段，下令使用质能导弹，毁灭了星球上所有的生命。尽管这一举动歼灭了数以亿计的卡莱士兵，但也造成了超过八十万人类的死亡，因此，我将以行星灭绝罪和屠杀罪将蒙克斯送上法庭。”
整个法庭再次喧哗起来，人们纷纷反对欧得的指控，但当辩护人发言时，全场立刻复归安静，“对于蒙克斯的行为及结果，公众应该是十分清楚了。虽然蒙克斯的决策造成了包括军士在内的八十万人类牺牲，但也使我方取得了战争开始以来首个来之不易的胜利。我认为，对一个有功的军官进行审判是不公正的。”
这席发言引来全场一片掌声。
紧接着，蒙克斯发言了——这违反程序，但似乎没人想打断他的发言：“战友们！在这个特殊的战争时期，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们。过去，我们曾经认为自己是宇宙的主人，我们自诩为上帝的完美造物。直到三年前，我们从失败中惊醒，才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与脆弱。过去我们所建立的种种制度和体制，在凶残的卡莱虫子面前是多么不堪一击！我们正站在人类命运的分水岭上，人类在安提克的败局已定，而我们可敬的将士把敌人的主力牢牢吸引在了安提克，使我们得到了扭转败局的最后机会。我即使被世人视为死神，背负千古骂名，受到道义的谴责，也绝不后悔这样做。为了人类的生存，为了更伟大的利益，为了人类屹立于星海之中，我会保卫每一颗星球，或是看它化为焦土。”
欧得的脸扭曲了，他站起来，大声驳斥道：“你怎么能把你的恶行美化为正义？为了赢得战争，我们就能随意对待前线将士的生命吗？这是危险的信号，是屠杀，是人类的倒退，你如何面对八十万英魂的亲人？”
“法官先生，我能说句话吗？”旁听席上一位女士站了起来。
“我的丈夫牺牲在了安提克，我为他感到骄傲。”女士顿了顿，说道，“我们在过去三年中经历了惨痛的失败，绝望的阴影笼罩着我们。在卡莱族强大的战争机器面前，我们脆弱不堪。现在到改变的时候了，人类要想生存，不得不改变，我们已经站在了转折点，蒙克斯将军为新时代的到来做出了勇敢的尝试，对此我并不会责怪他。”
陪审团中也有人站了起来，“人类应该感谢蒙克斯，他迈出了一小步，但却是全人类的一大步，我们应该完成人类的成人礼，真正融入宇宙。”
欧得不再说话了，他麻木地听着人们愈加激动的发言。他已经知道最终的结局了，他，独自一个人，勇敢站出来为旧时代正义斗争的人，被新时代的浪潮彻底淹没了。
不知过了多久，欧得恍惚中听到人群中爆发出欢呼，似乎法官刚刚当庭宣布开释蒙克斯。早已迫不及待的民众冲到审判台前，砸碎了蒙克斯身上的镣铐。
欧得看着人们将蒙克斯高高举起，再也忍不住了。他把手中的文件扔向“英雄”，破口大骂：“沾满鲜血的恶魔，刽子手……”他后面的话被硬生生打断了——有人重击了他的后脑，将他打倒在地，血污堵满了咽喉，几个人从他身上踏过，丝毫不理会这个可怜的家伙。
“呼……”欧得艰难地喘着气，用最后的力气挣扎着。然而，在居高临下的“英雄”面前，他终于永远地闭嘴了。
三
一束光划过宇宙。与宇宙间不断上演的宏大战争相比，这束光如此普通、渺小，很少有人关注到它以及它所承载的信息。
尊敬的战斗大师：
请原谅我的疏忽，人类指挥官的决策出乎我的意料，导致我方主力在安提克被完全歼灭。当时，我们的军队正在剿灭人类最后的武装，敌人投下的质能导弹抹掉了星球上的所有生命。我将重新评估人类对胜利的渴望，以应对敌人可能采取的更为残忍极端的手段。
请阁下放心，我们必将胜利，人类已不再具有威胁，他们在战争中失去了比胜利更重要的东西。新的军队将于今日从生物工厂全部下线，让敌人见识我们的战争艺术吧！
分战区指挥官于安提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