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的结局》全文阅读

小煤场凶杀案

麻栗坡钨矿首富,外号人称“布袋和尚”的关爷关玉来,那个夏日的中午被人一枪撂翻在小煤厂的半道上,当场就完了。欧光慈带人赶到现场时,情不自禁地哎哟一声。

他悄悄问范小美:“嗨,你瞧瞧他有没有半吨?”

那时正是夏末,气温高得要命。穿的衣裳原本就不多的关爷,倒下时崩掉了衬衫中间的两颗扣子,白花花的肚皮朝天鼓着,看着很是惊人。尸体已经僵硬了,肥肉摊了一地,视觉效果相当奇特。技术人员火速进入现场,大马和小郝拎着个折叠式担架往这边跑。欧光慈让他们看看再说吧,这副担架恐怕抬不走那个死人。大马和小郝一看,也傻了。

“嗨,队长,不是说死者是个大款么?抠点儿脚丫泥都能卖钱?”

欧光慈觉得小郝这话说得很弱智——有钱人未必一定是风流倜傥风度翩翩的,为什么不能是这样的巨胖。

此刻,正是天快黑前的那段时光0远方的山脉粉乎乎地抹着层落日的余晖。所谓麻栗坡,便是那山脉延至脚下的一片生满次生林的坡地。这里产钨矿砂,过去曾经很肥过一些年头,肥得城里的丫头哭着闹着往这儿嫁。现在不成了,矿脉被挖毁了,私人的小矿坑比耗子洞还多,国营大矿仿佛被吸干了血液似地萎了下来,一天不如一天。这个问题多次上过报纸,欧光慈有印象。但是来此出现场,这还是头一回。路上听大马讲,这个矿好像刚搞完股份制改造,人们的热情起来一些。

大马怀疑关玉来是被人有目的地干掉的,因为谁都知道,死在眼前的这个大胖家伙就是靠收购私人开采的钨矿砂发的财。他的存在等于威胁了矿业公司工人(也是未来的股东)的直接利益。

“这么分析倒也没错,”欧光慈塞了几颗胃舒平在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可感觉上还是有些勉强。股份制刚开始搞,距离见到实际好处还早着呢。在没有实际利益沉甸甸搁在手里的时候,似乎还不至于把一个人往死里弄——你们琢磨琢磨。”

他们路上分析的就是这个。

麻栗坡钨矿距城39公里。发现死者的是山沟里一个种西瓜的,刚才见了一面。种西瓜的说他听见了打枪,没在意。追问下他承认,矿区里乒乒啪啪的动静时常有,惯了。一开始他没以为那是打枪,后来从沟里瓜地回矿区(种瓜的原本是矿工)半道经过此地,也就是这个被叫做“小煤厂”的地方,一眼就看见了远处残墙根儿那躺着的死人。他说他吓坏了,马上去矿区办公大楼向派出所报案。

派出所的人自然不是白吃大米干饭的,赶到现场听完他的话就把他拧翻在地上了。龟孙子口口声声说没敢上前,怕破坏了现场,却又说关玉来是被五子崩那种土枪掀了后脑壳,自相矛盾吗。结果一捞,从小子鞋壳子里捞到两个黄橙橙的大戒指——从死者手上捋下来的。派出所的人给了他一个大耳刮子,然后向市里报案。

小煤厂,死者关玉来丢了性命的地方——并不出煤,至于为什么被称作小煤厂,问谁谁不知道。这个位置首先引起了欧光慈的注意,因为照道理这儿不应该是“关爷”溜达的地方。此处挨着山脚,远处是一条凹形的箐沟,种瓜那人的瓜地就在箐沟里,他回家势必经过小煤厂。但是关玉来不种西瓜,他到这儿来干嘛呢?

欧光慈站在坡地朝四下看。南边,是麻栗坡钨矿的生活区;北边是报案人种瓜那条箐沟,小煤厂基本处在中间点的位置。这里过去有两溜土坯房子,现在已经残败得形同圆明园废墟了。关玉来就被打死在一道残墙的墙根处。西边往远处延伸,是钨矿山的主体,矿洞和运矿沙的小铁轨均在那个方向。而东边,便是报案人跑去打电话的矿办大楼。那一片,欧光慈的车刚才经过时大略看了,像个小镇似的,饭馆邮局卫生院都有。这是大致方位。

现在欧光慈背对着死者面朝办公大楼方向,他在琢磨关玉来为什么要走到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废墟来,这一点很重要。一个大阔佬,阔得恨不得买架飞机开开(种瓜人语)的人,到这来绝对是有目的的。

“过来大马,过来一下。”他朝四下里比划着,“你想想,这个满手都是金戒指的(种瓜人摘走两个,死者手上还有一个呢)财主,他到这儿来干嘛?你想过没有?并不好玩儿嘛,你没闻到一股骚烘烘的味儿么?”

大马朝远处的半堵墙指指:“那里过去是个公厕,我问了。这几间土坯房子早先是矿工吃午饭的地方,后来矿不成了,这儿也就跟着废弃了。”

“所以呀,他到这儿来干嘛?你想过没有?”

大马擦着后脖梗子上的汗,四顾:“有三个可能。一,被胁迫到此。二,来这儿找东西。三,途经。估计要广泛寻找一下目击者才好分析。”

欧光慈勾勾手指头,领着大马往警车那儿走。这时天越发暗了,东一堆西一堆的围观者散了一些。欧光慈让大马注意周边环境,小声道:“以小煤厂这儿作为一个点,比较有思考价值的我想应该是由办公大楼到工人生活区这一带,有人的地方才有事儿。”

大马说:“注意,头儿。生活区也还可以划分,看见没有,你脚底下就有两条岔道,咱们来问问这家伙吧。头儿,他吓得不轻。”

种瓜的蹲在警车的车轱辘那,神经质地捏着个烟屁股在抽。派出所小汪看着他,也捏着个烟屁股在抽。见欧光慈过来,小汪马上把烟头扔在地上踩了,他对欧大侦探亲临感到不可思议,地方派出所都把他当神似的尊着。

那人被小汪搡到欧光慈眼前,小汪踢着他的脚后跟,把他踢成了一个很古怪的立正姿势。

欧光慈反倒蹲下了,摸出烟来抽:“你姓毛,毛什么?”

“噢噢,毛子旺。”

“种了多少瓜,一个人伺候得了么?”

“六七亩、六七亩,一个人伺候。”

“瓜卖给谁?”

“矿里的人,卖个醋钱。瓜丢得厉害,明年不干了。”

欧光慈看他立正的样子难受,让他也蹲下。两个人便如同下象棋似地来了个脸对脸。

“毛子旺,你拿了死人两个戒指的事儿我就不说了,你慢慢回去想。但是把现场搞坏了的确是事实,这我也不说了。你参加股份制改造了么?”

后头这问题来得突兀,毛子旺用力眨巴着眼皮反应了一阵儿:“噢,没有,没参加。我拿不出入股的钱,每人两万五,除非我把卖了。”

“像你这种想法的人多不多?”

“不少。矿山已经让那些矿贼给毁了,前景很难说。”

欧光慈看了大马一眼,意思是说,看见没有职工对股份和改造的前景未必看好。

“毛子旺,你一下午都在瓜地里么?”

“一整天都在。”毛子旺纠正道,“还有最后一茬儿瓜了,好歹等着熟了卖掉,明年收手不干了。”

欧光慈朝昏暗的远方箐沟指指:“我注意了一下,从那条沟往小煤厂这儿看,应该没什么障碍物,你要是想看的话,完全可以看清一些事情,比如人什么的。”

毛子旺脖子马上粗了,正要说话,现场那儿刷地有灯亮起来,他吓了一跳。欧光慈让他别紧张,说那是照明用的灯:“说说看,我认为你不会什么都没看见。”

“可我真没看见他呀!”毛子旺分辨什么似地把脸朝前探着。

“他指谁?”

“关……姓关的!”

大马道:“我们只得不仅仅是姓关的,看见的所有人都包括在内。”

“那……馊老头子算么?”

欧光慈笑了:“你看,果然有收获。告诉我,馊老头子是谁?”

毛子旺朝远处指指:“又脏又臭,在炮楼子扫地的一个绝户人。”

欧光慈揪着毛子旺站起来,往他指的方向看:“你们这是什么球矿山,怎么还有炮楼子,哪儿有炮楼子?”

毛子旺往前赶了几步,指着刚才大马强调的两条岔道儿说:“你们看,顺左边这条路下去,是我们住的骡马大集。顺右边这条道儿走下去就是炮楼子,姓关那狗日的就住那儿——清一水儿的小洋楼!”

欧光慈给了大马一拳:“果然伙计,果然像你说的——炮楼子是富人区。喂,毛子旺,关爷如果活着的话,你敢骂他‘狗日的’么?”

毛子旺咧咧嘴,老老实实说:“不敢,借我两个胆子也不敢,库尔班不把我脑袋拧下来……”

“慢着……你这么一会儿说了好几个人了。这个库尔班又是谁,关玉来的保镖么?”

“对对,新疆来的一个家伙,比他还高。”他指指大马,“和姓关的形影不离,一个月拿五千多块呢!”

“可是他并没有保住关玉来的性命呀!”欧光慈朝炮楼子方向看,天黑了,那里有些灯光。灯光和灯光之间有一些间距,估计是一栋栋独立的别墅。来时派出所小汪说了,矿区出了几个富人,关玉来是富中之富,那片炮楼子的确是富人区。

“毛子旺!”

“哎,在!”

“你看没看见那个库尔班?”

“没有,绝对没有。”

“馊老头子你看见了?”

“是,瞟见一眼,他拖着个破柳条筐从矿区那边过来,在小煤厂晃悠了一下就过去了,我一下午就看见这么一个活人。”

“他不是给富人区扫地的么?”

“上午扫地,其他时间都是自己的。”

“还有什么情况?”

“没有了。”

“骡马大集是怎么回事儿?”欧光慈往另一个方向抬抬下巴。

毛子旺说:“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我们那片地界比骡马大集还不如呢?我们已经沦为第四世界了。”

欧光慈发现这毛子旺其实很能贫嘴呢。小汪说,过去这家伙在矿文工队说过数来宝。他让小汪把毛子旺领走,先找地方吃饭,然后叫大马回现场,小郝已经在喊了。

走着,大马问他什么是“绝户”,欧光慈告诉他绝户就是上无父母下无子女中间无配偶的孤人一个。

“这样吧,你现在就去找找这个老头儿。别嫌麻烦,设法找到!”

尸体已经用布盖上了,白晃晃的灯光闪动着,技术组的人看上去忙得差不多了。日落后的气温渐渐下降,仰头望天,天比城里清爽且透亮。在这山脚矿区的环抱中,你能体味到一种特有的安静。欧光慈估计一下子结不了案,恐怕要在这里过夜。

技术组向他介绍了初步的技术分析,认定死者的大致死亡时间是下午1点至3点之间,这和种瓜人毛子旺所说的听到打枪的声音能够吻合。枪是从左侧太阳穴偏后的位置打进去的,当场就死了。之所以下这个结论,是因为死者倒地的姿势形态与地上的痕迹可以吻合。但是在被打死之前,这里曾有过搏斗的痕迹。除去毛子旺的脚印,至少还有三个人的脚印,一个为死者关玉来的,另两个所属不详。技术组特意请欧光慈看死者的前额,欧光慈敏锐地发现这里——鼻梁上方延至颅顶,有一块钝器击打的伤痕。不会致死——关键就在于不会致死。

“是不是说,在他被枪崩之前,曾被人打伤过脑门?”

“正是!”范小美插嘴道。

欧光慈没理范小美,只盯着技术组老孙。老孙也说“正是”。

“可凶手有土枪呀,还打个什么劲呢,照脸上一搂扳机不就成了?”

老孙道:“疑点就在这里,你好好琢磨琢磨,脸伤是被石头打的,但现场没找到那块石头——我可以把尸体运走了么?天热。”

“运走吧,运走吧,可你怎么运呀?”

“我已经派人去找门板了。”老孙把手里的应急灯交给欧光慈,退了手套到一边冒烟去了,“欧队,我们回城里吃饭,你们恐怕不行了吧。”

“肯定回不去了。”欧光慈跟着小郝来到断墙根的一个豁口处,“你要让我看什么?伙计。”

小郝早就有些不耐烦了,他问欧光慈刚才和那种瓜的穷扯什么,“我一直叫你,我觉得这个情况比较重要,可你一直磨蹭,来,你看这儿——”

“我看见了。”欧光慈用应急灯照着那个豁口,“有人从这儿蹬着墙豁子翻了过去,蹬下来两块土坯。是新痕迹,我甚至觉得这是个至少一米八五以上的大个儿。可你喊我有什么用,你应该把这人拧住押回来才是呀!”

小郝咦了一声,恼了:“喂,队头儿,你既然比我还明白,你怎么不去抓,这家伙至少跑了四五个小时了。我怎么拧住押回来?”

欧光慈嘿嘿一笑:“既然如此,你急个屁呀——改不了啦,你那个狗吃屎的毛病!从容不迫,懂吗?还有什么线索?”

小郝指着墙豁子那边说:“我往下找了找,找到几个脚印,凶手无疑朝远处的山洼子方向跑了,脚印的尺寸和搏斗现场中的一个人的相一致。”

欧光慈往黑蒙蒙的远处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道:“明天你带俩人往那山洼子找找,看看有什么线索。今晚咱们主要任务是摸情况。至于你强调脚印,现在看来全都有主儿了。关玉来、种瓜的毛子旺、馊老头子,再一个是翻墙跑掉那家伙——小郝,你觉得这脚印有没有可能是一个新疆汉子的?”

小郝一怔:“什么意思?”

欧光慈道:“关玉来有一个保镖叫库尔班,新疆人。据说和大马个头相似。可是……他的雇主却被干翻在这儿,他呢?”

小郝乐了:“队长,你可以呀!”

“这都是我刚才穷扯的结果。走吧,帮他们把死人搭到车上去!”

关玉来的尸体被警车运走了,杀人现场突然变得很静。欧光慈叫上小郝和范小美往瓜地方向走了走,后来觉得太暗意思不大,便问他俩要不要找地方吃饭。

小郝说:“场部那一片有一溜饭馆儿。”

范小美要叫上大马,正说着,大马的电话来了,手机里的声音哇哇地震耳朵,他说:“队长,你们往厂办大楼方向来吧,我把馊老头子找到了。此时此刻,他正在我不远的地方坐在台阶上捧着一盒米饭大吃,噢,开始喝小酒……来吧,咱们也该吃饭了。我还有其他情况汇报。”

欧光慈吩咐:“找个好一点儿的馆子,人多点儿的,咱们要找找那个库尔班大叔!”

“明白!”

可能因为死人这样的新闻太具有刺激性了,街上的人据说比前些天“折了个跟头”。说这话的是饭馆老板,一个满嘴东北大碴子的半老徐娘。亏大马会找,这馆子跟说书场似的。欧光慈看这阵势便改了主意,带人寻了个偏僻的小馆子吃饭。不知是不是天意,这个馆子的老板是个哑巴。

进馆子之前大马领他们远远地观察了一会儿那个馊老头子。这老头儿叫孙学富。种瓜人没瞎说,这老头真是“馊”得可以,脏臭邋遢,头发长得犹如武侠小说里的丐帮,身上的衣裳看不出是件什么衫,已经脏得和皮肉一个色了。看到时他已经在杂货铺前的台阶上睡着了,脚底下压着个脏兮兮的饭盆,手里头拿着个空酒瓶子,三两装的那种北京二锅头。

“妈的,看着跟旧社会似的。”欧光慈说。

的确,这个老矿区真的太旧了,完全没法和39公里以外的城市搁在同一个时代说。要不是有那么几座楼房,在这拍电影都不用添道具,贴几张“仁丹”、“大减价”、“老刀牌香烟”或者来两盏红灯一照,齐了!

大家在哑巴饭馆吃了顿不错的饭,中间出现了一个小插曲。小郝向进来吃饭的几个人打听库尔班,那几个人一扭头就溜了,仿佛遇上了黑道分子。倒是那个不会说话的老板明白事,看明白了他们一行的身份。吃饱喝足付帐的时候,哑吧突然啊啊地开始比划,很激动的样子。欧光慈一看那神情就知道有好戏了。就见哑巴飞快地进后堂叫出个长相平平的女人,用手语向她交待了一番,随即便领着一帮警察出了门。

他这个饭铺偏,几乎在街的尽头。这里的住户甚至可以大肆养猪,一路都是猪屎味儿。哑吧走得奇快,大伙要小跑着才能跟得上。略懂些哑语的欧光慈蹭蹭几步赶上去,拉着哑巴一通胡比划。

他告诉大家:“哑巴说他中午出来找家里的猪,……噢,是一只怀孕的母猪……他看见……一辆汽车……然后看见……”

哑巴不比了,指指前头。

欧光慈说:“估计就在不远的地方。”

说不远也走了四五分钟,赫然间,草棵子里的一辆车出现在天光直下。好车,凌志400。绝对神秘,在这寂静的月光下,在这不应该有汽车而应该有几只黄鼠狼的地方,竟然暗伏着如此高级的一辆轿车,感觉上真像神秘小说,并且带着些许恐怖味儿。环视四周,能看见一条业已被荒草埋住的土路,外人是决不会知道荒草下面有这样一条路的,由此不难猜测,这车的主人十有八九是矿山的人。

欧光慈比划着问哑巴:“这车是什么人的,你知道么?”

哑巴立刻作了一个谁都懂的手势。

“胖子!”大马和小郝同时看明白了。

关玉来,啊,有意思!某个夏末的午后,一辆墨色的高级轿车刷刷地碾过凄凄荒草,悄悄地开上了一条早已被人遗忘了的土路,然后停住了。身家上千万的关爷关玉来从车里下来,将车子熄了火,然后……

“啊,老板。”欧光慈禁不住叫了一声,他立刻想到老板听不见。他有些急,因为眼前的情况太需要他往深处问了,可自己那半拉子手语已经不能胜任这些,他看看天,又看看四周,而后朝哑巴老板比划道:“你先回去,把知道的情况写一写……你会写字吧?那好,写一写,我们过一会儿去找你,谢谢!”

哑巴明白地点头走了。欧光慈张开手指,梳子似地双手拢着已经比较稀疏的头发,问大家:“几位有何高见?”

大马吭哧了一声,道:“你记得我说了三种可能。第一,被人胁迫……我指的是关某死在小煤厂。第一,被人胁迫。第二,去那里寻找东西。第三,途经。现在看来是第三条。注意队长,你往前看,这条被埋藏的土路很可能通往小煤厂,我几乎能看见那一片土坯房的断壁了。”

“嗯,有道理。走吧,说不如练。咱们趟一趟看——手电小美!”

欧光慈拍拍那锃亮的车子,踩着荒草刷刷地走了下去。是的,有人走过。荒草被踩得东倒西歪。

欧光慈对大马说:“你很会说话,途经——关玉来从这儿下了车,沿着荒草土路往前走,途经小煤厂,要到一个他想去的地方。那么,他的目的性是相当明确的。可是你们谈谈,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为什么不继续把车子往前开呢?你们看,这条土路完全可以开车呀!何必要徒步走这段路?”

见大家不言语,他朝西侧一指:“看,西瓜地是也——”

果然,从这里确实能看见那条箐沟了。试想,关玉来若开着车子碾过这条路,绝对不可能不被种瓜人毛子旺发现。换言之,他宁肯自己这千金之躯受点苦,也不想让人看见。想到这里,欧光慈大悟,他朝部下们猛一抬手:“伙计们,有了!”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脸上。

他说:“关玉来的确是在避人耳目。弃车步行是为了避开种瓜人毛子旺的眼睛,而选此路不走其他途径,八成是为了躲避公众的耳目。你们不妨试想,在这穷矿区,能有凌志级的好车者恐怕凤毛麟角,他若开车去什么地方,一路上不知有多少目光呢。因此他选择了这里,并且为了躲避最后一个种瓜人而选择了步行,一切都是为了躲避!”

月光冷冷地洒下来,问题被欧光慈几句话彻底剖析开了。正是如此。

范小美小声问:“那……队长,他的目标又是什么地方呢?”

“对,傻丫头,你算问到坎儿上了。他,大财主关玉来,为什么鬼鬼祟祟地走这条路呢?刚才大马说了,他很可能是途经小煤厂。那么,途经那里要去的目的地何在呢?”

“莫非是去和什么人接头?”小郝拿不准。

“不像,这些人要接头,可以在各种地方,用不着如此。”欧光慈想抽烟又怕把荒草点着了,“即便真的去和什么人接头,恐怕也是一个不得不去的固定地方。不会是小煤厂吧?大马,如果他的接头地点是小煤厂,你那个途经的说法就站不住了。”

大马道:“我那个途经的说法你也别太当真,还没有事实根据。咱们还是先把这条路走完再说吧——不过我不认为是接头。”

一行人继续走下去,很快就看见了毛子旺那块西瓜地,有一个黑乎乎的瓜棚,别的看不清。从这里再往前走,荒草浅了,土路不用手电就能看清,无疑的,正是通向小煤厂。5分钟后,一行人站在了发案现场。

欧光慈道:“大马,的确被你说到了,三种可能有两种存在,来此寻找东西,或者途经。究竟是哪种,现在费多少唾沫也是胡猜,索性不猜了。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不想被人看到!”

大家都说是。站在这个地方往前看,密密麻麻那片灯光便是毛子旺所说的矿工生活区,又称之为骡马大集。转个视角,偏右一些的地方则是炮楼子,富人们的别墅区。

欧光慈问大马:“还忘了问,你说你有些情况,什么情况?”

大马哦了一声,道:“是这样——”

矿工生活区

大马说他去找馊老头孙学富,先去的是矿工生活区。派出所小汪告诉他,孙学富在生活区有个家。大马让小汪说说孙学富的情况,小汪兴趣不大。他觉得关玉来被杀案没有必要太在乎一个扫地的老头,还痛骂毛子旺“转移视线居心不良”。后来小汪更正了一个问题——馊老头孙学富并不完全是绝户人,他有过一个女儿,捡的,从几个月养到18岁,前年冬天煤气中毒没救过来。孙学富在此之前并不“馊”。不富裕,但还有些人模样。女儿死了,他的精神垮了,变成了现在这样子。大马听后谓叹不已。

小汪领大马去找孙学富,孙学富不在。小汪便带毛子旺去派出所写材料,大马独自向炮楼子而来。

炮楼子错落有致的分布着十来座小楼,关玉来的最为显赫。地段好,花花草草一大片,有青石铺的路,被铁栅栏半围着,不防什么,更像是装饰。草坪有一块,不是外国进口草,是满山长的那种草,另有一个停车的小车库。大马来的时候关家正有人在干嚎,窗户影子能看出有六七口子人。大马本想进去看看,却突然看见了一个牛高马大的家伙从小楼上冲下来。宽肩长腿,高鼻梁抠眼窝,再加上口唇上方那撇独特的小胡子,活脱一个洋毛子。库尔班,估计正是那个每月挣五千块却让老板挨了黑枪的保镖。

他往暗处退了退,没急着露脸。队长是让他找孙学富的,看见库尔班本来就是个意外。来出现场时派出所小汪就说了,出事后派人去关家找过人,关的老婆赵红桃当场就背过气去了,那时候库尔班在哪儿呢?由于市刑警队这帮人不知道存在这么个人,所以没问,派出所的人缺乏经验,当时也没顾上说。大马估计,人都有错觉,小汪可能以为保镖始终要跟着老板的。而今看见这家伙,大马的脑子里嗖地冒出个问号:是呀,关玉来出事的时候这个库尔班何在呢?

库尔班从小楼上下来,赌气似地站在楼前草坪上抽烟。大马希望多知道点事情,便在暗处忍着蚊虫的叮咬,大约等了一刻钟左右,楼上的人为什么事争执起来,库尔班踩灭烟头啐了口唾沫返身回去了。

“再没下来?”大家听了这陈述颇觉没劲,欧光慈叫部下们踩着荒草往回返,“你没多等会儿?”

大马道:“未必等到明天早上,一刻钟可以了,至少我没暴露身份!”

小郝问:“那家伙跟你的个头是不是相仿?”

“差不多吧,比我的块儿大些!”

小郝道:“队长,你觉得把墙豁子蹬掉两块土坯的会不会是此人!”

大马警觉:“什么土坯?”

欧光慈便把现场线索说了。大马哦了一声:“妈妈的,莫非保镖把老板崩了?”

欧光慈扭头问范小美:“小美,你觉得可能么?”

范小美想想道:“我觉得不太可能。第一,保镖靠着老板挣钱呢,他杀老板不是自断生路么?当然,像小郝这样的人可能会说有人出大钱雇凶杀人,这种可能不是没有,但是我还有第二呢。第二,就算库尔班唯利是图要杀关玉来,他在哪儿不能杀呀?在哪儿都比在小煤厂安全。”

小郝朝她挥挥拳头:“说得倒是头头是道。可是总把我扯进来干嘛?”

欧光慈夸了范小美:“根据小美的理论,库尔班行凶的理由的确不足,明天小郝你一定把豁口以外的那片山洼子好好找找,。这边我们正面见见库尔班,带个鞋印回来对对。大马,孙学富你是在哪儿找到的?”

“街上,离开炮楼子我就去生活区了,打听到馊老头子就在街上。”

说话间一行人返回到那凌志车前。围着车分析了一会儿,越分析越觉蹊跷,便急着去见那位哑巴老板。这些人也真不讲究,推门而入时正撞上哑巴老板的老婆在堂屋和饭铺中间的过道上擦澡,把几个警察弄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到后面咣当咣当一阵,方见哑巴老板攥着几张纸走来了。

一行人找张离灯近的桌子坐下,哑巴把纸交给欧光慈后,去拿来两瓶啤酒叭叭地开了盖儿,欧光慈要了一杯喝了,又要了一杯端着。他看那纸上歪七扭扒地写了不少字,错的对的加起来约300多个。

前面一部分是关于他的怀孕母猪拱开猪圈的门开溜,曲曲折折地写到那条“煤道”——原来那条路是运煤给矿工“烤暖”的路。那么,所谓小煤厂恐怕就是矿工烤暖的地方了。接下来,哑巴老板发现了“我家母猪”——追——摔跤一次——再追——看见了汽车。老板写道——

……狗杂种,把电驴子开到这来了。电驴子放着屁,一点一点往前开,翻车摔死狗日的。不放屁了,狗日的下车鬼鬼岁岁(祟祟)到处看,狗日的洒(撒)了一泡尿,向下边走了。老子抓块石头砸他的电驴子,看着可惜,算了……

文字到此,内容就这么一点。欧光慈凭自己的智商分析,电驴子是指轿车,狗日的是指关玉来。有价值的东西两点:一,关玉来确实一个人在行动。二,他撒了一泡尿(这一点意思不是很大)。欧光慈不觉得扫兴,他觉得有收获,收获就是关玉来在人们心目中似乎是个“狗日的”。

他们喝了啤酒,多给了老板几个钱,便离开了这个不好交流的饭铺。欧光慈设想好了,去大马最先选的那家饭馆,和那个半老徐娘东北人聊聊。估计她那儿已经有若干“关玉来之死”的版本在等着了。另外他让大马把孙学富找到,必要的东西还是要了解一下。

那个女老板叫得怪,自称叫邓丽君,还要拿身份证给欧光慈看。欧光慈说不看不看,我们想和你聊聊。这时候,喝酒聊天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过道上有个矮墩墩的黑脸汉子在刷刷磨刀。女老板说那是她老公,脑袋受伤出了毛病。她说她老公傻虽傻,但是看老婆却看得很紧,晚上一到钟点儿就出来磨刀,那些矿上不怀好意的爷们儿便纷纷交钱走人了。

说到这儿,她用脚尖顶顶老公的屁股:“洗洗睡吧,他们是警察。”

黑脸汉子一言不发,站起来就走了。欧光慈一行觉得特别可乐。正张罗着泡茶落座,大马回来了,他说孙学富不在那街边上了,一时找不到。欧光慈示意他也找把凳子坐下,然后让女老板谈谈。

“别顾虑,都不是外人,知道什么说什么。我们原本打算在您这吃晚饭来着,看着乱,就换了个地方。关上门好么?”

邓丽君噢了一声,过去把门别好,一扭一扭地过来坐下了:“哎哟,我这儿今晚上算开了锅了,说什么的都有,你信谁的都难。你们想听什么?”

欧光慈想了想道:“这样吧,您先给我们说说死者关玉来如何,说说这个人的情况。”

女老板歪身做出个很浪的姿势,道;“这个问题也就是今天才好说,他活着的时候大家嘴严着呢。没看今晚上这么多来喝酒的么,一片欢腾呀!”“您是不是说这个人为霸一方?”

“不是咋的,你们使劲儿往坏里想,想他多坏他就有多坏。别的不说,一个矿山四五千口子人,咋别人不发达偏他发达了,是不!”

“那倒不一定。”欧光慈道,“政策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你不发达说明你没本事!”

“对,我是没本事,我没本事帮书记的小舅子搞二手车,没本事给市里的人塞钱,没本事把人家挖的矿砂买草似地买过来,再翻着个儿地卖出去。没本事偷税漏税给税务局的头头送空调,特别是我没有个国有资产局副局长的妹妹当老婆。我没有的人家都有,该着人家发财是不!”

这机关枪似地横扫一气,活脱画出个“关爷”的标准像,同时捎带着抖落出一堆见不得阳光的人和事。欧光慈吃这碗饭的倒也见怪不惊,他点上支烟,说道:“你说这些东西有多少是经过落实的?”

“是呀,我也正想问呢。”范小美接茬。

女老板瞥了范小美一眼:“妹子,你还嫩,不知道水深。这些东西哪是咱大头百姓插手的,说说就是了,你还当真啦!”

欧光慈伸过头,道:“我们不当真当什么,大半夜莫非是来听故事的。说说,谈点干货。”

“干货有,矿山他要包下来自己干。这条街,姓关的也扬言要整个盘下来,盘下来干什么咱也不知道。还有他们家大狼狗咬伤人的事,这你们怕是听派出所小汪说了吧……他居然没说。关胖子的大狼狗把人家孩子咬伤了,人家要上告,他摔出钱把人家大人的嘴堵上了,这事原本过去了,学校教体育的古老师怕再出这类事,就瞅机会把那狗砍死了。这下坏了,他让人家古老师给狗坟下跪磕头!看看,还是人么?”

“不对呀!”小郝道,“这是我听说过,说是给狗披麻戴孝。”

“你那是另一起。”欧光慈摆摆手,“说真的邓老板,这都是头次听说,真的,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些。我们倒是听说他给市里的教育基金会捐了不少钱!”

女老板跳起来说:“要不怎么叫佛面蛇心呢——这个人浑身是毒,外边倒要披件袈裟假充慈悲。”

话说到此也算说透了,欧光慈随即询问女老板对关玉来之死的看法。女老板倒也痛快:“劫数到了,他不死谁死?我这里一晚上都在说这个。”

不用问,她这里一晚上都热闹在关玉来之死这事情本身,未必有什么事关破案的东西。一一询问下来,果然都是些虚的。

“你应该能看见他的车吧,那辆高级轿车。”欧光慈小心触到要紧问题,“他中午是不是从街面上开过去了?”

女老板当即摇头:“他可不来我们这一带,绝对看不上眼。”

“你们附近是不是有一条煤道?”

“早废了,矿都快垮了,那条路还有什么用。你们问这个干什么?”

“自然有我们的道理,说说,那条煤道不是从这街上穿过去的么?”

“当然不是,煤道直通山下的公路——到底怎么啦?”

欧光慈让老板拿瓶啤酒来,适时打断这个话题。他明白了,关玉来是从公路绕上煤道的,的确便于遮人耳目。随即他问到了库尔班,女老板自然又对那新疆汉子大发了一通议论。听上去她对库尔班倒是不反感。不但不反感,甚至透着几分女人对喜欢的男人那种可感而不可言的味道。

“他常来么?”大马插言问。

“不常来,人家都是跟老板吃大饭店的。不过我这里的烤羊肉他倒是喜欢的。”

“邓老板,你觉得库尔班对他的主人怎么样?”

女老板的口吻有变:“不好说,关玉来不是什么好人,被他雇用的人到底好不好就只有天知道啦。但是你们千万别以为库尔班会杀人,我担保,绝对不至于。他要靠着关玉来挣钱呢!”

大家笑起来,觉得这女人爽直的可爱。接下来谈到关玉来的死,焦点集中在关玉来被杀的时候库尔班何在,这个问题十分关键!

女老板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显然是这晚上最有价值的一句话:“会不会被关家那个野狐狸缠住了?怕是呢,警察大哥!”

“什么野狐狸?”

“关大胖子的老婆赵红桃哇!”

关玉来的婚事

国有资产管理局副局长的妹妹嫁给了百万富翁关玉来的事,据说当年闹得很有些邪乎,被什么小报的人写过报告文学到处发行,这个情况在派出所小汪那儿得到了落实。小汪说;“狗屁报告文学,也就是篇通讯稿而已,小报是内部发行的,不提也罢。”

欧光慈让大家累了就去休息,而后盯着小汪问:“小伙子,你给我说实话。你或者你的派出所,是不是得过关玉来的好处?我是谁你知道,我发觉你对关玉来的总体评价始终比较不错。”

小汪笑了:“您真是神眼,说了也好,我们派出所的那一排房子漏水,是关玉来的公司出钱给修缮的。但我不沾这些事,是我们头儿经手的。”

“所以老子来了他连面都不照一个,你们头儿是不是刘洛川?”

“对!”

欧光慈气得烟都点不上,范小美赶紧过来帮忙,欧光慈一嗓子把女孩子吓得差点儿坐在地上:“你们都睡觉去!”

他知道,自己情绪有些过了。平静了一会儿,他让小汪继续说关玉来的婚事,小汪说:“也没什么好说的,明眼人一看就是权与钱的结合。那个赵红桃你们明天一看就知道了,长得极平常,比起城里那些‘鸡’差远了。关玉来说是喜欢她狗都不信,他是看上赵红桃他哥手里的权力了。”

大马说:“是不是矿山归他哥管?”

“那还用问。”小汪说到这儿时开始义愤了,“娶赵红桃之前关玉来离过两次婚,偷鸡摸狗的纪录也有,那时候他靠着倒腾矿砂挣了些钱,但仅仅是小打小闹,攀上了权贵才迅速发达了——这都能写书了。”

范小美道:“那你干吗不写?”

一句话把小汪弄了个大红脸:“小范,不瞒你说,我们所里的人都变法儿地往外调呢,不爱干!”

欧光慈又火了:“你以为我爱干呀!可既然穿了这身衣服,个人的东西就得往后放。接着说,这个赵红桃是不是很放荡?”

“都这么说,谁也没真看见。”

“库尔班会不会看见?”欧光慈冷不防咬住要害,“派出所多少总应该听到过什么吧?”

小汪出汗了。他沉思有顷,道:“欧队,你要是相信我就直说,你们是不是怀疑库尔班和那女人怎么样了?”

欧光慈点上烟抽着,道:“我不作任何没有影的猜测,我是听了民众的议论到你这里来落实。”

“那我就实说,有,这俩人有事儿。搞人口普查的时候我去炮楼子,曾经撞上过他们俩。当时赵红桃外衣刚套上一只袖子,头发是乱的。”

“为什么不说!”欧光慈吼道。

“我准备随时说,咱们不是一直各忙各的么?”小汪觉得有些冤,“欧队,这些情况真的和凶案有关么?”

欧光慈瞟了瞟黑蒙蒙的窗户,道:“我至少要证明它和凶案无关。但是眼前分明摆着个疑点,关玉来只身行动的同一时间,库尔班在哪儿?小汪,你去给死者家属通报的时候,库尔班在不在那儿?”

“没有。赵红桃哭昏过去了,我们把她掐醒,直至我们离开,那小楼上只有赵红桃一个人。”

大马道:“那楼我注意了,能藏下一个排的兵力。小汪,你说平时赵红桃家是没人的,可我注意到,天黑时她家人不少。”

“可能是她城里的亲戚来了。那时库尔班在么?”

“在,我看见他了。”

小汪看着欧光慈:“欧队,可不可以突击一下,问问这个家伙!”

“不妨,不妨来一家伙!”小郝道。

欧光慈抬腕子看看表,又看看大家:“真要干?”

“干!”范小美兴奋起来。

欧光慈再次看看窗外,思索了一会儿转过身来:“那还愣着干嘛!”

警察的旷夜到来,使这座小楼乱了一家伙。一条黑影窜过来要和谁干仗,还有几条黑影大呼小叫。大马和小郝很快就弄翻了那个要干仗的家伙,原以为是库尔班,揪起来一看,不是。是个脸上长了不少麻坑的人。那几个大呼小叫的人被集中了,都是赵红桃家的人,麻子是赵红桃的姐夫。

“库尔班呢?”小汪问眼睛红肿的赵红桃。赵红桃像猫似地缩在客厅的沙发里,一只脚穿着丝袜,另一只脚光着。听了小汪的发问,赵红桃不动身子的骂道:“你们不抓耗子到这儿来干吗,库尔班又没拴在我的裤腰带上,都给我滚蛋!”

小汪砰地在门上捶了一拳:“赵红桃,你怎么不讲道理,市里派人来调查你老公的被杀案,你放什么泼。”

欧光慈朝小汪摆摆手,过去坐在赵红桃对面。他觉得小汪一开口就问库尔班的去向很“老外”,毕竟这不是库尔班的家。他看看所有的人,张罗他们坐下说话,口气用得很平和。客厅华丽而俗套,不土不洋的。大马弄亮了顶灯,屋里的人便各自找地方坐下了。范小美登录了在座者的名字,发现死者关玉来家竟无一人在场。

于是欧光慈从这儿问起:“关太太,你丈夫家怎么没来人?”

“都他妈死绝了!”赵红桃粗俗而混帐,确实属于那种毫无魅力可言的女人,“他们家那些讨债鬼过去总来刮油,让我骂过几次,恨上我们了,再说我们也没通知他们。倒是说说看,我们家胖子是被谁杀的?”

望着赵红桃红肿的眼,在听着她这说话的口气,是个人都感到不解。至少她口气中听不出太多的悲痛伤感什么的,确实听不出。欧光慈告诉她破案没那么快,没那么简单,随即陈明了来意,让她说说关玉来的情况。包括社会关系,经营情况,有没有仇人以及近来是否存在异常等等。赵红桃答复得出人意料,她说“胖子”遍地是仇人。

“能不能具体说说?”小郝问。

赵红桃答得干脆:“屁,他的事儿从来不跟我说,我知道啥。”

欧光慈突然道:“我们听说他有个保镖很厉害,他干嘛去了?”

他相信,在这一刹那,赵红桃的身子“紧”了一下。这个反应一般人是很难挡住的,再老练、心理准备再充分的人,蓦然听到敏感的问题时,都不可能一点儿应激反应也没有。而这一切,瞒瞒小汪这样的人可以,想躲过欧光慈的眼,门儿也没有。

“他在哪儿我怎么知道?我也正想找他算帐呢!胖子花钱雇他就是为了保命,结果……”赵红桃一捂鼻子哭了。

装的,很拙劣!

“关太太,我们要找到这个保镖!他经常去什么地方?”

赵红桃一概摆手,三个字:不知道!再问没意思,欧光慈就此画了个句号,再不提库尔班三个字。询问了一下在场的其他人,自然白费口舌。他们告辞出来,大马小郝被留在暗处监视,欧光慈领着其他人走了。走到来路上见几辆车子相继开走,是赵红桃的那些亲戚。欧光慈让小汪摸回去。

“库尔班肯定还在,你去帮帮大马他们,务必擒住!”

小汪眼里刷地放出光来,迅速摸着黑返了回去。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很难熬。小汪和大马二人会合后便缩在暗影里喂蚊子,小汪越来越怀疑库尔班在这里的可能性,大马不让他怀疑,说欧光慈的判断绝对错不了。约摸熬了将近一个钟头,果然一条影子从别墅的门洞里出来了。哪里还有说话的时间,几个人呼啸着扑将过去,眨眼间便和库尔班滚作一团,小汪的肚子被对方踢中一脚的同时,大马的铐子铐在了他的手腕上。

天光之下,库尔班那张英俊而独特的脸显得狰狞可怖。他狠毒地盯着眼前的人,知道自己没戏了,于是冷不防又给了小汪一脚。小郝拧翻他,将其双手铐在后边,用力拎了起来。库尔班用民族话骂了起来,大马等人抬头看,很快小楼上的灯亮了,赵红桃的身影出现在落地窗的背后。

库尔班被押回派出所的时候,欧光慈正在和所长刘洛川谈话。看见人被带回来了,欧光慈开心地拍了拍刘洛川的肩膀:“怎么样刘洛川,说抓着就能抓着。一顿饭啊,不许反悔。”

他没急着审库尔班,让人把库尔班看押起来明天再说。随即哈欠连天的要去睡觉。小汪喊了声“欧队”。欧光慈往厕所走,边走边对小汪等人说:“想问什么,关于库尔班是不是?”

小汪说是,刘洛川也让他讲讲。欧光慈笑道:“这是玩儿腻了的一手了,百发百中。一方面大马见过库尔班,一方面咱们问到库尔班时赵红桃很紧张,这说明库尔班的确是在别墅那里的。所以不当场抓他,是因为我们没有抓他的道理。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便是赵红桃,她既然否认了库尔班在那楼上,便一定要让库尔班连夜溜走。绝不会错……”

大伙恍然。所长刘洛川问:“欧队,这可不可以证明库尔班和赵红桃是一伙的,关玉来的死和他们俩……”

欧光慈扭头看着他,少倾道:“小刘,你别问我这些,倒是好好想想你的事,我希望你去分局把一些事情讲清楚!”

刘洛川瞟了小汪一眼,尽在不言中。

不知是不是因为折腾了一番,个个都兴奋得不想睡。似乎有一种感觉在暗示大家,事情有了入口儿。他们希望欧光慈能聊点什么,或者干脆来个“夜审库尔班”。结果欧光慈不顾大家的情绪,把人统统轰走自己睡了。

那个馊老头子

原以为天亮后会审一审库尔班,结果欧光慈说不:“先不忙,我现在觉得赵红桃有必要再见一见,估计她不敢放泼了。另外,咱们的目标还有一个没见到呢——别忘了那个馊老头子!”

大家这才想起,孙学富每天要去炮楼子一带扫地的。胡乱吃了点儿东西,一行人便上路了。清晨看山是美的,一路上大伙无不赞叹这矿区漂亮,要是搞个旅游项目,那肯定是不错的。

“小郝,你们好好找一找那条山洼子,一定要弄到点儿什么回来。”欧光慈嘱咐小郝。消耗走后他带人直插小别墅。别墅共7座,错落地建在靠山脚的缓坡地上,每座别墅前都有车子,颇现出有钱人的气魄。关玉来之死是引人注目的事,欧光慈发现自己一行到来时,几乎每座别墅的窗后都有眼睛。

他问小汪:“这些人平时和矿上的人有来往么?”

“他们其实就是矿上的人。”小汪说。

大约这个时候,他们同时看见了那个刷刷扫地的“馊老头子”。那老头一板一眼地扫着地,脑袋歪着,扫帚由左至右节奏分明地往这边扫过来。他恐怕是唯一不太在乎警察的人,明明看见了,却像看见了一堆石头,直到小汪朝他嗨了一声,他才停手站住了。欧光慈觉得他在害眼病,看人要微仰着脸,两道眯缝着的眼睛痴痴的样子,感觉上智力有些问题。小汪把他弄到石径旁边,指着欧光慈吓唬老头,老头啊啊地点头,听没听懂都难说。直说到关玉来的死,老头子才听懂了,发狠似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死得好,死得好,我高兴。”

欧光慈知道这老头智力是正常的,因为他不但能把心里的意思清楚地表达出来,而且表情和口吻也完全跟得上。不过他不得不承认,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更脏的人了。他递了支烟给他:“孙学富,你都听说了什么?”

孙学富把那支烟夹在耳朵上,抬手作打枪状,喉咙学着子弹击发的声音,然后用手背抹抹嘴角的口水:“脑壳碎了。完了!”

“你看见了?”大马问。

孙学富转过半个身子,瞟瞟大马,然后用力点头:“当然看见了,看见狗日的死硬了。脑壳碎了!”

欧光慈引着话头往回兜——他要弄清种瓜人毛子旺瞒没瞒内容。因为毛子旺只说看见他拎着个柳条筐经过那里,并不能说清他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而这一点很重要!孙学富好歹听懂了欧光慈的意思,说是捡东西经过那儿,他说他除了早上在炮楼子扫扫地,余下的时间就是到处捡东西。

“一个易拉罐换一毛五分钱!”孙学富似乎为了证明所言不虚,几步过去拎来那只柳条筐,颠着给欧光慈等人看,筐里已经有十好几个瓶瓶罐罐。

“慢!那是什么?”大马和小范同时发现了情况。

孙学富诡笑着,用铁钩子从筐里勾出一条粉红色的女式三角裤。

欧光慈迅速出手一叩他的腕子,东西落回筐里——他看见不远处一扇窗户边的脸,赵红桃。

“你他妈的老色鬼!”小汪骂道。

欧光慈没理小汪,只是默默地看着眼前的这个馊老头子。他觉得这老家伙其实不简单,因为在展示那三角裤的一刹那,他睁不开的眼睛奇异地睁开了。

“这东西哪儿捡的?”他死盯着老头子的脸。

孙学富的表情已然恢复成开始时那慵懒无形的状态,对欧光慈的问话仿佛听不懂似的。欧光慈没再问,只是用眼角朝小楼上瞥了一眼,窗口那人影一闪,窗帘拉上了。他让范小美把那条三角裤收掉,便放馊老头子走了。老头子走出几步又返回来,指着关玉来的小楼:“那楼上那娘们儿偷人!”

望着走远的老头儿,大马悄声问:“队长,他好像在暗示咱们什么?”

“不,不是暗示,是明示!可我闹不懂他为什么强调这一点。注意,那三角裤一般情况下是不可能被他捡到的。”

大马听出了意思:“哦,你是说……”

欧光慈嘴上浮起一个神秘的笑,“走吧,上楼吧!”

“等等队长。”大马盯着欧光慈的脸,“你好像有想法了!”

“仅仅有一点感觉,还没形成想法!走,听听赵红桃怎么解释。”

一行人踏上青石板小径。

赵红桃根本没作任何解释,张口就承认了她和库尔班的私通:“胖子早不行了,采花采得厉害,败得也快,老天爷公平得很。火力壮的时候还能老有哇!记着,胖子是个牲口!”

赵红桃让欧光慈把库尔班放掉,承认自己昨晚说了谎,她明确告诉众人,库尔班昨天一整天都和他在一起。然后突然指出:“那老家伙偷了我的短裤,是不是性骚扰?”

“这么说,你全看见了?”欧光慈紧跟一句。

赵红桃闪开目光,道:“我只不过好奇溜了一眼,但是短裤怎么会到了馊老头子的手里,这也太奇怪了!”

欧光慈大声道:“大马,把老头子逮回来,马上去!”

说完他站起身,扫视着别墅的构造:“太太,我问得直,你别不高兴,那玩意儿你放在什么地方了,它总不会飞到老头子手里去吧!”

赵红桃说:“说了你们也别笑话,前两天还穿在我身上呢,和库尔班睡觉以后换了,我记得放在洗衣机里了!这不是见鬼了么?”

欧光慈看了看房间的结构,洗衣机的位置,还有门,得出的结论是:馊老头子若没有通天的本领,死也不会得到这东西。捡?哪捡去!

“关太太,现在请告诉我,你和库尔班的事,你丈夫知道么?”

赵红桃有些答不上来:“要说么,胖子那人挺鬼的,应该能闻出点儿什么的。可是他从没说过我什么,看上去挺放心的。”

范小美嘀咕了句什么,赵红桃嗷地一声要吃人的样子。欧光慈斥道:“小美,你说她什么啦?”

“她说我不要脸!”赵红桃咆哮,“怪了,我要不要脸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以为满大街跑的那些正人君子有几个要脸的。我们单位一个头儿,作报告休息5分钟那一会儿,就在幕布后头抱着大姑娘乱摸,你没听说过吧。”

欧光慈心想:范小美算碰上硬主儿了,自找的。不知为何,他真的挺欣赏赵红桃的直率,不把自己太当回事儿的人,有时恰恰是很厉害的。别的不说,为了钱,能把自己嫁到麻栗坡矿的女人,本身就挺邪乎,至少她不虚伪。再说了,人家哥哥还是个有权的人。

“关太太息怒。”欧光慈不让他们吵下去,“我还有个问题要问。请你告诉我,你丈夫花钱雇一个保镖,放着不用,那他这几天干什么去了?”

“这我真不知道,他说有个韩国贸易小组要来见他,两天没回来了。为什么不带库尔班去嘛……他说库尔班太不懂得场合上的规矩了,带出去常常帮倒忙。”

欧光慈想:放在家里不是故意要这对孤男寡女……正想到这儿,楼下闹了起来,是馊老头子孙学富在大骂。

馊老头子孙学富跳着脚骂,骂得要多难听有难听,直骂得赵红桃要窜下楼撕了他。至于那东西怎么捡来的,他倒不作解释,只是强调捡来的。冷不防他捡了块石子打赵红桃,石子打在窗框子上,离赵红桃的脸只差几公分。欧光慈大怒,让大马把老头子弄走。

再问赵红桃也问不出什么新东西了。他领着范小美和小汪离开了小楼。往回走的路上他给局里打了个电话,让局里抽人去关玉来的公司了解一下情况,一是经济运转情况,二是有没有一个韩国贸易小组要来的事情。

刚回到派出所,小郝那路人马也回来了,不但得到了线索,而且抓了个人,一个一米八几和大马不相上下的大个子!欧光慈等人先是听见扑打的声音,然后是小郝的呐喊。赶过来看时,那大个子已经被扑翻在地,几个年轻人正把此人的双脚捆起来。欧光慈看见一张很凶的大脸!

小汪叫了起来:“仇英,莫非是你?”被称作仇英的大汉一扭身子坐起来,大叫:“小汪,你们把我放开,听见没有——我不是杀人犯!”

欧光慈把小汪抓进办公室,咣地撞上房门,问:“说说看,这人怎么回事儿,你刚才好像恍然大悟似的。”

小汪看看窗外走廊上歪着的那条大汉,道:“关玉来曾经在女方不愿意的情况下和仇英的妹妹发生过性关系,仇英那时在劳改队——因误伤判了3年。后来仇燕,就是仇英的妹妹肚子被搞大了,去做人流差点死掉。这事儿让关玉来用钱给抹平了。原以为没事了,可仇英刑满放出来后一直扬言要杀姓关的,给多少钱也要杀,就是这么回事。”

欧光慈说:“你仅管说得很婉转,可还是把意思表达出来了——关玉来分明是强奸了仇燕。”

“是,可以这么说。”

“混蛋!既然可以这么说,你为什么不这么说!是不是又是刘洛川嘱咐过的。”

小汪迟疑了一下,点头承认。欧光慈真是搞不懂了,这个派出所所长究竟是怎么了。昨天晚上他已经很严肃地和刘洛川谈了,刘发誓说自己和关玉来绝无一分钱的私人交往,所言所行完全是为了公家。小至派出所房屋的修缮,大至矿山职工的再就业问题。刘洛川解释说,关玉来极有可能和麻栗坡矿的股份有限公司竞争这个矿的开发权。矿上许多人都希望股份公司能坐稳江山,但关玉来的存在对人们心理的冲击毕竟很大,所以考虑到矿山待岗职工的切身利益,刘洛川始终对关玉来很照顾。他没否认某些事情做的“不太合适”,也愿意向上级“讲清楚”。

但是,有就是有,岂至于弄得小汪这样。

“仇英有没有过伤害关玉来的行动?”

小汪道:“我们盯得紧,关玉来也有所防备,所以没有出现过现行。但仇英恨关玉来是事实——仇燕30出头了还找不着对象呢!”

“还有什么?”

“就这些。”

欧光慈把小郝叫进来问情况,小郝没说话先把找到的东西从塑料袋里抖落出来,一把做得极其逼真的土枪——五子崩!欧光慈不敢说自己是不是突然兴奋起来,可能不是,因为这东西的出现使他心里的那个设想突然有了阻力。但这毕竟是一个实质性的突破,所以他有些抓耳挠腮,开门朝外喊:“大马,把那家伙先关起来,你快去快回。”

大马哎了一声,叫上几个年轻人把挣扎喊叫的仇英抬走了,少顷气咻咻地走进来:“妈的,死沉死沉!”

欧光慈关上门,让小郝摆情况。小郝便哇哇地开说,唾沫星子满天飞。他说他带人先到小煤厂死人现场,然后翻过那个墙豁子,试着蹬了一下,当场就蹬下一块土坯。翻过墙后,按照欧光慈的嘱咐“往下走”,走了大约100百多米的样子,有一条生了锈的矿铁轨,据说矿坑已经封了。再往下走便是山洼子。山洼子没有什么正经路,有羊粪蛋。林子挺稠密,大家分散开来,不久便找到了这个东西。

“队长,你厉害。”小郝道,“你昨天就料定土枪在那山洼里了么?”

欧光慈道:“我说实话,昨天料定的不是枪,我原估计是一块带血的石头或者诸如此类的钝器,唯独没想到是枪。”

“不对吧,”范小美叫道,“那他怎么捡到一把枪!”

欧光慈道:“那只能说我不是神仙,猜错了——小郝你接着说。”

小郝于是说了下去。找到这东西后他确实很激动,便沿着那山洼子往深处找去。但是再无收获,本想返回的时候,不远处有人伐了棵成年树正在往外拖。是父子俩,看见他们原本想跑,小郝把家伙亮了出来,那父子盗伐者便站住了。他们招认了树是他们伐的,是昨天午后的事。小郝一听就叫了起来,问他们看没看见什么人从这里溜过去。那个父亲先是不肯说,后来儿子却扛不住说了。于是父子俩承认看见了一个人,便是仇英。

“我们抓他的时候他想反抗,我不得不对他采取了点儿措施。”小郝说他给了仇英的腿骨很重的一脚,“不然不可能顺利地把他押回来。但是他妈的,这混蛋死不承认!”

“至今还没承认?”范小美明知故问。

“没有。”小郝看着欧光慈,“鞋印我查了,绝对是现场留下的那个人,但是他死不认帐!队长,你想什么呢?”

欧光慈一直那么听着,思想一次次走神。他在反复论证自己肚子里那个想法,寻找着成立或不成立的关键,他觉得十分熟悉的那种心理感受正在缓缓苏醒。以往,每每出现这种感觉的时候,案子差不多就快告破了。

“等等看吧,我已经请局里派人去调查关玉来的公司了,午饭前应该有反馈。现在听我的,咱们去和仇英聊聊,我来问。”

一行人来到关押仇英的那个房间,死拉活扯地把这个大个子弄到走廊上。欧光慈不问话,让仇英自己说昨天的情况,他只强调了一句:“我们是干什么的你应该知道,所以我希望你说实话。说吧!”

仇英于是哇哩哇啦开始说。大意是,他的确恨关玉来,也多次扬言要杀他。他甚至不否认曾经准备过一把刀。但是他否认昨天那一枪是他打的。他说他的确在死亡现场碰上过关玉来,是无意碰上的。他当时正从那运矿沙的铁路上由南往北走,是从公路长途车站回来途经那里。

“你们可以问小汪,是不是外边有个长途车站。”仇英指指小汪。

小汪让他继续说,少废话。

仇英说下去,他说经过小煤厂的时候他突然看见了关玉来,鬼鬼祟祟地从迎面草洼子方向过来了。这情景用仇英的话说,简直觉得不是真的。在仇英的印象里,关玉来进进出出从来是坐车的,走草洼子这种事情实在是不可思议。但毕竟眼睛长在脸上,鬼鬼祟祟走过来的那个人分明就是关玉来。几乎是几秒钟的事,仇英决定在这儿收拾掉那个强奸妹妹的狗杂种。

“我干了!这我承认!”仇英大声叫着,“可是我没有用枪,没用!我哪里有那东西。我是用石头砸了他的脸!砸的这个地方!”他指指自己的鼻梁子上方。

“仇英,你露馅了。”欧光慈死盯着他,冷笑道,“我们迄今为止没说一个枪字。”

“全矿的人都知道他是让人用枪打死的,我为什么不能知道。”仇英理直气壮地分辨。

“这么说,你是无罪的喽。”欧光慈口吻放平和些。

“伤他是什么罪,我认。但是我没杀人!”仇英气壮如牛。

“枪已经找到了,我提醒你一句!”

“你们可以验枪,那上头要是有我的指纹,你们现在就可以把我拖出去毙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呸!”范小美啐了一口。

欧光慈摆摆手,盯着仇英的脸,沉默了几秒钟,突然吼道:“可是我们在现场根本没有发现那块带血的石头,你怎么解释这个?”

仇英顿时愕然,愣怔了一会儿突然大叫:“这我怎么知道,应该有一块石头,应该有……”

“可惜没有!”

突然听见有人踢门,咣咣的,踢得很凶。欧光慈问:“谁关在那儿?”

“老头子孙学富。”大马道。

欧光慈让人把仇英弄走,转身推开了那扇门。馊老头子还在比比划划的要干什么,看见进来人了,这才停住动作。他大叫:“你们他妈放人吧,仇老大不是杀人凶手,他狗日的也就是砸两下子的本事!”

欧光慈摆摆手指:“孙学富,你现在说一车皮废话也没用,我们没法证明他是清白的!”

老头子诡秘的一笑:“我证明,我可不可以证明?”

“你怎么证明?”范小美追问道。

“我证明他没开枪,他是用石头打的,他把胖猪打倒了,人吓跑了。”

“你……难道你看见了?”大马急问。

“啊啊,就是看见了。我早上就说过看见了,不是么。狗日的让人掀了脑壳,那个人不是仇老大。”

“是谁?”小汪一把揪住他。

欧光慈盯着孙学富问:“你没看见真正的杀人凶手是不是。”

“对喽对喽。我只他妈看见仇老大用石头打那狗日的。”

“石头呢?”欧光慈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馊老头子孙学富凑上一步,神秘兮兮地说:“告诉你吧,那块石头让我给拿走了——我给埋了!”

欧光慈高声说:“小郝小汪,跟他去把石头找回来,快!”

库尔班垮了

屋里现在剩下了三个人:大马、范小美,还有欧光慈。

大马说:“头儿,这是你玩儿得一手把鬼戏对不对。你别不承认——把仇英弄到走廊上审我就觉得不正常,你是有意让孙学富听见的!”

欧光慈捶捶大马的胸口,贼笑:“是是伙计,我要试试那老头子是不是我估计的那个人。如果是的话,他自然会跳出来保护仇英。你看,种种迹象表明,我的分析应该没错……等等,我接一下手机。”

电话是局里打来的,说是已经派人调查了,两个情况均已落实:一,关玉来的公司进来运行得很不好,砸了几大笔生意,前景堪忧;二,根本不存在所谓的韩国贸易小组这回事,纯粹子虚乌有。

欧光慈说了声OK,招呼大马出门去见另一个关着的人,库尔班。大马和范小美一头雾水地跟着。他们发现队长的双眼熠熠放光,估计案子是破了。

后边有人喊,原来是小郝他们回来了。绝想不到,馊老头子孙学富居然玩儿了个高级把戏,把仇英用来砸人的那块带血的石头埋在派出所外一棵大槐树下边了,绝!

“老家伙真可以!”欧光慈看着那迷迷糊糊的馊老头子,然后甩甩脑袋,“来吧,我们一齐来见见库尔班那厮!”

他知道大马和范小美憋着一肚子问号想问,他想,当着库尔班的面把问号解开可能更有意思一些。

库尔班被关了一晚上,嚣张劲儿已经所剩不多了。欧光慈走到他跟前让他站起来,库尔班立刻就站了起来。欧光慈假惺惺地和对方比了比高矮,踮着脚还差半头。他笑道:“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品种不同。喂,库尔班,你看见过蚂蚁拖蚂蚱么?小小的蚂蚁拖着个死蚂蚱。”

库尔班点头,瓮声瓮气地说:“见过。”

欧光慈背着手在他面前走来走去,说自己就是那只小小的蚂蚁,突然一指库尔班的鼻子:“可我能把你送上断头台你信不信!”

库尔班吓了一跳,突然疯马似地狂跳起来:“我没有杀人!你们是不是搞错啦!我没有……”

欧光慈死盯着他,不语。他又咆哮了半声,卡住了。欧光慈嘴角泛起了笑纹,慢慢地荡漾开,而后变成了哈哈大笑。笑得库尔班不知所措。

“库尔班,你是关玉来花钱雇用的保镖,不在他身边保护他,怎么也说不过去,除非他不让你在身边。”

“对,正是他不许我在他身边的,你说得对极了!”

“那当然,我肯定说得对极了。我甚至觉得他是故意这么做的!”

库尔班闪烁了一下,自然没逃过欧光慈的眼睛。

“库尔班,其实你心里明白得很,他就是故意的!”

“不不,我……我不明白,我一点也不明白。”

欧光慈突然厉声道:“不明白听我告诉你,他要抓你和赵红桃的奸,他有意让你们俩在一起,知道一抓一个准,这使他设的套子!”

库尔班缩了缩身子:“可我……”

“说呀,为什么不说了?”

库尔班慢慢蹲了下去:“我……我承认,我们是在……在一起。”

欧光慈向范小美转过脸,要过了那条三角内裤:“库尔班,你们俩搞在一起是你们俩的事,可是这东西怎么解释?抬头!”

库尔班吓得抬起头来:“这……这我不懂。怎么?”

“也就是说,你认识这个。你可能还会告诉我,这上头有你的东西对不对。回答我的问题!”

库尔班用力点头,脸部开始抽搐:“是是,我承认、我承认!”

欧光慈看看大伙,进一步说:“光承认还不行,你要老老实实告诉我,这东西怎么会到了馊老头子孙学富手里,为什么?注意,我已经检查了那座小楼,也询问了赵红桃。而且我们刚和孙学富谈过,估计你全都听见了。”

库尔班的汗从耳朵根子那儿淌了下来,他紧张了。

欧光慈小声道:“我提示你一句,这东西原本在洗衣机的桶里。”

库尔班仰起头来,声音发颤:“我承认,是我……是我给他的!”

“为什么,莫非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你们在通奸?”欧光慈大声叱道。

“不不,我……”

欧光慈一指库尔班的鼻子:“混蛋,千万别否认,你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让人知道你们在通奸,这样你就巧妙地避开了杀人的那个时间段。因为一个人不可能有分身术,你们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库尔班终于哆嗦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大伙莫名其妙地舒了口气。

这时又听见欧光慈一声冷笑:“关玉来要捉奸,要通过自设的套子捉奸!他的目的差不多也清楚了,想用赵红桃的名誉要挟她那个哥哥,以此获得她哥哥的支持,利用权力夺得麻栗坡矿区的开发权。这一点十分好懂。而你们俩的行为却不好懂,为了证明你不是凶手,而故意把通奸的情况展示出来,为什么不采用别的方式呢?办法绝不止一个嘛!为什么?”

库尔班已经麻木得说不出话了。

欧光慈道:“现在让我告诉你,你们这么做的基础在于,你们知道关玉来不可能捉到你们的奸了。简言之,你们知道他必死!”

“啊,不不……”库尔班绝望地叫起来。

欧光慈没理他,继续道:“关玉来必死,多行不义之人迟早会死于非命。赵红桃眨眼之间就可以合理的据有他的所有财产并长久地和你在一起,多简单的道理呀!所以,你们知道了关玉来捉奸的企图,于是将计就计玩了这么一手。但是为了将来的幸福生活,你们绝不会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去杀人,于是,便借了一个人的手……库尔班,你把三角内裤交给孙学富的时候,里边是不是包了一支土枪,说实话!”

库尔班彻底垮了,脑袋几乎扎进了裤裆里:“他……莫非都说了?”

“现在是我问你!”欧光慈厉声喝道。

“是是,是有一支枪,还有两万块钱。可是……他不要钱!”

欧光慈摆摆手:“行了,其他的不用你说了。”

他摇摇脑袋走出房间。外边,太阳白花花的,很热。远山葱郁,麻栗坡的确是个很美的地方。大家沉默着,被这突然明朗的案子弄的很惊诧——居然是合谋,居然。

“队长,”范小美凑上来,“你说那老头能……能打得那么准?”她比了个打枪的姿势。

欧光慈喃喃道:“他早上打石子那一下你还记得么?我就是从那一刻开始起疑的。山里人打枪好的人不少哟。至于他力保仇英的表现一出来,我就觉得差不多了。咳,这老东西呀!”

“血石头怎么解释?”小郝问。

“关玉来从草洼子溜过来,仇英拦截后把他砸伤了。孙学富随即一枪掀了他的脑壳,然后呢,仇英帮老头把土枪扔掉,老头则把血石头埋了。很简单嘛!”

小汪一直没说话,这时终于问道:“那……孙学富为什么不要那两万块钱酬金?”

欧光慈指指不远处的房门:“我们去问问他好了,定有隐衷。”

答案随即就有了,孙学富说:当年自己的女儿根本不是死于煤气中毒,而是因为遭受了关玉来的强奸,一时想不开,便……

“苦命的孩子呀,我把他拉扯到18岁,长得跟花儿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