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宫》全文
在囚之时,怀猜忌心,曾行五常,欲肚他故,作下品十善,感报而生,是名阿修罗法界。
——《净名疏》
因缘章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妙色王国缘经》
于阗,这个位于西域图伦碛(塔里木盆地古称)的千年古国,在唐末五代时正是李圣天当国。于阗实行唐制,共分十州,国都称安军州。国中有三条大河,由东向西分别称为白玉河、绿玉河和乌玉河。每年秋天到了枯水期就是采玉的季节。镇国将军李思裕和于阗国师雷幻真护送归义军公主抵达安军州时,正值这一年采玉期开始。
于阗王李圣天,少年继位,年方二十七。虽然年轻,但他雄才大略,年富力强,于阗被他治理得好生兴旺。李思裕一行抵达安军州时,只见城中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因为每年采玉期,八方客商都来到于阗购买玉石,对于于阗人来说,这也是一年中最大的节日了。
李圣天的皇宫名为金册殿,完全按照长安紫宸殿而建,只是规模要小一些。李思裕等人在大殿上谒见过李圣天,接受了封赏后,李圣天下令在七风楼设宴,为立下功劳的李思裕和幻真接风洗尘。李圣天高鼻深目,与一脸大胡子的堂弟李思裕不同,只留了两撇小胡子,更显得精明强干。
这一次李思裕和幻真平安将公主接来,其功非小,李圣天对他们的赏赐相当优厚,七风楼这一席盛宴也颇为丰盛0七风楼里酒香乳香不断,陪宴的于阗大臣们纷纷向李思裕敬酒。
李思裕酒量甚豪,来者不拒,和宰相、都督们谈笑风生。
幻真并不饮酒,他的于阗话水平有限,插不上嘴,寒暄了几句,略略吃了几颗葡萄,几瓣甜瓜,便到一边闲坐。因为李圣天自称是唐朝宗室,所以国中殿宇全都朝向东边。七风楼造得颇为轩敞高峻,从楼上望去,远处的白玉河边已有军队驻扎,手捧帐册的文书正走来走去。于阗采玉,每年都是由国主先行采集,完了以后才任由平民下河。私自下河采玉的,以偷盗论处。此番前往石城镇,往返花费了数月。幻真离开安军州数月,此时最想的倒是与师父翟沙面谈。只是师父尚在坐关,也不知哪一天出关。让他不安的是,八位师兄虽然都在座间,但不知为什么像对自己生了芥蒂,竟然全都爱理不理。
酒宴过后,群臣告退,幻真正待与群臣一起退下,一个内侍忽然过来,轻声道:“真大师,大王请您暂留片刻。”
这次迎接归义军公主,名义上是以李思裕为首,但谁都知道真正的主事之人是幻真,李圣天想必要向幻真问些路上的细节吧。幻真行了一礼,道:“是。”
等李思裕和那些大臣都退下后,李圣天摆了摆手,让内侍宫女也退下了,才微笑道:“真大师,请坐。”
幻真年纪虽轻,却是于阗紫衣九国师僧之首,在李圣天眼里,幻真也是半臣半友的身份。群臣跟前不能太过脱略行迹,现在已无旁人,就不必太拘礼了。幻真也不多谦让,合十行了一礼道:“大王,贫僧无礼了。”
李圣天打量了一下幻真,道:“真大师,你的伤好了么?”
“禀大王,贫僧伤势已经痊愈。”
迎亲队在护送公主回来的途中曾遭到龙家九曜星袭击,幻真左肩吃了龙王宗利施一刀。只是路上走了两个多月,幻真的伤势早已痊愈。李圣天叹了口气,道:“为朕之事,累得真大师受伤,朕真是于心不安。”
幻真淡淡道:“大王不必挂念。能将公主安然接回,此诚万民之福,贫僧又有何功?”
李圣天站了起来,走到窗前,默然不语。幻真心头一动,也站了起来。李圣天有不决之事召幻真前来商议时,便总是这样先犹豫片刻。也许有什么事要让自己取做,但自己刚奔波回来,再派遣自己,李圣天有些说不出口吧。幻真这样想着,便道:“贫僧身体已然无恙,大王有何事差遣,请吩咐吧!”
李圣天扭过头,看了看幻真,道:“朕实在有些说不出口。真大师,你知道先王曾许婚阿夏王之事么?”
所谓阿夏,就是吐谷浑的一支。吐谷浑源出辽东鲜卑慕容部,西晋末年,吐谷浑率部西迁到枹罕(今甘肃临夏)立国,至其孙叶挺,以祖名为族名国号。东晋之时趋于极盛,号称控弦之士数十万,为西域第一大国。只是因为身处中原与吐蕃之间,自隋末唐初后就屡遭双方侵袭,而后来的可汗又大多不修政事,国势日衰,终于在唐龙朔三年为吐蕃所灭。吐谷浑可汗慕容诺曷体北逃至浩叠水(今之大通河)南的鄂州境内。不过国虽灭,吐谷浑终是大族,慕容氏在瓜沙一带势力仍然不小。当时归义军治下瓜州刺史慕容归盈即是吐谷浑后裔,郎众又分为东西两支,东支在归义军境内,被称为退浑,西支则在吐蕃、于阗和归义军三方一带立足,按吐蕃语称为阿夏。李圣天父亲在世之时,阿夏王曾来安军州拜见,二人相见甚欢,先王许诺以女嫁给阿夏王子为妻。当时幻真年纪尚小,先王许婚之事,他当然不知道。他摇了摇头道:“贫僧不知。”
李圣天道:“先王曾许婚于阿夏王子,只是后来大长公主去世,此事便不曾谈起。如今阿夏王子已然继位,正在婚娶之年,他想起先王所许之事,便遣使前来贺我婚事,顺便旧事重提。”
李圣天有个姐姐,想必就是先王所许嫁给阿夏王子的那个公主。这公主十年前因病去世,但李圣天还有一个小妹,是先王去世前一年生的,今年刚满十五岁,阿夏王所求想必就是她了。幻真心头微微一沉,道:“莹公主也要出嫁了?”
“是啊。”李圣天踱了两步,道,“阿夏势力不弱,又在于阗与沙州之间,不许他们的话,只怕说不过去,何况先王确答应过。只是送嫁之人,甚是棘手。”
是要我去么?幻真想。送亲并不算苦差事,到了阿夏,阿夏王殷勤招待尚是余事,西域一带多半信佛,对僧侣来说,那儿可是理想之地。也许八位师兄知道了自己明明还没回来,大王仍然执意要自己送亲,才有些心怀不满吧。
幻真想到此处,躬身一礼,道:“大王,八位师兄持戒甚严,佛法高深,不妨有劳他们吧。”
李圣天道:“朕原来也准备请你的师兄们去,只是那使臣说,阿夏说你是九僧之首,一定要请你送亲,阿夏方能风调雨顺,吉祥如意。”
不管是谁,被如此抬举也不会不高兴,幻真自不例外。但他只是略略一窃喜,便皱起了眉,道:“阿夏王是从谁那里听到我名字的?”
李圣天淡淡一笑:“真大师,你也不要妄自菲薄。我于阗盛名,东到肃州,西至葱岭,有哪个不知于阗九国师僧的,阿夏王除非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然总会听得你们的名声。”
幻真没再说什么,只道:“那么,大王,不知何时出发?”李圣天突然叹了口气,道:“让真大师鞍马劳顿,实在难以启齿。只是还有一件事更难启齿,一样要有劳真大师……”
“大哥要你去劝迦陵迦?”李思裕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又可怕的事,睁大了眼,脸上一会儿像要哭一会儿像要笑。他年纪不大,却留了一脸虬髯,此时的摸样更显得怪诞了。好半响,他忽然仰天笑道:“大哥真会强人所难,你是翟沙上人的话,迦陵迦大概还会听听。”
幻真皱了皱眉头,道:“难道没别的办法了?”
李思裕叹道:“真大师,你神通广大,大哥要你呼风唤雨,移星换斗,只怕你都做得到。只是要劝迦陵迦,”他嘿嘿一笑,摇了摇头,“萨罗萨伐底①都没办法。”幻真正要说什么,这时门口忽然响起了一个少女的声音:“胡子哥哥!”人随声至,一团红影直冲到李思裕跟前。李思裕原本正襟危坐,这少女扑到他跟前,他慌乱中想要站起来,酒也洒了,那少女到了他跟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虬髯。
这正是李圣天的幼妹,于阗长公主尉迟迦陵迦,汉名李莹。她是先王老来所得之女,先王生前对她视若珍宝,李圣天即位后尚无所得之女,对这个幼妹亦极为喜爱,只是李圣天勤于国事,平时甚是威严,李莹对这个长兄总有三分惧意。李思裕是她堂兄,年纪也较为接近,从小就是在一块玩的。小时李莹管李思裕叫小哥哥,现在李思裕长了一脸胡子,这小哥哥当然也变成了胡子哥哥。平时和李思裕一闹起来便要揪他胡子。李思裕身为镇国将军,在于阗也是第二号人物,素常颇为威严,但这些在这堂妹跟前都不管用。他被李莹揪住了胡子,又挣不开,苦着脸道:“迦陵迦,放手放手,真大师在这儿呢。”
李莹抓着李思裕的胡子正待再扯两下,这时才看到幻真,连忙放开手,敛衽一礼道:“和尚哥哥。”迦陵迦在佛经中通译迦陵频迦,传说是雪山中的妙音鸟。于阗王室子弟自幼都学汉文,李莹也不例外,加上她的奶娘便是一个汉人,所以汉话说的很好。李莹幼时常随兄长去宝光寺,寺中翟沙的诸弟子对这个娇俏可爱的小公主颇为喜爱,不过那些和尚年纪都比她要大很多。李莹对与她年纪最为接近的幻真最为亲近。对幻真的师兄一律以“大师”相称,只叫幻真“和尚哥哥”。幻真自幼出家,在于阗别无亲人,也把这小公主当成妹妹一样看待。现在李莹年纪渐长,宝光寺来得不多了,这称呼倒一直没变过。他站起身,合十道:“公主,贫僧有礼。”
李莹脸上还挂着几颗泪珠,道:“和尚哥哥,皇上哥哥是不是要我嫁给那个阿夏王?”李圣天虽然自称是大唐藩属,但对内仍是称为天子。幻真道:“此是先王遗命,大王亦不能食言。”
李莹怔了怔,重重一跺脚。哭道:“不高兴!那个阿夏王是个身上长毛的猩猩,我不要嫁给他!”阿夏王他也没见过,至于是不是身上长毛像个猩猩,既然公主认定了,不像也得像了。
李思裕道:“迦陵迦,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嫁给阿夏王也不坏啊,你是去当皇后的。”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李莹眼眶中更是泪珠滚滚,叫道:“胡子哥哥你最坏,以后给你娶个母猩猩!”她见幻真在这里,哭闹下去更难为情,掉头冲出了李思裕的寝宫。外面的宫女见公主出来,慌忙跟上,也不知她又到哪里哭闹去了。
李莹一走,李思裕这才梳理了一下虬髯,定了定神,苦笑道:“真大师,大哥这回给你的,真是天下第一等的苦差。”
虽然李思裕是笑着说的,但幻真看得出他心底有些苦涩。他心道:大概是莹公主要嫁了,李将军也不高兴吧。李莹虽然常常要抓李思裕的胡子,其实李思裕对这个堂妹宠爱之极。
他淡淡道:“随缘不变故为性,一切随缘吧。”其实他的心底却隐隐也有些痛楚之意。
宝光寺是于阗国寺,寺中有僧人数十,其中不少还是国中高爵子弟。因为于阗以佛教立国,国民小半信教,大半信佛。一些高门子弟自幼耳濡目染,便出家为僧。而投身的寺院就是宝光寺。李圣天册封宝光寺紫衣九国师僧中,除了幻真和九僧中名列第四的胜谛,其余七人全是高官贵公之子。而第二紫衣僧明业、第三紫衣僧童观这两人俗姓尉迟,正是于阗国戚,按辈分,李莹是它们的堂侄女。幻真、明业、童观、胜谛这四僧又被封为四日照世。
所谓四日照世,原本是天竺谓“东有马呜,南有提婆,西有龙猛,北有童受”这四位大士。幻真他们的师父翟沙灾西域一带被称为活佛。这四大弟子也被比作古天竺那四位大士了。本来明业,童观二人是于阗公主至亲,他们才是护送李莹前往阿夏的最佳人选,李圣天本来也准备请这两位堂叔辛苦一趟,没想到阿夏使者说,阿夏王点名要幻真护送。知道这一消息,九僧中旁人尤可,明业和童观二人总是高僧,失真如中第四层的无摄受真都未证得,这细感现行障作怪,他们心里自然大不痛快。幻真是翟沙上座最后一个弟子,还是个汉僧,却后来居上,成为九僧之首,他们心中多少已有芥蒂,如今又有这事,明业已降的八僧中,除了性子最为恬淡的胜谛,其余七人全都不免有些悻悻。
幻真走进宝光寺时,正值一阵风吹过。院门口一株菩提树的树叶如雨点般纷纷落下,撒了幻真一身。寺中的小沙弥尚慈正拿着把扫帚扫地,看见幻真进来,他急急地跑过来道:“幻真师叔,你回来了。”
沙弥为未受戒之僧。分三等,七岁至十三称驱乌沙弥,十四至十九谓应法沙弥,二十以上称名字沙弥。尚慈今年刚满十二,还是驱乌沙弥,是胜谛的弟子。九僧中除了幻真,其余个人年纪都过了三十,最大的已是五十余岁,其中一半人都已有弟子,有些弟子年纪比幻真还大。尚慈是胜谛十几年前外出带回来的尚在襁褓中的孤儿,在宝光寺生活了十二年,连寺门都没出过一步,胜谛没有别的徒弟,而那些师兄年纪比他大了许多,个个勇猛精进,每天不是打坐就是抄经,唯有幻真常带他出去玩,因此尚慈与这小师叔最为投缘。
幻真此番出门数月,寺中最想念他的只怕是尚慈了。今天听得归文军公主已经接到,小师叔定然也回来了,也不知给自己带了什么好玩东西。尚慈这一天已在门口探头探脑了不知多少回,等师父师伯他们回来,却仍不见师叔的影子。尚慈想问问,但见师伯他们一个个面色不善,一回来便齐齐打坐,哪里还敢问。原本这时候也用不着扫院子了,尚慈只是借扫院子的名头等幻真回来。见到幻真进来他又惊又喜,抓着扫帚便过来问安。
幻真知道尚慈的心思,他看了看周围,现在正是晚课的时候,也没旁人,他笑了笑,从袖子里掏出一块葡萄果糕,道:“拿去吃吧,胜谛师兄呢?”这葡萄果糕是用葡萄干,巴旦杏仁,胡桃仁加上麦粉调和蜂蜜、牛奶烘焙而成,极是甜美。幻真拿来的是李圣天宫中秘制的,选料精益求精,比寻常市面上的更要美味百倍。他平时总不苟言笑,但此时却笑得有些淘气,仍是一副少年人的样子。
尚慈一见这葡萄果糕便轻声欢呼起来,几乎是一把夺过,拿了一片放嘴里。果糕甜美香脆,他一边吃一边含含糊糊地道:“师父和师伯他们都在大堂等候师祖出关。”幻真道:“上座今天出关?”
尚慈吃的太急,有点噎着了。他伸了伸脖子,把果糕吞了下去,道:“是啊,真是巧,师父他们一回来,出关钟就响了。”
幻真想,也许并不是凑巧。翟沙上座已苦修数十年,十障俱已断尽,密宗六神通亦已修成三通,也许他是知道了自己回来吧。他对尚慈道:“尚慈,你先吃着吧,我去迎接上座出关。”
他快步向大殿走去。宝光寺在于阗国中规模最大,一个院子就有数亩之广,但幻真身形如风,一掠而过。他刚踏上大殿台阶,又是悠悠一声钟响,殿门缓缓开启。他虽然急着要去见师父,却还是站定了等门大开。
门慢慢开了,幻真正待进去,里面忽地闪出两个紫袍僧人。这两人手持金刚杵,一左一右立于门口,喝道:“上座有喻,幻真不得入内。”这两人正是紫衣九僧中名列第二第三的明业和童观。虽然在紫衣九僧中他们名列幻真之下,但年纪却在九僧中居长,入门亦是最早。幻真一怔,合十施礼道:“明业师兄,童观师兄。”
于阗王族自幼便要修习汉文,只是明业幼年出家,他的汉语与幻真的于阗语差不多,童观的汉语却甚是流利。明业也不说话,童观再次喝道:“上座有喻,幻真不得入内!”
幻真看着这两个师兄。他远道归来,胸中疑团急着要向师父说明,没想到明业和童观居然不让他进去。他虽然有些恼怒,但脸上仍是平静如常,道:“请问两位师兄,师父可说了是为何么?”
明业的脸板得如铁板一般,童观倒没那么冷漠,还了一礼道:“小师弟,上座便是如此交代的。”
虽然学佛之人泰山崩于前亦当不变色,但幻真的脸终于还是抽动了一下,又合十施了一礼,道:“幻真明白。”
他慢慢转过身,拾阶而下。宝光寺的大殿殿基甚高,但再高也不过二三十级台阶,幻真却如背负着万钧重物一般,每一步都吃力之极。他做梦也没想到师父居然会不见自己,明业和童观是有道高僧,绝不会假传师父口谕的。
他走下了台阶,又回头看了看,却见着身着紫衣的和尚一个个从里边退出来。弟子告退时不能背对着师父,因此走出殿门前都要倒着出去,师父显然就在大殿里。师父虽然严厉,但他想来对自己极是看重,不然也不会让自己越过八位师兄,成为九国师僧之首了,到底为了什么师父突然对自己这样?
难道,师父是不愿回答自己的疑问么?师父已修成天眼、天耳和知他心三通。那么他一定知道自己想问什么了。假如师父不想让自己知道,也许就会如此拒见自己吧。只是幻真是有翟沙抚养大,他已将这师父当成了自己唯一的亲人,他有什么事总会对师父说,此刻知道师父有事不让自己知道,他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幻真的禅房在宝光寺东厢房。回到房中,他取出火镰,点亮一支蜡烛,默默地靠墙打坐。在外间,他是于阗紫衣九国师僧之首,但在宝光寺,他仍然只是一个寻常僧侣。看着烛光在眼前跳动,幻真陷入了沉思。
此时的七风楼里,李圣天也正独自对着烛火自斟自饮。明天就该是自己大婚之日了,公主也已安然接到,从此与归义军结为秦晋之好,犄角相应,本算了却了一桩心事,可他心里仍然不安。
这时,一个小黄门在门外轻声道:“大王,慕学士求见。”这慕学士单名一个陶字,字文亮。他虽是于阗土著,但慕氏先祖乃是当年留居长安的于阗国主尉迟胜的随从,后来才返回于阗,因此这一族汉学极深,慕学士更是自幼攻读诗史,诸子百家无一不精。于阗设九学士,如幻真名列紫衣九僧之首一般,慕学士是绯衣九学士之首。李圣天每天龘朝罢便让诸学士过来给自己讲述。绯衣九学士并不都是汉学士,不过李圣天酷爱中原文化,慕学士来得最多。听得黄门说慕学士求见,李圣天放下酒杯,道:“请慕学士进来。”
门开了,慕陶在门口深施一礼,才快步进来。等小黄门掩上门,李圣天倒了杯酒,道:“慕学士,请坐。”
慕陶虽是臣僚,但也是李圣天的老师,在这等私下场合也不必多拘礼。但慕陶却并不坐下,反倒跪在地上,磕了个头道:“大王,臣有本奏上。”
于阗毕竟是塞种,并无这种叩拜大礼,不过慕家世代都浸淫汉学,这种礼数他也惯了。李圣天淡淡一笑,道:“慕学士,你今天不接着讲那杨大眼了么?”
杨大眼乃是北魏名将,乃是仇池氐人,他武艺非凡,据说脑后缚一三丈长绳,跑动时疾逾奔马,绳子能笔直如箭矢,尾端不落于地。这一类故事李圣天听得大有趣味,昨天慕陶正对他说起杨大眼事迹,说到此人不识字,但好学不倦,军中得暇便命人读书,自己坐而听之,称为“耳读”。这也与李圣天命九学士读书事相类,因此他很想再听慕陶说说。哪知今天慕陶过来,却不说杨大眼了,反倒先行了一个大礼。
慕陶抬起头,道:“臣听闻大王欲结好于阿夏,此诚太阿倒持,臣不敢不谏。”
“太阿倒持”一语慕陶刚对李圣天说过,他也知道这是授人以柄的意思。他道:“慕学士何出此言?”
“阿夏乃是吐谷浑遗种,向为吐蕃藩属,实不可轻信。大王若将公主赐婚,则阿夏尽知我于阗虚实,且授人以柄,臣以为后患不小。”
李圣天突然有些烦躁,伸指敲了敲案头道:“慕学士,此事朕自有打算,你不必多说了,还是接着说杨大眼吧。”慕陶不敢再说,便将杨大眼事迹又说了些,才告辞回去。
慕陶一走,李圣天便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因为明天就是自己大婚之日,安军州已是张灯结彩,看去繁华之极。
慕学士所言的长安胜景也不过如此吧。李圣天想着,也不知是不是该骄傲一下。可是,慕学士也说过盛极而衰,极盛的另一个意思就是开始走下坡路,现在这样的繁华还能持续多少时候?
李圣天摇了摇头。这个不吉利的想法就像一根蛛丝缠在他的心上,怎么也拂不去,慕学士刚才所谏之言也仿佛在耳边回响。阿夏,难道真的如此不可相信么?
他低下了头。于阗地处沙漠与昆仑山之间,是中原往西去的商团的必经之路,而于阗盛产美玉,国中收入很大一部分便是由此得来。这条路通畅,于阗就能财源滚滚,蒸蒸日上,一旦道路断绝,收入亦将大减。自己继位以来,于阗国力一年比一年强盛,一多半原因正是由于道路畅通无阻。只是这些日子派往沙州的商队时常传来遭劫的消息,攻掠者尽是吐蕃部族。吐蕃与于阗是世仇,只是两国有昆仑山为界,吐蕃并不能直接攻过来。现在,瓜沙一带,仍有不少吐蕃残余部族。于阗虽然表面上四边安宁,但谁知道这安宁背后会不会有人在暗中觊觎?那些劫掠商队的吐蕃部族会不会与阿夏脱不了干系?
一阵风吹过。空荡荡的七凤楼里,烛火被风吹得闪烁不定,一下暗了许多。烛前,李圣天陷入了沉思。
白玉河、绿玉河和乌玉河这三条大河,每年先由国主采玉,然后才开放河禁,任由百姓下河。虽然由国主派人先捞过一遍玉了,但河流不断从上游的昆仑山中带下玉石,怎么也捞不完,后来的人只消仔细,总会有所收获。今年开河禁之日恰值国主大婚,采玉节平添了一分喜气,于阗百姓个个欢天喜地。天一亮,河边巡守的士兵刚解开围栏,等在河边的人们纷纷下了河,三条大河之上登时开了锅般喧腾。因为是开禁第一天,一直到夕阳西下,河里仍然挤满了不死心的人。
李思裕坐在如意车上。这如意车是他按当初隋炀帝的七香车图纸改造的,极其精巧,行进时又平又稳,不必转向就可以向任意方向行驶。李思裕本来想给李圣天当出巡时的座车,因此还绞尽脑汁,将指南人、记里鼓车全加进去,又请了高手匠人制作,费了大半年才算做好。哪知造好后才发现,车中齿轮轴承太多,若开得快了就会烫得烧起来,而且内部机括太过精巧,一旦卷入沙子便会全毁。这让李思裕沮丧了好一阵。好在这如意车虽然不能驶在沙道上,但安军州的大道平整如砥,在城里行驶倒没什么大碍,因此在安军州时,李思裕若不骑马,便乘如意车出来。
他一边从边上的一个玉盘中摘下一颗碧玉般的葡萄放进嘴里,一边看着那些在河里捞玉的人们。虽然已是暮秋,但西下的太阳仍然甚是炽烈,让他有些睁不开眼。他扭头让身后的小厮撑开了青盖,然后拉开座椅的扶手,从里面取出一个盛满了美酒的银壶,凑到嘴边喝了一口。这酒味道甘醇芳香,让他浑身说不出的舒坦,索性抬手将壶中的酒倾入喉中。
虽然历年采玉期都由他这镇国将军巡视各处,维持治安,但今天是国主大婚,本来他该坐在大殿上参加婚宴,这等巡逻之事让安军州都督安排。可是李思裕说此事重大,不能因私废公,执意仍由自己巡逻。李圣天驭下宽厚,但堂弟坚持,也就顺从其意。只是,李圣天却不知他心中的想法。
不要再去想了……李思裕摇了摇头,他拉了一下身边的一个拉杆,如意车的车盖翻了下来,将眼前的一切都掩在一片浅浅的暗影之中。只是耳边隐隐的鼓乐之声,让李思裕仍然有些心烦意乱,他又拧开了银壶的壶盖,想要再啜喝一口,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李思裕虽然没什么太大的架子,可他到底还是于阗镇国将军,平时出来,随从亲兵总护卫左右,边上从没人敢乱说话的。他有些不快,喝道:“什么事?”
一个亲兵走了过来,行了一礼道:“将军,有个宫女要见将军大人。”
宫女?李思裕不由一怔。他放下银壶抬头望去,却见有个宫装女子正一脸惊恐地站在不远处,两个亲兵正在阻拦她,可那女子仍然要挤上前来。李思裕道:“让她过来吧。”
那亲兵走了过去,向那两人说了一句,那两个亲兵这才左右分开。女子忙不迭地上前,先向李思裕行了一礼,道:“婢子宝藏女,见过将军大人。”
李思裕看到她,怔了一下,道:“你是迦陵迦的侍女么?”宝藏女敛衽一礼,道:“是。”
李思裕看了看周围,有些担心地道:“是迦陵迦让你来叫我的?”
这宝藏女服侍迦陵迦,平时总在宫中洒扫整理,不能轻易出来,除非是跟随迦陵迦外出。李思裕对这个刁蛮的堂妹极是宠爱,却也不无害怕。前两年有一次射猎时不小心把她养的一对雉鸡射死了,结果迦陵迦给他吃的茶中加了点儿麻药,把李思裕的舌头都麻肿了,半天说不出话来。现在迦陵迦长大了,不至于如此淘气,可昨天她还认为自己幸灾乐祸于她的远嫁,只怕又想出了什么鬼主意来捉弄他。
那宝藏女又行了一礼,脸上满是惊恐的表情。她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道:“婢子有事要禀报,请将军遣退左右。”李思裕心头一凛,忖道:这女人要做什么?他实在有些杯弓蛇影,便道:“不用,这些都是我的亲随,你有什么话便说吧。”
宝藏女脸涨得通红,嘴唇翕动了一下,道:“将军,长公主不见了!”一听这话,李思裕倒是松了口气,笑道:“这算什么事,她常这样,玩累了就回来了。”迦陵迦自幼顽劣淘气,除了不敢招惹李圣天以外,别的王公大臣,几乎没有不被她作弄过的。这些天安军州热闹非凡,指不准她又跑到哪儿胡闹去了。
宝藏女似乎要哭出来了,道:“可是,将军,请您遣退左右……”这话已是这宝藏女第二次说了。李思裕见她生得花容月貌,此时更显得楚楚动人,嘿嘿一笑,道:“你若不想让我左右听到,便过来凑到我耳边说吧。”
这是中原人所说的“吃豆腐”。李思裕学别个不上心,这个却是一学就会。宝藏女的脸都快要红破了,李思裕只道她不愿,哪知她忽然咬了咬牙,凑到了他耳边。李思裕只觉她身上散发出一阵阵麝兰气息,大觉受用,正待趁势搂一下,宝藏女忽然极低地说了几个字。
这几个字虽轻,却如天崩地裂一般,李思裕脸一下僵住了,本想搂住宝藏女的手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半晌,他才低低道:“你说的是真的?”
宝藏女重重地点头。李思裕扫了她一眼,道:“此言若是不实,你可知会有什么下场?”
宝藏女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恐,却又更加坚定地点了点头。李思裕这才嘘了口气,道:“好的,我去将迦陵迦找回来。这话你对旁人说过么?”
宝藏女道:“不曾。”
“那你从来没说过这话。”李思裕冷冷地说着。他说得虽冷,宝藏女看向他的目光里却带着感激。在于阒,谁都知道镇国将军李思裕是一个风流倜傥的贵公子,不知有多少少女做梦都盼着能见他一面,倒也不是李思裕这一张胡子脸是多么的倾国倾城,而是人们都知道,这个长相威严的少年亲王有着一颗最为柔软的心。宝藏女心知李思裕这句冷冷的话中实是免去她的责任了。她看着李思裕,一双妙目中眼波欲流,若是周围没人,只怕会感动得当场投怀送抱。
打发走了宝藏女,李思裕只觉心底像被压上了一块坚冰,有股冷气不时地直冒出来。他忽然喝道:“唐叔陀,你即刻向四门传报,任何人出城都必须严加盘查,尤其是十五六岁的女子!”
唐叔陀虽是个汉名,却是数百年前安西都护府戍边士兵的后裔。他行了一礼,道:“遵命。”转身打马便走。
“迦陵迦有个情郎!”宝藏女的这句话把李思裕吓了一大跳。眼下阿夏王正来求亲。如果被阿夏王知道他要娶的于阗公主竟然与情郎私奔了,那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只怕阿夏王发兵攻来也大有可能。李思裕一时间只觉头大无比,不知该怎么办是好。他想了想,道:“走,去大殿。”
大殿上正在举行婚礼。李圣天喜爱汉礼,但塞种之礼也不可废,所以两者都举行一次,这大婚之礼极是冗长。李思裕走进大殿时,正值赞礼在为大王与归义军公主宣读婚书。这婚书是慕学士写的,骈四俪六,词藻好不华丽,可殿上有一半人不懂汉话,懂这等艰深古汉文的更是少而又少。慕学士写得虽好,大多数人听得极是头痛,可哪个也不敢露出厌倦之色,全都打着精神盼那赞礼快点儿念完。
此时几乎所有王公大臣都聚集在了大殿上。李圣天和披着盖头的归义军公主站在正中,他们身边是一些王公大臣,幻真以降的紫衣九僧侍立在左首。
真大师说过,不论出什么事,首先要镇定。慌乱毫无用处,反而会失去判断力。李思裕想着,他狠狠地吸了两口气。现在命唐叔陀严查四门,假如迦陵迦还在城中,就逃不出去了。就算已经出城,派快马也追得上,最大的问题是万万不能被阿夏王的求亲使臣知晓。不管怎么说,现在没办法请示李圣天,就一定要把真大师弄出来,请他拿个主意。李思裕看着幻真,心里直如滚油煎熬。这时候,究竟想个什么办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叫出来?
李思裕正在打着主意,忽然身后有人轻声道:“李将军。”这声音很轻,旁人多半听不到,可李思裕却听得一清二楚,正是幻真的声音。他又惊又喜,险些要叫出声来,扭头一看,身后站着的正是幻真。他怔了怔,看了看方才幻真站立之处,却见那里仍有个幻真立着。他瞠目结舌,正待相问,幻真却作势让他噤声。
大殿上人很多,幻真一身紫色袈裟,照理应该很醒目,可边上之人全都视而不见。李思裕跟着幻真一走出大殿偏门,便再也忍不住,急道:“真大师……”
幻真眼中隐隐有一丝忧色。他不等李思裕再说,便低声道:“李将军,你也发现了?”
李思裕一怔,道:“你早就知道了?”
幻真点了点头,道:“胜谛师兄先发觉的,明业与童观师兄也立刻发觉了。”
李思裕一听他们这四日照世的四大高僧居然全都发觉了,更是诧异,却也有点儿委屈,心道:你们发觉迦陵迦要私奔,就算碍于身份不好阻拦,也该早点儿告诉我。另几位大师和我没什么交情,真大师你可是我的护法僧,怎么也一直瞒我到现在?他的一肚子苦水还没来得及倒出来,幻真已向前走去,低声道:“李将军,放心吧,他们伤不了圣天王的。”
天已黑下来了。李思裕见幻真走得甚急,连忙跑上两步,道:“真大师,你大概弄错了,我找你是……是因为迦陵迦的事……”
幻真忽然一颤,站定了,道:“莹公主怎么了?”
李思裕咽了口唾沫。身后还有亲兵紧紧跟着,现在总不好说迦陵迦有个情郎,很可能会私奔之类的,他斟酌了一下,道:“迦陵迦没去参加大王的婚礼……”
幻真诧道:“没参加?不会啊。方才我以身外化身出来时,莹公主就站在大王右侧。”
什么!李思裕像是当头被打了个霹雳。如要宝藏女在他跟前,纵然李思裕有怜香惜玉之名,也要掮她两个耳刮子不可。他恨恨道:“混账东西!有个宫女居然说迦陵迦跑了。说得有鼻子有眼,还说她有情郎了,我还真信了。该死的,非重重责罚她不可。”
李思裕恼怒已极,幻真却忽然淡淡一笑,道:“李将军,人有三毒:贪、嗔、痴。所谓嗔毒,恚愤之心名为嗔。三毒为一切烦恼根本。”
李思裕听幻真说法,心道:也是,我和一个宫女惹什么闲气?迦陵迦的性子,一日三变,说不定那宝藏女说的也是真的,只不过迦陵迦突然觉得和人私奔不如看哥哥结婚好玩,那也颇有可能。他心中一宽,心境立时变得光风霁月,笑了笑道:“真大师,那你可沾这三毒么?你不贪无嗔,不过痴毒只怕也有点儿。”
释门之中争辩,向来如此,禅宗公案甚至还有针锋相对的。幻真是李思裕的老师,主要是讲些佛法,这般辩两句那是常事。李思裕从来都辩不过幻真,也只能这般攻击一句,但这回幻真却没说什么,只是低头向前走。李思裕见他一声不吭,似乎还在微微叹息,也不知幻真在想什么。
他加紧了两步,小声道:“真大师,来犯的到底是什么人啊?”
幻真看了看前面,道:“就算师父,也是不知。”
瞿沙上座都不知道!这话让李思裕瞠目结舌。幻真这四大弟子在西域一带被称为四日照世,其实也是隐喻了瞿沙乃是活佛之意。瞿沙上座可以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如果连他都不知道,那么来的人究竟是何方高人?怪不得幻真也如临大敌了。李思裕出了一身的冷汗,道:“真大师,要不要我召集兵马?”
“不必了,现在他要强抗师父的知他心通,定然动弹不得。”
李思裕一下放宽了心,笑道:“果然。加上真大师你出马,肯定手到擒来了。”
李思裕说得轻松,可是幻真的心里却没那么轻松。那人既然能瞒过了师父的知他心通,一定非等闲之辈。也许,师父是因为发现了这个神秘的高手,才拒绝见自己的吧,毕竟师父九大弟子中,以自己的功力为最高,如果与师父见面,可能会干扰他的知他心通。
但这样的理由只能算是自我安慰。瞿沙上座是有道大德,绝不会斤斤计较于一时的得失,何况幻真的功力虽然在九大弟子中名列第一,可是比师兄们高出也并不是太多。师父能见八位师兄,却不见自己,这样的理由绝对说不过去。那么,师父为什么不肯见自己?难道,知道了自己要追问那位善沙大师的事么?
幻真在护送归义军公主前来于阗的途中,被风沙卷入摩耶境中。在那里,他见到了奉命镇守摩耶境的老僧善沙,而善沙竟然是自己的师叔。从善沙嘴里,幻真得知了一些事,他早就想向师父请教,解此谜团了。难道师父并不想自己知道这些事?
此时他们已走到了安军州城的北角。安军州城中,从东向西依次有白玉、绿玉、乌玉三条河,乃是上游的于阗河水一分为三形成。这三条河中,以绿玉河最为狭小平缓,白玉河与乌玉河流过安军州城这一段还算平缓,所以可以下河捞玉。一旦出了城,河水立时暴涨,变得极为湍急,根本无法下水。此时他们来到的这一段已经没有人捞玉了。
李思裕远远望去,却见河岸上赫然立了八个紫衣僧人,竟然就是于阒九国师僧的另外八个。见幻真过来,明业和童观两人合十行礼,道:“幻真大师。”
在宝光寺他们不让幻真见瞿沙,乃是奉师父之命,此时前来捉拿这异人同样是奉师父之命。幻真是九国师僧之首,明业和童观两人纵然真的对幻真有些不满,也不会有半点儿怠慢。幻真合十道:“两位师兄,那异人行踪可曾找到?”
明业汉话不灵,童观的汉话却要好得多,道:“师弟,正在此处。”
幻真走到河边,向下看了看。这里的河岸较高,河水涌汹而来,拍打着两岸的山石,如破碎的绿玉。他道:“此人可曾现形?”
童观道:“我们已施法至此,一直未能将此人逼出。大王的婚礼如何?可有人发觉我们逃席而去么?”
他们奉师父之命前来捉拿这妖人,可今天不巧又是李圣天的婚礼,九国师僧若不出席,各邦使臣都要多想,怀疑于阗国基不稳了。好在幻真有一门身外化身的小术,让他先在殿中施法,料理相应之事,其余八人先行出动。童观是李圣天的堂叔,又是九国师僧中位居前三位之人,于情于理都该出席婚礼,因为师命而逃席,他心中甚是不安。
幻真道:“童观师兄,请放心,大王的婚礼还有一个多时辰方能结束,来得及的。”他看了看河水,道,“原来此人使了闭水术。”
虽然他们都是瞿沙的徒弟,可瞿沙传给幻真的本领比旁人都多,像那种身外化身的小幻术,其余八僧都不会。这也是他们对幻真有些不满的原因。听幻真说那人使了闭水术,童观诧道:“闭水术?这是什么?”
“是一种道家法术。”话音甫落,却见河面忽地鼓起了一块,活像一个水晶做的坟包。李思裕不敢上前,只在后面探头探脑地看,见到这异相,惊得“咦”了一声,幻真却一下盘腿端坐在地,喝道:“诸位师兄,摩诃毗卢遮那金刚手。”其余八紫衣僧同时盘腿而坐,双手结成金刚手印,念道:“我一切本初,号名世所依。说法无等比,本寂无有上。南摩三曼多勃驮喃阿。”
摩诃毗卢遮那,乃是梵语,就是密宗本尊大日如来。随着他们的咒语,河面上那个鼓包越来越高,竟然比河岸还高出少许了,晃晃悠悠似要倒下,却总是不破不裂。幻真见此情形,眉头皱了皱。摩诃毗卢遮那金刚手威力甚大,此时更是九人同使,可以说当世任何禁咒都能解开,这人的闭水咒怎会如此强大?
他心中生疑,那“水坟”却忽地从中裂开,直如莲花乍放。这情形极为怪异,李思裕在一边不敢吭声,此时再忍不住,失色叫道:“怪事!”话音未落,水坟中忽有一道水鞭挥出,“刷”地横扫过来。
水本是至柔之物,可这水鞭却更似用蛇蟒之皮编成的一般,若是抽上,只怕腰骨都要抽断。幻真见来势太凶,手指一按地面,一下站了起来。水鞭已横扫而至,幻真的手忽然在水鞭上一按,那水鞭登时如受了伤的蛇般猛然缩了回去。不等水鞭回去,幻真已抓住水鞭一端,人如粘在了上面一般,一瞬间便被带进了河里。
见幻真被拖进河里,李思裕惊得大叫道:“真大师!”他已本能地拔出腰刀,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可是幻真的去势更快,一下被带进那水坟之中。
幻真一进去,那水坟立时平了下来。河水湍急,这一进去哪会有命?李思裕吓得一阵发毛,叫道:“真大师!”眼里已有泪水淌了下来,只道幻真就此送了性命。他边上有个亲兵却是个乖觉之人,见幻真那八个师兄仍然端坐不动,还在念诵咒语,小声道:“将军,真大师只怕没事。”
他这话刚出口,又是一阵水响,这河正中的水面竟平空裂了开来。天虽然黑了,可还有些光,借着这光,李思裕隐隐看到河中有一个长长的影子一掠而过。他吓了一跳,心道:这是什么东西?那东西很暗,颜色也较深,幻真身上的紫衣颜色虽深,却不是这种颜色,何况那影子比幻真可要长得多,足足有三个幻真接起来一般长。他正在一头雾水,幻真忽然从河中升了起来,他的脚下竟踩着一条河水幻成的龙。
在蒲昌海,幻真曾以水龙和龙家的九曜星有过一场恶战,李思裕知道幻真最擅长的正是这水幻术。他心中一宽,明白方才幻真是在追击而不是被怪物抓走,忖道:真大师定是得胜了。可是看幻真一脸凝重,怎么都不像是得胜了的样子。此时幻真踩着水龙已上了岸,他连忙上前道:“真大师,你要不要紧?”
“没事。”幻真的声音里带了一点儿失望。
童观在一边道:“让他跑了?”他的话里也有掩饰不住的失望。
幻真道:“原来这并不是那人本体,乃是他炼就的幻兽,怪不得能伏在水中这许多时候。”
所谓幻兽,乃是术士豢养的神兽。这神兽本体可能仅仅是一条小虫,一只小鸟,但炼成后大可散于须弥,小可纳诸芥子。这人所炼幻兽连幻真都拿不下来,功力之高,当真可怖。明业已低喝道:“速回大殿,以防妖人趁乱取利。”
九国师僧中明业是大师兄。现在这情形当真像是调虎离山之计。八僧去得极快,一眨眼便只剩了幻真一个。李思裕见幻真好整以暇地站着,方才他入水追踪,一身袈裟都浸得湿了,现在正以内力逼干,头顶也是氤氲的白汽。李思裕道:“真大师,我们坐车过去吧?”
幻真淡淡一笑,道:“好吧,不用太急了,大王的婚礼还有半个时辰呢。”
他的口气轻描淡写,但心中实是不安。来者本领高深莫测,也不知究竟是何用意,集九国师僧之力仍然未能留下他。难道于阗真的会有大变来临?他一片茫然。
七宝章
七宝国土,一时动摇。
——《观无量寿经》
不管李莹如何不愿,于阗与阿夏联姻之事还是按部就班地进行。从于阗到阿夏,大约要走二十来天。现在已是深秋,就算此时出发,到阿夏时也该入冬了。西域一带的冬天,气候寒冷,路途更是难行。阿夏王求婚甚急,自然要尽早动身。
九月初三那日,于阒送亲使团正式出发了。
于阒是西域大国,长公主出嫁,自不能怠慢,嫁妆带了几大车。幻真与李思裕并马走在队伍中间,看着李思裕不时地从怀里摸出银酒壶来喝上一口,幻真道:“李将军,酒能伤身,多饮无益。”
原本这次李思裕不必出来,但他向李圣天要求与幻真同行。李圣天成婚那日,迦陵迦一直在大殿上,李思裕后来也没再看到宝藏女。宝藏女是迦陵迦的侍女,李思裕作为镇国将军,当然也没兴趣去追究一个侍女的过失。可是李思裕知道,一个侍女胡说长公主有情郎,除非她是疯了,或者是不想活了。那么,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
李思裕平时就好酒,现在心里有事,喝得更多了。听得幻真劝告,他将银酒壶放进怀里,笑道:“没事。”随缘不变故为性。他想起幻真说过的这句话。
天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刀锋般的鹰唳,李思裕抬起头来,长声吟道:“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这是王维《观猎》的前四句。李思裕学汉文,便是从唐诗人手,此诗写的是塞外狩猎,李思裕平生最喜欢打猎,因此记得极牢,见天空中有鹰飞过,登时便想了起来,虽然并没有下过雪。念着这种充满豪气的诗,心里的不快似乎也会马上忘掉。
幻真抬起头看了看,忽然皱起眉,道:“李将军,这鹰好像跟了我们很久。”
李思裕笑道:“这是羊鹰,想必当我们是什么好吃的东西,找机会想抓走吧。真大师,我还是把它射下来,省得羊只被叼走,也算是一场功德吧?”
羊鹰,双翅展开比一个人张开双手还宽,据说能叼起一整头肥羊。李思裕身为武将,马上击刺之类不算本事好,但箭术却极佳,见了这鹰,登时手痒。只是平常射猎时射杀得多了,幻真便要说自己有伤功德,因此生怕射下来后幻真又会唠唠叨叨,便先说上一句。
幻真盯着那羊鹰,轻声道:“李将军,你能射中么?”李思裕听幻真许可了,大笑道:“真大师不信我的神箭么?”
他的新月弩射不了那么高,要射这种鹰必须要用强弓,而他马鞍上就挂着一柄硬弓。他取下来搭上一支箭,拉开了,厉喝一声,箭如流星,直向那鹰飞去,一套动作快如闪电。边上的士兵见了,暴雷似的喝了一声彩。哪知眼看就要射中那只鹰了,那鹰在空中忽地一翻,竟把这箭让了过去。
李思裕见这一箭没射中,立时面红耳赤。他有一手连珠箭的绝技,手指一动,又拔出两支箭来,“铮铮”两声弦响,两箭几乎齐头并进,同时向那飞鹰射去。
两箭齐出,那鹰躲得了一支,躲不了另一支。眼见是必中之势,谁知那飞鹰身子一侧,让过了一支,劲翮一拍,另一支箭射出时力道虽大,到了这等高度却是强弩之末,被拍得直落下来。
李思裕根本没想到还会有这种事,见后发的两支箭仍未射中,惊得目瞪口呆,失声叫道:“这鹰是妖怪么?”他心有不甘,还想再拔箭出来,幻真道:“李将军,不必白忙了。”李思裕只道幻真在讥讽他,脸更红了,叫道:“我不信射不下它来。”
“李将军,不是你箭术不佳,只是这并非寻常之鹰。”
李思裕还要搭箭,但那鹰已飞得远了,此时,听幻真这话,他不由一怔,道:“那是什么?”
幻真目送那飞鹰远去,喃喃道:“只怕我们要碰上老朋友了。”先前在迎接归义军公主回来的路上,李思裕和公主曾被旋风卷走,幻真追了过去,三人同入摩耶境中。摩耶境是以龙王玉幻出,有人借龙王玉之力幻出鼍龙想要攻杀他们,但最终被幻真的无常刀破去,摩耶境也因而崩溃。幻真以最后的力量将李思裕和公主带出摩耶境,逃出时见那巨大的鼍龙缩成小小一团。他知道那是有人炼成的幻兽,但这鼍龙眼看要堕入深渊,却有一个影子突然从天而降,将鼍龙抓走。
那个影子,正是一只鹰。虽然还不能确定那只鹰就是刚才飞走的这只,但幻真在离开安军州时就隐约有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在安军州白玉河边,九国师僧联手以摩诃毗卢遮那金刚手布防,却仍然拿不下那个神秘来犯之人。此人惊鸿一瞥,并没有做什么对于阗不利之事,可是幻真在水中与此人打过一个照面,他感觉得到此人的法术与摩耶境中那人幻出的鼍龙极为近似,很有可能就是同一个人。
此人追到安军州来,多半也是为了自己。那么,在摩耶境中曾救了那鼍龙的鹰,也许就是这一只。看来,此人虽然被逐出了安军州,却还是阴魂不散,也许,攻击随时又会发起。幻真心中浮起了一丝忧虑。
宝光寺。这座于阗第一大寺,平时前来进香之人络绎不绝,可是今日因为于阗国主大婚之后要来寺中进香,所以封寺一日,显得极为清静。
寺外,士兵已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将宝光寺围了个严严实实。李圣天带着两个小黄门走进了寺门,此时,明业以降的八紫衣国师僧都已在院中迎接。八僧一见李圣天进来,便齐齐合十行礼道:“陛下。”
对宝光寺众僧,李圣天虽是国主,同样不失礼数。他也向众人合十道:“列位大师好。”
明业站在最前,道:“陛下,上座已在内等候,请陛下移步。”在于阗,除了瞿沙一人,再无第二人能让李圣天移步。李圣天道:“是,有劳诸位大师了。”
穿过大殿,刚来到后院门口,八僧都站住了,明业道:“陛下请。”后院是瞿沙清修之处。瞿沙坐关时,不进饮食,后院之门总是锁着,此时锁已开了,但门还是虚掩着。李圣天轻轻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这后院即是宝光寺祗树园。祗树园之名本出佛经,原是舍卫城只陀太子园林,佛陀在此传法,名日“祗园”。院子虽然并不甚大,院中遍植菩提树,尽是合抱粗的大树,极为茂盛,更显得气象万千,李圣天走在树木之间,亦觉心神为之一清。前面隐隐传来一缕淡淡的异香,这是伽楠珠之香,是从前面一间小小石室里传来的。那石室极为简陋,李圣天站在石室前,恭恭敬敬地合十行礼,轻声道:“大师,李圣天求见。”在这里,他只是一个虔诚的信徒。
半响,听得里面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陛下,请进。”
李圣天正要走进去,一片菩提叶忽然打着旋落了下来,沾在李圣天的袍上。他拈起树叶,抬头望去,菩提树梵名阿沛多罗树,经冬不凋,这落下的几片黄叶本是寻常之事,可却让他不安。
走进石室,里面只放着几个蒲团,瞿沙正盘腿坐在角落中。李圣天又合十行了一礼,在正对着瞿沙的蒲团上坐下。
瞿沙上座每年都要坐关一段时间。虽然持续时间并不一定,大多要在来年年初方才出关。上座现在已不知有多少岁了,如今坐关的时间已越来越长,一年倒有七八个月在坐关,可今年却出关得特别早。
“大师,圣天有礼。”
瞿沙的身形木然不动。好半晌,才听得他低低道:“陛下,幻真已经走了么?”
“已经走了,眼下只怕已出了城门。”
瞿沙没再说话。李圣天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忍耐不住,道:“大师为何不愿见他?”
阴影中,瞿沙如一尊雕像般动也不动。过了好一阵,他才道:“陛下,您还记得先王之言么?”
先王去世已经十多年了,临终前曾对李圣天说过,幻真绝对不能去沙洲。那时李圣天还是个懵懂的少年王子,也不知父王临终时为何会对幻真这样一个小沙弥如此关注,所以对此事记得清清楚楚。十几年过去,自己在王位上已坐了十四年,当初那个不起眼的小沙弥如今成了第一国师僧,纵然于阗与归义军通使不断,幻真却的确从来没去过沙洲。他道:“幻真大师没去过沙洲啊。”
“可是禁咒已经被打破了。”
李圣天吃了一惊,道:“禁咒?”他第一次听得这种事,心里不禁一沉,“大师,是什么禁咒?”
瞿沙又是半晌没有回答。正当李圣天有些耐不住性子时,却听瞿沙喃喃道:“行德浇季,外道魔长,诸佛寂灭。陛下,老僧已见于闻将有天翻地覆之变。”
李圣天只觉背后似有一阵冷风吹来,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瞿沙有大神通,为西域诸国共奉。于阒能够雄居西域为诸国之长,实赖有宝光寺和瞿沙在。但瞿沙此言,竟似说于阗会有覆国之祸。他惊道:“大师,难道于阗有亡国之厄?”
“天意难测,老僧亦只是在观心之时略窥一二,宝光寺百年内定遭大劫。”
李圣天的气都快透不过来了。他顿了顿,虽然周围再无旁人,还是把原本就很低的声音又压低了一些,道:“还请大师明示。”
在一片寂静中,唯有风吹动树叶发出的沙沙声。瞿沙忽然道:“所谓明示,尽在陛下心中。”
“心中?”
“国无万年之国,寺无万年之寺,纵然他日于阗有天翻地覆之变,只消陛下能诚厚爱民,纵然于阒再无兰若,佛性亦存。”
李圣天听瞿沙的话似有深意,他合十低头道:“小王谨记。”
于阗以佛教立国,至今已垂千年。纵然其间也曾被他国吞并,最终还是能够中兴。可是听瞿沙所言,宝光寺百年内将遭大劫,宝光寺是于阗国寺,难道是说于阒也有大劫来临?李圣天顿了顿,道:“大师,难道此劫没有禳解之法?”
瞿沙慢慢道:“世界成败,劫数无量。老僧去后,宝光寺可由明业执掌,陛下谨记保境安民,便是大慈悲,大功德。”
李圣天又是吃了一惊,道:“大师,您……”
“人寿有尽,天道无凭。陛下,恕老僧不能再守护于阗了。”
到了此时,李圣天终于明白瞿沙让自己前来的用意了。虽然佛门寂灭并不为丧,但他心里还是有些凄怆。沉默了片刻,他道:“大师圆满一切智德,寂灭一切惑业,可喜可贺。只是为何不让幻真大师执掌?”
虽然明业在瞿沙九弟子中年纪最长,幻真是瞿沙最小的弟子,但幻真修为却是最高,瞿沙向来对幻真赞誉有加,李圣天不知瞿沙为何不让幻真继位。
阴影中,瞿沙的身影一动不动,如石像一般。过了好一阵,瞿沙才低低道:“禁咒已破,老僧亦不知幻真将来如何。一旦幻真入魔,于阗之劫,便永无宁日。”
李圣天倒吸了一口凉气,失声道:“真的?那幻真大师他……”
“天意如此,幻真自有他的路。陛下,请回吧。”
李圣天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了,起身行了一礼道:“小僧告退。”虽然只有寥寥数语,但李圣天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听瞿沙所言,幻真已有了入魔的先兆。那个被打破的禁咒是什么,究竟是怎么打破的,现在都已不重要了。瞿沙所言从无落空,只盼幻真能以佛法击退心魔,让于闻能安然度过此劫。
幻真大师,请你好自为之。他看着天空。于阗降雨并不多,但此时空中阴云密布,已是雨意垂垂。
“胡子哥哥!”
李思裕正待喝一口酒,车中突然传来了迦陵迦的声音,让他吓了一跳,险些呛着。他连忙将银壶塞好了放回怀里,带转骆驼到车前,道:“公主,有什么吩咐?”
李莹挑起车帘道:“胡子哥哥,我肚子饿了,快叫他们做饭。”现在其实还没到打尖的时候,如果腹中饥饿,李莹车中也有一些点心零食。
李思裕道:“公主,现在还早了点儿吧……”没等他说完,李莹已叫道:“我饿死了,不要吃点心,要吃羊肉饭,你快去做来!”
李思裕忙道:“好、好,马上就做。”他扭头对一边的马继忠道,“快传令下去,就地打尖吃饭。”说罢,不由苦笑了一下。现在天气已寒,晚上无法赶路,白天公主又早早就吵着要歇息,每天顶多只能走个六七十里路。
李思裕吩咐下去,自己下了骆驼,刚要坐下,有个人急急过来,道:“李将军,怎么这么早就打尖?”
那是阿夏王的使者,名叫跋折罗,也是姓尉迟的,却是鲜卑尉迟,与于阗塞种尉迟并非一族。阿夏王让这尉迟跋折罗充任使者,只怕也是为了让李圣天见到同姓觉得亲近些。这尉迟跋折罗在安军州时颇有礼数,此时却颇为焦急,想必是担心不能如期抵达阿夏。
李思裕道:“跋折罗大人,公主累了,想要歇息,那就早点儿歇吧,明天多赶些路程就是了。”
跋折罗急道:“李将军,这些天可都是早早就歇了,若是误了大王吉日,那该如何是好?”
李思裕笑了笑道:“也不必这般急吧。公主娇生惯养,走不得急路,何况时候还早,大人且安心。”
跋折罗却显然安心不下来。他张了张嘴,似要再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李思裕是于阗镇国将军,怎么也轮不到一个阿夏的臣子来催促。跋折罗叹了口气,道:“将军,也不要太缓了。”
李思裕道:“自然自然。跋折罗大人,喝口酒吧。”他从怀里摸出银壶递了过去,跋折罗迟疑了一下,却没有接过来,只道:“将军,小人从不喝酒。”
从不喝酒?李思裕倒是略略一怔。西域一带盛产葡萄美酒,唐人王翰即有“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之句,西域之人不论老少都能喝,便是女子也有许多好饮的,迦陵迦贵为于阗公主,喝上一大杯也不在话下。跋折罗生得甚是高大魁梧,没想到居然不会喝酒。李思裕讪讪地缩回手,道:“哈,那么跋折罗大人只能吃饭了。”
他是个酒徒,跟这不喝酒的跋折罗实在没什么话好说。而跋折罗显然也没有心思和李思裕拉家常,向他告辞后便回到队伍前列。李思裕慢慢踱着步,向队尾走去。趁现在饭未做好,可以和幻真聊几句,省得迦陵迦又来拔自己胡子。走到队尾,却见幻真正在给一个士兵推拿。他道:“真大师,你忙么?”
幻真在那士兵的脚上按了几下,道:“行了,肿处明日就能消退。”他扭过头道,“李将军,公主又要歇了?”
李思裕点头道:“是啊。”他也知道迦陵迦未必真饿了,只是不愿远嫁阿夏耍的花样。他苦笑道,“真大师,到了阿夏,只怕天要很冷了,你要不要添件衣服?”
不论寒暑幻真一直穿一领紫衣袈裟。他淡淡笑道:“不用,师父亦是常年如此,这也是修行。”
一说到瞿沙,李思裕皱了皱眉。见周围那些士兵都已散开,他小声道:“真大师,听说这回瞿沙上座一直不愿见你?”幻真眉头一扬,道:“李将军你也知道么?只怕师父另有要事。”
再有要事也不至于连一面都不见吧。李思裕想这样说,却觉得这样有点儿像在挑拨了。瞿沙已是衰年之人,圆寂后继任宝光寺上座之人想来定是幻真、明业、童观、胜谛这号称四日照世的四大高僧之一。李思裕倒希望是幻真,因为明业和童观两人都是他的长辈,一旦他们成为上座,日后宝光寺有什么法事,他想偷个懒都不成,如果是幻真的话,那就好商量了。
幻真见他沉默不语,自己也不说话,坐下来拿出块干饼来,就着水啃着。李思裕喝了口酒,小声道:“真大师,你说路上会不会有事?”
幻真抬头道:“李将军,你担心那只羊鹰么?”
宝藏女的话一直搁在李思裕的心底。万一迦陵迦真的有情郎,与人私奔了,伤于阒国体不说,阿夏定会认为这是奇耻大辱,原本的秦晋之好也会立刻成为参商之仇。李思裕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道:“真大师,那一日我来找你,其实并不是发现有异人入侵。”
幻真一边嚼着干饼,一边道:“那是为什么?”
“那天有个侍女说,迦陵迦要与情郎私奔。”
“啪”一声,幻真的干饼落到了地上。李思裕见幻真转过头来,忙道:“当然此话未必是实,多半是那侍女信口胡说的,只是我总有些担心。”
幻真向来镇定自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大概这个消息实在让他太过震惊了。他捡起地上的干饼,掸了掸上面的沙尘,道:“只怕不会。莹公主就算真有喜欢的人,但她深明大义,岂会做出这等不知轻重之事?”
李思裕苦笑道:“真大师,也只有你会说迦陵迦深明大义。此番我送她去阿夏,她老想着把我的胡子拔个精光来出气。”
幻真道:“莹公主尚小,使点儿小性子不足为奇。可是你看她就算不愿,不是也上路了么?”
李思裕见幻真总是为公主说好话,心道:唉,我这也是问道于盲了,真大师当然不会说迦陵迦会做出不知轻重之事来。可是李思裕对这个堂妹知之甚深,她自幼娇生惯养,生了个不遂意便不罢休的性子。想到这儿,李思裕心头一凛,暗道:糟糕,迦陵迦出来得也太爽快了,她这两天老是早早就要休息,会不会和那个情郎说好了,半道上来劫她,所以故意耽搁?
这种事于理虽然不太可能,于情却真像是迦陵迦会做的。李思裕也不与幻真商量了,暗中命马继忠加紧戒备,以防沿途有人打劫。马继忠不敢怠慢,立即命士卒轮番在公主车边巡逻。
刚分派好,饭也熟了。随队的厨子手艺甚高,远远便能闻到羊肉饭的香气。李思裕虽然不甚饿,但闻到这香味却也食指大动。盛了一碗坐在一边细嚼慢咽,心道:做和尚别的也没什么,不吃肉可真是没了人生一乐。
正吃得高兴,一只手忽地从他身后伸过来,下巴便是一痛,他吓了一跳,叫道:“迦陵迦,别乱扯,有话慢慢说。”敢来扯他胡子的除了迦陵迦自没别人。
他放下碗一扭头,却见公主板着脸站在他身后,边上两个侍女站在不远处,想笑又不敢笑。李思裕的胡子是迦陵迦扯惯了的,在宫里也没什么,可是现在是在外面,那些士兵也都在边上,李思裕心中恼怒,却也不敢发作,赔笑道:“迦陵迦,你又在气什么?”
迦陵迦怒道:“胡子哥哥,那些人老在我车边转来转去,大是失礼,快把他们杀了!”
李思裕忙道:“迦陵迦,这不怪他们,是我叫他们来守着的。”
迦陵迦气得直跺脚,叫道:“就知道是你出的主意!他们老盯着我做什么?当我是小偷么?”
李思裕道:“迦陵迦,这儿可不比安军州,一路马匪甚多,一不小心就要上当。你嫂嫂来时,曹大王派来的护兵就被马匪杀光了,多亏你胡子哥哥与和尚哥哥救下你嫂嫂。所以大王要我加倍小心,这是他让我这么做的。”
一听是李圣天的命令,迦陵迦便说不出话来了。李圣天是她大哥,更是于阗国主,迦陵迦再刁蛮,对这大哥终有些畏惧。她恨恨道:“就算要防备,也不用防得这么紧,你叫他们离远点儿!”
李思裕道:“好、好,让他们远点儿。”他嘿嘿一笑,又道,“迦陵迦,你去了阿夏后,你让阿夏王多吃些生牛肉。”迦陵迦在气头上,也不知李思裕这话是什么意思:“生牛肉有什么好吃?”
“吃生肉胡子长得快。听说阿夏王生得面白无须,他要是老这样,以后你拔谁的胡子去?”
迦陵迦这才知道李思裕是在取笑自己,气得柳眉倒竖,伸手又要来拔他的胡子。李思裕此时已有防备,头一侧,她哪里拔得到?正待再说几句,却见迦陵迦一转身,眼里淌下了两行泪水。
一见迦陵迦落泪,李思裕登时心软了,心道:迦陵迦根本不想嫁,我还气她,真是不好。他极宠爱这个堂妹,忙上前柔声道:“迦陵迦不哭,是哥哥不好,哥哥让你拔胡子。”
迦陵迦看了看他,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胡子用力一扯。这一扯力道不小,好几根须髯被生生扯了下来。他一咧嘴,正待讨饶,迦陵迦已松开了手,转身向车中跑去。
边上那两个侍女见李思裕痛得龇牙咧嘴,再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李思裕有些羞恼,喝道:“还不去服侍公主!”
那两个侍女见镇国将军发怒,登时收敛了笑意,行了一礼道:“是。”转身向车中走去。
李思裕揉了揉下巴,只觉还有些隐隐作痛,那碗羊肉饭还有半碗没吃,他端起碗来正待再吃,却见沙地上有几点湿痕,正是方才迦陵迦的泪水。李思裕看着这几点泪痕,心中一阵怔忡,不禁有些痛楚,忖道:迦陵迦真的很伤心。
李思裕常混迹于脂粉堆中,与女子调笑是个惯家。可是在护送归义军公主来时,他就觉得自己对归义军公主有种异样的感觉。只是她是皇后,是自己堂嫂,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一直有意在回避。所以李圣天大婚那天,他借口要巡逻安军州而不参加。现在看到迦陵迦的泪水,他又想到了那张清秀美丽的脸,心中更是疼痛。
如果不是王家之人,迦陵迦自然不能要什么有什么,可是总能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相伴一生,也许那样会更幸福些吧。他摇了摇头,默默地念道:“随缘不变故为性。”
这是幻真说过的话。幻真解释过:所谓随缘不变,即万物之本体真实如常,不变不动,此不变不动之真如为所依,而因缘之事相安立。说白了,也就是一切皆注定,不可妄自强求。以前李思裕叫幻真说法,总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此时想想,却别有一番滋味。
我会忘了的,迦陵迦,你也忘了吧。他一边想,一边嚼着羊肉饭。香美的羊肉饭,这时却有些苦涩之意。
阿夏定居之地,是在今日青海西北角,柴达木盆地的南端。阿夏虽然称为国,更确切说是个游牧部落,一般在祁漫塔格山与昆仑山之间的地区活动,并无一定之所,因此要有使者引路。李圣天与归义军曹议金结为姻亲后,势必联系更为紧密,而阿夏活动之地正是在于阗与归义军这唯一通道的中段。假如阿夏与于阗结仇,此路不通,那么于阗与归义军结亲的意义就要大打折扣,所以李圣天才会一口答应阿夏王的求亲,并竭力促成此事。
迦陵迦的送亲队是精兵护送,寻常马贼哪敢来捋虎须,因此也无惊无险。这一日已是离开安军州的第十天了,前面即是且末。到此为止,都是先前护送归义军公主到于阗的老路,但过了且末,就要转而向东,前往阿夏地界。这条路比不得于阗到沙洲的路,那条是丝绸之路的南道,商旅众多,尽是一片荒漠,这一条其实根本不算路,只是一片荒漠,仅能以罗盘定位,若无向导引路,只怕进得去出不来。
在且末最后补充了给养,一队人马重新上路。那一天迦陵迦哭过后,倒也再没来扯李思裕的胡子,可是李思裕心里反倒没着没落。
迦陵迦已经变了许多。也许,真的长大了?李思裕虽然有些心痛,但也放心了许多。就算迦陵迦真的有情郎,到了现在,也该死了心吧。再过几年,她会给阿夏王生下一男半女。其实人都是如此,少年时爱上某个人,魂牵梦萦,茶饭不思,只觉一定要与那个人朝夕相伴,否则活着都没有意义。可是岁月如流,分开久了,便也觉得这段情感实是少年无知而已。
李思裕坐在五明驼上一边喝着酒,一边想着几十年后,假如自己又来到阿夏,再见到迦陵迦时的情景。那时迦陵迦只怕已是个肥胖庸肿的妇人了。想着一个胖妇人来拔自己胡子,李思裕不由一笑,眼里却淌下了两滴泪珠。
“李将军。”耳边突然响起了幻真的声音。李思裕慌忙把银酒壶一塞,趁势抹去了眼角泪水,问道:“真大师,怎么了?”
“阿夏王为何不出来迎接?”幻真的声音很轻,但李思裕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当初曹议金派人护送公主前来,于阗也派了他和李思裕前去迎亲,照理说阿夏王求亲,纵然不能派重兵到于阗来,也该到路上迎接的。此时已过且末,周围更是荒凉,连牧人都已少见,阿夏王更该让迎亲队带路,并携带给养才是。李思裕想了想道:“是啊,我去问问跋折罗大人。”李思裕当即催动五明驼向前而去。
跋折罗正在队伍最前,他听得左右传报李思裕来了,便停下来等候,远远道:“李将军,有什么吩咐?”
李思裕在驼上行了一礼道:“跋折罗大人,慕容大王的迎亲队不知何时才能来?”
跋折罗微微一笑道:“小人临来时,大王说会派人沿楚拉克阿拉干河前来迎接,想必这几天该碰到了。”
楚拉克阿拉干河是一条大河,沿河牧草丰茂,也是阿夏人经常出没的地方。李思裕道:“那还要多久?”
跋折罗手搭凉棚看了看道:“再过两天就能到阿其克库勒湖了。过了阿其克库勒湖再过个三四日,便能遇到。”
那么还有五六天才能碰到阿夏迎亲队。李思裕道:“好吧,有劳跋折罗大人了。”
他带转五明驼回去,到了幻真前道:“真大师,大概再走五六天便能到了。”
幻真看了看周围道:“还要五六天?”
李思裕笑了笑:“真大师难道急着回去么?慢慢走吧,要是迦陵迦哪一天又不肯走,大概十天都到不了。”他见幻真还在看着周围,便道,“怎么了?真大师,你担心会出事?”幻真点了点头,小声道:“此地太过荒凉,山峦密布,若有人伏击的话,可不好对付。”
李思裕一笑:“真大师多虑了。要伏击也得吃饭,若有人在这鬼地方埋伏,光带吃的就要压死他们了。”
正说着,有个士兵赶了过来,高声道:“将军,公主说要在此地歇息。”
李思裕叹气道:“又要歇了?好好,歇就歇吧。”反正一天也不差这几里路。一停下来,李思裕叫过几个亲随士兵,对幻真道:“真大师,我去打点儿野味回来,顺便弄点儿野菜,省得你老啃干面饼。”他顿了顿,又道,“迦陵迦也吵着要吃点儿鲜肉了。”
这些天新鲜肉食都吃光了,只能弄些干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随队厨子手艺虽高,用那些干肉也做不出什么好菜。士兵倒是无所谓,迦陵迦却是吃不惯粗粝之食,李思裕一来心疼堂妹,二来也是向来酷爱狩猎,这些天却从未得空,现在这里草木繁茂,狐兔定然不少,正好可以过过瘾。他怕幻真又要用什么无益杀生之类的话劝诫自己,便抬出公主来堵他的口。
幻真见他跃跃欲试,心知劝是劝不住的,点点头道:“够吃就行了,走兽亦是性命。”
李思裕见他答应了,笑道:“好,好,我就打个……十来只就回来。”他本想说打个五六只,但转念一想,以自己箭术,五六只野味只怕转眼便能打到。好不容,易有这个闲暇,当然要好生过过瘾。他生怕幻真还要唠叨,手一扬,高声道:“众家兄弟,我等去也。”
幻真看着李思裕走远,忽然叹了口气。修佛之人应断七情六欲,他向来觉得自己已修到无情无欲之境,这一口气叹出,心头便是一沉,忖道:怎么回事?难道这人相欲便这般难断?
人相欲即是六欲之一。幻真一直以为自己从无人相欲,但此时却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正在追悔,心头又是一凛,忖道:我惴惴于未断人相欲,岂不又入魔障,这七情一般未断?
他自幼习佛,年纪轻轻就成为旁人眼中不世出的有道高僧,这七情六欲原本都不知究竟为何物,现在却纷至沓来,如走马般在心头盘旋。他越想越怕,立时盘腿坐在地上默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这些烂熟于胸的经文,今日念来却另是一番滋味。他想道:既说色即是空,为何又空即是色?难道色相空无,乃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么?若是这等说来,七情六欲,不断即是断,断了亦等如不断,又何来修行?
李思裕和几个亲兵在附近跑了一圈,打着了十几只兔子,四只狗獾。已将入冬,兔子还罢了,那些狗獾却长得肥肥胖胖,掂着都是沉甸甸的。李思裕意犹未尽,依他的意思还要再跑一圈,能打只猛兽才过瘾,一旁的亲随队长唐叔陀见李思裕还是兴致勃勃,忙上前道:“李将军,天也不早了,还是快些回去吧,以防出纰漏。”
李思裕看了看天。天色虽然不早,但也不算太晚。他道:“急什么?别看狗獾重,却是一身的油,肉没多少,不够大家一顿的,再弄两只吧。”唐叔陀却不依不饶道:“马将军交代过,诸事不可大意。李将军,你与公主都是万金之体,请不要太过随便。”
马继忠是李思裕的副将,虽然生得又高又大,却生性谨慎,是李思裕的得力帮手,李思裕对他颇为信任仅次于幻真。听得马继忠交代过,他心中虽然有些不悦,忖道:大个儿马还管起我来了。却也知道马继忠是一番好意,因此点头道:“那再打一只就走吧。”
唐叔陀知道也不能强拉李思裕回去,只得陪着他再找个猎物。好在这儿狐兔甚多,才跑了没两步,斜刺里竟然跑出一只黄兰来。一见这黄羊,几个士兵全都要追去,只是黄羊跑得甚快,受惊之下更是如利箭离弦,却见李思裕的座骑已一跃而出,他手起一箭,一道白光射出,正中那黄羊后脑,黄羊登时被射倒在地。
此时唐叔陀跑上前,从黄羊后脑上拔下白玉箭,将黄羊搭在马鞍前,又把白玉箭擦得干干净净没半点儿血沫还给了李思俗,赞道:“李将军好箭法,这黄羊有好几十斤,够吃几顿的,我们回去吧?”
射中了黄羊,李思裕大为得意,狩猎之瘾也算过足了,将白玉箭又擦了擦放进怀里,道:“好吧。”这把新月弩只配了三支羊脂白玉的小箭,虽然近乎玩物,其实箭力极强,小小一把弩不下于强弓。而且这把新月弩是他亲手做的,平时都不舍得用。
他们提着猎物回去,交给厨子洗剥烹制。围着火堆先烤了几只兔子喝酒吹牛,算是晚餐前打个底,等那几只兔子吃完了,厨子的晚饭也已做好了,却是将黄羊肉切碎了加上调料煮成肉糜,狗獾肉煮着吃太肥,便烤好后切成薄片,烙了许多大饼卷着吃,唐叔陀和几个士兵还采了不少香蕈之类的野菜和着兔子肉煮了一大锅,鲜香四溢。
一见这些好菜,那些士兵全都欢呼一声。李思裕看了看道:“对了,有没有给真大师准备?”那厨子道:“回将军,小人特地用素油将一些野菜专给真大师炒了一盆,不见荤腥,不会坏了大师修行。”
李思裕道:“那就好。”送亲队共有两百个士兵,洗剥出来的肉共有三百余斤了,够吃个两三天的鲜肉。虽然伙食都是一样,不过李思裕和他的亲兵吃的肉都是最好的那些。李思裕用小腰刀正插了一片肉待卷进饼里,见一个伙夫提着一个食盒过来,便问道:“怎么了?”
那伙夫道:“将军,公主没在车里,我先给真大师送去。”李思裕吃了一惊,登时没了胃口,喝道:“什么?谁让她出去的?为什么不早来报告?”一瞬间他又有了迦陵迦和情郎私奔了的念头。有个留守的亲兵有些委屈:“将军,公主是去听真大师说法去了,所以……”
原来是听幻真说法。李思裕这才放下心来。他扭过头道:“真大师在哪里?”那亲兵见李思裕不再责怪,忙吞下口中一片獾子肉道:“就在那边的林中。”
李思裕扭头看去,却见身后一片矮林中,有两个侍女侍立在林外,想必幻真和迦陵迦便在林中。他知道幻真爱清静,只是迦陵迦居然会去听法,倒也新鲜。也许迦陵迦想让真大师开解她吧。李思裕心情有些沮丧,登时没了胃口,招了招手道:“你去吃吧,我来拿给真大师,顺便让公主回车中吃饭。”那伙夫将食盒交给李思裕。李思裕提着就向林中走去。
见他走近,那两个侍女远远就行了一礼:“将军。”
李思裕道:“真大师和公主都在里面么?”
那两个侍女有些迟疑,其中一个道:“公主让我们不要去打扰,她自会出来。”听她们这么说,李思裕忖道:自然不能让你们听到,只怕迦陵迦把自己有情郎的事都和真大师说了。只是想到堂妹心中有事,宁可向幻真倾诉也不跟自己说,他就不禁有些讪讪,道:“不用了,快吃饭,我去叫她出来。”说罢便向林中走去。
这片树林并不高,倒是很密。李思裕一眼望去,看见树林深处有两个人影相对而坐,似是正在深谈,左边一个身着紫衣,定是幻真,右边一个身材纤秀,自是迦陵迦了,他高声道:“真大师?”
却见那两个人影仍是相对而坐,林子深处传来幻真的声音:“李将军,贫僧在此。”
李思裕提着食盒过去,道:“真大师,你可真躲得好,该吃饭了,这些菌子野菜都是用素油炒的,锅子也没沾过荤腥,放心吃吧。”一走过去,却见幻真正襟危坐,另一边迦陵迦坐在一棵树边。他将食盒放下,道:“迦陵迦,饭菜都好了,快去吃吧,别着凉了。”
他还真有点儿怕迦陵迦又会来扯他胡子,因此这话说得极是柔和。迦陵迦却一句话都没说,起身飞快地向外面跑去。远远的,听得那两个侍女道:“公主,公主!”想必是见公主飞奔,问而不答,只得快步追上。
李思裕将食盒中那一碗炒野菜和一碗热汤端了出来,小声道:“真大师,迦陵迦和你说什么了?”
幻真道:“没什么,只是些佛理。这些菌子真新鲜,是李将军刚采来的吧?贫僧生受了。”
李思裕道:“是啊,真大师你尝尝,我先回去吃了。”说罢转身便向林外走去。
幻真是有道高僧,向来无喜无嗔,此时他的眼中却闪过一丝痛楚,像深埋着无限悲伤。
李思裕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树阴之中,幻真这才回过神来,从食盒中拿了张烙饼,卷了些野菜进去。他慢慢咀嚼着,想着心事。这时,耳边忽然响起了李思裕的厉喝:“你是谁?真大师……”声音竟是极其凄厉,最后一句却戛然而止。幻真大吃一惊,将那烙饼往食盒里一放,立刻飞身向林外冲去。
一到林子边缘,却觉外面有一阵寒意。他心中惊惧更甚,痛悔道:“该死!我竟然大意如此,一直没发现有人来了!”一边跑,双手一边在身前结了个手印,也顾不得再去想什么七情六欲未断是不是有碍证十真如了。一冲出林子,却见那些士兵全都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只有李思裕手持腰刀站着,却也跌跌撞撞,如同喝醉了一般。他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扶住李思裕道:“李将军,出什么事了?”
李思裕的眼神恍惚,道:“菜里有……有毒。”才说了这几个字,便脑袋一歪倒了下来。幻真大惊失色,伸手一搭他的脉,却觉脉息平稳如常,并不像中了毒。看来是迷药。幻真将李思裕放在地上,正在想该如何再醒他,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叫。
那是个女子的声音,正是从公主的大车里发出来的。幻真猛地抬头看去,只见那辆大车静静地停在那边。他快步向前走去,高声道:“公主!”
车里没有声音。幻真正要走到车前,头顶忽然传来一阵“沙沙”之声。声音并不响,便如一阵木叶被风吹落,却是一张极细的网发出的。幻真已是全神戒备,脚尖一点,登时向后倒跃出丈许。哪知他甫一跃起,身后的地面忽然坟起,直如从地底冒出一根柱子来,正拦住他的退路。
只消再退一步,幻真便要撞在这泥柱上了。哪知幻真左脚尖又是一点地,以脚尖为轴,人已转了半个圈,一拳便向那泥柱击去。这一拳直如轰雷,不要说那柱子是泥的,只怕是根木柱也要被他击断。谁知一拳击出,泥土飞扬,那根泥柱却反而更粗了。此时周围又有泥柱纷纷冒出,围成了一个圈。这些泥柱间隔极近,且越来越粗,眨眼间便已伸长到五尺许,已比幻真还要高了,更是连成一片,成了一堵环形泥墙,把幻真围在当中,而那张网也已落下,将这一圈泥墙全然盖住。
细网一落下,不远处一棵大树忽然从中裂开,有个人走了出来,正是充任向导的跋折罗。跋折罗双手交错,互按在肩头,脸上却一片木然,毫无神色。
“跋折罗,抓住他了?”从高处传来一个声音。跋折罗也不抬头,低低应道:“是。”
空中那人一声欢呼,叫道:“快将他抓出来!”
这天罗地网是他们的绝技,向无失手,何况内有跋折罗,外有强援相助,空中那人信心十足,觉得十拿九稳。天罗地网发动后,这个名震西域的于阗九国师僧之首果然毫无还手之力。他现在担心的只是那堵泥墙见风就长,马上就要化成实心平台,幻真被埋在土中,纵然神通广大,也熬不了多久。哪知跋折罗却是眉头紧锁,喝道:“甄叔迦,等等!”
地上忽然多了一块阴影,是有一只极大的鹰隼正在下降。鹰隼虽能飞到极高处,但不能像蜜蜂般停在空中,而空中那只大鸟却如同粘在天边一般动也不动。鹰背上,那甄叔迦诧道:“跋折罗,为什么还不动手?大王交代了,要捉活的。”
这天罗地网是他们精心布下的阵势。跋折罗把送亲队引到此间,最终顺利发动,把幻真埋住。天罗地网是驱使泥土的法术,大地无垠,幻真拳力再强,也如利刀断水,徒劳无益。但依照常理,被泥土活埋总要挣扎几下,而天罗地网之妙正在于此,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可幻真除了最初那一拳以外,竟然再不挣扎,难道是自己高估了这于阗国师僧的功力?跋折罗一时间大是忐忑,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道:“不要小看了这秃驴,陶先生说过,此人极难对付。”
那位“陶先生”,他们七人最初只是迫于大王之命听命于他,私底下却很是看不起。只是那一次摩罗伽陀借酒醉想要折辱陶先生,反而被他轻描淡写地制住,他们才知道这陶先生实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再不敢违抗了。此番行动,天罗地网由陶先生主持,果然威力大增,更是让他们口服心服。陶先生说送亲队人数虽众,旁人却不足为虑,唯一要担心的就是这个幻真。现在幻真已深陷在天罗地网之中,难道还能翻得了身么?
甄叔迦正待再说句什么,跋折罗忽然厉声叫道:“快!快动手!”跋折罗的声音极为惊恐。他的双手一直交错按在肩头,此时身形却在晃动,就像站在大风浪来时的船甲板上一般。甄叔迦人在空中,还觉不出什么,却也知道那是幻真在反击了。他大惊失色,手一拍身下那大鹰的头,大鹰身子一侧,在空中一折,已在那土台上翻飞而过。趁着这一掠之势,甄叔迦将手中一包药粉撒在了铺在平台顶上的细网之上。
这药粉是绿色的,一阵微风都能吹走,只是撒上后那个土台却如被压上了千钧重物般定了下来。甄叔迦这才松了口气,心道:陶先生的灵药果然了得。只是还不等他高兴,耳边却听得“哧”的一声,如同一把无形巨刃划过,那土台竟然从中裂成了两半,慢慢张开。
幻真的反击竟然如此凌厉!
虽然甄叔迦在空中,还是感到了一股如刀锋般的压迫之感。他见跋折罗的身影已是摇摇晃晃,更是大惊失色,仰天尖啸一声。
随着这声尖啸,土台周围忽地又冒出了五根泥柱。这五根泥柱一出来,就如锁舌一般将那土台锁住,又慢慢融入其中。土台虽然裂成了两半,被这五根泥柱一逼,又缓缓合拢,那条裂缝也一点点儿地合起来。
土台一合上,跋折罗终于站立不住,身子一歪,便要摔倒在地。只是他刚要摔倒,身后忽然幻出一人,伸手按住他的背心,跋折罗只觉一股大力传来,五脏顿觉一股暖意,力量又回到四肢百骸,回头一看,却是一个扎着发髻,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汉子。他喘了口气,道:“陶先生,多谢你了。”
那陶先生却不回答,只是盯着土台,左手捻诀,口中念念有词,额头尽是汗水。过了一阵,他才抹去额上汗水道:“诸位,行了。”这一句说出,周围几株大树和泥土忽然纷纷裂开,有五个人从中出现。这五个人全都面色苍白,气喘吁吁,像是刚狂奔了十七八里。甄叔迦也从大鹰上下来,一样疲惫不堪。这些人中一个年纪最长的道:“陶公,那秃驴真已受制了?”
那陶先生笑了笑道:“有七宝将援手,幻真大师虽然了得,也难逃此劫。”
那年长之人名叫钵罗娑,是这七人之首。他看了看那土台,有点儿担忧地道:“陶先生,此人在里面能支撑多久?”他原本称幻真是“秃驴”,只是听陶先生对此人颇有礼数,也不知幻真与陶先生有什么瓜葛,言中自然不再无礼。
陶先生道:“幻真大师一刻之内总不会有事,不过这些收尾之事便要有劳诸位了。”
钵罗娑点点头道!“陶先生放心。”
陶先生看了看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从怀里摸出个红木圆筒。这圆筒并不太大,不过茶杯粗细,上面凿了些空洞,看得出里面有活物。钵罗娑不知陶先生要做什么,见他将那圆筒的盖旋下,将筒口罩在地上,一手掐指计算着时辰,在一旁问道:“陶先生,要帮忙么?”
“不必了,请让开一下。”陶先生说着向后退了几步,钵罗娑心知他定要施法,连忙退后几步。却听陶先生喃喃念了一句咒,忽然喝道:“无机子现身!”地面忽地隆起一个土包像活了一般向前移去,没入那土台之中,土台裂开,从中冲出一条巨大鼍龙。
见地底冲出一个怪物,七宝将全都吃了一惊,有几人已抽出了腰刀。却见陶先生招了招手,那鼍龙爬了过来,样子极是驯服。钵罗娑暗暗吃惊,忖道:原来这是陶先生的幻兽。
陶先生有个师弟,幻出的便是那头大鹰天机子,已让他们极为心惊。钵罗娑猜到陶先生定然也有幻兽,没想到这幻兽居然如此之大,此人的本事当真令人惊叹。而陶先生对幻真也颇为忌惮,钵罗娑此时更在暗叫侥幸。他们七宝将关起门来称大,自觉本领可横行一时,此时才觉得以前自己实是井底之蛙,不值一哂。如果不是陶先生师兄弟在一旁协助主持,单凭他七人想拿下幻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鼍龙已钻出地表,背上坐着一个人,正是幻真。幻真蜷缩成一团,双手环抱,便如一个大球,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虽然他刚从土台中出来,但一身紫衣袈裟却干净异常。陶先生一跃而起,跳上了鼍龙背,手在幻真背心一按,忽地又从怀里摸出一张黄裱纸往幻真背上一贴,高声道:“贫道先去了,请诸位依大王之命行事。”
钵罗娑行了一礼道:“陶先生请便,钵罗娑遵命。”
陶先生盘腿在鼍龙头上坐下,伸手在鼍龙头上一拍,空中那大鹰身形一折,已向北掠去,鼍龙沿着大鹰飞去的身影疾冲而去,竟然不比大鹰慢。
待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远处,跋折罗走到钵罗娑身边道:“大哥,真要把公主杀了么?”
钵罗娑的脸上木无表情,低低道:“你有何高见?”
跋折罗见这个位居七宝将之首的大哥一张脸板得如铁铸一般,心头不由一沉,嗫嚅道:“大王有命,自当遵从。只是跋折罗觉得,与于阗国没来由地结这个仇,实是不智,不知大王到底有什么打算?”
他们七人乃是阿夏王座下最为得力的七宝将。阿夏实力不强,向来依附吐蕃,如今吐蕃之势不振,归义军与于阒两方却蒸蒸日上,与他们同属一族的慕容归盈官拜瓜州刺史,而大王与于阗又有婚约,原本是个两面逢源的绝好良机,没想到大王竟然会要他们与陶妙贤、沈妙风二人联手袭击于阗送亲队,将幻真捉走,这一手实在大为不智。得罪了于阗,归义军势必也要视阿夏为敌,而阿夏所处正在归义军与于阗之间,一旦双方同时向阿夏用兵,来个南北夹击,阿夏部定然无法再立足于此了。
这个道理他们都明白。当阿夏王要跋折罗充任使者前去求亲,跋折罗还暗自庆幸:吐蕃自顾不暇,阿夏与于阗结为姻亲,实是有百利而无一害。所以当跋折罗听到自己要趁机下迷药时,险些当场叫起来。只是阿夏王驭下严厉,他哪敢当面反驳?现在这计划已一步步成为现实,当真要连同于阗公主一起斩尽杀绝,与于阒的深仇大恨再也化解不开时,他再也忍不住了。
钵罗裟垂下头。他身为七宝将之首,是阿夏王驾前重臣,这道理他哪会想不明白。跋折罗见他低头不语,胆气更壮,凑前一步道:“大哥,现在还有挽回的余地,若是这一步走错,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何况……”
“何况什么?”
跋折罗咽了口唾沫,把原本就很低的声音压得更低,道:“大哥,你不觉得大王有些异样么?”这话一出口,钵罗裟浑身一震,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跋折罗虽然位居七宝将之末,但他为人却是七人中最为精细的一个,不然也不会让他担当求亲使了。他咬了咬牙道:“做臣子的原本不该在背后议论主上,只是此事干系太大,不能不说。我最后见到大王也已有些日子了,只是一见之下便觉得大王有点儿不同。后来想了想,才发现大王分派我时,竟然没把乞伶带在身边。”钵罗裟点了点头,道:“你走后,我曾经暗中查探,大王这些日竟然一次也不曾临幸乞伶。本来我还以为大王喜新厌旧,可他好像真已转了性。”
跋折罗惊叫了一声:“果真?”
钵罗裟扫了一眼侍立于两旁的另五人,喃喃道:“只是我也看不出大王有什么其他异样。万一大王真有别的主意,那又如何是好?”他心中生疑,一时间左右为难,忐忑不安。
这里是祁漫塔格山与昆仑山两山之间,气候要湿润得多,丘陵不断,树木也繁茂,原本极难辨认方向,但陶妙贤有大鹰引路,鼍龙行进极快,也极是平稳。
转过了一带树林,那大鹰忽地疾往下落,到了林梢时竟变得只有麻雀大小了。看那大鹰没入林中,陶妙贤在鼍龙背上站立起来,扬声道:“妙风。”
话音刚落,前面有个人应声道:“师兄。”
穿过这树林,前面是一片山崖,露出一个洞口。这是祁漫塔格山的一条支脉,山洞甚多,这山洞大得有点儿异乎寻常。洞边站着一个人,他一身长袍,肩头立着一只小小的猛禽,手上拿了两条鲜肉正喂着,正是陶妙贤的师弟沈妙风。远远的,沈妙风打了个稽手道:“师兄,捉来了么?”陶妙贤淡淡一笑,道:“幸不辱命。”
沈妙风将肉条向空中一扔,那小鸟忽地飞上,在空中接住了肉条。他双手捻了个诀,道:“师兄请。”
陶妙贤驭使鼍龙到了洞前,伸手拍了拍鼍龙头顶,道:“无机子,辛苦你了。”一拍之下,那鼍龙一下缩小,陶妙贤扶住幻真。只不过片刻,那鼍龙已成了一条小小的四脚蛇。
陶妙贤从怀里摸出那红木圆筒,打开盖让那四脚蛇钻进去。沈妙风已迎上前来,他看了看幻真,忽地倒吸一口凉气,喃喃道:“果真是啊。”
陶妙贤却没说什么,只是轻声道:“如何?”
沈妙风将幻真扶了起来,笑了笑道:“有人前来进谏,走不开。”他看了看幻真,又道,“师兄,你给他下了定神符么?”
“是。幻真大师的三魂七魄都已被我封住了。”
修罗章
修罗道,多由嗔、慢、疑之三因而生。
——《法苑珠林》
沈妙风扶着幻真向洞中走去。外面看来,这山洞毫无出奇,一进去却是金碧辉煌,竟然布置得极其奢华靡丽,里面有一扇大门,却是紧掩着,两个持刀的武士守在门口。见他们进来,这两个武士拦住他们道:“陶先生、沈先生,请稍候,大王正在议事。”陶妙贤与沈妙风二人是大王礼聘来的客卿,他们自不敢无礼。只是此时大王正与重臣议事,陶沈二人纵然身份特殊,也不敢贸然让他们进去。
陶妙贤正色道:“大王正待我们前来,你进去传话吧。”
那武士面有难色,沈妙风在一边忽然喝道:“误了大王之事,你担当得起么?”
被呵斥了一声,那武士不由悻悻,转身敲了敲身后的门环。片刻之后,门开了,有个老者一脸沮丧地走了出来。见陶妙贤和沈妙风两人扶着幻真站在门外,不由一怔,道:“这人是谁?”
陶妙贤微笑道:“这是大王所要之人,翟实大人。”
老者名叫慕容翟实,乃是阿夏族的长老,对大王任用这两个汉人一直不满。他在族中极受族人尊崇,听陶妙贤的口气全无敬仰之意,更是恼怒,正待斥骂,却听里面传出一个声音:“陶道长、沈道长,快快进来。”
大王发话,慕容翟实纵然一肚气要发作,也发不出来了。他上了半天谏言,但大王根本不听,在他看来自是听了这两个汉人道士的蛊惑。他狠狠瞪了陶沈两人一眼,转身急匆匆走去。
陶妙贤和沈妙风扶着幻真走进门里,陶妙贤回身把门关上,又插上了门闩,这才向前走了两步,深施一礼。
此间是阿夏王行宫。草原上一到冬天就极是寒冷,因此每年阿夏王都要到这里避寒。当今的阿夏王名叫慕容修罗,还是个二十余岁的青年,更是好事之时,每年都在此间呆到春尽方才离去。这里虽是个山洞,但四壁凿得极是平整,挂着挂毯,加上通风设计颇为巧妙,全无憋闷之感,室中春意融融,温暖宜人。一个华服少年坐在上面一个平台的椅子上,身着长袍。阿夏是鲜卑种,长相与汉人无异,这少年面白无须,甚是俊秀,只是一张脸自得几无血色,但双眼灼灼有光,极是有神。陶妙贤才弯下腰,那少年己快步从上面走了下来,身形之快,几同鬼魅。他到了幻真近前,突然停住了脚步,气息一下子粗了起来。
陶妙贤低声道:“少主……”他话刚出口,少年猛地抬起头来,怒视着他。陶妙贤心中打了个突,低声道:“大王,是他么?”
少年的脸如同刷过一层糨糊般毫无表情,沉声道:“天下,还有第三个长这么像的么?”
陶妙贤迟疑了一下,道:“小道只怕是巧合。要知,夫子阳货,亦面貌无二,难说不会有人与……大王生得一般模样。”
少年叹了口气,道:“若是旁人,说不定便是巧合。但既是瞿沙之徒,哪里还会有巧合?没想到这秃厮竟然为了他破了妄语戒,不然以他的修为,早该虹化而去了。”
陶妙贤听这少年话中虽然对瞿沙尽是怨毒,却也怀有敬意,诧道:“那老秃驴真个如此厉害么?小道在安军洲时,也不觉得他有多了不起。”
少年冷笑道:“妙贤,善沙的本领你该是知道。而善沙和他这师兄相比,尚有天壤之别。”
陶妙贤在摩耶境中奉命前去暗算善沙,没想到虽然得手,善沙却不曾死,还能出来与自己的化身相抗。固然因为善沙心脏生得与常人不同,他的功力却也令人惊叹。如果善沙未中暗算,自己和沈妙风两人只怕不能全身而退了。他低头不语,少年却绕着幻真走了一圈,嘴里喃喃咒骂道:“怪不得这许多年龙城七宝总也聚不拢来,原来是瞿沙这老秃驴在捣鬼。”他走了一圈,忽然站住了,轻声道,“妙贤,妙风。”
他说得很轻,陶妙贤和沈妙风两人一下跪倒在地,道:“小道听命。”
“天不绝我,得你二人之助将他送到我手边,大事必定能成。”
他的脸仍然毫无表情,几乎像个死人。陶妙贤心头微微一颤,道:“小道不敢。”
“接下来七日,将是最为紧要之日,你二人务必要为我护法。”少年沉吟了一下,忽道,“于阗那些人都杀了么?”
陶妙贤抬起头道:“回大王,小道已让七宝将办理。”
七宝将乃是阿夏王最为倚重的爱将,令无不从,少年点了点头道:“那就好。如果不杀了他们,事情还麻烦些。反正七日后,我等就不在此地了,呵呵。”
陶妙贤原本已拾起头了,却又伏倒在地,轻声道:“遵命。”
少年的眼里忽地神光四射,极是冷酷。他看了看如泥塑木雕般的幻真,慢慢道:“这几日那慕容翟实总是来纠缠,万一这七日里他再来该怎么办?”
“不能杀了他么?”
少年摇了摇头:“此人是阿夏老臣。若是他死了或不见了,我若不现身便全无道理。”他沉思了片刻,断然道,“这七日里,你二人务必要阻止任何人前来,待第七日一过再开杀戒无妨。”
“遵命。”
钵罗裟的面色阴晴不定,足足转了七八个来回,总算下定了决心。
大王确是有异样,但自己终是属下。如果大王真的在打一个旁人不知的主意,那么自己违命不从,就成了滔天大罪。好在这些都是于阗人,与自己非亲非故,纵然李圣天得知此事要对阿夏用兵,想来大王已定下决策了。
他直了直身,正要对众人说将昏倒在地之人杀尽,却见这些人像是见了鬼般看着自己,跋折罗更是张大了口,口涎滴下来都觉察不到。钵罗裟怔了怔,喝道:“跋折罗!”
跋折罗被他一喝,像是回过神来一般浑身一凛,喃喃道:“大哥……”
钵罗裟皱了皱眉道:“到底怎么了?我脸上长花了么?”
“不是,大哥,是你身后!”
钵罗裟一怔。跋折罗所下迷药甚强,现在定不会有谁药力提前退去而爬起来。何况七宝将中六人都站在他身前两侧,钵罗裟的身后并没有人。钵罗裟有些不悦,喝道:“我身后又如何了?”
“有人!”这话一出,钵罗裟根本不信。他本领高强,岂止在阿夏称得上第一,西域一带能胜过他慕容钵罗裟的也不多见。就算敌人本领再高,想要欺近他身后而不被发觉,绝不可能。但是跋折罗的惊恐并不像作伪,宝将中另几人也是见了鬼一样目瞪口呆。
难道身后真个有人?钵罗裟的手按住了腰间的铁网刀,猛地拔出,一个转身,刀已向身后斫去。钵罗裟是梵语,并不是他的原名。此名代代相传,谁是七宝将第一,谁便用此名,在他之前的七宝将之首便是甄叔迦的叔叔贺兰钵罗裟。《大智度论》云:珊瑚本海中石树,西南涨海中有珊瑚洲,洲底有磐石,此宝生其上,人以铁网取之。因此每一代钵罗裟所用之刀便是铁网刀,擒住幻真的天罗地网,名字也正是铁网术。
铁网刀与寻常刀大大不同,刀身镂有许多网眼,因此要比一般的刀轻巧许多。刀身劈出,有声如哨,钵罗裟这一刀快得异乎寻常,刀身网眼激起的刀气亦似有形有质,已能迫到丈许光景。随着他转过身来,却见身后果然立着一人。这人穿着一件极大的斗篷,周身都罩在里面,距他竟然只有五尺之遥!
钵罗裟见自己身后果然有人,不禁又惊又惧。铁网刀中宫直进,间不容发地顺着那人的斗篷挥了下去,却莫名地挥空。钵罗裟这一惊更在方才发现身后有人之上,要知他的铁网刀同样是历代钵罗裟相传之宝,以他的本领,单是刀身发出的刀气,在五尺外也能将人击伤了。可是非但这一刀落空,刀上发出的刀气也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那人的斗篷连动都没动一下。
不可能!钵罗裟睁大了眼,几乎要怀疑眼前这人是个幻影。他一刀不中,立即喝道:“布阵!”
七宝将中另六个虽然惊得张口结舌,但一听得钵罗裟下令,六人立刻闪到了他身边。现在虽然没有了沈先生的天机子,但只消眼前这人不会身化飞鸟,同样逃不脱天罗地网。他七人配合得天衣无缝,这天罗地网更是施过一次,此时施法更快,却听轰然一声,七根泥柱已在那人身周凸起,一眨眼间便已连成一片。虽然没了陶先生主持,威力要弱许多,速度却是更快。
泥柱连在一起,眼见就要将那人埋进土台之中,却听那人“唵”的一声。这一声平和中正,可是七宝将听来都如在耳边。随着这人的一声咒,他们幻出的土台立时如夏日骄阳下的薄雪般散去。
天罗地网被这人轻易破了!
七人全都惊得魂飞魄散:幻真如此了得,在天罗地网之下也仅能自保,根本脱身不得。现在的天罗地网纵然不如陶先生主持时那样威力大,却连此人的身体都靠不到,可见功力相差何止千里。钵罗裟越想越怕,两排牙齿不由自主地打起战来。
这时,他忽然听得那人道:“原来是阿夏的七宝将,确实很了不起。”
合七人之力,连对手一根汗毛都碰不到,这话听起来更像是在讥讽,可不知为何钵罗裟听来却觉如春风骀荡。他怔了怔,道:“阁下是谁?”
那人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慢慢地放下帽子。
“哗”的一声,一盆冰凉的水兜头向幻真浇来。幻真打了个寒战,一下睁开了眼,一时间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幻真。”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了起来。幻真心头一凛,看了看周围,道:“你是什么人?公主呢?”他身为于阗九国师僧之首,出道以来,还是头一次落到这等地步。虽然神情不变,但心中实已有了一丝惊恐。他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公主。
昏迷了许久,幻真此时眼前还是模糊一片。就在这模糊中,他看到一个人影在向他靠近,到了他身边。那人低低道:“幻真,你也有这等神通,就算在五体封灵术下,一样能灵智不灭。”幻真闭上了眼。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人处心积虑地对付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于阗和归义军已是西域东南一带最大的两股势力,唯一还能与归义军一抗的大概仅剩甘州回鹘。此人说的是汉语,而且极为流利,定然是个汉人了,难道会是甘州回鹘派来对付自己的?可是甘州回鹘和归义军接壤,即使两者真的开战,也该对付归义军才是,不应该千里迢迢地来这里对付自己。
他越想越觉茫然。莹公主、李思裕,还有那些士兵,这些人究竟怎么样了?幻真第一次感到自己过于轻敌。这些隐藏在暗中的敌人,竟是强得超出了他的想象,而且至今还不知其来历、目的。他把眼半闭起来,慢慢调匀呼吸。
见他不再说话,那个声音又道:“不必费心了,五体封灵术虽解,但你仍动弹不得的。”
幻真挣扎了一下,却觉周身动也不动,有几个铁箍将他牢牢固定在一根石柱之上。眼前已能渐渐看清,他抬头看去,却见身前立着一人。这人身着锦衣,人还很年轻,一张脸却是白得毫无血色。幻真喃喃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少年见幻真已能视物,笑了笑道:“如此将大师请来,实是不恭。小王慕容修罗,有礼了。”
慕容修罗!这名字像一根针一样让幻真一阵刺痛。慕容修罗就是当今的阿夏王,莹公主的未婚夫婿。正是他派使臣前来向李圣天求亲,他这样做又是什么目的?幻真喘息了一下,低声道:“修罗大王,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莹公主呢?”
慕容修罗笑了笑道:“公主?当然是杀了。”
这话登时让幻真目瞪口呆,他喝道:“你疯了?难道你是为了和于阗结仇才派人来求亲么?”幻真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但这慕容修罗的口气却又并不像是假的。却见慕容修罗又笑了笑,绕着幻真走了一圈,忽然淡淡地道:“小王要的,其实是大师你啊。”
“我?”幻真怔怔地看着慕容修罗的身影。慕容修罗却没再走动,头也不回,慢慢道:“大师,时辰已至了。”
这是什么意思?幻真还不曾回过神来,却觉头顶心像是突然插进了一根极细的冰针。这冰针虽细,却极是阴寒,从顶门直贯而入,霎时周身尽是寒意。饶是幻真修为高深,也不禁冷得发起抖来。
以幻真的功力,寒暑皆不能侵。可这一道寒意却让他无法抵御。他四肢发颤,只能勉强以吐纳功夫来抵御这寒气入侵。他的十真如原本已证得了第三品的胜法真如,在摩耶境受善沙之助,第四品无撮受真如新近也已证得。无撮受真如,《成唯识论》谓之无所系属,非我执等所依取故。证得此真如,可不为外物所动,也就是中原禅宗所说的“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虽然不能将这寒意尽驱体外,但幻真还是觉得身上那股奇寒之气已消退不少。方才遍体皆寒,现在胸口已有一团暖意。他抬头看向慕容修罗,却见慕容修罗似笑非笑,双手捏着个手印。这种手印与幻真所学的密宗手印有异曲同工之处。
此人在对自己施法!幻真忽地睁大了眼,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慕容修罗微微笑着:“小王慕容修罗。”
“不对,你绝不是慕容修罗!”
幻真的眼中已是神光四射,厉声道:“你用的是道家夺舍术,慕容修罗不可能会这等异术。”
慕容修罗的手还是结着手印,微微颔首道:“大师,你已命在顷刻,若是让你做个糊涂鬼,只怕转世都不知去了哪里。”他向幻真走近了两步,慢慢道,“瓜沙一带,是何人的天下?”
幻真呆了呆,道:“你是曹大王的人?”
瓜沙一带的归义军,现在是曹议金为首领。曹议金名义上虽是节度使,可是大唐已然灭亡,曹议金在西域一带向以“沙洲大王”发号施令,所以说起他总是以曹大王相称。只是归义军与于阗刚结成姻亲,以曹议金之能,似乎并不应该在这时候破坏盟约。
慕容修罗道:“不,是在曹议金窃据之前。”
幻真睁大了眼。曹议金继任节度使之前,归义军的节度使名叫张承奉。当年一代英豪张议潮举兵将控制瓜沙一带数十年的吐蕃势力逐走,重归大唐,从那以后就一直是张氏子孙继承其位。其间虽有李氏、索氏篡位,最终还是传到了张承奉手中。
张承奉接任归义军节度使时,正是归义军危急之秋。当时大唐已是岌岌可危,随时都将覆灭,而西域一带同样风起云涌。回鹘、吐蕃,这两方势力将归义军夹在了中间。张承奉在末世继位,当大唐灭亡的消息终于传来,他就将归义军改名为西汉金山国,自立为白衣帝,然而这西汉金山国只持续了几年就被回鹘所灭,曹议金就在那时登上了前台。
这是十余年前的事了。西汉金山国灭亡之后,张承奉不知所终,多半已在乱军中身死。眼前这人,难道是张承奉的遗族?
归义军节度使,从张氏转到曹氏手中时并不曾有太大的波折,因为当时的西汉金山国在甘州回鹘压迫之下,只能被迫称臣,张承奉自己也称回鹘可汗为父。曹议金即位后,结好回鹘,这些年来归义军势力蒸蒸日上,已凌驾于甘州回鹘之上,因此归义军上下对曹议金极为尊崇,对张氏仅存勉怀之念,连张氏宗族也没有了复辟之心。幻真看了看他道:“原来你是龙舌张氏一族。只是借阿夏之力,难道真能撼动曹大王么?”
张氏一族出自唐安西都护张孝嵩。传说唐时沙州城西八十五里有玉女泉,中有龙神,郡人每年都要以童男童女祭祀。神龙年间,张孝嵩为沙州刺史,设坛祭神,神化身为一龙从水而出,张孝嵩开弓放箭射中龙神,拔剑斩首,以龙舌进献玄宗,因此玄宗敕号为“龙舌张氏”。到了张议潮时,龙舌张氏更是成为沙州第一望族。现在虽然归义军节度使转为曹氏,龙舌张氏一族仍然在归义军中极受重用。眼前此人如果真是意图复辟的龙舌张氏后裔,只怕在同族中也并没有什么附和之人。
这人道:“事过境迁,自然已不太可能了。不过,只消有大师之助,便并非不可能。”
“怪不得你要让龙家动手,是想借圣天王之力么?只怕你想错了。”
这人忽地笑了:“大师,看来你定然没有他心通。李圣天固然雄居一方,却也未在我眼中,我要的可是大师你本人啊。”
这人弄醒了幻真,又故意以李思裕和公主已死的消息攻破了幻真的不坏心法,施展出了夺舍之术。这夺舍术是道家一门奇术,密宗也有,名谓去识还来法,其实就是招魂术,以己之魂附于旁人之体。幻真发觉这人对自己施了夺舍术,只道他是想夺去自己心智,变身为自己后控制李圣天,再与曹议金争雄。当初归义军公主前来的途中遭到龙家九曜星伏击,定然也是受此人指使,可没想到这人竟然说不屑于李圣天之力,他不由怔了怔,不知这人的话是真是假。
这人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袋,沿着幻真撒了一圈药粉。他的手沿着那圈药线抹过,登时成了一道火圈。他盘腿对着幻真坐下,微微一笑,道:“大师,你有什么法宝本事都用出来吧,马上大师便往升极乐,再不需在红尘世界翻滚了。”
如果要夺取心智,本来趁自己昏迷时施展夺舍之术就可不费吹灰之力。幻真不知道这人为什么任由自己施法抵御,他虽不能动,但心法全靠吐纳,不须结印。见这人施法,自然不会束手待毙。这人一坐下,幻真立时默念心经,将周身护住。先前遭到暗算,被困人土台之时,幻真以无常刀亦不能破围而出,危急之时用曼荼罗四轮阵护住全身,得以保全性命。曼荼罗四轮阵可攻可守,守时如铜墙铁壁,这是瞿沙独传他一人的秘术。这人若要杀了自己,那自己四肢被锁,自无还手之力,可他想施夺舍之力,幻真也自信他定攻不破这曼荼罗四轮阵。
他一使出曼荼罗四轮阵,身周那一圈火圈立时被压得只剩了一线暗光。借着这微光,他却见这人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的笑意。幻真呆了呆,也想不出这人到底要干什么,却觉身周忽地一阵水响,有风自四面八方吹来,便如万千把小刀齐齐刺到他身上。幻真皱了皱眉,刚要将胸中之气提起,却觉胸口像突然压了一块千钧大石,竟是连喘息都极为困难。
这是什么?幻真纵然修为精深,亦不能不吃惊了。他喝道:“你……你这是什么法术?”
“大师神通广大,但在我这万宗封神术下,恐怕也无能为力了吧?”
这人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像从极远处传来。幻真努力调匀呼吸,拼命想将胸口这块无形大石化去,虽然比刚才要好受一些,可是依然四肢无力,仿佛有四个巨汉正死死摁住了他的四肢。他道:“万宗封神术?”
这人的声音越来越远,带着点儿掩饰不住的得意:“不错。大师神通,将尽归我有,你纵然往升极乐,也不必抱憾了。”
夺舍术或去识还来术都只是将己之心智转移到另一人身上,密宗转世便是一种去识还来术。转世后,修为尽无,只是再次修行便容易许多。而所谓万宗封神,就是将另一人的一切全都化入自己体内。此术虽然极强,却极难运用。世上之人各有不同,强运万宗封神术,等于要将一个装满了的瓶子强行装到另一个全然不同的瓶中去,稍有不慎,自是两瓶俱碎。幻真听得此人竟然不是要夺舍,而是要强施万宗封神术,饶是八风不动,亦觉生惧,喃喃道:“疯子,你是个疯子。”
这人却只是笑了笑,道:“大师,你还是少费这些力气,把本事都用出来吧。”
这人要夺走自己的一切,自然是要自己在巅峰之时施术最佳,这样这些年的苦修尽归此人所有了。幻真也不再说话,将内息调匀。他功力非浅,胸腹间一团暖气四处游走,虽然下肢如同浸在冰水中,但那片寒意一时间侵蚀不到上身来。如果能将寒意化去,以幻真功力,虽然四肢都被铁索锁住,仍然足可挣脱,可是不管他如何施法运功,那片寒气却依然化解不开。
无声中,幻真连做了两个周天,时间也过去了足有一个多时辰。可是他觉得寒气非但没有消退,反有向上浸润之相。他越来越是心寒,忖道:难道我功力消退了许多么?只是内息游走如常,比平时似乎更加流转如意,那寒意却如附骨之疽般怎么都无法消除。他吐出一口气,却听那人冷笑道:“大师,你就这点儿斤两么?”
幻真没有说话。他的内息奔涌如潮,可周身还是没半点儿力气,这是他苦修至今从未出现过的异样,也不知究竟是因何而起。那人见他不说话,又冷笑道:“话要说回来,大师你也当真了得,在这修罗宫中,只怕真能撑到七日也说不定,哈哈。”
修罗宫?幻真又是一怔。阿夏王名叫慕容修罗,此间是他的别殿,大概就叫修罗宫,只是他也不知在这修罗宫里为什么有这样一种奇异力量让自己无法抵挡。
幻真说不出话来,那人也是知道。他喃喃道:“龙城七宝,龙王玉你是见识过了,修罗珠想必还不曾知晓吧?”
龙城七宝!幻真一惊之下,气息流转已有滞涩,寒意登时又上移了数寸。这龙城七宝是传说中蒲昌海边古国龙城的七样异宝,龙城在上古覆没后,龙城七宝全都不知下落。幻真虽然听过这个传说,一直以为那也仅仅是个传说而已,只是在摩耶境中遇到善沙,方知至少龙城七宝中的龙王玉是真实存在的,只是威力太大,无人可以收得。自己的曼荼罗四轮阵一直施不出,难道就是因为这修罗珠?
那人还在喃喃地说着:“修罗珠、龙王玉,这上古异物,果然不是我等俗人所能染指。慕容修罗一生庸庸碌碌,只是这修罗二字,倒是无意中一语中的,可见愚者千虑,终有一得,哈哈。大师,我不能破解修罗珠之禁,你自然也不会有这本事,信不信?”
慕容修罗自然是被这人杀了,他再改换成慕容修罗的模样。那么,所谓慕容修罗向李圣天求亲,此事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了,怪不得那使者坚持一定要方回安军州的自己前来护送。虽然他仍然想不通一点,九国师僧中虽然以自己为首,但明业、童观、胜谛的功力并不逊于自己,其余四人相去亦不甚远,此人为什么一定要对自己施行万宗封神术?
现在,已由不得他多想了。虽然幻真知道越是提升功力,此人的万宗封神术吸收的就越多,可是身下的寒气几乎已是活物,正在慢慢吞噬着自己,便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能勉力支持。
李思裕一个寒战,猛地翻身坐起。一坐起来,他才发觉自己躺在一张氍毹之上。
这里是个帐篷,毯子织得很厚,连脚面都能没掉,躺在上面暖意融融。可是李思裕还记得自己昏倒之前的情形,立时跳了起来,喝道:“大个儿马!唐叔陀!”
他叫的是自己的两个亲随将官。原本他们该闻声即至,可是过了一阵还是没人进来。李思裕更是担心,见自己的靴子就在一边,一边套到脚上,一边叫道:“真大师,真大师你在么?”
幻真是他的主心骨。只要幻真在,天大的难事他李将军也不会怕的。可是话音刚落,有个人挑帘而入,却并不是光头和尚,而是个端着铜盆的年轻女子。见李思裕已起身,这女子上前道:“李将军,您醒了。”
这女子并不是迦陵迦的侍女。李思裕更是吃惊,道:“这是什么地方?迦陵迦公主呢?”
“李将军放心,公主在别处安歇,各位将军也全都没事。”
李思裕听得公主没事,才略略放下心来,又道:“是真大师救我们过来的吧?”李思裕只记得自己吃了一口肉后就人事不知,当时只有幻真还醒着。自己没事了,那就定然是幻真将自己救出的。
那侍女被李思裕问得有点儿不安,端着铜盆道:“李将军,请您先净面,钵罗裟大人马上就会过来的。”
李思裕也不知那“钵罗裟”是何许人也,但眼前的侍女显然也再问不出什么来。他只得在铜盆里洗了把脸,刚用块汗巾擦着,却听那女子道:“钵罗裟大人。”
那钵罗裟到了?李思裕猛地拿开汗巾,只见一个中年人站在了帐门口。
那中年人走了进来。此人服饰并不华贵,走得也不快,但举手投足间大有气度,定然在阿夏地位不低。他走到李思裕跟前,行了一礼道:“李将军,在下阿夏慕容钵罗裟,请将军恕我无礼之罪。”
慕容是阿夏国姓,这钵罗裟姓慕容,多半是阿夏的宗室大臣了。李思裕也不知他说的“无礼之罪”指什么,慌忙将汗巾搭在一边,还了一礼道:“慕容大人,李思裕有礼。”
钵罗裟见他甚是随和,不由暗自松了口气。却听李思裕道:“慕容大人,公主在哪里?快让我去见见她。”
这一趟事就是为了护送公主。虽然那侍女说公主没事,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李思裕不能亲耳看到公主,心里总是没办法踏实。他只道钵罗裟马上就会带他过去,哪知钵罗裟却犹豫了一下,慢慢道:“李将军,公主正在歇息。等她醒来,在下自会向李将军禀报。”
公主正在安睡的话,现在倒确是不便前去见礼。李思裕想了想,点了点头道:“好吧,那我先去见见真大师。”他见钵罗裟眼神有些闪烁,心中忽地一动,喝道:“慕容大人,真大师是不是受伤了?”
幻真修道有成,从不睡觉,路上李思裕一干人歇息时,幻真也只是打坐。别的李思裕都不知道,只知自己失去知觉前幻真赶到,也许他与下手之人有过一场恶战,只怕受伤不轻。在李思裕心目中,幻真亦师亦友,也是最可依赖的靠山,生怕他会出个三长两短,情急之下,已顾不得什么礼数了。
钵罗裟抬起头,慢慢道:“钵罗裟此来,只为相询一件事。”
李思裕不知钵罗裟所言何意,道:“钵罗裟大人请说。”
钵罗裟伸手从怀里摸出了一串佛珠,沉声道:“李将军,您可认得此物?”
一见这佛珠,李恩裕险些便要失声说:“这是真大师的东西!”可这话刚到喉咙口,他又吞了回去,接过来仔细看了看,脸色更是一变,惊道:“钵罗裟大人,你从何处得来?这是瞿沙上座的东西!”
伽楠佛珠乃是于阗国宝,共有两串,传说乃是释迦在拘尸城外娑罗双树园圆寂时传于阿难、迦叶两大弟子的遗物,成为于阗国师僧历代相传的信物。其中一串传给了九国师僧之首的幻真,另一串在上座瞿沙手上。别个东西总能造假,但伽楠香本是极难得之物,这两串又是传承已久的古物,一般人根本看不到,只有李思裕这等至亲的宗室大臣才见过几次。那两串佛珠原本一模一样,只是幻真那串在百余年前于阗内乱时串珠之绳曾经断裂,有一颗怎么都找不到了,原本的十八颗只剩了十七颗,后来增补的一颗伽楠木珠木色稍稍有异。幻真曾亲口对李思裕说过此事,还把佛珠给他仔细看过,因此李思裕知道此事。钵罗裟这一串的十八颗伽楠佛珠全无异样,正是瞿沙手戴的那一串。他见到此物,心中惊异实在难以言表。
钵罗裟拿过了佛珠,却不回答,只是道:“李将军,请您在此歇息,若有事我会命人前来告知。”
他转身要走,李思裕见他避而不答,心头疑云更浓,向前追了两步道:“钵罗裟大人……”哪知钵罗裟进来时慢条斯理,出去时身形却如疾风,李思裕平时打猎骑马,手脚也算灵便,可哪里追得上?待他走到帐门口,门外两个持枪的武士忽地左右一合,挡住了李思裕的去路,其中一个道:“李将军,请安歇。”
他们说得虽然客气,可这架势,自是不让李思裕出去。李思裕在门口才见到,这帐外竟是立着一排武士,只怕是将帐篷团团围住了。他本就是惊弓之鸟,此时更加胆战心惊,心道:到底出什么事了?他们为什么要关我?难道是不怀好意?可假如真不怀好意,自己昏迷不醒时一刀把自己杀了也就一千二净,何必要多此一举?他越想越怕,又想不明白阿夏王想要做什么,肚里连连叫道:真大师,真大师,你快来吧!
钵罗裟快步走了出去。此地是阿夏的聚居之所,帐篷到处都是。他拐到一个帐篷前,有个人已挑帘迎了出来,正是跋折罗。跋折罗低声道:“大哥,怎么样?”
钵罗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走了进去。里面,阿夏七宝将的另六人都在,当中却有一个披着斗篷之人立着。钵罗裟走到这人跟前,恭恭敬敬地将佛珠捧上,道:“大师,请恕吾辈无礼之罪,吾辈愿听大师差遣。”
那人伸出手来,接过了佛珠。他的一双手瘦削枯干,上面筋络根根凸起,直如老树之根。他抬起头,斗篷的风帽下,是一张极其苍老的脸。头上没一根头发,须眉皆白,正是被尊为于阗活佛的宝光寺上座瞿沙。
瞿沙的名头在西域一带可谓响彻云霄,很多信徒都以参拜一次瞿沙为平生至愿。可是瞿沙的名声太响了,加上从来不出宝光寺,所以当钵罗裟听得来的这老僧自称是于阗瞿沙,当真死都不信。可是这老僧的神通太过吓人,他们七宝将就算集七人之力也根本无法与之相抗,又实在无法不信。好在这老僧神通虽大,却极是平和,钵罗裟说要确认,便取下了这串伽楠佛珠,要他向李思裕求证。待李思裕认出了此物,他终于相信眼前之人正是瞿沙了。当初吐谷浑亦有很多人信佛,如今成为阿夏部,信佛之人已少了,他们七宝将的名字虽然是取自佛经,但钵罗裟以降,便没一个人信佛。只是他们虽不是信徒,以瞿沙在西域的威望,钵罗裟亦不敢有丝毫无礼。不过尊敬归尊敬,此事牵涉到阿夏存亡之大计,钵罗裟亦不肯有半步退让。
瞿沙将佛珠套上了手腕,喃喃道:“我佛慈悲,钵罗裟大人既有此善念,定有善报。”
钵罗裟抬起头,目光灼灼地道:“大师,钵罗裟此身早已付我全族,纵无善报,亦是甘心。大师既说不究我部失礼之罪,还请不能食言。”
他们本就在怀疑阿夏王慕容修罗已被人暗中掉了包。因为慕容修罗有个难言之隐,此人虽然生得面如冠玉,却生性不好女色,反而宠爱一个叫乞伶的近侍,日则同行,夜则同榻,当真一刻都离不得。这不是什么光彩体面的事,说出去阿夏一族在外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所以几个重臣将此事守得极为机密,便是族人也大多并不知晓。七宝将是阿夏王贴身护卫,钵罗裟更是宗室至亲,他是知道的。当阿夏王说要派人旧事重提,去向于阗求亲,这些知道此事的臣子全都大为吃惊。不过如慕容翟实这些亲贵大臣实是喜出望外,觉得大王这暗疾终于不药而愈,从此阿夏兴盛有待。钵罗裟虽有疑心,只是慕容修罗外表全无异样,只得依从。等到慕容修罗竟然下令要将于阗送亲使团一网打尽,除了幻真一人,其余统统杀尽时,钵罗裟的疑心再也无法释去。阿夏本来依附吐蕃,可现在吐蕃势力已渐渐退出西域,归义军和于阗日益强盛,夹在这两大势力之间的阿夏本来日子就越来越难过。本来这桩婚事真个能成的话,阿夏和于阗便能化敌为友,确是好事,可现在出尔反尔,平白无故地和于阗结下这等血海深仇,阿夏定然难逃灭族之灾了。钵罗裟虽然从未想过违命不从之事,可念及这等后果,也不由忐忑不安,所以当他听得瞿沙说阿夏王已被人夺舍,他再不能不信。只是和于阗的仇已经结了,唯一的转机就是靠瞿沙做中间人,谋求一个缓颊的余地。他已决心听从瞿沙安排,可心里到底仍不能安。
瞿沙缓缓道:“钵罗裟大人,老僧虽然不才,但陛下还要给老僧一分薄面。此事不论成败,陛下定不会怪罪阿夏部的。”
钵罗裟暗自松了口气。一边跋折罗却倒吸一口凉气,顾不得失礼,插嘴道:“大师,您所言‘不论成败’是什么意思?”
瞿沙道:“便是此事未必会顺利。此人手段只在老僧之上,老僧亦无必胜把握。”
现在钵罗裟也倒吸了一口凉气,急道:“大师,难道……难道说连您都斗不过他?”
他本觉得瞿沙神通广大,只怕世上已没有做不到的事了。可是听口气,瞿沙竟是自承少有胜算。钵罗裟回过头去想想,也觉得此事还是大不寻常,那姓陶与姓沈的两个道士,只怕神通就不比瞿沙弱多少,假如他们背后还有一个更强之人,说不定瞿沙真会失手。可假如连瞿沙都败了,他们七宝将还有什么能为?阿夏全族恐怕都逃不过此劫了。他越想越怕,说到最后,不由自主地牙齿都在打战。
瞿沙顿了顿,道:“但愿我佛慈悲。”
七宝将面面相觑,一时间谁都说不上话来。他们原本想的只是如何靠瞿沙在事后平息李圣天之怒,解除来日大兵压境的危机,现在看来,要面对的还不仅仅是这一场危机。现在当真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钵罗裟咬了咬牙,道:“大师,我等七人虽然无用,终究还有些微能耐,愿听大师差遣,万死不辞。”
瞿沙看了他们一眼,双手合十,低低道:“钵罗裟大人,善哉善哉。”
即使已经很多年心波不动,瞿沙此时也觉心如乱麻,所证十真如一时间竟似荡然无存。钵罗裟他们自然不知自己所言的真正意思,假如真的演变成这种后果的话……
幻真,此劫你终究躲不过去,好自为之吧!
瞿沙久已枯干的眼眶里,突然感到了一丝湿润。
“至寒之境,即是至热。”幻真还记得当初读经时,曾在释文中见此一条,此刻才算切身体会。他本来一直觉得如同身坐寒冰,阴气彻骨,此时却像是坐到了一块烧红的铁板上。饶是他修为深厚,终究不由得微微呻吟了一声。
只是这一声呻吟,身上的刺痛立时更增一倍。幻真猛地一咬牙,闭上了眼,将一口即将吐出的气息封在舌下,耳边却传来了那人的低笑之声:“大师,你已度第一层寒冰炎火狱了。再苦撑,后面可还有七层,每度一层的痛苦可是前一层的两倍啊。”
是八寒八热地狱啊,幻真想。所谓八寒八热地狱,乃是佛经中所谓八大狱外的十六小地狱。八炎火地狱为炭坑、沸屎、烧林、剑林、刀道、铁刺林、碱河、铜橛八层;八寒冰地狱为额浮陀、尼罗浮陀、呵罗罗、阿婆婆、喉喉、沤波罗、波头摩、摩诃波头摩八层。他看了看自己露出僧袍的手臂,上面已有寒栗生成。额浮陀即是“寒生疱”之意,后面尽是梵语中形容极寒之辞。此时五脏六腑尽是刺痛,既如极寒,又如极热,而每下一层地狱,痛苦便增一倍,那么到了最后一层时,痛苦便是现今的二百五十六倍。
他已不敢再去想了,也不敢再说半个字,心中只是默默念着《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诵此经时,当以两手背相附,将两手小指屈于掌中,以二手大拇指各压二指之上,放在心上,结成摩诃波罗密多根本印,便万邪不侵。只是他四肢都被铁箍箍住,手印是结不成了,唯有在心中默诵经文相抗。幻真知道,此人就是要让自己将浑身功力都提起来,如此他的万宗封神术才能将自己一身功力尽都夺去。可是若不相抗,这等痛苦任是谁都受不了。
真的完了么?幻真心头又是微微一动。只是就是心念这一动,身上的寒热又是剧增,耳畔那人低低笑道:“第二层了。大师,不知你能受得住几层?”
此人说得轻松,心中却实是又喜又惧。喜的是幻真功力竟然高深至此,夺得后定然能傲视天下,惧的也是幻真的功力竟似深不可测,仿佛无穷无尽一般。万宗封神术霸道之极,威力固然极大,却也凶险之极。便如要将一瓶子水整个塞入另一个瓶中,若后者比前者小,自然外面的瓶子会被胀裂。这八寒八热十六小地狱,即是万宗封神术的最后一关了。如果幻真能挺过八层,到时定然成了两败俱伤之势,两人都会爆体而死。因此他每觉幻真向前一层,心中既是欢喜,惊恐却也多了一层。万宗封神术到了这十六小地狱时,除非被施术之人全无知觉,否则只消念头一起便进得一层,根本无从回头。只是幻真若是昏迷不醒,万宗封神术也仅能将他弄死而已,连半分功力都吸不走。此人要的是幻真一身功力,所以要弄醒他。可到了此时,已骑虎难下了。
幻真也已想通此中关节,心知只消心念不起,十六小地狱便不会再进。可说说容易,哪里还做得到?此时他所证得的无撮受真如已被此人攻破,已无法让自己心如止水。坐禅修道,最忌便是刻意,若是刻意求静,便是着相,本身已失了坐禅之意。万宗封神术霸道之极,只要他心头略略一动,便将他猛地向前推进一层,眨眼间他已到第四层阿婆婆狱了。
呵罗罗、阿婆婆、喉喉,皆是寒战之声。幻真只觉身体如被一把钝锯锯开,既是苦寒,又有灼烫。虽然他被绑在石柱上一动不动,身上却是汗出如浆,一件紫衣袈裟直如刚从水里捞起来。到了这时候,心经已无效用,他唯有以本身功力与这极寒极热相抗了。
正在苦撑,突然间幻真只觉压力大减。他不知这是慕容修罗的万宗封神术已功德圆满还是又有什么计谋,现在已好受了许多却是真的。他睁开双眼,却见眼前的慕容修罗一脸木然看着幻真身后,眼中大是惊愕。
他们所处是在这个地底深潭中间的小岛上,此时慕容修罗看着的正是通到这里的入口。幻真身陷八寒八热十六小地狱,一时耳聋目盲,对身外已毫无知觉,可是慕容修罗却听得清楚,那边传来轻轻的一声开门响。
这深潭是修罗宫最底层的禁地,那扇门向来紧掩,何况还有陶妙贤和沈妙风二人把守,照理说根本不可能有人进来。如果有人进来了,若不是陶沈二人在不知不觉间被人拿下了,就是他们突然间起了二心。不论是哪种可能,都不是一般的凶险。饶是此人镇定,一时间也出了一身冷汗。
这修罗潭足有十余亩方圆,又被他以禁术加持,虽然乍一听到时大为吃惊,但他马上就镇定下来了。现在是万宗封神术最紧要的关头,他不敢有丝毫大意,提了提气,厉声喝道:“妙贤,是你么?”
黑暗中并没有人回答,却只听得一些细碎的脚步声。脚步声杂乱不堪,其中大多十分重浊,只是寻常人等。却见那些人在修罗潭边站定了,忽地亮起了十余支火把,将那边照亮了一片。昏暗中,有个老者高声叫道:“修罗,你可是在这里?”
这是慕容翟实的声音。慕容翟实份属慕容修罗之臣,就亲属而论却是慕容修罗之叔。慕容翟实听钵罗裟说大王已被人冒充,虽然信了八成,终究还有些怀疑。壮着胆子进来,却见大王私居之中竟然无人,钵罗裟说那冒充大王已入禁地,他心里更信了一成,可到底还没有十足相信修罗大王真是假的。
这禁地是阿夏族故老相传的禁忌之所。自吐谷浑被灭,阿夏一族多次到了山穷水尽之地,却能屡屡化险为夷,据说便是因为而这禁地中的修罗魔神护佑,因此老王将独子以“修罗”为名。这禁地每年只在冬祭时由阿夏王率最为亲随的臣子入内,平时万万不能开启。他见慕容修罗竟然私自入内,心疑之外,更是惊恐。
他话音刚落,却听慕容修罗厉声道:“翟实,你难道不知禁令么?”
慕容修罗的声音平时就甚尖,此时听来,更如一柄锋利的小刀一般。慕容翟实看了一眼身边的钵罗裟,钵罗裟却上前一步,高声道:“大王,小臣妄为,但这里也不是大王应来之地。”
钵罗裟不像翟实一般诚惶诚恐。他一挥手,七宝将中的步六狐阿湿摩揭陀和慕容摩尼两人已各扛着一只小舟过来,推进了水里。这两人都是七宝将中的神力之士,这种小舟是游牧时偶尔要渡河所用,并不太大,每只能乘坐四人,他们一人扛一只也不在话下。慕容修罗听得水响,心知他们竟然要渡水而来,厉声道:“钵罗裟,你真敢违我之命?”
钵罗裟冷笑道:“大胆的不是我,而是阁下。竟敢冒充我家修罗大王,死有余辜!”
他方才所说之话,其实是慕容修罗的男宠乞伶当初对慕容修罗所说之话。钵罗裟胆大心细,虽然有瞿沙出面,他还是要确认一下,因此私下向乞伶追问唯有他二人知晓之事。那人胆敢冒充慕容修罗,别的定然已查探得明明白白,但这些话却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他将乞伶与慕容修罗的私房话都说出来,若是真的慕容修罗,定然会恼羞成怒。可是此人只是呵斥,却并无异样,他终于确认这人不是慕容修罗了。此时钵罗裟怒不可遏,也不再多说,手一挥,两只小舟立时离岸而去。岸上,却听得慕容翟实高声道:“钵罗裟,你不要取他性命,要捉活的!”钵罗裟将此计告诉慕容翟实时,他还有点儿将信将疑。万一钵罗裟猜错,那他们就是对大王大不敬。他性子甚是急躁,既已确认这人真是冒充的,肚皮都险些要气破了。那假慕容修罗却是淡淡一笑,转头对幻真道:“大师,看来我这出变文只好提前唱完了。”
西域一带,僧人弘法多半靠唱变文。这变文是弹唱之祖,和尚为了引人来听,往往在此道大下功夫,故事跌宕起伏,唱得也甚是动听。听那人这句话,幻真眉头微微一场,却没说什么。
变文正是流行于归义军所辖之地。此人自称是张议潮子孙,幻真其实一直不敢相信,但这人不自觉的一句话也证明了他确是从瓜沙一带而来,即使不是龙舌张氏一族,也定然与之大有渊源。如果龙舌张氏真的有复位之心,归义军只怕又要面临一场大难。幻真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身处险境,满脑子想的都是将来归义军若有内乱,于阗该当如何。也幸好那人全神贯注于渡修罗潭而来的两只小舟,一时间无暇顾及幻真。不然此时幻真心如车轮,若是那人突然将万宗封神术催动,幻真多半会彻底崩溃。
钵罗裟立在船头,阿湿摩揭陀坐在船后,双手划桨。虽然北人骑马,南人乘船,阿湿摩揭陀的操舟之术倒也不弱,小舟几乎是贴着水面疾行。钵罗裟手中紧紧握着铁网刀,掌心沁出的汗水将刀柄都濡湿了,冰冷一片。借着身后的火把光,他紧紧盯着潭心那小岛。这人到底是谁,他这样做到底有什么居心,真的修罗大王还能不能回来?这一切也唯有生擒此人方有答案。钵罗裟原本极为担心陶妙贤和沈妙风二人,他先前甚至已准备率七宝将与这二人以死相拼,好让瞿沙去对付那假冒大王之人。可是他们战战兢兢下来,陶沈二人居然不知去向,这里全无防备,他暗自庆幸。但见小舟离潭心小岛越来越近,已能隐约看到岛上有两个人影,他更是心急,低声道:“阿湿摩揭陀,再快点儿。”
阿湿摩揭陀力量极大,手头两把桨又阔又长,在水里每划一下,水面就出现一道深深的沟。他听得钵罗裟催促,咬了咬牙,双手一振,两把桨狠狠地划了两下。这两下划过,小船驶得更快,几乎有飞出水面之势。钵罗裟见离那小岛还有丈许,忍耐不住,趋着小舟一起一伏之际,人已腾空而起,向那小岛跃去,铁网刀当头劈下,口中怒喝一声。
他跳得甚高,铁网刀的刀身上有许多小孔,被风声一带,呜呜作响,声势更是骇人。他并不要伤人,只打算以刀气将那人震昏,可是人才跃起,却觉反倒有坠落之势。
这是怎么回事?钵罗裟一瞬间已明白过来,并不是自己没有跃起,而是水面竟然随着自己跃起之势,猛然间也在升高。周围昏暗一片,看起来便仿佛自己不曾跃起,反而落下一般。他只呆了一呆,眼前的水势竞已如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这地底的深潭照理不可能起什么风浪,可偏偏就随着钵罗裟一跃,竟然有了这般大的浪头。阿湿摩揭陀还在拼命划着船,见这个浪头似一头洪荒中奔出的巨兽,竟是要把他一口吞下一般,顿时吓得惨叫起来。
曼荼罗四轮阵!
幻真险些就要失声叫起来。这正是他从瞿沙处学得的秘术曼荼罗四轮阵!幻真当初以此术与龙家九曜星相拼,没想到此人居然也会。而且此人借助此间修罗珠布成,这曼荼罗四轮阵一旦发动,当真有移山填海、天崩地裂之威。这等水势倒卷而去,小舟上之人首当其冲,定然会被打成齑粉,连那些围在岸边,方才叫嚷着什么要捉活的人也难逃一命。而潭水倒卷出去,足以将这山洞冲得一干二净,连一个活口都不会留。幻真见此人的曼荼罗四轮阵纯是一派霸道,全无应有的慈悲之意,心头一热,便要不顾一切站起来阻止。可是一长身,才省得自己四肢尽被锁住,哪里动得分毫?那深潭却巨浪滔天,浪头一个接一个,可是水势虽高,这小岛却连一滴水都沾不到。
这可是你们逼我的!
那人双手捻诀,口中喃喃念诵,巨浪如奔马一般,围着小岛团团打转。一浪接一浪,后一个浪拍在前一个浪上,激得更高,此时的修罗潭简直像是开了锅一般。慕容翟实那些守在岸上之人看得目瞪口呆,虽然周遭一片昏暗,也看不清楚,却也能看到那些浪已越卷越急,成了一条上接洞顶的水柱,便如这地底突然起了一阵猛烈无比的龙卷风。钵罗裟他们的两只小船眼看就要被卷到水柱中去了,而水势却不减,接下来马上就要把他们都卷到潭底去。慕容翟实还在强自坚持,身边有两个武士却已心胆俱裂,怪叫一声,把手中的武器抛下了,连哭带喊地向外门跑去。
在慕容翟实看来,修罗潭上是一道水柱,在里面看来,却如小岛周围起了一道水墙。那人见水势已成,这才解了诀,转过身来。幻真见他脸上仍是僵硬一片,沉声道:“你让此间遭此大劫,杀人无算,难道不怕报应么?”
那人笑了笑,这笑容几乎是刷在脸上一般。他固然不把旁人性命放在眼里,却到底不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他也没想到曼荼罗四轮阵有修罗珠激发,威力竟然不知超过了平时多少倍,会引发一场大水灾,阿夏全族上下,逃脱性命的只怕百无其一,他心里终究有些不忍。但听得幻真斥责,他并不以为意,冷冷道:“大师,若我为天,则报应都是我加诸他人之身的。”
他看着幻真,双手又捻了个诀。来打岔的这些人都被曼荼罗四轮阵解决了,现在不必有所顾忌,他心中虽然有些内疚,可出手还是一丝不缓。
他双手之诀方才捻成,却听得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苍老浑厚的佛号,一个人影从正在疾速旋转的水墙中破壁而出,向小岛走来。
水墙离小岛还有丈许,那人是站在水面上的,而浪头一个个打过,那人却如站在平地上一般纹丝不动。巨浪虽凶,只是在这人身上却如清风拂体。那人的诀刚捻成,听得佛号,便猛地转过身去,失声叫道:“瞿……瞿沙!”
这是最不可能出现在此地之人,此时这人才知道陶沈二人为什么会踪迹全无,一定是发现瞿沙来了。瞿沙双手合十,双足踏在水面上。幻真平生最精的便是一门水幻术,而瞿沙四相俱精,水幻术也比幻真更高。幻真立于水面时,要借助幻兽之力,瞿沙却已臻化境,双足踏在水面如履平地。
瞿沙一步步向小岛走去,那人呆呆地看着,惊道:“瞿沙,你这秃驴,你……这怎么可能?你不怕身化飞灰么?”
瞿沙道:“诸相虚幻,飞灰何碍?张施主,既然你已能破禁,老僧这身臭皮囊,也不必再苟全于世了。”
他一步步走来,每踏一步,水面就泛起一丝涟漪。那人虽然惊愕莫名,心中却在不住地盘算,忖道:这老秃驴神通广大,不过到底未到无色无相,我应该还有一线胜机。
此人天资极高,识见也广,心性也坚韧无比。虽然知道瞿沙的神通非自己可比,可就算强弱悬殊,他也不愿束手待毙。此时幻真的功力已被他吸取一半,自觉今非昔比,只怕未必就没有胜机。他双手捻诀,眼睛紧紧盯着瞿沙的双足,已在暗中念诵咒语。
虽然即使将幻真的功力尽数吸取,也定不是瞿沙对手,可这里不是寻常之地,能借得修罗珠的威力,就算瞿沙神通已能移星换斗,也当有一战之力。
也唯有一战之力了,他在心底暗暗苦笑。龙城七宝,的确非人所能驾驭,所以他费尽心机,却总是劳而无功,这次妄催修罗珠,假如真能击败瞿沙,引发的反制之力自己一定接不下。这一仗顶多就是个两败俱伤,自己绝无生还可能。他咬了咬牙,不由得又看了一眼一边的幻真。
也许,还有一条路可走……
钵罗裟人在空中,正待被浪头卷去,他后领一紧,却有一个人一跃而起,将他一把向后扔去,自己向前一步,没入了水墙内。
“砰”的一声,钵罗裟摔在了小船上。这小船并不大,好在钵罗裟的块头也不算太大,虽然被扔得七荤八素,身上却分毫无伤,小船也只是震了震。这小船本被阿湿摩揭陀划得拼命向前,浪头一起,却猛地被人向后推去,恰好躲过了卷起的浪头,而钵罗裟摔下来时也分毫不差,恰在船中。边上的甄叔迦扶起他道:“大哥,你没事吧?”
钵罗裟摇了摇头,道:“我没事。是大师救的我?”
瞿沙坐的便是他们这只船。瞿沙原本坐着,一旦出手,却动若脱兔,甄叔迦在七宝将中以身手敏捷著称,但见到瞿沙在船中忽地坐起,一脚将小船向后踢去,又一跃到了钵罗裟身前将他掷回,自己没入水中,这一连串动作简直就如电光石火一般,他连看都没看明白,钵罗裟已摔回船上了。他喃喃道:“大哥,我们……我们该如何?”
这修罗潭乃是禁地,而这种地方居然有巨浪突如其来,他心中早就打了退堂鼓,恨不得立刻就逃,逃得慢了只怕来不及。钵罗裟也是意气顿消,道:“我们帮不了大师的忙,只会碍手碍脚。”
他原本还有拼死也要救回修罗大王之意,可是现在看来,这话哪里轮得到自己说,若不是瞿沙救命,七宝将连那人的影子都碰不到就要全军覆没了。可来时气势汹汹,只一转眼就灰溜溜地走了,把瞿沙扔在这里,这种事他也做不出来。
他心中犹豫忐忑,甄叔迦忽然惊叫道:“大哥,不好了,那里……浪头更大了!”
水柱已将那小岛围在当中,根本不知岛上之人在那里做什么。可是浪头丝毫不减,看来以瞿沙的神通,居然也收拾不下那假冒大王之人。钵罗裟心中更是惊恐,只觉再撑下去,定然会被巨浪卷得粉身碎骨不可。他正待说让小船掉头,耳中忽地传来一阵天崩地裂般的巨响。随着这阵巨响,身下的潭水一时间竟似空了,他们连船带人都向一个无底深渊坠去。
到了这时候,谁都顾不得体面了,全都嘶声惨呼起来。钵罗裟紧紧抱住了船帮,也不知坠入了多深,身上又是一痛,仿佛重重摔在一块坚石上,又在飞速上升。钵罗裟本领不俗,两只手紧紧抓着船帮,十指都已抠进了木头里,只觉冰冷的水不住往鼻子耳朵嘴里猛灌。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觉得气息一松,却有水如瓢泼大雨般当头砸下。火把早就灭了,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他高声叫道:“阿湿摩揭陀、甄叔迦、摩尼,你们在哪儿?”刚喊得一声,身边却传来了甄叔迦的声音:“大哥……”
甄叔迦也与他一般死死抓住了船帮,只是力气最大的阿湿摩揭陀却已不见了,只怕已被浪头打进了潭底,万劫不复。钵罗裟心胆俱裂,只觉自己的双手慢慢没了力气,正在惊慌,耳边又是一声水响,却有一个人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正是幻真。幻真站在水面上,脚底水面只是略略坟起。他一手抓着钵罗裟,一手抓着甄叔迦,一起一伏,已将他两人拖到了那小岛上。还不待钵罗裟道谢,幻真又踏入潭中,向还在另一边苦苦挣扎的跋折罗等人走去。
钵罗裟想起幻真就是自己七人擒来,现在却是他救了自己,心中更是愧疚,一时间也说不出话。甄叔迦忽然低声道:“大哥,瞿沙大师呢?”
这小岛上,岂止瞿沙,连那假冒修罗大王之人都不见了。钵罗裟一怔,颓然道:“他们定然同归于尽了。”看着幻真的身影,钵罗裟更是惭愧,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
甄叔迦忽然道:“应该不会。”
钵罗裟一怔,道:“瞿沙大师难道还活着?”
“不是,瞿沙大师只怕和幻真大师交代过。幻真大师的双手手腕上,各有一串佛珠。”
甄叔迦一说,钵罗裟这才记得方才他也发现幻真的右手腕上同样戴了一串佛珠。擒住幻真时他看得清楚,幻真只有一只手腕戴着佛珠,那么瞿沙大师在涅盘之前应该和幻真说过什么了。不过这些已与他无关,钵罗裟只是暗叫侥幸。此事好在有个幻真可以回去解释,否则真的是有理说不清,李圣天一怒之下,阿夏灭族也说不定了。想到此处,钵罗裟便不由得暗自谢天谢地。
尾声
一支长长的队伍蜿蜒而过,向西行去,那正是于阗前往阿夏的送亲使团。
本是一桩两家结亲的好事,可是阿夏的慕容修罗大王忽然因暴病身亡,“小邦不敢误大邦公主终身”,所以备好了礼物,只能请送亲使回返。李思裕虽然一头雾水,但此事最开心的却是迦陵迦。虽然听说慕容修罗面白无须,长得甚是英俊,但慕容修罗暴病身亡,她一点儿都不伤心。拘于礼节,未离阿夏时她也要装出一副痛苦的神情,一旦与阿夏送行之人分手,她就笑个不停,缠着李思裕要他讲个故事,射只飞鸟。李思裕心中还是有些生疑,可见公主如此开心,也不愿再多事了。
摆脱了迦陵迦的纠缠,好容易得了空,他来到幻真身边。趁着旁人不注意,他把幻真拉到一边,小声道:“真大师,有件事……”刚说几个字,却怔住了。
他要说的,是阿夏的钵罗裟让他看瞿沙的伽楠佛珠那件事。这件事李思裕一直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话刚到嘴边,却见幻真双手手腕上各戴着一串佛珠,其中一串正是瞿沙那串。他呆了呆,心道:原来是上座临走时给了真大师。
之前,瞿沙不见幻真,李思裕也听幻真说起过。不过看样子瞿沙对这个关门小弟子疼爱之极,传他这串佛珠之意,定然是要他继任上座了。他不再说什么,只是打了个哈哈,正好这时迦陵迦又来缠他,便去对付迦陵迦了。
这一队人马刚走过,边上的一个树丛里,有两个人默立了良久。正是陶妙贤和沈妙风。
他们看着队伍中的幻真,神情变幻不定,直到队伍远去,消失在西边。
注释:
①萨罗萨伐底即辩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