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量劫》全文
嗔心章
华严云,“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又云,“一念起嗔,殃堕无间。”
——《资持记》
“真大师,小王不曾听错么?”李圣天的双眉皱起。他看着幻真,眼中已带了一点儿怒意。幻真是于阗九国师僧之首,是公认的继承宝光寺上座的不二人选。现在国中诸事不利,先是长公主迦陵迦远嫁阿夏,不料婚事未及办理,那位新郎阿夏王子便暴病而亡,迦陵迦公主没来由地背了个望门寡的名声。这事虽然让李圣天不顺心,终究不算什么,另一件却是震动西域诸国的大事:于阗圣僧,宝光寺上座瞿沙大师终于功德圆满,虹化而去。
对瞿沙大师本人而言,这当然是件好事。然而对于于阗来说,这不啻是场灾难。瞿沙大师极受诸国之人膜拜,有他坐镇于阗,就意味着于阗的根基牢不可破。然而当瞿沙大师终于离世而去,周边对于阗虎视眈眈的诸国定然又开始动念头了。在这危急之秋,如果幻真能够临危受命,以绝大神通震慑来犯外敌,那么他完全可以挑起瞿沙大师的担子,成为于阗下一个圣僧。然而,令李圣天意外的是,幻真竟然婉言谢绝了。
幻真没有抬头,只是合十道:“大王,贫僧于神通一道,或许能出明业师兄一头地,然于佛法造诣却远不及师兄。上座之位,还请明业师兄继之为是。”
李圣天皱了皱眉。明业是他俗家的堂叔,因为不乐繁华,所以弃官为僧。也许幻真正是基于如此考虑,方才要把上座之位让出来的吧。李圣天道:“真大师,若你以为明业是我堂叔,理所因当由他接任上座,那就错了。”他还要再说,幻真抬起头来,打断他的话:“大王,这是师尊涅盘前的意思。”
李圣天被幻真的话惊呆了:“什……什么?你什么时候见过瞿沙大师的?”
幻真的面色平静如常,低声道:“是在阿夏。”李圣天险些叫了起来,他喝道:“岂有此理!瞿沙大师为何要去阿夏?如果他那时要去,为何不与你们一起去?”
幻真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他向李圣天深施一礼,道:“大王,许多事,闻之不如未闻,见之不如不见。明业师兄佛法精深,神通广大,定能光耀我于阗声威的。”
李圣天见他说得虽然平静,却又斩钉截铁,心知再不能回,不由长叹一声,道:“真大师,你不是我们塞人,小王终不能留你一世啊。”
幻真的眼里隐隐有了一丝泪光。他低声道:“大王,贫僧绝无此意。只是师尊涅盘之际对我说过,将来我若留在于阗,必为于阗带来灭顶之灾,还请大王准许贫僧离国。”
幻真要把上座让给明业,李圣天说不通,也只得算了。可是听得这话,他再也忍不住了,猛地一拍龙椅的把手,站了起来道:“真大师,此事万万不可,再也不要提起。小王若行此事,岂非要在诸国中落一个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名?”
幻真抬起头道:“大王,此事非关贫僧一身,而是关乎于阗之根本。贫僧若不走,只怕会动摇于阗国基。”方才他眼里还隐隐有些泪光,此时却又平静如常。李圣天哼了一声,道:“笑话,岂有此理。真大师又不曾做出什么天怒人怨之事。”
幻真喃喃道:“只怕贫僧已上干天怒了。”
李圣天看着幻真。这个年轻的国师僧现在已换下了御赐紫衣袈裟,穿的是一件灰白袈裟,仍是一尘不染,几非尘世之人。他沉默了半晌,终于叹道:“好吧。真大师既然去意已决,小王终究留不住你。假如真大师欲重归于阗,只消小王在位一日,定然……定然为真大师千金市骨。”虽然这话用在这里并不贴切,但幻真也知他其意真挚,心中不禁有些感动,又合十深施一礼,道:“多谢大王。”
幻真虽然是在宝光长大,但这近二十年来几乎没离开过于阗,虽说他是汉人,却已将于阗当成了父母之邦。此番不得不离开,他面上虽然没有什么表示,心中实是黯然。
李圣天从腰间解下了一块玉牌道:“真大师,这块玉牌是小王随身之物。在于阗境内,若要驼马粮草,以此调派即可。”
这玉牌其实是个印章,上面刻着大日如来法像,底边刻着塞文和汉文的“大宝天子”四字。这是李圣天贴身所带的信物,李圣天以往颁发诏书,多半钤上此印。有了这个印章,在于阗境内可以说畅通无阻,沿途地方官接待自是不言而喻了。幻真见李圣天要将这玉牌给自己,便道:“大王,这是……”
李圣天见他有推辞之意,打断了他道:“真大师,收下吧。小王也知你多半不会用,给你只是请大师记得,于阗亦是大师的家。”
幻真心知若是坚辞不受,只怕会让李圣天多心。他接过来道:“多谢大王。贫僧纵然身不在于阗,亦牢记今日。”
李圣天见他收下了,暗自松了口气,他道:“真大师,你可想好了去处?”幻真道:“沙洲。”
“沙洲?”李圣天的脸微微抽了一下。沙洲即是今日的敦煌,当时是曹氏归义军的首府。幻真是汉人,原本去沙洲是顺理成章的事,但他记得当初父亲对自己说过,幻真绝不能去沙洲的,因此在他派幻真和堂弟李思裕前去迎接曹议金二女来与自己成亲之际,也不是直接到沙洲迎接。听得幻真竟要去那里,他心头不禁忐忑,道:“真大师,你既然要走了,这话想必也可以说了。你可知当初瞿沙上座曾对父王说过,你这一生不能前往沙洲么?还请真大师三思。”
幻真道:“师尊也对我说过。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师尊涅盘前曾告诉我,禁咒已被打开,唯有前往沙洲方能封印。”
李圣天没有再说什么,点了点头,道:“好吧,祝真大师一帆风顺。”当幻真出去时,李圣天的脸上突然变得阴沉下来。去年,瞿沙曾对他说过自己寂灭在即,以后上座由明业接任,理由则是禁咒已破,幻真已有入魔迹象。
幻真难道真的已入魔道?李圣天心头如刀绞一般疼痛。他今年二十八岁,是个年轻有为的西域国主,而幻真佛法高深,年纪比他还小,在他想来,自己和幻真将是于阗万世基业最好的守护者。可是这个青年高僧如果真的入了魔,就会成为于阗最可怕的敌人,如果真有这么一天,要对幻真下手么?
李圣天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自己下令擒杀幻真的情景。上座,如果你还在的话就好了,李圣天心道。他走到七凤楼的窗前向外望去。现在刚过完了年,正是正月十四,明天就是上元节了。街道两旁挂了不少灯笼,远远望去,人潮不断,川流不息。
这时门外响起了小黄门的声音:“大王……”但话未说完,门已被一下推开了,明业直闯了进来。
明业年过五旬,向来一副大德高僧、波澜不惊的样子,此时张脸却涨得通红。
李圣天见是明业,微微一颔首,对不知所措的小黄门道:“你关上门吧。”那小黄门见大王发话,一躬身便掩门出去了。李圣天道:“明业大师,坐吧。”明业虽是他堂叔,但现在已是出家僧人,自不用俗称了。明业却不坐下,站在李圣天身后一合十,道:“圣天大王,幻真已经走了?”
李圣天点了点头。明业的脸涨得更红,叫道:“圣天大王,师父说过,此人将会成为于阗大患,怎能让他走?”
幻真虽是他小师弟,但幻真后来居上,在九国师僧中比他地位更高。明业修行多年,对此事也不以为意,只是师父说过,幻真已经有可能入魔。这是有关于阗国运的大事,万万大意不得。此时见幻真要走了,他再也忍耐不住,便闯到七凤楼来。
李圣天背着手,叹道:“明业大师,人各有志,瞿沙上座在日也没有说要除掉他。”明业的脸更是涨得如同猪肝一般。他强压怒火,沉声道:“大王,师父是因为顾及师徒情,但私情岂能与国事相比?幻真一心要走,其心可疑。就算让他走,也该把伽楠珠留下,他留下没有?”
伽楠珠共有两串,乃是于阗国宝,向来由宝光寺上座代代相传。其中一串一直套在瞿沙手上,另一串瞿沙却给了幻真。明业对幻真的神通也甚是服膺,就算师父让幻真做上座他也没二话。只是现在师父让自己做了上座,那两串伽楠珠就应该传给自己,可是幻真说走便走,根本没说伽楠珠的事,他这口气终于忍不下去。
李圣天怔了怔,道:“真大师没有把伽楠珠留下么?他想必忘了吧,只消他想起就会拿来的。”
明业喝道:“不成!既然贫僧已是宝光寺上座,这镇寺之宝不能流出于阗。大王,请恕贫僧无礼。”他急匆匆行了一礼便走下七凤楼去。
出了安军州王都,幻真不禁又回头看了看那个灯光闪耀的城市。在荒凉的西域,出现如此一个繁华的都市,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他记事以来,就一直住在安军州。这个城市对于幻真来说,就是故乡。
他牵着骆驼的缰绳,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在阿夏族的修罗宫里,正当自己在那个神秘人的万宗封神术下苦苦挣扎时,师父突然出现救了自己一命。只是那一战也使得本就临近寂灭的师父失去了最后一线生机。
“去沙洲。”这是师父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其实幻真根本不想离开于阗,但师父的话却让他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去一次沙洲,因为师父肯定不会骗自己。
沙洲有什么?自己去了沙洲又能知道什么?他知道去了那儿,一定会有个答案。
也许,因为自己的根在那里吧。他想着,带转骆驼正待向东北而去,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高喊之声:“真大师!”
是李思裕!
幻真在离开时,心知若是被李思裕知道的话定然又要多事了,所以只向李圣天告辞,没想到李思裕这么快就得了消息。幻真带住骆驼,见暮色中一头黑驼急驰而来。方才还在里许以外,几乎只一瞬就到眼前了。
李思裕是李圣天堂弟,官拜于阗镇国将军,幻真是他的护法僧,也是他的佛学老师。他与幻真年纪相近,本就极为相投,还曾一起出生入死,算得上是生死之交。
李思裕赶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见沙漠上孤零零的有个灰衣人骑在骆驼上,头皮光光,正是幻真,心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总算赶上了。
他追到幻真跟前,一把勒住骆驼。这一下急停,险些摔下来。正在暗叫不好,身上一沉,却是幻真到了他身边,一把扶住了他。李思裕怔了怔,心道:真大师的本事越来越高了。
幻真道:“李将军,你怎么孤身出来了?”
李思裕骂道:“真大师,你这秃驴,为什么要离开于阗?难道圣天王逼你走么?不做上座有什么大不了的?”李思裕对幻真一向尊敬,以前哪会骂幻真“秃驴”?现在他虽然在骂,声音却有些哽咽。幻真知道他心中实已激动之极,也不禁感动,沉声道:“李将军,不是为了上座的事。”
他还要再说,李思裕已抢道:“我知道你不会为这种小事恼火,那我们回去吧。”他自说自话,只觉三言两语便把真大师说回去了,真可比月下追韩信的萧何,其功不小,方才还是一脸惶急,现在却已笑逐颜开。
幻真摇了摇头道:“不成。李将军,我离开于阗实是情非得已。若是有缘,将来我一定还会回宝光寺来的。”
李思裕虽然有点儿粗豪,毕竟不是呆子,这话也听得出味道来。他道:“真大师,你是出家人,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是不是办完了事就回于阗?”
“若是有缘。”
李思裕怒道:“真大师,你当我是三岁小儿么?就算你要走,也该跟我说一声为什么要走!大哥也太不上道了,过河拆桥!”在迎接归义军公主来与李圣天成婚和送于阗迦陵迦公主去阿夏这两件事中,若不是幻真奋不顾身救护,那两人连同李思裕自己都要不明不白抛尸于大漠之上。李思裕对堂兄向来尊敬无比,但想到大哥对这个立下了大功的国师僧如此薄情,不由得恼怒。
幻真见他连李圣天都骂开了,便道:“李将军,不关圣天大王之事。你可知我若留在于阗,会给于阗带来灭顶之灾么?”
这话让李思裕怔住了。他看着幻真,道:“真的?”
“真的。”幻真抬头看了看天,“贫僧实是不祥之人,留在于阗,只怕无数苍生会因我而遭无妄之灾。”他回过头来,淡然笑道,“不过李将军也不必过虑,贫僧也不是束手待毙之人。”
李思裕嘴角抽了抽,勉强笑了笑。他长了一脸大胡子,样子十分粗豪,其实却是个二十二岁的青年罢了。幻真话已至此,他知道定不能回头。怔了半响,他这才伸手到怀里摸了摸,摸出了几个金饼,递过去道:“真大师,你此行孤身一人,路上想必也没带什么使唤金银,这个拿着买粮草吧。”
幻真笑了笑,只拿过一个金饼放进怀里道:“其实也不必。一路上乐善好施之人不少,贫僧一个出家人,若是掏出来全是满把金银,反倒让人多心。”
李思裕知道幻真平时也不好口腹之欲,金银于他当真没用。幻真留下一个金饼,与其说是拿来使唤的,不如说是留作纪念。只是这样一来,恐怕幻真是永远不会回于阗了。他拍了拍幻真的肩头,道:“真大师,你这秃驴,保重!”猛地转过头,给五明驼加了一鞭,转身便走。再不走的话,他便要被幻真看到自己眼中淌下的泪水了。
幻真看着李思裕的背景远去,心中亦不由黯然。在这个异族的大胡子年轻人身上,幻真感到了一份无法回避的友情。
对不起,伐诃。他想着。李思裕本名尉迟伐诃,但幻真从未用这胡名称呼过他。他带转了骆驼,正待接着赶路,耳畔忽然传来了一阵滚害般的吼声:“幻真,站住!”
是狮子吼!
幻真一下停住了。狮子吼是佛门功夫,声音直如一线,当面之人如遭雷击。这狮子吼是数百步外传来的,沉稳厚重,幻真一听便知是大师兄明业的声音。难道大师兄也来送自己么?幻真勒住了骆驼,静静等候。暮色渐深了。宝蓝色的天空上,一轮明月已上中天,映得大漠一片雪白。远远望去,却见七八骑卷动黄沙,正滚滚而来,声势甚是骇人。
明业的骆驼跑得最快,他赶在最头里。待近了,见幻真静立在一边,他才松了口气,挥了挥手中的金刚杵,厉声道:“幻真,你要走了,不送你。”明业的汉话并不流利,这两句倒是说得很顺畅。幻真见明业面色不善,也不知他要做什么,在驼上合十施礼道:“大师兄。”
明业跑得太急了,骆驼尚未停稳,他就厉声道:“幻真,你把伽楠珠留下!”幻真心里一沉,脸上仍是声色不动,和言道:“大师兄,这是师父涅盘前给我的。”
明业喝道:“伽楠珠是于阗国宝,非私下授受之物,师父岂有不知?幻真,你既然要离开于阗,伽楠珠不能带走!”
明业虽然没有明说,但这话的意思实是在指责幻真说谎了。幻真虽已勘破细惑现行障,脸上亦闪过一丝不快,但马上又霁色道:“大师兄,幻真不敢打诳语,实是有难言之隐,因此师父准许我将伽楠珠带走。只消事情办完,幻真定会将伽楠珠奉还。”明业冷冷道:“幻真,你是不肯交了?”
幻真听得明业的话里竟然带有一丝杀气,心头不禁一震。
明业见幻真不语,只道他定然不交,更是怒极,手中金刚杵向空一举,猛地往地下插去。金刚杵有上中下三种,上者十六指,中者十二指,下者八指。明业这根金刚杵为上杵,有十六指长,比一个人的一半身高还多。随着他的金刚杵往地下一插,“砰”的一声,沙子被震得如浪涛般层层波动。
幻真那匹骆驼像是嗅到了什么不祥的气息,忽地低嘶一声,向后退了一步。
金刚杵一插到地,明业已借势从驼背上跃了下来。他一身紫袍,直如一朵紫云盖下,僧袍袖子已卷了起来,露出两条手臂。他站在金刚杵之前,双手合掌,二手食指中节相跓,两根大拇指压在食指上节,结成了剑印,高声喝道:“娜莫三满多母驮南恶尾罗吽!”是大日如来剑印!
幻真大吃一惊,叫道:“大师兄,你……”
大日如来是密宗本尊,亦称遍照如来。这大日如来剑印又称破魔剑。明业突然用出此印,显然是将幻真当成了妖魔。明业打断了他的话道:“幻真,若不将伽楠珠交出来,你便是宝光寺之敌!”他话音一落,身后的另七个师弟也几乎同时跳下了骆驼,一瞬间便将幻真围在当中。于阗紫衣九僧都是瞿沙弟子,虽然幻真后来居上,功力在九僧中位列第一,但九僧之间,实是毫厘之差。明业已是宝光寺上座,他有令发下,众僧哪敢不遵。明业一使出大日如来剑印,另七人亦如影随形,布成了大日如来剑阵。
幻真见八位师兄一个个如临大敌,便是向来随和的三师兄胜谛亦一脸凝重,显是将自己当成了敌人。他不由一阵气苦,胸腹间仿佛有一团火将要吐出,只能强忍着道:“诸位师兄,请听幻真一言,师父将伽楠珠给我,实是不得不然。”明业喝道:“幻真,你不要再花言巧语,今日你若不将伽楠珠留下,我等之间势必要有一战!”
幻真见他咄咄遇人,毫无通融的余地,心中更是痛苦,饶是他沉稳多智,此时心头亦是一团乱麻。他知道越是这样,所证诸真如就越容易被心魔攻破,可是想要镇定下来又谈何容易?正在两难之际,沙漠上远远地却传来一个娇脆的少女声道:“和尚哥哥!”
暮色中,却见一匹白驼踏沙而来。这匹白驼跑得极快,但驼背上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少女仍是毫不怜惜地抽打着驼身,那正是本名迦陵迦的于阗长公主李莹。在李莹身后是一匹黑驼,正是李思裕的五明驼。虽然五明驼不比李莹这匹玉花雪逊色,但李思裕不舍得抽打,因此落后了一两丈。
见李莹如飞而来,明业不由犹豫了一下,心道:迦陵迦怎么来了?他是李莹的堂叔,向来对这个堂侄女极是宠爱。大日如来剑阵发动在即,如果李莹不顾一切冲过来,只怕她要遭池鱼之灾,手下不由得慢了下来。
他慢了慢,李莹却丝毫不慢,白驼四蹄翻飞,沙地虽软,却几乎没留下蹄印,一眨眼已冲进了八僧的包围,到了幻真身边。她一把勒住玉花雪,向着明业道:“明业大师,你为什么要对和尚哥哥下手?”明业见堂侄女一副问罪的样子,不由怔了怔。他合十施礼道:“迦陵迦,幻真要将伽楠珠带走。这是于阗国宝,万万不可。”
李莹叫道:“就算是国宝,和尚哥哥难道会抢么?他带走肯定是上座大师准许的。”明业见李莹要为幻真出头,更觉棘手,温言道:“迦陵迦,你有所不知……”
“我哪里有所不知,一定是你们这些秃驴不服和尚哥哥做上座,硬要逼走他!”说到这儿,李莹眼中已有了泪水。她是方才才得知消息,说幻真已不辞而别,而宝光寺上座将由明业接任。在她想来,定然是明业倚仗自己乃是国戚,抢了上座的位置,又要逼走幻真。她越说越伤心,说到最后泪水滚滚淌下,将颊上抹的脂粉都洗出两道沟来。
明业见迦陵迦哭了起来,更是不知所措,正在这时,却听幻真道:“大师兄,伽楠珠确是国宝,幻真不能尽数带走。这样吧,贫僧将师父那串留在于阗,另一串容我暂且保管。”明业没想到幻真这时却松了口,正待不依不饶,忽然有厉风扑面而来。他吃了一惊,生怕自己接不住,左手一下托在右手背,左足踏后一步用力一蹬,这才准备去托。哪知手刚伸出,却觉掌心一沉,一串佛珠已打着旋飞了上来。他只觉掌心像是碰到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痛得险些要叫了起来,连忙屏气,掌心已凝起拙火定内劲,终于将佛珠托住了。托虽托住,但一瞬间却像托了千钧重物,不由暗自吃惊,忖道:这真是幻真掷出的么?他……他好像更厉害了!
幻真将一串伽楠佛珠掷给了明业,身形一闪,已坐上了驼背。这身法快得异乎寻常,紫衣八僧个个修为不凡,看了后却也心惊,暗道:好身手!
明业又气又怒,喝道:“幻真,将另一串也留下!”他凝起数十年修为的功底向前踏上一步,直如风行水面,只是比幻真这样神出鬼没逊色一些。幻真刚坐上驼背,明业已欺到了他的骆驼跟前,一手探出,便要来抓幻真的左腕。
幻真坐在骆驼上,见明业仍是不依不饶地逼上前来,眉头不觉一皱,左手一抬,一瞬间已从明业掌下脱出,只一翻便压在了明业的掌背。明业全力施为,幻真只是一只左手,轻描淡写地一按,明业却觉得直如泰山压顶,耳边只听李莹叫道:“明业大师,你为什么还要缠着和尚哥哥!”却是李莹见明业动上了手,再忍不住,终于出言斥责。几乎和李莹的声音同时响起,李思裕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诸位大师,圣天大王有令,幻真大师沿途人等不得留难!”
李思裕上气不接下气地赶过来了。方才他离开时见明业以降八紫衣僧面色不善,多半要对幻真不利,心中大急,心知自己不足以镇住这八位国师僧,连忙回去向李圣天讨要诏书。刚讨得招书便被李莹知晓,李莹立刻赶着玉花雪如飞追来,他暗暗叫苦,心知李莹定然越帮越忙,只能紧紧追来。本来觉得明业八僧是得道高僧,应该不会动手,哪知他还没赶到,这些人便斗起来了。他急不可耐,远远地便发声叫喊。
明业的手被幻真一压,再伸不出半寸,正在尴尬,听得李思裕说什么“圣天大王”,扭过头道:“伐诃,是圣天大王下的诏么?”李思裕赶得太急,在驼上喘着粗气,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卷道:“圣天大王有令,幻真大师欲往沙洲,于阗境内官民一律虔心供养,不得留难!”明业却哼了一声道:“圣天大王也未说他可以将伽楠珠带走。”
李思裕暗暗叫苦,心道:堂叔啊堂叔,你怎的这般不通情理?方才急得火烧眉毛,怎么还想到这些?他正色道:“明业大师,圣天大王还有口谕,命我可见机行事。”
这话倒也不算矫诏。明业“哼”了一声,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心道:也罢,他虽然离于阗而去,却不曾破门,仍是宝光寺僧侣,他自己那串么……给他也无妨。正想着,耳边却听骆驼一声长嘶,李莹叫道:“和尚哥哥,你怎么了?”却是幻真突然间扬鞭向斜刺里冲去。一旁的李思裕见李莹唤了两声,幻真却毫无停步之意,心下大急,忖道:真大师,你到底怎么了?见李莹已追了过去,他也“啪”一声,鞭子在五明驼肋下一抽,直追过去。
幻真的骆驼也是匹极壮健的骆驼,跑得特别快。一路追赶,李莹居中,李思裕在后,总是隔了个两三丈远。李思裕,心头疑云大起,心道:真大师难道出事了?是被明业大师暗里伤了么?这时,身后忽然传来雷鸣般的声音,却是明业吼道:“幻真,快停下!”明业见李思裕拿来李圣天的诏书,本来觉得拿回一串佛珠便已说得过去,哪知幻真突然间夺路而逃,他登时觉得此人定是心里有鬼,立时召呼七个师弟齐齐追上。
幻真的骆驼虽然也不是凡品,终究比不上日行千里的玉花雪,李莹已越追越近。她见幻真骑在前面的骆驼上,不知他到底怎么了,心中又急又怕,只能不住叫道:“和尚哥哥!和尚哥哥!”可是幻真却似充耳不闻般只是闷着头向前。
李莹更是担心,叫道:“和尚哥哥,你是不是生病了?”
她情急之下,将玉花雪又加了一鞭。这匹白驼的确是神物,四蹄一发力,竟然腾空而起,一下便抢到了幻真身旁。李莹虽是女子,但骑术高明,伸手要去抓幻真坐骑的缰绳,却听得幻真沉声道:“莹公主,快住手!”
李莹怔了怔,心道:和尚哥哥真生病了?在她印象中,就算身临险境,幻真仍是从容不迫,镇定自若。可此时这声音却是充满了惊恐和不安。她在白驼上欠起身子要去搭幻真的肩头,却见幻真忽然肩膀一耸,人忽地从骆驼上滚落下来。他的坐骑本在疾驰,人摔下来了,骆驼却仍在狂奔。李莹吃了一惊,猛地勒住她的玉花雪。
她也已跑出一程,此时幻真在她身后了。在玉花雪上扭头望去,却见幻真重重摔在沙地上,双手却捂在肩头,脚下盘成了莲花座。李莹拉住幻真的坐骑,带转白驼一同到了幻真身边,跳下坐骑来叫道:“和尚哥哥,你怎么了?”
她正想扶他起来,哪知刚跳下骆驼,便听得幻真道:“莹公主,你千万不要碰到我。若师兄们过来,也千万不要让他们碰我。”李莹见幻真盘腿坐到了沙地上,双手仍然抱住了肩头,嘴里不住喃喃念诵着梵语经文,不觉更为担心,不过幻真既然这样说了,她自然一定会按他的话办。她拉住玉花雪的缰绳向后退了两步,见幻真双眉紧皱,模样更是凝重,口中经文念得越发急,生怕靠得近了扰了他心神,也不敢多说,又向后退了两步。
正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了李思裕的叫声:“迦陵迦,真大师他……”却是李思裕骑着五明驼也来了。李莹将手指按在唇上,小声道:“胡子哥哥,别说话,和尚哥哥生病了,你不要靠近他。”
李思裕见幻真已停了下来,稍稍放了心。他跳下骆驼小声道:“真大师病了?”
李莹看着幻真,嘟囔道:“都是明业大师他们不好,他们对和尚哥哥这么凶,和尚哥哥又没得罪他们。”
李思裕自然知道明业他们这紫衣八僧不会无缘无故要对幻真不利。他看了看身后,暮色中几匹骆驼已越来越近,他小声道:“迦陵迦,等一会儿明业大师如果还要真大师把伽楠珠交出来,你就跟他们混赖!”
恶人自有恶人磨,明业大师不通人情,让迦陵迦去胡搅蛮缠一番,让他也吃吃苦头,反能收到奇效。李莹本来就觉得幻真要离开于阗多半是被明业他们逼走,听了这话更是连连点头,道:“是的,他脑袋光光,就会蛮凶!”
这时明业已到了近前。李莹抢上前去挡住了他的骆驼,高声道:“明业大师,你们还想做什么?”明业在骆驼上合十道:“迦陵迦公主,幻真有什么不适么?”
李莹叫道:“他是被你们气出病来了,你们难道还要不依不饶?我要去告诉皇上哥哥!”
明业扫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幻真,忽然扭头对身后赶上来的胜谛道:“胜谛,你看幻真在做什么?”
胜谛是第二个赶到的。他看了看,小声道:“明业师兄,小师弟好像在施不动使者陀罗尼秘密法。”
明业没有说什么。胜谛顿了顿,小声道:“明业师兄,小师弟应该没打诳语,师尊所以才把伽楠珠给他,让他离开于阗的。”
明业本来对幻真不辞而别,要将那两串伽楠珠尽数带走而大为不满,此时见幻真在施不动使者陀罗尼秘密法,这才明白其中原委。他喃喃道:“胜谛,原来我这细惑现行障果然未破啊。”
胜谛心道以你这烈火般的性子,要断细惑现行障确实很难。不过这话当然也不好多说,却听刚赶来的童观叫道:“大师兄,幻真他……”胜谛扭头看去,却见幻真坐在地上,地上的沙子却如突然间幻作了亿万虫蚊,正在不住向幻真身上爬去,此时竟已将他埋掉了大半个身子。李思裕和李莹两人本来正看着明业,不知明业会说出些什么话来,听得童观叫声有异,扭头看去,他们两人大惊失色,李思裕更是要抢上前去。刚跨出一步,身前紫影一现,却是明业挡到了他身前。李思裕也不知明业想做什么,只怕他会对幻真不利,脸色不由变了变,明业却将金刚杵拄在地上,小声道:“伐诃,你不要碰他,幻真正在以不动使者秘密法护持心神,战退心魔。”
李思裕怔道:“真大师有什么心魔?”
明业没有说什么,口中忽然呼喝一声。此时紫衣八僧都已到齐,在幻真四周围了一圈。随着明业一声号令,八根金刚杵齐齐往地上一顿。此时幻真身上的沙子已埋到了他的肩头。八根金刚杵在地上一顿,沙子登时止住了上涌之势。明业左手扶住金刚杵一端,右手结了个无畏清净印,喝道:“南无三曼多跋折罗喃阿哩夜跋折罗,摩诃俱路陀俱嘘那摩莎诃!”这是不动使者秘密法中的“不动请迎咒”。此法为召唤不动使者,据说能缚一切鬼神,亦能摧折一切树木,令空中飞鸟随念而坠等。明业见幻真苦苦支撑,只怕抵挡不住心魔反噬,因此助他一臂之力。明业在念不动请迎咒,其余七人亦同时念诵,八人齐齐出声,随着最后一个字的话音脱口而出,八根金刚杵忽然放出光芒来。
就算明业一人施展不动请迎咒,寻常心魔妖邪定当辟易,不消说紫衣八僧合力。哪知这不动请迎咒刚施出,八根金刚杵竟似被什么东西直往沙中拖去。
见了这等情形,紫衣八僧不由面面相觑。这种情形只有一种解释,就是心魔实在太过强大,凶恶无比,以至于八人合使不动请迎咒都镇不住它。只是这心魔虽恶,明业倒也不惧,双手结印,两根拇指竖起,身立如金刚势,喝道:“狮子奋迅!”
这是不动使者秘密法中的狮子奋迅咒。狮子奋迅咒能降伏一切恶魔,紫衣八僧齐使,除非是上古阿修罗魔主,否则什么心魔都能压下。八僧同时厉喝道:“那摩三曼多末实罗喃,唵阿者罗迦那战拿娑太耶吽。”
狮子咒本就勇猛无比,紫衣八僧又有狮子吼的功夫,吼来更是声势如雷,震得沙漠都仿佛微微颤动。李思裕被吼声震得已快要站立不住了,李莹更是将双手捂住耳朵,一张原本雪白的脸越来苍白。咒声中,那些本已埋住幻真的沙子忽然四散飞扬,竟是一粒都没沾到幻真身上,而幻真盘腿坐在地上,面色亦大见缓和。随着狮子咒一结,幻真忽地睁开了眼,站了起来,向四周行了一礼,道:“多谢诸位师兄。”
明业见他站立起来又是神采奕奕,一件僧袍亦点尘不染,暗自叹道:幻真果然是得了师尊真传,可惜,可惜。他道:“幻真,师尊是因此将伽楠珠给你的么?”
幻真靠八位师兄之助将心魔压住,心知逃过一劫,亦不无感激。他见明业问他,深深行了一礼道:“正是如此。”
明业顿了顿,道:“师尊慈悲为怀,本来不应让你缴还。只是伽楠珠是宝光寺之宝,亦无失落在外的道理,你既已缴还一串,另一串就暂时拿去护身吧。”
幻真施了一礼道:“多谢大师兄。幻真日后能解得心魔,必当奉还。”
明业看了看他,又厉声道:“幻真,你从今日起就要离开于阗了,只望你记住你是在宝光寺长大的。”
幻真只觉心头突然有一痛。明业说这话的意思,无疑并不相信自己真的能够解开心魔,而是希望自己即使入魔,也要对于阗,对宝光寺有几分香火之情。他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合十深施一礼道:“幻真不敢忘。”
明业道:“那就好。”他拔起金刚杵,跳上了自己的坐骑。幻真看着他的背影,一阵怔忡。
待紫衣八僧都上了骆驼,幻真向李思裕和李莹行了一礼,道:“李将军,莹公主,请回吧。”
李思裕早知他决意要离开了,点了点头,一边李莹却“哇”地哭了,猛地扑过去抱住幻真的脖子,叫道:“和尚哥哥,我不让你走!”
她小时候贪玩,幻真陪她玩得高兴,有时要回去做功课了,她便这样抱住幻真的脖子。那时幻真虽然已修道有成,但每到这当口这少年高僧多半便没法推托,非再陪着她多玩一会儿堆沙为塔、磨石为球之类不可。现在她已然长成,去年都险些出嫁,自然久不为此。这时一把抱住了幻真,幻真的脸也涨上了红晕,轻轻推开李莹道:“莹公主,一切法,不出因缘二字。今日缘尽,来日缘起,冥冥中自有安排。”
李莹眼里尽是泪水,忽然道:“和尚哥哥,我为什么不能嫁给你?”
此时紫衣八僧已经离去,边上只有一个李思裕。一听这话,李思裕只觉脑袋“嗡”一声响,脚下的大地都仿佛晃了起来。去年,阿夏王慕容修罗来向李圣天求取迦陵迦为妻,定要幻真护送。当时迦陵迦不愿出嫁,她的随身侍女有个叫宝藏女的来密告,说迦陵迦公主趁着圣天王大婚之际与情郎私奔了,那时把李思裕也吓了个魂飞魄散,不过后来却发现迦陵迦没走,而那个情郎更是没影子的事,因此便放下了心,只道宝藏女在信口雌黄。直到此时他才算明白过来,迦陵迦确实有个情郎,这个情郎就是幻真!他脸色已吓得惨白。
幻真也像是被吓了一大跳。他疾退了一步,已离李莹数尺之遥,低声道:“公主,请不要再说这等话,贫僧是跳出三界之人。”李莹上前一步,道:“那有什么,鸠摩罗什不也有龟兹王女为妻么?”
幻真苦笑道:“莹公主,这是大德不以常理度之,岂可谓之常例。”
李莹道:“那和尚哥哥你也成为大德高僧不就是了?我嫁了给你,让我做比丘尼也不要紧。”李思裕见她越说越没边了,在一边轻咳了一声,沉声道:“迦陵迦。”
李莹这才省得李思裕还在边上。她脸微微一红,正想再说几句,却听幻真道:“莹公主,缘别不同,故分为四:一者因缘,二者次第缘,三者缘缘,四者增上缘。因缘未了,相见有日,若今生无缘,纵然日日对面亦等如不识。”他说着,已跳上了骆驼,向李思裕合十道,“李将军,莹公主还请你照料了。”说罢,带转骆驼便向东北方而走。
看着他的背影远去,李思裕心头空落落的一片,虽然知道了李莹心之所属让他震惊,可是幻真的离去还是让他感到无比怅然。李思裕扭过头,见李莹将一根手指放进了齿间咬着,也唯有如此她才不会放声痛哭,眼里却有豆大的泪珠不住滚落,滴在沙漠上。
火灾章
火灾起时,火从何出?
——《大毗婆沙论》
一团烈火忽地从地底蹿起,喷向空中足有丈许,边上看的人全都发出了一声惊叹,明业心里也是“咯噔”一下。
这是他接任宝光寺上座以来第一个前来挑战的异族术士。密宗修神通,与术士斗法是常事,当初宝光寺上座瞿沙正是以绝大神通震慑外道,使得于阗为诸多小国景仰。只是没想到如今瞿沙上座刚涅盘,马上就有异人前来挑战了,而来的居然还是在西域一带仅次于佛教的袄教士。
这个袄教士驭火之术甚是高明,这团火无根无本,绕身飞舞,火势又大,几与他身形相等,人都几乎已没在了火光之中。飞舞了一阵,那人仰天一吸,火光就如有形有质一般被那人尽数吸入腹中,又化为乌有。这一手大为神奇,边上看的人中袄教徒自是喝彩,便是信佛之人也暗暗赞叹。
明业双手合十,朗声道:“先生秘术果然惊人,不知尊姓大名?”
那人向前一步,行了一礼,这才大声道:“敝人琐罗亚斯德教乌尔迪贝赫什特使,波斯马鲁奇。久闻于阗国师密法高深,却误入歧途,因此奉阿胡拉·马兹达真神之命,请国师破弃外道,皈依真神。”此人的塞语说得甚是流利,只是明业听他居然将佛门称为外道,心头不由有怒火升起,正待反唇相讥,一边童观却道:“马鲁奇先生,佛门广大,大开方便之门。贵教亦是西方大宗,贫僧亦久有耳闻,何须以小术自炫。”
童观的性子比明业要沉稳得多,他知道这个兄长兼师兄的性子急躁。瞿沙在日,明业以狮子吼勇猛精进,一往无前,实于修行有利,但现在明业已是宝光寺上座,动不动便要出手,败固可羞,胜了也是件麻烦事。他听闻袄教首脑本在波斯,去年刚来到西域。此教中职位乃是以善思、善言、善行三王为尊,三王以下设六使,乌尔迪贝赫什特使是第二使,亦是教中显职。明业动手不留余地,如果伤了此人,与袄教结下深仇,对于阗来说也是有害无利,因此出言调解。
马鲁奇闻听此言,笑道:“阁下想必是童观大师吧。善火普照,皆是万物所宗,贵教实与我教殊途同归,只不过误入歧途。我奉真神之命前来,正为传达真神教义,岂是以小术自炫?”
密宗以大日如来为本尊。而袄教所奉,正是光明神阿胡拉·马兹达,与大日如来之意恰有相似之处,因此马鲁奇这般说也无不可。童观见他连斥密宗为歧途,也有点儿动了真火,沉声道:“马鲁奇先生此言差矣。大日如来遍照八方,我于阗百姓安居乐业,岂如外道之流离失所。”
原来袄教本来是波斯国教,在波斯盛极一时,但随着波斯国力减退,袄教在中东一带势力渐渐衰弱。到了唐初贞观十一年,波斯被大食所灭,袄教在本土几无立足之地,只得不断东迁,此时西域一带的袄教势力实已远超本土。马鲁奇道:“真神所命,岂是凡人所能预料?我教自琐罗亚斯德圣人以圣火立教以来,诸国无不遵从。圣火熊熊,无远不届,于阗遍地可出圣火,正是真神天命之所。”他这般说来,竟也能自圆其说,童观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得微笑道:“依马鲁奇先生此言,岂非有灶火人家,皆属贵教统辖?”
童观这话已属明着讥讽了,但马鲁奇却正色道:“童观大师所言正是。真神无处不在,天下无人不当尊奉。”
他这话一出口,明业再也耐不住性子,站起来,厉声道:“马鲁奇先生,口舌无用,一心寂静,即辨邪伪。既然先生说圣火为真神所化,不如以此火来炼明业之身。”此言一出,他下手的紫衣七僧全都微微一颤。如果万一他接不住马鲁奇的火术,岂非要动摇于阗以释教立国的根本?但明业话已出口,便不能收回,若是说了不算,宝光寺上座的名声都要丢光了。童观见明业要向前走去,小声道:“师兄,小心了,此人用的是实火。”
明业淡淡一笑,道:“师弟放心。”明业虽然脾气暴躁,却也不是没分寸的人,那马鲁奇的法术他都看在眼里。弄火之术,密宗里也有,即是号称威力最大的伏魔八剑,此术可以在虚空幻出火焰凝成的长剑。那些都是虚火,而马鲁奇用的却是凭借药粉之类,兼及法术的实火,实已下了一个层次,明业并不惧怕。
马鲁奇见明业答应动手了,却又有点儿畏惧,道:“明业大师,这可不是玩的,若是大师火候不到,万一伤了大师又该怎生是好?”
明业哼了一声道:“你能伤我,那是你的本事,岂能怪你。”他说得甚是慷慨,真气亦是运足,紫袍无风自动,他向前踏了一步,有如金刚怒目。虽然只踏出一步,却发出“咚”的一声,像是一块千钧巨石重重砸了下来。周围那些佛门信士本来见马鲁奇使出这等神奇的祆教法术,既赞叹又不服气,正盼着明业能大展神威,将这些袄教徒的气焰打下去。待见明业这等本领,不约而同地齐声喝彩。
马鲁奇见明业先声夺人,也不知还有什么奇妙法术,咬了咬牙,心道:善思王要我尽量不要与人对战,只消他们知难而退便可。可是这些异教秃厮知道难了,却不肯退,又待奈何?此时见明业应战,声势骇人,也不知挡不挡得住,心下不由有了一丝怯意,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左手从后腰的小囊里摸出一把药粉,大声道:“明业大师,你真不怕受伤么?”
明业又踏上一步,厉声道:“邪魔外道,岂能伤我?”
这第二步踏出,又是“咚”一声响,大地都仿佛在震颤。其实在于阗,乃至整个西域,祆教是第二大教。李圣天对诸种宗教都甚宽容,从不仗势打击,于阗的袄教徒也不受歧视,所以向来相安无事。只是明业被马鲁奇的咄咄遥人激得火冒三丈,在他此时看来,袄教实是要被斩尽杀绝的邪魔外道。风并不大,但他的一身紫色僧袍却如被狂风鼓足,每跨出一步都如同重槌狠狠敲打一面巨鼓,简直有地动天摇之威。他右手成金刚拳,放在心口握住左手拇指,结成了能与无上菩提最尊胜印,喃喃念道:“唵吽惹护娑。”
童观听得师兄的法偈,心头一动,暗自叫苦道:师兄难道真要与这马鲁奇结下生死之仇么?明业此时所持,乃是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共有六步,称三藐三菩提步,等六步一踏完,明业所结就要变成能摧伏印,也就是阿閦如来之印。此印结成,号称“一切众魔及诸外道、诸惑业等皆不能动”,那时便一定要分出生死方能罢休。他见明业已踏出两步,心下一急,也踏上一步,高声道:“光明普照世,如净日月轮。能令眼清净,此宝炬总持。天眼妙清净,慧眼无翳障。法眼亦清净,此宝炬总持。”
他口中所诵,亦是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但并不是明业所持的“摧破魔章”,而是“胜功德章”。佛门慈悲,既以密法慑服外道,亦以佛法普度众生,否则纯以金刚大力压服异端,哪里还谈得上慈悲?明业的摧破魔章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原本锋芒毕露,脸上也已满是杀气,但在童观的胜功德章咒声中却霎时变得温和起来,脚下也登时静寂无声。明业的功力在童观之上,也发现自己动了杀机,因此趁势将法咒收回。
只是他的摧破魔章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虽然收回了,马鲁奇却趁机厉喝一声,手一扬,掌中一团粉末直撒出来。这团粉末立化为火,直如从他掌心喷出了一条火蛇。虽然火势极其凌厉,但明业已闻到其中带着一股硝磺之味,心道:果然是外道。左手一下探出,已一把抓住火头。虽然童观以胜功德章化去了他的杀机,但他的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仍加持在身,水火皆不能害,纵然抓住了火头,却连汗毛都燎不掉一根。这火蛇在他掌中便如有形有质一般,登时被他卷在掌中。只是火蛇刚握到手中,马鲁奇突然一弯腰,右手猛地拍在地上。手掌刚一触地,明业身周立时腾起六七道火柱,将他围在了当中。马鲁奇在袄教六使中是火使,驭火之术极是高明。袄教驭火术与密宗火术大不一样,借助地形之利,用的是明火。马鲁奇见明业的陀罗尼咒声势如此骇人,早已心存忌惮,见童观也上前,他并不知童观是要化去明业杀机,还以为这师兄弟二人要合力对自己下毒手,因此更是毫不留手。
明业只道捉住了马鲁奇的火蛇便能让他知难而退,却也没料到马鲁奇竟然还有这等手段。他的摧破魔章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遇强更强。火柱突然而起,眼前已什么都看不清,只觉火焰熊熊,热浪迫面,百忙中右手放开火蛇,结成金刚拳,当胸握住左手拇指,又结成了能与无上菩提最尊胜印,厉声喝道:“唵吽惹护娑!”
他本来功底已相当高深,现在从幻真那儿追回的这串伽楠佛珠又戴在他的右臂上,这般以硬碰硬,杀机比先前愈盛。马鲁奇如果真个全力抵挡尚有可为,可是他心中已生忌惮,本来就准备借火柱挡住明业追击,却没想到明业的密宗奇术竟有这般威力,断喝声中,明业身边的火柱如被一只无形巨掌压回,却在马鲁奇身边冒了出来,将他卷入火柱之中。他身边还带着不少施行火术的硫磺硝粉,沾火即着,马鲁奇惨叫一声,身体便成了一道熊熊燃烧的火柱。
童观在一边见势不妙,叫道:“快救火!”身后胜谛以降六僧随之上前,将马鲁奇围在当中。七人同时施法,将马鲁奇身上明火压下,可哪里还来得及?马鲁奇的瞬间便已被烧得不成人样,成了一根焦柱。
明业也没想到斗法会成这般结果。看着马鲁奇的尸身,不由一阵怔忡,心头只是不住转念:糟了,糟了。
这回明业甫一接掌上座,斗法就闹出这等你死我活的结果,只怕瞿沙多年恩威并用的结果就此毁于一旦。一旦那些外道同仇敌忾,宝光寺神通再惊人,也会疲于奔命,更何况马鲁奇是西域第二大教中的首脑人物。
恐怕于阗的安宁到头了。明业默默地想着,心中说不出的难受。
坐在驼背上,看着沙漠连绵不断,直如无穷无尽,幻真的心头亦是一阵说不出的难受。即使是在送李莹去阿夏途中,李莹突然提出要与他私奔,他也没有现在这般心神不宁过。
难道就是因为那人的万宗封神术么?
在阿夏王的修罗宫中,他被假扮慕容修罗之人擒住,那人要以万宗封神术夺他之舍。就在最后关头,师父瞿沙突然出现,破了那人的万宗封神术,那人本想夺走幻真的修为,结果大半功力反留存幻真体内。只是如此一来,幻真功力虽然大进,却也身具魔种,随时都会入魔。偏生一串伽楠佛珠被明业追回,仅靠一串佛珠,想压住心魔实在勉强。就在离开安军州这上百里路途中,他心中已杂念数起。好在每次邪念一起,幻真便觉腕上伽楠佛珠传来一阵清凉,让他重新清醒,便默念心经,将这些邪念消除。
师父涅盘之前要自己去沙洲,应该就是知道这样的结果吧。幻真心头不禁黯然。有好几次清醒时他都已想用无常刀将自己一了百了,可是每一次要用无常刀,心头便如波涛汹涌,怎么都使不出来,体内那种奇异力量似乎在阻挡他施法。
如果魔种日长,神志日消,有朝一日难道我真的会成为西域有史以来最为凶险的魔主么?幻真已不敢再想下去。现在他的神志犹占上风,但这种念头仍是纷至沓来。假如自尽却未能消除肉身,结果肉身被魔种夺走,岂不正是那个对自己施用万宗封神术之人要的结果?他越想越觉心悸。
如果到了沙洲仍然未能消除身体里的魔种,那就只能身付荼毗①了。
幻真在驼背上不禁苦涩地一笑。
这时,眼前突然闪过一丝阴影。幻真抬起头望向天空,只见极高处有个黑影正翻飞盘旋,想必是一只大鹰。他正看得出神,耳畔突然听得有人厉喝道:“秃厮,快下来!”
喝声极是粗鲁。幻真怔了怔,凝神望去,却见面前有五个手持长刀的汉子正坐在骆驼上拦住了他的去路。那五人衣着怪异,不知是哪一族的,说的却是于阗通行的塞语。无心在驼背上合十道:“施主,恕贫僧失礼。”
大概是幻真的塞语说得不太好,领头的一个短髯汉子怔了怔,用汉语喝道:“你是汉人么?”
幻真点了点头。那汉子与几个同伴互相看了一眼,笑道:“你是汉人便好办了,将财物交出来,老爷让你在这地方涅盘了便是。”幻真听他说到“涅盘”二字,心头忽地一动,道:“若蒙几位施主成全,贫僧求之不得。”
那汉子听他这般说,却是一怔,心道:这秃厮得了失心疯不成?不对,若他说的反话那该如何?不过他们到底有五个人,这秃厮却是一人,要是劫道的反怕了被劫的,岂不是个天大的笑话?想毕,他“嘿嘿”一笑,道:“好吧,那大爷便成全你。”他话音刚落,边上一人忽然接口道:“和尚,你可是宝光寺的么?”
宝光寺是于阗国寺。上座瞿沙,座下九国师僧,在西域赫赫有名,这五个沙盗虽然不是佛门信徒,并不曾见过这些人,却也听说过宝光寺和尚全都神通广大。幻真皱了皱眉道:“贫僧不是宝光寺的了。”
这五个沙盗都不是汉人,虽然会说汉话,却听不出幻真这话的深意。一听幻真说不是宝光寺的,那短髯汉子开颜道:“你们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们五兄弟穷得吃不成饭,你大慈大悲,但将身边钱物骆驼给我们吧,我们给你个痛快。”
幻真伸手到腰间,正要解下干粮袋和水囊,心头忽觉一阵冰凉,手指也似僵住了。那短髯汉子见幻真的手放在腰间不动,心头怒起,翻身下了骆驼走到前面,一把拉住驼缰喝道:“秃厮,有什么东西痛快些拿出来吧,反正到了精绝②也是个死。”
幻真怔了怔,道:“为什么精绝不能去?”那汉子“哈哈”一笑道:“秃厮,你不知道便不要问了,就算于阗也没多少日子了。”一边说,左手已向幻真的袈裟拉去。这一拉,“啪”一声,从幻真怀里掉出一块圆圆的金饼。那汉子吓了一跳,尚不知是什么东西。定睛一看,见这东西金光灿然,竟是纯金的,不由大喜过望,心道:怪不得这秃厮扭扭捏捏,看不出他怀里藏着金子!他一把拔出腰刀便向幻真腰间刺去。
眼看着腰刀就要刺入幻真的身体,这汉子忽然觉得刀尖一重,像是被把铁钳一把夹住。他呆了呆,还没回过神来,却觉身体一轻,自己突然飞了起来,耳边听得那几个兄弟失声大叫:“大哥!”
那四个沙盗见大哥上前,等看到从那和尚身上突然掉下一块金饼,也全都欣喜若狂。哪知却见大哥的脑袋猛然冲天而起,身体却直直摔下。这情景把他们都惊呆了。一会儿后,其中一个沙盗先喊出来,四个人立时打了一鞭,催动骆驼向幻真冲去。
他们的腰刀都已握在手上,四口腰刀明晃耀眼。哪知刚冲了两步,眼前一花,幻真突然已立在当先那人的骆驼鞍前。那沙盗还未反应,胸口就是一闷,仿佛被一把巨锤砸中,立时从骆驼上飞起。还不等此人落地,幻真的身影又到了第二个沙盗鞍前,又是一声惨叫,这沙盗也被幻真一掌打飞。
那个最先喊出声的沙盗,跑得却是最慢。见头儿突然间身首异处,他转念已觉得这和尚只怕不是他们能对付的。还没有细想,耳边已是惨叫连连,三个兄弟接连从骆背飞起。等第三个沙盗被幻真击飞,第一个人才落下地来,正摔在他的骆驼前,将他的骆驼惊得一下顿住。往地上看去,却见这沙盗胸前塌陷,口鼻中已尽是血在冒出来。他吓得魂飞魄散,心道:鬼啊!掉转骆驼便要逃,哪知才把骆驼转过来,眼前一花,幻真已站在他的骆驼前。这一下更把他吓得屁滚尿流,身子一歪便摔下来,喃喃道:“神……神足通!”这人只道幻真马上会杀了他,哪知半晌却不见幻真动手,抬眼偷瞧,却见幻真双目紧闭,眼中有两行泪水流下,双手胸前结印,身体却正在不住颤抖。他呆了呆,却听幻真沉声道:“快滚!”
这句话出乎他意料。他翻身爬起,道:“是,是。”心中却是一动,忖道:原来这妖僧身染重病!这可是天赐的良机,本来五个人要分的东西现在全让他一人独吞了。这人虽然还在害怕,可这念头却死死缠着他,他站起身来便是一咬牙,心道:机不可失!一念及此,再无二话,从地上捡起腰刀猛地向幻真胸口扎去。眼看这一刀就要触到幻真身体,这人已在打算拿到了金饼该如何花销了,幻真的双眼突然睁了开来,服中光芒四射,右手已猛然击下。
这一掌力量极大,竟是连地上的沙子都被激得飞了起来。这人吓得二目圆睁,惊叫道:“大手印!”
这人连伸手阻拦都来不及,幻真的一掌已击在他头顶,“砰”一声,立时脑浆迸裂,半个身子如钉子般被拍入沙土之中。
幻真这一掌击出,眼中光芒霎时散去,连着倒退了好几步。此时他才如大梦初醒,向四周看了看。五个沙盗已尸横在地,只有五匹骆驼跑在附近。幻真伸出手来看了看,他的手沾着鲜红的血迹。他只觉眼前一花,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
他本想问问精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自己出手之狠根本不受控制,那五个沙盗一瞬间就被他杀尽。
我真的要入魔了么?他想着,眼中有泪水流下。他心知如果再呆在这里,周围的血腥气越发会引发他心中魔障,只怕会神志全失。好在自己骑来的骆驼就在一边,他支撑着走到骆驼边,勉强爬上了驼背。这骆驼原本十分驯顺,此时却像是在害怕一般,当幻真牵住缰绳时,它还躲闪了一下。
死尸身上散发出的血腥气仍然无孔不入地传来,让他心头有种说不出的异样,他只能停也不停地默念《心经》。
骆驼缓缓向东而行。幻真像是生在驼背上一般动也不动。精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那人说连于阗都没多少日子了?他虽已离开于阗,但心中一念及此便再也放不下。现在不论如何要先去精绝看看。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由明转暗,月上中天。他胸中似乎有烈火在不停烧灼,仿佛整个身子都要被烧成焦炭,可是手足却又冷得像冰。
这是心魔作祟,一旦不能压制,心魔势必反客为主。到了此时,他好几次盼着自己不再醒来,可是想到那方才那强盗说的话,却又咬牙坚持。
“三善王,此事再不能缓了!”萨波赫从座位上猛地站了起来,向坐在上首的三善王行了一礼,道,“三善王,那些和尚是不会轻易退让的,现在连马鲁奇都死在他们手上,难道还要忍么?”
本来祆教三王六使在本土已难以为继,去年忽然接得西域昭武城主昭武难实来信,说是西域袄教蒸蒸日上,只是苦于典籍久佚,因此恭迎教中首要前来。三王六使闻之不由心动,这才大举东来。这昭武城是一个只有几千人的小城而已,周围佛寺倒是不少,让他们在兴奋之余也不禁有些失望。好在袄教在西域根源已久,这回三王六使携带大批教义经典东来,八方袄教徒闻风而至,不少信徒大喜之下,还信誓旦旦说要为三王做马前卒。这大半年里昭武城发展极快,竟已成西域袄教总镇。昭武难实更是收纳流亡,这半年里城兵便达三千之众,已成一方霸主之势。正因为如此顺利,三王觉得袄教重光指日可待。如果能让于阗奉袄教为国教,接下来便势如破竹了。于阗以佛立国,以前于阗宝光寺上座瞿沙声望太高,他们也没敢打这主意。现在瞿沙已故,这个念头便又提上了台面。只是没想到让马鲁奇带人前去与于阗王交涉,听逃回来的人说连于阗王都没能见到,马鲁奇便死在于阗国师手下,这个挫折让他们大为惊惧。
袄教六神使中,萨波赫是名列第一的巴赫曼使。袄教以善思、善言、善行为教义,这三善王亦是教主的身份。萨波赫地位虽高,喊得虽响,终究还是要三善王拿主意。萨波赫见三善王仍是面色凝重,木无表情,定了定神又道:“三善王,如今乌尔迪贝赫什特使已被于阗杀害,若不给他们点儿厉害,此事不了了之,那么那些信徒有谁会相信我等?三善王,请不要再犹豫了。”
有人沉声道:“巴赫曼使,于阗势力雄厚,你觉得以刀兵相见可能有胜算么?”这人是三善王中的善言王。
萨波赫道:“于阗拥众十万,自然难有胜算。”
善言王道:“既然如此,一旦起了刀兵,连这些信徒都要死于非命,还谈何光大我教?”
萨波赫道:“善言王,我说的给他们些厉害,并非要出兵。于阗王不服我教圣谕,杀害乌尔迪贝赫什特使,他定然已被阿格拉·曼纽③所诱。这等邪徒,当以阿胡拉·马兹达之力一举消灭方是。”
听他这般说,善言王不禁动容道:“你是要去刺杀他?”
萨波赫沉声道:“于阗王新婚,尚无子嗣,亦无兄弟。此人一死,于阗必然举国大乱,我等再助某个愿改奉我教的宗亲即位,新王必会将我教奉为国教。如此一来,大事可成。”这时坐在左手的善行王插嘴道:“马赫曼使,你怎知有于阗宗亲愿奉我教为国教?”
萨波赫露出一丝微笑,还没说话,边上昭武难实慢慢道:“禀报三善王得知,确有此人。”
昭武难实一开口,善言、善行二王都不禁动容,齐声道:“是谁?”昭武难实是主人,兵丁也归他掌握,萨波赫说要报仇,三善王一直在顾虑昭武难实心中不愿。他们没想到一直不开口的昭武难实突然开了口,听他的话竟是深知底细。
昭武难实点了点头道:“此人是于阗国宗,亦奉我教。李圣天以异教立国,他一直心有不满。”这时坐在当中的善思王忽然道:“难实城主,此人可是尉迟钵略?”
这话一出,萨波赫和昭武难实亦不禁动容。尉迟钵略是李圣天堂弟,是个极虔诚的袄教徒。李圣天以佛教立国,尉迟钵略一直心怀不满,暗中也在培植势力。昭武难实这一部原本一直住在播仙镇中,就是因为族人屡有改宗信奉佛教,昭武难实这才离开播仙镇辟地筑昭武城,此事当初实是尉、迟钵略在暗中主持。只是这回他们策划的已是谋篡于阗的大逆之举,因此那尉迟钵略一直做得极为隐密,三王六使前来亦是尉迟钵略的主意,但他从未露过面,却不科善思王一语道破,由不得他们不吃惊。萨波赫睁大了眼,一时也说不出话来,昭武难实抢道:“禀善思王,正是他。”
一边善言王听得昭武难实说出还有这等密事,不由吃了一惊,喝道:“巴赫曼使,你为何不早说?”他不好去斥责昭武难实,因此呵斥的是萨波赫。
萨波赫行了一礼道:“请三善王恕罪,我亦是昨天才知晓此事的。”
善言王看向昭武难实,心道:原来你们打的是篡位的主意,所以才迎我们前来。可是有这主意又不肯明说,枉害了马鲁奇一条性命!他越想越怒,脸上已有不悦之色。昭武难实只作不知,起身道:“禀三善王,难实本以为那李圣天能够奉阿胡拉·马兹达感召,离弃外道,侍奉真神,却没想到此人竟是沉溺已久,积重难返,已威我教大敌,还请三善王恕罪。”
萨波赫在一边接道:“三善王请息怒,难实城主实是未曾料到李圣天会如此残忍。此人被外道所迷,已不能回头,只有扶持钵略大人即位,我教方能重新光大。”
昭武难实身为一城之主,非等闲之辈,萨波赫的言行早落在他眼里,因此两人暗地里来往,一拍即合。萨波赫见善言王对昭武难实已有不满之意,便竭力为他辩白。其实善言王恼怒的并不是他们谋划这等篡逆之事,而是这种关系到袄教存亡的大事自己不得与闻,不免觉得下了面子而已。他道:“难实城主,尉迟钵略先生此议实是为光大本教所想。但此事一旦实施,于阗不免刀兵四起,城主你难道没想到么?”
昭武难实道:“禀三善王,李圣天虽然号称拥兵十万,但其中有两万余亦是本教信徒,而钵略大人在于阗军中亦颇有人望,所以只消能将李圣天除去,再慢慢将本教教义传播于阗四方,大约十年之内,当可破除外道,光大本教。”
昭武难实说有两万余,那是足尺加码了,何况那些袄教士兵也未必全会叛反李圣天。善言王正要反驳,善思王忽然道:“于阗王李圣天治国有方,国人对其甚是爱戴。我教遵阿胡拉·马兹达真神教诲,以善思、善言、善行为本,实不可令于阗国人枉受刀兵。巴赫曼使,李圣天未必是受阿格拉·曼纽所诱,本王倒觉得你已被阿格拉·曼纽诱惑了。这等事不必再提。”
听得善思王这般说,萨波赫心都凉透了,急道:“可是马鲁奇的仇就不报么?”
善思王道:“乌尔迪贝赫什特使之事,定要让于阗王给一个交代。但刀兵无情,不可妄动,只消李圣天不是恶魔所化,他迟早都会皈依我教。”
三善王中以善思王最为睿知多能,而他也是三善王之首,善言善行二王向来以善思王马首是瞻。他这一开口,等于袄教主意已定。昭武难实与萨波赫全都失望已极,却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萨波赫回到自己宅中,仍是一肚子气,暗暗咒骂善思王这老不死的头脑冬烘,不知好坏,以至于坐失这阿胡拉·马兹达赐下的千载难逢良机。正在暗骂,听得门外有人在轻轻敲叩,他没好气地道:“谁啊?”
门外有人道:“巴赫曼使,善思王大人请您过去。”
这人是善思王身边的小使。萨波赫怔了怔,心中不由惴惴,忖道:善思王难道真觉得我受阿格拉·曼纽所诱,要来处置我?
三善王的居处是在后院。跟着这小使到了后院,那小使却不进门,只道:“巴赫曼使,请自行进去吧,善思王大人已在内等候。”萨波赫更是胆怯。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走至善思王居处门外,壮了壮胆,这才道:“善思王,巴赫曼使萨波赫前来求见。”
“巴赫曼使,请进吧。”
萨波赫推开门走了进去。一进门,便觉一股热气腾腾,正中燃着一盆火,还没见善思王在哪里,却听善思王低声道:“关上门。”
他回身刚将门一掩,眼前那盆火里突然有一条火蛇直蹿起来,如活物一般直扑向萨波赫面门。萨波赫大吃一惊,只道善思王是用什么酷刑来处罚自己,却觉眼前一亮,这火蛇已绕过了他,爬向了门口,一瞬间已在窗隙门缝间燃了起来。这时,才听得善思王低声道:“巴赫曼使,请坐吧,现在不会有人知晓了。”
是封门术!萨波赫这才明白善思王并非要责罚自己。他坐了下来,小声道:“善思王,您叫我来有何吩咐?”
善思王却坐在那火盆后面。盆中火舌不住吞吐,他的脸若隐若现。隐约中,听善思王低声道:“巴赫曼使,你这计策很好,只是还有些不足之处。”
萨波赫心头登时一片雪亮。原来善思王并不是因为自己出了这主意而恼怒,而是完全首肯自己的主张,只是不愿让别人知晓而已。他登时有种莫名的兴奋,小声道:“请善思王明示。”
善思王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火盆,又道:“你到了精绝,告诉沙赫里瓦尔使他们,杀李圣天,不能是我教中人。”
萨波赫道:“您的意思是……”
“李圣天的岳父,沙洲拓西大王曹议金,这人不是寻常之人。他把女儿嫁给李圣天,怀的可是吞并于阗的野心,你懂了么?”
萨波赫脸上露出一丝喜色,但马上又转成了忧容:“只是该让什么人下手?”
“昭武难实自会安排人手,你要做的只是就马鲁奇之死向于阗问罪。”
萨波赫眼中一亮,却又有点儿不安:“只是,善思王,难实城主办得成这事么?”
善思王的眉宇间仍有忧容:“巴赫曼使,我总觉得难实城主背后其实还有一个人。”
萨波赫眼里极快地闪了闪,道:“是那位尉迟钵略先生?”
善思王摇了摇头道:“其实,钵略先生也只是被人推到前面而已,在他背后可能仍有人,这个人才是真正的主谋。我担心的实是此人。”
萨波赫见他仍是忧心忡忡,低声道:“善思王,那您的意思是?”
“不论昭武城主能成不能成,都是他一己之事,与我教无干,知道了么?”
萨波赫行了一礼道:“是,请善思王放心,巴赫曼使会有安排。”
“去吧。巴赫曼使,你不曾来过,知道么?”
“是,谨遵善思王大人之命。”
萨波赫回到自己房里,掩上了门。他这房里窗子上也已挂上了毛毯,门再一关,更是暗无天日。萨波赫站在屋中,左手一扬,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团火焰。这团火焰突如其来,焰色泛白,白光渐渐发亮,里面现出了一个人影。这人披着斗篷,戴着大风帽,将他盖得严严实实。在火光中,这人抬起头,只有一双眼睛从风帽下露出来。
“已经说服他们了?”那人的声音不大,但听来十分清晰,却是汉语。萨波赫叹了口气,也低低用汉语道:“如您所言,乌尔迪贝赫什特使被宝光寺所杀。”
那人笑了笑道:“这不正如您所愿么?”
萨波赫正色道:“乌尔迪贝赫什特使之死,我也十分伤心。”
那人又笑了笑道:“是,抱歉。只是这事不能有什么差错,千万小心了。”
萨波赫道:“不错。也请张大王如愿,否则你我之间便永无相见之日。”
萨波赫的手往火头上一按,火舌立时低了下去,渐渐熄灭,屋中重又成为一片黑暗。萨波赫陷入了沉思。马鲁奇,不要怪我,你是为了光大本教而捐躯的。张大王定计时说若不能舍下本钱,便什么都得不到。眼下马鲁奇之死使得袄教徒同仇敌忾,可是想到马鲁奇白白送命,萨波赫心里还是不好受。
“只消宝光寺坐镇于阗一日,袄教想在于阗立足就几乎不可能。”张大王说的这句话却也没错。昭武难实的奇兵已经进驻精绝,李圣天虽然英明,也不会算到自己眼皮底下会突然有这样一支奇兵出现。不过,那三千人也只能收奇兵之效,想借此与十万于阗精兵相抗,那还是不可能的。一步不慎,便会功亏一篑,所以善思王的所虑也并非多余,万一张大王过河拆桥,又该如何是好?
萨波赫立在屋中,只觉脊背上冷汗直冒。
精绝距于阗极近,早在东汉时便已被吞并。于阗国中共设十州,安军州为国都。精绝所在,是于阗绀州东境。绀州蚕桑极盛,但精绝一带因为塔里木盆地南侵,早已荒芜不堪,与西汉时的精绝国不可同日而语了。便是走南道的行商,经过这里也要快快行进,直到数百里后靠近播仙镇,人烟才重又多起来。
此时的精绝却支起了数百顶帐篷,驼马粮车聚集如蚊,来去的也尽是些手握刀枪的彪形大汉。这些人服饰混杂,并不整齐,但来往甚有条理,声息也很轻,显然军纪极严。
这便是慕三王六使而来的西域各族袄教徒组成的军队。虽说大半是粟特人,但袄教在西域也是第二大教,信徒中各族都有,这里便有一小半是异族之人,甚至还有些汉人。萨波赫远远地看到军容齐整,不由赞叹。这些人在沙漠上讨生活的,都不是等闲之辈,当有人以兵法教义将这些人聚集在一起,便成为一支无坚不摧的精兵。
萨波赫刚带住骆驼,便有人走上前来道:“萨波赫,三善王已同意举兵了?”
六使中为首的萨波赫是竭力主张与于阗兵戎相见的,因此除了排行第二的马鲁奇一向与萨波赫作对,另几人都十分听从萨波赫。迎上来的这个沙赫里瓦尔使在六使中名列第三,却与萨波赫的跟班一般。袄教六使分别是巴赫曼兽使、乌尔迪贝赫什特火使、沙赫里瓦尔金使、斯潘多尔玛兹地使、霍尔多德水使和莫尔多德草使。沙赫里瓦尔在袄教教义中正是主管兵马军队的金神。这沙赫里瓦尔使也颇通兵法。昭武难实身为绀州的一个城主,亦是于阗臣民,自不能公然召兵,因此由沙赫里瓦尔使出名,以传播教义为名统领这支奇兵。
萨波赫看了看周围,小声道:“阿娜多莉呢?”
这阿娜多莉乃是斯潘多尔玛兹地使。斯潘多尔玛兹是阿胡拉·马兹达身边六主神中唯一一位女神,阿娜多莉亦是六神中唯一一个女子。沙赫里瓦尔使道:“这几天有些教徒过来,阿娜多莉在给一个病员治病。”
萨波赫皱了皱眉,心道:什么时候了,她还做这些没用的事。只是袄教教义亦是救助病苦,阿娜多莉这样做不能说她不对,因此他也没多想,只道:“诸位,三善王已然同意出兵,即刻整顿部伍,开向安军州。”顿了顿,沉声道,“阿胡拉·马兹达尊神护佑,我教大昌!”
在七凤楼中,李圣天听慕学士讲了两段后赵石勒故事后,心里突然一阵烦躁。
石勒起于奴隶,幼年时曾被人贩卖,后来却做出大一番事业,让同是胡人的李圣天亦仰慕不已。石勒得成大事,与右侯张宾之助分不开。得张宾为其谋主,石勒对外统兵征战无往不利,对内治国又能长治久安。等张宾身故,这盛极一时的后赵亦随之土崩瓦解。李圣天因此想到了幻真——他真的不仅不会成为我一大臂助,反而会是于阗祸种么?
李圣天心头像是被什么啮咬一般,有种说不出的痛楚。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景致。
七凤楼在金册殿西侧。于阗向来奉中原为正朔,因此不管七凤楼还是金册殿,都是东向。从七凤楼看下去,金册殿气派非凡,而安军州里更是灯火万家,繁华无比。以往他看到这些,自豪之心油然而生。他少年继位时,于阗举国仍显凋敝。治国十余年,他兢兢业业,努力效法胡汉历代明王,终于让于阗雄踞西域。可是这来之不易的一切,在国之重镇的宝光寺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后到底还能保留多久?
不,国主仍是我李圣天,不是瞿沙上座,也不是真大师!李圣天默默地想着。也正在这时,他突然看到东边一片火光。火光连绵不断,已成一线,正缓缓西来。
出什么事了?李圣天不由一怔,正待去扯唤人铃,门外已传来急急一声响,只听得有人大声道:“大王,大王!”
这人乃是于阗辅国将军,李圣天的堂弟尉迟钵略。尉迟钵略今天负责皇城守御,听他的声音大是惶恐,看来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在李圣天发现火光的同一时候,他的寝宫里正是烛火通明。国主大婚刚过,用的灯烛亦尽是红色,归义军公主,曹议金次女,当今的于阗皇后正拿着一柄小小的金剪剪着红烛结成的烛花。一个侍女急急进来,道:“皇后,大王有命,说有事巡查东门,今晚请迦陵迦长公主前来陪伴皇后。”
李圣天虽然国事繁忙,但与这个新婚妻子琴瑟甚合,知道她刚自沙洲而来,只怕会不太习惯,因此寝宫里布置尽是依汉人习俗,连贴身侍女现在也是一副汉装打扮。只是李圣天知这些侍女不会汉语,而皇后陪嫁侍女又在前来途中被龙家九曜星杀尽,所以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所以让小妹常来陪嫂嫂说说话,教她说说塞语。现在,皇后虽仍不太懂塞语,不过这话听过好多次了,她也知道是什么意思,微笑道:“快请她进来吧。”
门开了,李莹走了进来。皇后见她神情黯然,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将侍女都遣了出门,上前拉住她的手道:“迦陵迦,什么事不开心?怎么十几天都不来了?”李莹娇巧可人,与皇后年纪相仿,姑嫂两人甚是相投,平时无话不说,只是不知这十几天李莹都不曾前来看望嫂嫂。今夜来了,却又是一副刚哭过的模样,皇后看在眼里,心中不禁怜惜。
李莹的双眼甚是红肿。见嫂嫂柔声关切,她再忍不住,泪珠又滚落下来,低声道:“嫂嫂,大哥把和尚哥哥赶走了。”
皇后身处深官,又言语不通,李圣天没对她说起幻真之事,侍女自更说不清。她不知李莹所说的和尚哥哥是什么人,不过也知于阗宗室有不少人都削发为僧,只道李莹哪个堂兄忤逆了李圣天被赶走,才让李莹很伤心,便道:“你那和尚哥哥做了什么坏事么?跟我说说,等你哥哥回来我也去向他求求情,让你那和尚哥哥回来。”李圣天甚是宠爱娇妻,有皇后和长公主一同求情,就算那“和尚哥哥”做了大逆不道的事,多半也会网开一面。
她只道李莹定会破涕为笑,但李莹却摇了摇头,雪白的贝齿咬了咬鲜红的嘴唇,道:“不成的,和尚哥哥自己也要走。”
皇后一怔:“你那和尚哥哥做什么了?”
李莹道:“嫂嫂,你不也认识他么?他将你救回来的。”
是幻真!皇后不由一阵怔忡。李莹见她面色有异,眼中甚至流露出一丝惧意,诧道:“嫂嫂,你怎么了?”
皇后低声道:“是幻真大师啊。”李莹点了点头道:“就是他啊。和尚哥哥立下那么大的功劳,可是瞿沙上座涅盘,哥哥不让他接任上座,还让那几位上师赶走他,也太没道理了。”
李圣天定然有他的道理,皇后默默地想着。事实上,她第一次见到幻真时,就吃惊得几乎要叫出声来。
皇后闺名月泉。她出生之时,正值归义军张氏末代节度使张承奉自立为西汉金山国白衣天子。后来张承奉败于回鹘,只得削去王号,那时她已记事了。当时归义军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后来归义军发生了一次内乱,曹议金成为归义军节度使,不过这次内乱十分隐密,她那时年纪幼小,并不知情,只知从此以后旁人称她父亲就由长史变成了大王,而她也有了“二公主”之称。
她想起的是前几年她在沙州春风园中见过的一人。
春风园是归义军节度使府后的一座园林。那一次曹议金设宴款待瓜州刺使慕容归盈。慕容归盈是吐谷浑后裔,极受曹议金信任,而此时的归义军仅有瓜沙二州,因此慕容归盈实是归义军的第二号人物。几年前张氏仍是主上,几年后却成了属下,自是令人有风景不殊,举目有山河之异之叹。
归义军的缔造者,乃是张议潮。而后归义军统领几经更迭,至其孙张承奉时,已尽失民心。曹议金应时而起。曹议金乃是张议潮外孙,又是索勋之婿,自是一呼百应,张议潮一系的旧部拥戴他,索氏势力对他也视同已方,而曹议金本人才能亦颇为不俗。虽然西汉金山国仅保留瓜沙二州,但曹议金折冲尊俎,又与回鹘联姻,废去帝号,重立归义军之帜后,归义军势力反而大为增强。
皇后闭上了眼。她只觉一片阴影当头压下,无远不届,将一切都笼罩其中。此人的真正用意是什么她虽然还不明白,但一定是个针对于阗和归义军的大阴谋。而现在,这阴谋开始发动了。
火把连绵不绝。看着眼前这片整整齐齐的火光,李圣天第一次感到了惧意。
卧榻之旁,居然出现了这等意想不到的势力!他看了看边上的尉迟钵略,哼了一下道:“钵略,这些是什么人?”
于阗镇辅两将军都由宗室世袭。虽然李思裕也不是什么大将之才,但还算兢兢业业,可是尉迟钵略这个辅国将军却只知吃喝玩乐,突然有外敌来袭都如醉里梦里,由不得李圣天不恼怒。
尉迟钵略诚惶诚恐地道:“大王,这些人自称是祆教神使被我们国师所害,要来讨个公道。”
袄教神使!李圣天心头又是一震。那是十多天前的事了,当时有个人自称是袄教乌尔迪贝赫什特使,要求见自己,说要于阗改宗袄教。李圣天崇佛,这等行径等于挑衅,以往也交付宝光寺由他们打发。后来听得那袄教神使斗法落败,自焚而死,李圣天便也没放在心上。他自认无愧于心,虽然袄教有如此大不敬之举,对国中袄教徒也并无歧视。让他震惊的是这些袄教徒居然已经集结了如此大一支力量!这已是反叛了,于阗国中有六分之一是袄教徒,如果此事处置不当,于阗的安定也就到了尽头。
他看了看另一边的李思裕,道:“思裕,你跟我上前与他们答话。钵略,你快去宝光寺将上座他们请来。”尉迟钵略这人实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如李思裕实在,不过此事也难怪他,因为尉迟钵略信奉袄教,现在袄教作乱,他实在难以措手。宝光寺上座明业是尉迟钵略的亲叔叔,让他请明业他们是无论如何都办得成的。
他分派完后,打马上前,李思裕则带着近卫侍从紧随其后。当还有二三十步远时,李思裕领着马继忠等亲随军官抢上前,小声道:“大王,不要再往前了。”
泡影章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金刚般若经》
这支军队来得实在太过突然,而负责巡防的尉迟钵略居然毫无觉察,以至于完全没有准备。好在安军州本身就有万余军队驻扎,防守绰绰有余,倒不必太过担心。要担心的就是这些人的用意何在,如果事态不能尽快平息,越闹越大,引得袄教徒大举闹事,那于阗的根基都要不稳了。
李圣天心中忧虑,但也知李思裕说得有理。他勒住马道:“让他们为首的上来。”
李思裕点了点头,让一个大嗓门的士兵上前喊话。那士兵打马上前几步,高声喊道:“大宝于阗国大圣大明天子在此,尔等为首之人,请上前谒见。”
这士兵的喊声未落,对面便有一骑越众而出,骑者也高声喝道:“尉迟娑缚婆,你不遵阿胡拉·马兹达神谕,杀害我教神使,不配做于阗国主!”
这人的嗓门比那士兵更大。尉迟娑缚婆是李圣天原名,但从未有人敢当面直呼其名,惹得李圣天身边一干亲侍怒目而视,李思裕更是恼怒,他拍了拍五明驼到了李圣天身边,道:“大王,我将这无礼之徒射死!”
李思裕的射术在于阗首屈一指,眼下只有十几步这,一箭射去,多半能将那斥骂李圣天之人射死。但李圣天摇了摇头道:“先不要动手。”这人敢如此无礼,自是亡命之徒,不在乎生死。眼下对方群情激愤,这人一条性命事小,但假如射死此人,等于火上浇油,反倒让事态更加不可收拾。李圣天打马上前几步,扬声道:“不知小王有何失德之处,有劳先生指教。”
那人本来就已拼着一死,没想到李圣天如此谦和。只是这些话他都已背得熟了,当即厉声道:“乌尔迪贝赫什特使受阿胡拉·马兹达真神所命,前来弘扬真义,你却沉溺外道,唆使手下以妖术杀害神使,这便是弥天大罪!”
他口口声声阿胡拉·马兹达,于阗士兵中也有不少是袄教徒,听得那人不住叫喊,离得远些的纷纷交头接耳说着什么,在李圣天近前的虽不敢多嘴,但脸上也有些异样了。李思裕在一边越听越不对,心道:再任由他们胡说八道,只怕军心浮动。可那人嗓门既大,劲头又足,若是封了他的嘴反倒似自己一方心头有愧。正在着急,却听得身后有人高声喝道:“什么人敢对国主无礼!”
这声音也并不如何响亮,可听起来却几乎是焦留炸响,李思裕都被震得两耳发聩。他回头望去,却见士兵们让开了一条道,八个手持金刚杵的紫衣僧人大踏步走来,当先正是明业。看到明业,不由得想起了先前他逼迫幻真时的情景,李思裕反倒更觉不安。
明业用的是狮子吼,此时更是将功力提到了十分,一路走来,真有无坚不摧之势。那喊话之人虽然已有必死之念,也被明业这一声断喝震得在马背上一晃。但这人好生硬朗,一把勒住坐骑,高声道:“你是什么人?”
明业只是向前走了几步便到了李圣天马前。他将横担的金刚杵往地上一顿,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伤了那位马鲁奇先生,多有不安。然我于阗乃昆沙门天之裔,佛门薪火相传,千年不绝,永不屈膝外道同。若觉得不服,便依此例向贫僧挑战!”
明业这般说便是以宝光寺的名义将此事接下了,对方便不能再指责李圣天心存偏袒,只能以袄教名义来向明业挑战。明业与马鲁奇有过一战,袄教秘术虽然厉害,却是要借助种种药物的,他并不畏惧,如此便避免了两军交战。西域之人最重然诺,袄教若是说了不算会为人所不耻,那时就算是那些袄教徒都不会替他们卖命了。
他的话音刚落,后面忽然传来了一片惊呼,有个人长声道:“光明普照,遍及宇内。明业师兄,天下事,以势欺人者失民心,唯有以理方能服众,你既有此议,那我便接下了。”明业声音虽响,但这声音既平和又舒缓,明业的狮子吼根本盖不住。李圣天不知是怎么回事,扭头看去,一边的李思裕已叫了起来:“真大师!”
在李圣天的身后,于阗精兵列队整齐,但此时有不少人都已伏倒在地。就在安军州方向,有一朵红云正缓缓飘来,在这红云之上立着一个紫衣僧人。红云宛如一朵火焰化成的莲花,那紫衣僧人年纪甚轻,立在上面更如不食人间烟火,正是幻真。
幻真名列九国师僧第一位,但上代宝光寺上座瞿沙涅盘后幻真并没有接任上座,反倒不知所踪,国中诸人都有点儿不知所措,也不明白这位瞿沙大师一直寄予厚望的后辈年轻高僧出了什么事。此时见他如此现身,那些信佛的士兵不由纷纷合十礼拜,便是信袄教的都在赞叹。
明业没想到竟是幻真接下了自己的挑战,他将金刚杵重重一顿,高声道:“幻真,你为何又回来了?”幻真的神通虽较他高些,但明业知道幻真不可能有白日飞升的本事,他实在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是他本来已经凭气势压倒了对方,但幻真这等奇异地现身却打乱了他的计划,旁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幻真身上去了。李圣天也很吃惊,小声对李思裕道:“思裕,真大师是怎么飞天的?”
肉身飞升,那是传说中才有的境界。当年瞿沙被称为活佛,也不能平地飞升。李思裕皱了皱眉道:“这个应该和汉地的孔明灯一个道理,只是……”不过孔明灯的升力并不强,而且不能持久,幻真所踏这团火云中光焰夺目,映得身下亦是一片明亮,却毫无燃尽之意,李思裕实在想不出其中奥妙何在。
幻真驾着红云升到了十丈左右停住了。从这里望去,却见云中不时闪烁火光。幻真站在红云上高声道:“明业师兄,圣天大王,幻真误入歧途二十年,方今始知世间真神。为于阗万千黎庶计,恳请大王禅位。”
李思裕见到幻真时大喜过望,哪知他居然说出这等话来,不由目瞪口呆。李圣天皱了皱眉,高声道:“真大师……”但那些于阗士卒也已被幻真所言惊呆了,都在交头接耳,李圣天说得虽响,却淹没在人声中,根本没有人能听到。
幻真的话亦震惊了紫衣八僧。他们都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不由面面相觑。
明业重重一顿金刚杵,喝道:“何方妖人,竟敢假冒!”他虽然与幻真不睦,但终究无法相信自幼跟随瞿沙,在宝光寺苦修二十年的幻真会突然破门转投袄教。他是用狮子吼发出的,声音比李圣天可要大得多,所有人都听得到,连尉迟钵略的士卒都不禁想道:“不错,幻真大师怎么能转投袄教?”
红云上,幻真朗声一笑道:“昨是而今非,又有什么不可想的?十年苦修,不及一朝顿悟。”他解开了身上袈裟,裸出上身,喝道,“明业师兄,你纵不认得我,也该认得我背上的伤疤。”
这话一出,八僧中明业童观这些年纪较大的都不由色变。幻真被瞿沙带到宝光寺来时,他们都已是三十出头的人了。当时幻真尚是个婴孩儿,明业和童观还曾给他洗澡换尿片,曾见幻真背上有一片极大的伤疤。他们不知这个小小婴孩儿怎么会受如此大的伤,那简直就像将背上皮肤尽都烫掉一般。后来幻真长大了,修行日深,自是衣衫齐楚,旁人便不知他脊背有这种伤痕了。明业听他说出此事,心中不由忐忑,等看到幻真背上果然有一大片伤疤,心道:难道是真的?那块伤疤形状古怪,便如一只巨大的蝴蝶趴在他背上,就算是假冒的,那人也必须见过幻真的身体不可。可是幻真身为九国师僧之首,现在还会有什么人曾见过他光着上身?何况明业虽然没有天眼通,目力却要远超常人,已看到这人背上的伤疤绝非作伪。他心头一沉,喝道:“幻真,你竟敢背叛宝光寺?”
他虽然没有明言,但谁都听得出来明业是承认眼前这人不是假冒的了。幻真站在红云上长笑一声,将袈裟束好,朗声道:“明业,幻真只知礼拜世间真神,不问其他。当初误入歧途,如今始知世间真神唯有阿胡拉·马兹达。熊熊圣火,驱除晦暗,明业,你快破弃外道,皈依真神吧,若再执迷不悟,阿胡拉·马兹达圣火定不相饶。”
明业性子本就急躁,听得幻真竟然宣称什么误入歧途,更是气得七窍生烟。他将金刚杵一举,喝道:“幻真,你口口声声外道,说你现在所奉乃是真神,便让你这真神来与我斗一斗!”他愤于幻真背弃师尊,竟然还要李圣天禅位,虽知幻真功底在自己之上,已不惜一死要和幻真斗一下。
只是此话一出口,童观胜谛以下诸僧全都不由动容。明业是顺口接上了,可现在幻真已是袄教之人,这样一来这一战实际上已成袄教与宝光寺之战。一旦明业失利,就要接受幻真处置,可幻真现在却是要李圣天禅位,将国教改为袄教。这等重大的事,明业偏生没有多想便一口应承下来。可明业话已出口,他又是宝光寺上座的身份,岂能说了不算?童观心里暗暗叫苦。
果然,幻真立在火云上亦是眼中一亮,喝道:“好!幻真便借阿胡拉·马兹达神威,将你这外道邪魔击散!”幻真话音刚落,下面众人突然齐声呼喊:“阿胡拉·马兹达!阿胡拉·马兹达!”呼声整弃,越发显得响亮。而这阵呼喊居然是从于阗兵阵中发出的,此时对面那支袄教兵马也齐声应和。声音彼此相应,更显得声势骇人。就在呼喊中,突然又传来一阵震天般的号角。
那是国主出巡时的号角,先前李圣天出城时便吹过,却不知此时为什么又要吹一次。李圣天也怔了怔,不知发生什么事,却见身后的于阗士兵忽地两边分开,让出一条大道,几队甲胄鲜明的士兵高举青盖长号正向这里走来,竟是全副天子出巡的家当。在这些士兵中,一人坐在一头极高大的白驼身上,衣着竟与李圣天一般无二,亦是王者之服。随着这人经过,边上的士卒纷纷高喊。
李思裕没料到后院起火,居然又冒出一个国主来。他一眼已看清了此人,失声道:“大王,这……这是钵略啊!”
李圣天喃喃道:“正是钵略。”
辅国将军尉迟钵略,是李圣天的表弟,当初王系本应落在尉迟钵略这一支。只是当初于阗被吐蕃所占,国主亦是吐蕃所立,而吐蕃李圣天这一支崇佛,尉迟钵略这一支信奉的却是袄教,吐蕃却也是崇佛的,因此废了钵略之父,改立先王为国主。后来先王便复国成功,将吐蕃势力逐出于阗,在国人中更是众望所归,再没人想起要将王统转到尉迟钵略这一支。到了李圣天继位,以宽厚仁慈治国,对袄教毫不歧视,何况尉迟钵略父亲拥戴有功,因此对尉迟钵略信任有加,让他与李思裕两个分掌安军州军权。当那支祆教奇兵突然出现时,李圣天心中有些恼怒,但恼的也仅仅是尉迟钵略不够仔细小心而已,此时才知道哪里是尉迟钵略大意,分明此事由他主使。看样子尉迟钵略处心积虑,策划已久,他暗中将忠于他的军队尽数安排在后方。好在于阗士兵中信奉袄教的还不算太多,也有一半并不听从他。但此消彼长,加上那支突如其来的袄教奇兵,尉迟钵略还截断了归途,李圣天已知自己面临的是平生未有的大劫,不由看了看明业。
明业与尉迟钵略之父是亲兄弟。他见尉迟钵略竟然一身王服,心头不由大震,喝道:“钵略,你……你竟敢犯上作乱!”
尉迟钵略却理都不理他,双手作势,高声道:“阿胡拉·马兹达真神护佑,于阗重光。裟缚婆,你被阿格拉·曼纽侵蚀,已不配做于阗国主。”
尉迟钵略比李思裕大不了几岁,不过不像李思裕那样酷爱游猎,因此远没李思裕健壮,声音也并不响,但不知为何此时却是声如雷霆。不要说他手下那些信奉袄教的士兵,就算是信佛的,此时也不禁半信半疑,心道:于阗王统果然应该是钵略的,所以幻真大师也奉他为主么?于阗兵向以忠勇闻名,但这回尉迟钵略亦是王族,又是他们的直属将军,这些士兵真不知到底该忠于谁。
明业见身边李圣天的亲兵看向自己时已有怀疑之色,便是李圣天的眼神都有些闪烁不定,而那朵红云已将向这边飞来,不由心中气苦,忖道:他们一定觉得我是钵略的亲叔叔,会对国主不利。当即转身向李圣天行了一礼,道:“大王,恕贫僧无礼,要代师尊将此叛徒打入寂灭!”他将金刚杵往地上重重一拄,喝道:“幻真,你来吧!”
明业已将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运到了十分,一身紫衣袈裟直如被狂风鼓起,人也好像随时会拔地飞升。他性如烈火,怒火越大,法咒威力也就越大,连身侧沙子都被激得四射。童观领着胜谛诸僧护着李圣天与李思裕退到一边,心道:师兄是动了真火了,只是……幻真怎么说得这般好一口塞语?
幻真在于阗呆了二十年,塞语还是结结巴巴。方才幻真与明业对答,虽然塞语仍是不太纯熟,却比以前流利得多了。明业对幻真一直都有点儿不服,可童观根本想不到他二人真的会有对决的一天,而且幻真竟然是以袄教徒的名义!这回两人一战不论孰胜孰负,两教之间必然势成水火。不过火烧眉毛也只好只顾眼下了,如果明业不敌幻真,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看着于阗阵中乱作一团,可是尉迟钵略迟迟不动手,萨波赫不由皱了皱眉,一边的沙赫里瓦尔使小声道:“萨波赫,虚空火已经快要烧尽了。”
他们余下五使中,霍尔多德与莫尔多德两使已暗中潜入尉迟钵略军中,那朵红云是他们以虚空火撑着。虚空火是袄教密术,用一种能燃气体在空中烧火,因此旁人根本看不出奥妙。只是这种气体会烧尽的,沙赫里瓦尔使已见红云中火焰有不继之势,万一红云落地,便失了先声夺人之势,到时那些将信将疑的于阗士卒便有可能生变。
萨波赫咬了咬牙,小声道:“不要管他,我们不动手。”
尉迟钵略的用意他自然清楚。尉迟钵略希望袄教这一方动手杀人。谁也不能保证尉迟钵略会不会在事后以为李圣天复仇为名清算袄教。如果先前不曾听到善思王的告诫,萨波赫根本不会想这些,可这时却由不得他不想。
就在这时,从一边传来“嗵”一声响,却是明业以金刚杵重重往地上一顿。这一顿像是要将大地都震得颠倒过来,连空中那朵红云也似被撼动,便如风浪中的小舟一般上下起伏,里面的火光倒是丝毫不减,反而更加明亮。
李圣天见明业人如顶风而行,一身紫衣袈裟抖动有声,向前走一步又退一步,竟然有不敌之势,却仍是努力向前,心中感动,对守在他身前的童观诸僧道:“诸位大师,快去帮助明业大师。”
明业也听得李圣天的话,他长笑道:“大王,不必顾虑贫僧。童观、胜谛,你们好好守护大王!”他将金刚杵又重重往地上一顿,笑道,“幻真,你既然已破门出寺,为何还要用这曼荼罗四轮阵?难道你那真神是假的么?”
幻真的曼荼罗四轮阵威力无比,能移星换斗,飞沙走石,若是任由他施展,李圣天怎么都逃不脱的。明业以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以之相抗,一直都未能击破幻真结下的法界,便想以言语相激,只盼幻真那些祆教法术使用不够纯熟,当中有破绽可寻。他话音甫落,便昕红云上幻真忽地双手结印,念起一段咒文。明业苦修多年,宝光寺咒文可以说无一不晓,却从未听到过这等咒文,他不禁心神一振,付道:幻真经不起激,果然要用袄教秘术了!
他的摧破魔章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有数十年修为,遇强则强,他身周已激起了一道旋风,将他围在当中,而这旋风笔直向上,卷着沙尘,他一身紫衣都已没入黄尘中了。
一边童观却是心惊胆战。童观与明业在俗是堂兄弟,在释是师兄弟,年龄相仿,功力相若。他的陀罗尼咒不像明业这般刚猛,却也知道明业一旦将陀罗尼咒运到这地步,便是遇上了平生至敌。也就是说,明业实已将自己逼上了绝路,一旦陀罗尼咒斗不过幻真,就再无转寰的余地,唯有一死。
黄沙直上,已成了一道粗有丈许的沙柱。明业方才数进数退,此时却一往无前,登时向前走了几步。红云这时已经快要移到李圣天跟前了,围着明业身体的这道黄沙巨柱正好迎上,就在相触的一刹那,红云忽地崩散,在一瞬间竟化作万点火光,向四周飞射。有一些火花飞到了李圣天跟前,李思裕惊慌失措,叫道:“护驾!快护驾!”李圣天却似毫不在意,叫道:“快去援助明业上座!”
红云崩散,黄沙也在同一刻崩塌。只是黄沙本来飞扬在空中,一旦这道沙柱崩塌,沙子便尽数向明业身上压来。就算明业与幻真势均力敌,但幻真是在空中,以他的本事掉下来毫无损伤,明业却要被沙子活埋了。
若是救助迟了,明业定然性命不保!童观也已发觉了明业面临的危机。但他们正守着李圣天,一旦离开,万一国主有个闪失那该如何是好?童观只是一犹豫,便听得李圣天又喝道:“童观大师,快去!”他心中一凛,双手结成剑印,应道:“是!”
童观结的是大日如来剑印,正是密宗破魔剑。宝光寺无常刀、破魔剑被称为护教二宝,无常刀非人人能习,破魔剑他们八人却是个个都会。八人齐出,结成破魔剑阵,便是幻真的无常刀亦不能敌。他见明业已是万分危急,再不敢怠慢,立时召呼六个师弟齐上。
破魔剑阵原本是数人将对手围在中心,但幻真正与明业恶斗一场,哪里围得上去,七人成半月形迫上。童观见明业已被黄沙埋得身形都看不出了,对面的幻真却已稳稳落下地来,正大踏步向这边走来。童观咬了咬牙,喝道:“大日如来,娜莫三满多母驮南恶尾罗吽!”
七人的咒声同时响起。却听明业厉声喝道:“娜莫三满多母驮南恶尾罗吽!”方才他的身体还被黄沙埋成了一个小包,此时这个黄沙包正中忽然有一道明亮的火光射出。这火光凝成剑形,足有四尺余长,黄沙立刻被这火光被逼开。
是真火破魔剑!
童观以降七僧个个又惊又喜。破魔剑修到极处,能以真火凝成剑形,此时便是真正的无坚不摧。但要以真火凝成剑形又谈何容易,便是师父瞿沙,也只在数十年前使过一次,以前他们全都从未能练到这程度。
原来明业的陀罗尼咒与幻真所踏红云一触,一刹那心头百感交集,喜、怒、嗔、爱、忧……种种念头便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一瞬间竟似有数年之久。明业修行多年,唯有一嗔念未能尽除,其他种种,早已忘怀,此时却突然尽在目前。沙子飞在空中时觉不出分量,但压在身上却是重如泰山,而细沙尽往他耳鼻中灌去,明业只道自己已将死了,也就是这一刻竟是心境空明,再无滞涩。透过身边厚厚的沙子,他听得童观所念大日如来剑印咒。他们师兄弟长年在一处,几乎已是心灵相通,当即也使出破魔剑,竟是突破了以往极限。
真火化剑,一切有形无形尽皆化去。明业的真火破魔剑刺出沙包,立时将自己身侧的沙子逼得飞散开去,他登时重见光明。却见眼前的幻真一身紫衣袈裟,身形如风,正向自己冲来。他不由一愕,方才因他心境空明方能突破功力极限,此时杂念一起,真火便已不纯,手中所凝火剑已有烫热之感。
火剑本是真火凝成,不是明火,照理不会感到烫的。有这感觉,即是走火之兆。明业心知不妙,再要勉强将真火凝成长剑,只怕会引火烧身。他厉喝道:“幻真!”手一扬,手中火剑已向幻真刺去。明业已有了舍身之念,便是自己被真火反激烧死,也要将幻真消灭。
正在看着的于阗士兵,便是尉迟钵略手下那些见明业如此神通,都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他们的叫声刚出,只见明业的真火剑剌入幻真前心,而童观他们七僧也已将幻真围在当中,个个都惊呼起来。不管这些士卒现在忠于尉迟钵略还是忠于李圣天,幻真在他们眼里仍是于阗国师僧。九国师僧的前两位,同是名列四日照世的高僧,竟然闹到了火并的地步,由不得他们不感慨。只是明业的真火剑刚刺入幻真前心,幻真的人影竟然突然间不见,明业居然刺了个空,而他一条手臂也突然间像是浸透了油一般熊熊燃烧,一刹那火势便吞没了明业整个身体,他们更是惊呼起来。
童观见明业的真火破魔剑明明刺中了幻真,可是幻真却如幻影般一下消失,便已知道不妙。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下按住了明业的背心,长长地吸了口气。
童观的胜功德章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与明业的摧破魔章是同一路神咒,却没有摧破魔章的杀气。随着童观的一呼一吸,明业身上的火势一下转弱。明业身上的实火是真火所化,寻常灭不掉,童观借己身来消去真火破魔剑的反激。只是他的功力不及明业,再加上明业的真火破魔剑已超越极限,才吸得两口童观便觉五内如焚,痛楚不堪,若是再强行化解,连自己也被要烧死。正在骑虎难下,背后忽地又有一只手贴上。随着这手掌,他胸口一下凉了许多。
那是胜谛助了他一掌。胜谛的功力与明业童观在伯仲之间,他与童观合力化解,明业身上的火立时灭了。他长长吐了口气,这口气仍有些火烫,心知方才已往鬼门关打了个转回来。正想说句什么,却听李思裕惊叫道:“真大师!”扭头看去,脸色又是大变。
在他们与李圣天之间,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沙墙。沙墙是被风卷起的,但这阵风却如有形有质,将黄沙带起,当中竟然还有火焰喷出。透过沙墙,隐约看到墙后立着一个紫衣僧人,正是幻真。
幻真竟然突破了他们紫衣八僧的堵截!
明业惊呆了。幻真的神通固然是紫衣九僧之冠,却绝对没有高到如此地步。可是现在的幻真却当真视他们八僧为无物,竟然如此轻易就闪过他们,扑向李圣天,饶是八僧都号称八风不动,此时的脸全都变得煞白。
李思裕拔出了腰刀,与几个近侍守在李圣天跟前,他的脸也是死灰一片。真大师居然叛了圣天大王!这件事比袄教军队突然袭来更让他震惊。李圣天以前对幻真极其信任,假如幻真起了二心,要杀李圣天实是轻易之极,为什么他要舍易求难?难道离开于阗的十几天里,他就一下改变了初衷?
李思裕心头如车轮般转动,而幻真的影子已越来越近,身后尉迟钵略的那些士兵以及袄教军都在欢呼。擒贼擒王,只消李圣天被幻真擒住,他从也好,不从也好,禅让给尉迟钵略便是板上钉钉的事。
听得祆教徒的欢呼,李思裕心中一阵痛苦。幻真的背叛实在让他震惊,也让他无比痛苦。在李思裕心目中,幻真是半师半友,谁都可以背叛于阗,就是幻真不可能。李思裕握着腰刀,与李圣天齐骑而立,嘴唇也在哆嗦,疑惑和痛苦多过害怕。
眼见近侍一个个被幻真甩开,李思裕再忍不住,高声道:“真大师,你……你为什么要这样?”他的声音里已隐隐带了点儿哭腔。他正待上前,却觉肩头一重,扭头看去,却是李圣天将手搭在他肩上。
幻真来势如风,五六个近侍尽被他击翻,他已站在了李圣天面前五六尺远的地方了。这么短的距离,伸手可及,紫衣八僧全都停了脚步,生怕再上前幻真便要对李圣天有无礼之举。幻真的嘴角含着笑意,伸手道:“大王,请随我来吧。”
李圣天身边只剩一个不堪一击的李思裕了。幻真得意非凡,走向李圣天,李圣天却厉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幻真没想到李圣天突然这样问,不由得一怔,马上道:“贫僧幻真。圣天大王。”
李圣天长声笑道:“真大师是我于阗之栋梁,绝不能叛我。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冒真大师之名?”李圣天明明已是危在旦夕,却丝毫不惧。
幻真皱了皱眉,长声道:“圣天大王,阿胡拉·马兹达无所不能,我才会向慕真神。”他手伸向李圣天喉头,准备捏闭他的喉管,让李圣天说不出话来。也就是这时,一边李思裕突然喝道:“中!”
李思裕就在李圣天一边。幻真知道这镇国将军对自己没什么威胁,对他也毫不在意,哪知李圣天的腰刀没有挥过来,反是左手向他一指,袖口里一道白光飞出。
那是李思裕的绿玉弩。李思裕自幼喜爱机关之学,这把绿玉弩是他亲手精心琢就,不仅精致无比,而且威力也不小,在数十步内当真是百发百中,不消说这几步路之遥。
李思裕本来并不愿用这绿玉弩对付幻真。但幻真竟然要对圣天大王无礼,他再也忍不住了。不过他与幻真的交情非寻常可比,他只是对着幻真的左肩射去。
幻真闪避不开,一箭正插入他的肩头。幻真身形一滞,他身后的沙墙竟然增高了两三尺。幻真拔下了肩头的白玉箭,抬头看了看李思裕。箭头入肉不深,只是些皮外伤,但血还是将他肩头的袈裟都染作紫黑色,他的眼中杀气腾腾,直如妖魔,盯着李思裕。李思裕叫道:“真大师,你难道疯了么?”
幻真将箭头往嘴里舔了舔,什么也没说,伸手向李思裕一指,白玉箭脱手而出,直取李思裕面门。李思裕知道幻真神通广大,本就有了必死之念,见他手一指,本能地便将头一低,“啪”一声,白玉箭正射中他头顶金冠。好在这只是白玉琢成,“啪”一声,在金冠上炸得粉碎。若是钢的,这一箭定然已刺透金冠,贯脑而入,可就算如此,李思裕亦如同被重锤当脑门重重一敲,登时昏了过去。
此时紫衣八僧已经欺近那堵沙墙,八人双手结印,正待强攻,却听幻真长声笑道:“宝光寺竟是食言之辈么?”
先前明业挑战,幻真接下,硬碰硬之下,明业险些被活埋了。虽然他以真火破魔剑破去幻真的沙柱,但已近油尽灯桔,实是靠了七个师弟之助方能脱身。若是八人齐上,实是承认了先前已败。可假如不认的话,便只有由明业再去接战。明业一阵茫然,心知自己根本不是幻真的对手,眼见沙墙突然变得厚重,再看不清墙后的情景,他喝道:“幻真,我还没输!”明业实在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他咬了咬牙,心道:不管了,我只尽力而为便是。双手正待结印,却觉胸口一闷,一口气竟然提不起来。
李圣天见幻真一跃而起,这回再没李思裕救驾,心中已是万念俱灰,眼见幻真的手便要碰到他,李圣天却觉身子忽地一轻,竟然升了起来。
那是地面突然坟起。幻真本来已要抓住他了,但李圣天突然升高了许多,他抓了一个空,顿时惊愕无比,忖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里也有与陶妙贤一样之人么?
沙墙原本将李圣天围在了当中,沙子被风吹得腾起,火光四起,迷人双眼,李圣天突然间连坐骑一起高出了沙墙许多,明业众僧为之一怔,心道:大王难道也修出神通来了?正在诧异,却听有人高声吟道:“我念过去世,无量无数劫。见诸清净刹,金宝海庄严。”声音舒缓温和,入耳直如春风,便是那些袄教徒,听来亦觉有种说不出的平安喜乐。也不知是谁突然哭道:“是瞿沙上座!瞿沙上座!”
此时听得风中传来的偈语声如从天上来,语气便如瞿沙当年所吟,立时便有人觉得那是瞿沙虹化成佛后,因不愿见于阗内乱,故又再次降临。
李圣天越升越高,此时地面已升起了一丈许。他本就极有威仪,此时更显得宝相庄严,异样尊贵,幻真所幻出的风火沙墙只是绕在他身下四周,反倒更显得他威武不凡。李圣天那些亲随士卒见此情景,一个个纷纷伏倒在地,便是一些尉迟钵略的亲信士卒,此时也不由心神恍惚,心道:圣天大王果然是佛祖所眷顾。钵略将军说于阗国运当转,恐怕……恐怕未必是真。尉迟钵略见势头不对,连忙喝令左右弹压。
幻真见李圣天身下的地面仍在不住升高,表情变化不定。他突然厉声喝道:“幻真,你来了!”
明业不由一怔,他看了看童观,童观也看看他,二人心道:难道师弟真得了失心疯?他们面面相觑,却听边上胜谛低声叹道:“二位师兄,只怕我们都上当了,此人不是幻真师弟。”
这时吟偈之声仍然连绵不断,却听得那人朗声道:“摩尼净土王,号日金刚髻。有大自在力,统领千世界。乃至十千界,更无能过者。具足千亿子,能破诸怨敌。”
那些佛家士卒尽都拜伏于地,哪还管什么尉迟钵略弹压。便是袄教士卒也想起李圣天如此宽宏,实是从未有对不起祆教徒之处,如此叛反未免于理有亏,脸上纷纷露出惭愧之色。尉迟钵略越看越是不对,脸也已变得青白,喝道:“快吹号,击鼓!”他将王都出行的鼓吹尽数带了出来,可是鼓乐队吹奏纵然响亮,依旧掩不去颂偈之声。正在混乱之中,却听幻真高声道:“妖术!与我退散!”转瞬已经落在李圣天身旁的平地上。他双足一跺,脚下又起了一团火云,人登时升了起来。一时间倒也声势不凡,只是他刚要升起,有个人影忽然自空中坠下,正落在李圣天身边,幻真身下的火云连同那道风火沙墙立时消散无形。幸亏幻真此时升得不高,落地时仍是稳稳当当。
所有人都盯着那个从天而降之人,也不知有多少人齐声惊呼——突然出现在李圣天跟前的,竟然又是一个幻真,只是这个幻真身上穿了一领灰白袈裟。尽管这袈裟只是寻常粗布,但这个幻真宝相庄严,活脱脱便如瞿沙当年。尉迟钵略此番携来的士卒虽然是他的嫡系,但仍有近一半是佛教徒。这些人虽然对尉迟钵略极是忠实,但他们对叛反李圣天仍然不无疑虑。当他们见到幻真也要叛反李圣天时,这才下决心跟随尉迟钵略,可没想到突然又来了个幻真,这些士卒率先生疑。尉迟钵略也已见到幻真出现,心中暗暗叫苦,忖道:张大王怎的没做干净,他不是保证幻真定不会回来么?可这时候想这些也没用了,只是传令亲信下去弹压,说那是李圣天所使妖术。
李圣天见到这个幻真,才松了口气,轻声道:“幻真,你终于来了。”他一直不信幻真会叛反自己,但方才那和尚与幻真一般无二,他亦是惘然。现在终于知道那和尚是假冒的,纵然尚未脱险,他已觉得心中一块巨石落了地。
幻真合十轻声道:“大王请不必担忧,贫僧在此。”他看了看昏倒在李圣天边上的李思裕,眼里却闪过一丝痛楚。
他弯下腰去试李思裕脉搏,耳朵忽然听得李圣天惊呼道:“真大师,小心!”身后却是一道厉风突至。
是那假冒幻真之人袭来。这人的火云被幻真破去,再顾不得要在众人面前摆出这副神乎其神的模样,一个箭步掠上。丈许高的土台,对他来说实是一蹴而就,远比利用火云升上要快捷。只是这般一来,所有人都恍然大悟,心道:这人是假的!谁都知道幻真是西域有数的少年高僧,不说别个,凭幻真的身份,就绝对不可能去偷袭别人,那身着紫衣袈裟的无疑是假的。
幻真的手已搭到了李思裕的腕上。指尖一碰,便觉李思裕虽然人事不知,但体温如常,脉搏也起伏有力,并无异样。他心头一宽,便觉后背一道疾风迫体而至。若是闪开,这股厉风正对着李思裕,李圣天也要受池鱼之灾。幻真知道这围魏救赵才是这人的真正用意,这人见自己出现后已无取胜之机,便想将李圣天捉住,盼望有翻盘之机。他双手一错,已然合掌,食指与尾指缩入掌心,中指和无名指直立,指尖相拄,两根大拇指并立着压在食指之侧,结成了根本身印,口中极快地念道:“曩莫三曼多母驮南唵钵罗婆罗怛尔设哩三曼多。”这是“坚牢地天咒”,此咒并不能伤人,但持此咒,则身同大地,坚牢无比。只是他念得快,那人的一拳来得更快,幻真咒语的末字尚未吐出,一拳已到。“砰”的一声,幻真的身躯晃了晃,却未移分毫,双足反倒深入土中足有两寸许。
这人见幻真不仅硬生生接下自己一拳,而且把自己震得浑身酸麻,不禁骇然,心道:糟了,我的万宗封神术被瞿沙那秃厮破了,现在他的功力远在我之上!
本来这人博采众家之长,不似幻真专修密宗神通,功力较幻真犹有过之,但在修罗宫想要夺取幻真一身修为,结果万宗封神术被瞿沙破去,本身功力反有大半移入幻真体内。此消彼长,幻真固然深受魔种内结之苦,此人的功力却已不足以伤害幻真了。只是他这一拳也非同小可,幻真接下了拳力,这一身袈裟却接不住这等金刚大力。拳风到处,幻真背上的袈裟片片碎裂,直如灰蝶飞舞,只见幻真背上像是印着一只极大的灰色蝴蝶,却是一道极大的伤疤。
一见到这伤疤,几乎所有人都惊叫起来。旁人还看不出细微,明业和童观、胜谛诸人却看得清楚,这伤疤与那假冒幻真之人背上的竟是一模一样。他们实在想不到天下居然还会有这般两个人,不但面貌相同,连身上的伤疤也一样。
袈裟已破,幻真将袈裟碎布取下束在腰间,缓缓转过身来,长声道:“施主,你处心积虑要对付于阗,却不知以诡道谋人国者,终非长久之计,也将自诡道而失。”
幻真此时说的是塞语,他的塞语一直说得不好,此时说来也是发音不太准,但幻真说来却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人人都忘了他塞语说得糟糕,只觉他说出来声声入耳,无一不是光明正大。有不少士卒都面生愧色,低下了头。尉迟钵略越看越是不妙,心里“咯噔”一下。
此番行动,尉迟钵略亦是赌上了身家性命,不成功,便是于阗叛臣,人人得而诛之。他心知自己已是有进无退,厉声喝道:“这人是假的!”
尉迟钵略还想再说两句,却见身后的士卒又是一阵骚动。这些士卒异口同声地惊呼,却是紫衣僧人忽然又一拳击向幻真。
这一拳甚是卑鄙,连那支昭武城来的袄教兵队中也有不少人痛骂。但一拳刚击出,幻真忽然伸掌接住,“啪”一声,那人的拳头一触即收,又是一拳击出,出拳之快,当真骇人听闻,只是一瞬间便击出了八九拳。明业等紫衣八僧见这人拳势如狂风暴雨,远远望去,那人简直就同生了七八条臂膀一般,不禁骇然,心想这人拳力不强,但拳速之快实是平生仅见,若是接不住,一眨眼间幻真只怕便要中十几拳了。
可是这人拳法虽快,幻真却左手结印,右手上下翻飞,总能接住。那人双拳齐出,仿佛生了七八条臂膀,幻真单臂也似化成了十几条,每一拳都在间不容发之际被他接了去。“啪啪”连声,当中幻真仍然缓缓朗声道:“施主,天下事皆有因缘,若是强求,不过枉费心力,徒劳无益。”
此言一出,这人的眼神也极快地闪烁了一下。幻真修行极是刻苦,不然也不会以少年之身后来居上成为九国师僧之首了。他年纪虽轻,但谈吐已是一派大德高僧风范,旁人闻之有如沐春风之感。他也知道此人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虽然这人曾经想要杀了他,但他实在不愿与此人拼个你死我活。眼见这人的千臂拳动作虽快,却是虚浮无力,华而不实,心知定是由于他将大部分功力转到自己身上的缘故,心中又多了一分同情。这人才华绝世,不是等闲之辈,但时也命也,却是一事无成。等到在修罗宫施行万宗封神术失败,此人更是连一身功力都丧失大半,而此计又被自己破坏,只怕永远都没有翻本的机会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不过片刻,那人已击出了三十余拳,幻真也已接了三十余拳,一时间拳风及掌之声不断,连成了一片。幻真的声音初时全无滞涩,待他说到“徒劳无益”时,却觉得胸口突然像被什么堵住,一口气竟是透不过来。
幻真中过此人的万宗封神术,虽然这人功力大半移入幻真体内,却也让幻真心魔渐起。幻真一直是靠本身功力将心魔强行压下,但此人移入的功力比他本身功力也相去无几,幻真已是疲惫不堪。方才心魔未动,但这三十余拳接下,幻真便觉此人的拳风虽然不强,但每一拳撼动了自己的心脏,每接一次他都会觉得体内如一潭深水被狂风卷起滔天巨浪,身躯都要被这人击得晃动,本来还要说的话便再也说不出来,心中不觉一凛,忖道:不好,他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这人见幻真眉宇间已有了些痛苦之色,不由惊喜交加,心道:饶你神通广大,这破绽却也对付不了。原来这人知道若是正面相抗自己眼下根本不是幻真的对手,唯一的胜机便是以这路千臂拳激荡幻真的四肢百骸。这人一身功力非同小可,现在大半已移入幻真体内,但幻真却尚未能将体内的异种真力化去。这人以千臂拳拳力激荡他留在幻真体内的真力,等如内外齐攻。
此时幻真只觉这人的拳力也并不如何强悍,但每拳打来都使得他浑身如在狂风之中,再不能好整以暇了。此消彼长,再接得五六拳,这人突然朗声道:“世间真神,唯有明尊。妖僧,你以为与我相像便可以冒我之名么?阿胡拉·马兹达护佑!”这人的话一开始还有点儿结结巴巴,但越来越流利。此时他一拳当胸击出,速度比先前慢了些,但幻真的动作却已迟钝了许多,手一松,未能接住此拳,这一拳当胸正打在他心中。这人真力虽然丧失大半,但千臂拳却另有奇妙之处,是种借力打力的神奇拳术。幻真的身子一晃,嘴角渗出了血丝。
幻真出现时,明业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但幻真救了李圣天,他还是长舒一口气。没想到只不过转眼间,这人这等虚浮无力的拳劲居然将幻真也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而幻真竟然纹丝不动,直到被打伤,他实在想不通是怎么回事,看了看一边的童观,小声道:“幻真他怎么了?”
童观合十小声道:“只怕……只怕师弟的心魔又起了。”
听得童观这般说,明业不觉有些愧意,道:“快,我们去帮他!”
童观摇了摇头道:“唉,师兄,你难道还不明白么?师弟他不要人帮忙。”
明业又是一怔。幻真想要证明自己,最好的办法自是将这假幻真擒住。明业心中不禁一阵黯然。他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那串伽楠珠,心道:若是上回让幻真带在身上,帮他镇伏心魔,他定然不会输给这个妖人了。
伽楠珠是本师瞿沙留下,颗颗珠子尽是圆润光洁。明业从腕上捋下伽楠珠,咬了咬牙,喝道:“幻真,接着!”忽地向幻真掷去。
幻真一下接去,只是这般一来登时有了破绽,那假幻真忽地踏上一步,一拳击在幻真胸口。幻真被打得五脏移位,左手仍然在胸前结印,这人出拳更快,只听得“啪啪”数声,一瞬间便又是三拳击中。这三拳本身拳力也不见得如何,只是接连击中,幻真只觉体内又是三下剧震,再承受不住,脚一软,“噗”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这人侥幸击倒幻真,将这必败之局翻转过来,立刻重新扑向李圣天。眼见李圣天便要落到他手中,心中实是说不出的得意,暗道:只消现在能够服众,把李圣天赶下台来,钵略为王定会全然听我的。父王,您一世操劳,最终却身死国灭,孩儿今天终于做成了你未尝做成的事业!
他伸手向李圣天抓去,手刚探出,眼前忽地一花,手中竟抓了个空。这人不由一怔,而身后那些士兵却同时发出了一阵呼叫。凝神望去,片刻之前李圣天还在面前,此时突然黄沙一片,竟是一片空地。他猛地转过身,却见明业等紫衣八僧拥着李圣天和李思裕在一处,身后幻真稳稳站着,已是双手结印,嘴角还带着些血丝。直到此时,这人才恍然大悟,心道:糟了,我上了他的大当!
幻真与他都精于曼荼罗四轮阵。曼荼罗四轮阵能移星换斗,因此此人能闪过紫衣八势僧的阻截。但当两人功力悉敌时,曼荼罗四轮阵便等若无用,谁也奈何不了谁,这人先前见幻真左手一直结印,知道幻真定然施法,更要抢在幻真法术施出之前擒住李圣天,却没想到幻真用的竟是曼荼罗四轮阵。现在李圣天和李思裕都已在八僧环绕之中,就算他功力再强也不是紫衣八僧合力的对手。这人方才还大喜过望,此时却尽是失望,痛叫一声,一拳猛地挥出,击向幻真面门。
他出手极快,但幻真此时不必再以单手应付。虽然被这人击伤,但他已将明业掷来的伽楠珠套上右腕,掌力、速度比先前更胜。双掌齐飞,眨眼间这人的十余拳都被幻真接下。幻真只觉这人拳力越来越弱,知道他定已到油尽灯枯之地,他一边抵挡,一边轻声道:“兄弟,收手吧。”
这人的眉头一皱,眼中多了一丝杀气,也低低道:“你知道了多少?”
幻真的眼里闪过一丝痛楚。他所知不多,只知眼前这人是自己的孪生兄弟。现在两人势成水火,虽然明知此人一心要取自己性命,但自己实在无法对他施辣手。
他手下留情,这人的脸色却又是一变,猛然喝道:“破!”从他口中突然吐出了一片血沫。血沫如霰,幻真只觉一股血腥气令人欲呕,而这人一拳又直直打来。幻真伸掌一下接住,却觉力量竟然突然间大了足足三四倍,不禁吃了一惊,心道:他居然用了血咒?
血咒可以短时间内增强功力,但也对身体损害极大,不到万不得己时不会使用。幻真本能地退了半步,运足内劲伸掌抵去。“啪”一声,只觉接下的拳力竟是轻飘飘毫不着力。幻真不由一怔,说时迟,那时快,这人竟然借着幻真的掌力直向李圣天扑去。
幻真心头一凛,到这时才明白这人并不是因为捉不住李圣天而要乱打一气,实是深思熟虑,最后那一拳更是已将方位拿捏得极准。他猛一提气便要追上去,但这人身法本就比他还快,此时借了自己一掌之力,自上而下,更如闪电下击,幻真一步尚未踏出,他已经冲入紫衣八僧之中。
旁人只能见到一道紫影闪过,明业和童观在八僧中功力最高,也只能看到这人疾飞而至。明业心知若是李圣天被他擒住便前功尽弃。但这人身法实在太快了,哪里还拦得住?他猛地转过身,将手中金刚杵重重往地上插去,心中却喊道:糟了!糟了!
金刚杵“砰”一声砸在地面,震得骆驼都嘶声怪吼,几个士卒更是一屁股坐倒在地。但明业也知根本无济于事。他抬起头,只道马上便要听到这假幻真发号施令,但一转身,却见一团紫影伏在李圣天驼前,李圣天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辆小车,车帘掀开,里面站的竟是与李圣天大婚未久,于阗新皇后,归义军公主。
皇后根本未曾修过神通,但此时的她脸上却有一层异样的光彩。一个服饰怪异,梳着发髻的枣核脸男子正面带微笑,双手结印立在车前,正是曾经在图伦碛外遇上李思裕护送的公主一行,号称要去采万截空青玉髓的陶妙贤。
假幻真扑到李圣天跟前,眼看便要将李圣天擒到手中,谁知竟如撞上了铜墙铁壁,周身都要散架了。陶妙贤本是奉他之命将皇后带走,但他万万想不到陶妙贤居然会背叛了自己,到了此时终于明白幻真为什么会从空中突然落下。从空中落下,那定是借了陶妙贤师弟沈妙风所豢养的天机子,而先前地面突然坟起,幻真又用曼茶罗四轮阵将李圣天移走,也定然是陶妙贤借幻兽无机子搞的鬼了。陶妙贤和沈妙风是他最为亲信的大将。在阿夏,正是借助他二人之力才能将幻真擒住,假幻真根本没想过这两人会背叛自己。他看着陶妙贤,喃喃道:“你……你……”却说不下去,此刻他已才阵脚大乱。
陶妙贤仰首大声道:“叛贼钵略,命人冒幻真大师之名,现已被擒获。诸军有识者速投归大王麾下,否则严惩不贷。”他虽然样貌奇特,但一口塞语竟是说得极其流利,不是大喊大叫,但说出来声闻数里。随着他的声音,幻真所立之处升得越发高了,此时已有三丈许,幻真立在上面,更似天人一般。那些士卒到这里哪里还有怀疑,李圣天身边的亲随侍卫先行欢呼,随之尉迟钵略麾下那些士兵也似受了感染,一个接一个地喊了起来。慢慢地声音已成一片,只剩了从昭武城来的那数千袄教士兵不吭声。尉迟钵略呵斥手下亲兵砍杀了几个欢呼的士卒后,见仍是无效,欢呼声越来越响,脸都已白了,带了几个亲随正待逃跑,却被一些士卒追上从骆驼上拉下拖到李圣天身边。这时四面的欢呼更是沸反盈天,与方才的杀气已全然不同。萨波赫立在昭武城军中,怎么也想不到居然成了这般结果。
李圣天也没想到幻真一出现,居然力挽狂澜,将尉迟钵略叛乱化解于无形。尉迟钵略被自己的属下拖到李圣天跟前时,已是软作一摊烂泥,一身王服上尽是尘土。明业一见他,更是怒不可遏,大踏步上前喝道:“畜生!”尉迟钵略吓得魂不附体,只是不住口地叫着:“圣天王,饶命!饶命!”
此时明业已准备将这个亲侄子碎尸万段,只是他还没动手,便听得李圣天道:“明业大师,钵略固然该死,但还是饶他一命吧。”事情已了,李圣天实在不愿再有所杀伤。明业其实也并不是真要将钵略杀了,听李圣天这般说,他将金刚杵重重往地上一顿,喝道:“钵略,便宜你了!”却已看向那个假冒幻真之人。
这人与幻真如此相像,连背上的伤都一模一样,实在难以置信。他喝道:“叛贼,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人昂然一笑,也不理明业,眼中尽是桀骜不驯之色。李圣天见他到了此时仍是如此高傲,大有王者气度,不禁有些心折,慢慢道:“这位先生,你与真大师可是兄弟?”
这人与幻真如此相似,只能是孪生兄弟了。李圣天见幻真正从高台上向这边走来,心想就算要杀了他也要等幻真首肯。可是这人看了眼李圣天,朗声道:“李圣天,时也命也,夫复何言。”突然抬头看了看天,厉声喝道,“天机子,不要误我。”
尽管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但话中竟是丝毫不见求饶之意。
陶妙贤笑了笑,低声道:“不必叫妙风了……”沈妙风是他师弟,天机子是他的幻兽。他们师兄弟二人此番奉了这人之命将皇后带出去,结果陶妙贤决定投向幻真。他两人形影不离,沈妙风更是用天机子将幻真送到此处,岂会再复归此人?可是他的笑容刚浮上来,一张脸却一下僵了,一道黑影忽地落下,抓住了这人的双肩。
是天机子!
陶妙贤险些叫起来。长笑声中,却见天机子已抓着这人一飞冲天。天机子是鹰鹞之属,被沈妙风修成幻兽,陶妙贤的幻兽无机子虽然比天机子威力更强,却不会飞。天机子飞得极快,此时那人飞到七八丈高,陶妙贤急不可耐,一把抢过边上一个士卒的弓箭,将箭搭上交到皇后手里,叫道:“皇后,快放箭!”
公主犹豫着接过弓箭,边上忽然闪过一道人影,劈手夺过了弓箭。陶妙贤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却是幻真。
幻真夺了弓箭,目光仍然注视着无机子飞去的方向。陶妙贤上前一步,小声道:“少主,你真要放走他?”
幻真喃喃道:“各有因缘。道长,随他去吧。”
天机子已越飞越高,看着空中那一点远去,幻真脸上却是更加迷惘。
尾声
“真大师,你真的仍然要走么?”
幻真在驼背上向李圣天一合十,道:“大王,幻真此事未了,仍须一行,请不必挂念。”他又向一边的明业行了一礼道:“大师兄,多谢你将伽楠珠借给我。只消此事一了,幻真定然原物奉还。”
尉迟钵略叛乱,几乎是幻真一人平息的,事后幻真又请李圣天不要追究昭武城发兵之事。李圣天也知袄教是第二大教,确实不能过于苛刻,便只作不知。只是幻真仍然执意要走,李圣天着实有些不舍。不过幻真主意已定,他也不好说什么,他喃喃道:“是啊,你也是张大王之子,是该去沙州看一看。”只是,当初瞿沙上座曾说过幻真绝不能去沙州,此番一去,只怕永无归期了。他看了看骑着骆驼站在前面不远处陶妙贤,小声道:“真大师,还有,那位陶道长为什么要将皇后带过来?”
陶妙贤这人衣着古怪,性子也很怪异,在李圣天跟前毫无礼敬之意,最让李圣天不满的便是那天这陶妙贤居然将他的新婚妻子也带到了对峙现场,居然还要她开弓放箭,毫无人臣之礼。但陶妙贤终究也是立下大功,更不是他的臣子,他不好去指责。幻真犹豫了一下,道:“那是因为曹大王一直担心张大王的后代,因此在皇后身上种下了克制张氏子侄之咒,以此结界,张氏子侄入内即成废人,因此那日那人要对大王无礼,但靠近皇后便动弹不得,而贫僧也一直未能靠近,所以来得晚了。”
李圣天没想到岳丈居然还有这等手腕,不由惊得目瞪口呆,心道:曹大王他……他是不是怀疑张大王也有子侄在于阗,所以将月泉嫁了给我?不过这问题也不能当面去问曹议金,只怕没人能够知道。幻真同样是张氏子侄,但对自己这个罩门直言相告,毫无保留,李圣天不禁感慨万千。现在袄教虽然并无异动,但经过此事,袄教定然更加离心,而那人又被救走,肯定还会有第二次阴谋,这时幻真却要离开,他当真有点儿茫然。
幻真拍了拍骆驼,转身施了一礼道:“大王,诸位师兄,幻真去了。”他的骆驼甚是骏健,而心魔已被伽楠珠克制,骑在骆驼上更是得心应手。陶妙贤人虽古怪,骑术倒是甚高,两人并骑而行,没多久便已远了。
走出一程,陶妙贤忽然道:“少主……”没等他说完,幻真已道:“道长,不要这样称呼我,贫僧佛门子弟,叫我幻真吧。”
陶妙贤眼里闪过了一丝失望的神色,轻声道:“你真不愿继承老主的遗愿?”他看着幻真,幻真却抬头看天,默然不语。
眼前这少年僧人也是西汉金山国白衣天子张承奉之子,但他与那孪生兄弟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想着。幻真要仁厚得多,才是人主之相。如此看来,当初老主选了他的兄弟,实在是个错误。只是他要幻真继承张承奉遗志,只怕幻真不会答应。不过凡事无绝对,如果幻真能够答应,西汉金山国的复国大业才真正能步入正轨。陶妙贤既然下了这个决心,不惜背叛少主,也绝对相信自己能够把幻真劝过来。只是他想到沈妙风对自己的背叛,心里也不禁有些不好受。
事已至此,已无退路。他看了看一碧万里的蓝天,忽地放声唱道:“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声如破锣,但在沙漠上听来却有种说不出的苍凉。
李圣天看着幻真渐渐消失在天与地之间,心下黯然,正待让随从起驾回去,安军州方向突然有一个白驼飞驰而来。如此神骏的白驼只能是长公主迦陵迦的玉花雪。李圣天忙命人迎上前去。
李莹骑在白驼上,脸上泪水纵横。她在李圣天寝宫被点倒后救醒,一直都躺着休息,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隐约听得钵略表哥发动了一次叛乱。尉迟钵略虽是她表兄,但与她向来不熟,倒没放在李莹心上。直到今日她好了许多,听得胡子哥哥那日为了救护皇上哥哥受了伤,她对李思裕这人表哥感情不可与钵略同日而语,马上赶到李思裕住处看望,没想到从李思裕嘴里漏出幻真回到了安军州,现在又要走了,大王与宝光寺诸僧前去送行,她再忍不住,牵出玉花雪便追了出来。见皇上哥哥的驼辇就在前面,她催动玉花雪上前,高声道:“皇上哥哥,和尚哥哥呢?”李圣天道:“迦陵迦啊,真大师他已经走了。”
这话直如一个晴天霹雳,李莹什么话也没有,催动玉花雪便向前追去。这般一来倒把李圣天吓了一大跳,生怕她出什么事,急忙下令随从赶紧追上去。幸好前面一马平川,极目千里只怕都看得到。他们追出了二三里,却见前方李莹的白驼便停在一边啃着骆驼刺,李莹却在前面十几步一个小沙丘上,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知做些什么。李圣天更加着急,驼辇都不坐了,命人牵过一匹骆驼来亲自追了上去。到了李莹身边,却见李莹光洁如羊脂玉的脸颊上一道道尽是泪痕。他不知李莹怎么会伤心成这模样,跳下骆驼走上前去,柔声道:“迦陵迦,你怎么了?”
李莹看了看李圣天,忽然“哇”一声哭了起来,叫道:“皇上哥哥,你为什么让和尚哥哥走?他不会回来了!”
在李圣天眼中,李莹向来只是个小女孩儿,就算去年答应了阿夏求亲,要把她嫁给阿夏王,李圣天仍然觉得李莹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妹妹罢了。但此时看到李莹那张娇俏又伤心的脸,他的心头一动,恍然大悟,心道:是啊,迦陵迦长大了,只是……只是她怎么会喜欢真大师的?他走上前抚了抚李莹的头发,轻声道:“迦陵迦,不要哭了,真大师会回来的。”
李莹却似充耳不闻,一双泪眼看着远方,只是喃喃道:“不会回来了,他不会回来了。”
暮色已至,长风四起,如泣如诉,仿佛也在说着:“不会回来了,永远不会回来了。”李莹怔怔地听着风声,看着东边已暗成一片,泪水忽地又流了出来,滴落在地上。
(全文完)
注释:
①荼毗,是天竺四葬之一,即火葬。
②精绝在今日民丰一带。
③阿格拉·曼纽即是袄教教义中与至尊神阿胡拉·马兹达对立的恶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