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另一半》原文

1

我和周雨珊走出医院大门后,一辆银灰色的别克车停在我们面前。司机推开门后,对我说:“刘弦,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我仔细端详着他的模样,却茫然地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我忘记你是谁了……”

气氛变得有点尴尬,但司机还是善解人意地说:“没事,刘弦,以前的事你会慢慢记起的。周医生已经给我们说了,这次的同学聚会就是为了帮你寻回记忆而特别召集的。”

我的头有点疼,抬头望了望天空。天空堆满了乌云,马上就要下雨了。

周雨珊扶着我坐入别克车中,然后为我介绍司机:“他是罗迪,你的小学同学。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哦。”

我无力地点了点头,抬起了手,抚摸着脖子上的一条红绳0红绳上,吊着一个铜钱,乾隆通宝。铜钱上,还刻着浅浅的字,是我的名字:刘弦。

车向郊外驶去,出了城,景色便显出些许的荒凉。周雨珊坐在我旁边,握着我的手,问罗迪:“今天还来了几个人?”

罗迪扶着方向盘,直视前方,不紧不慢地回答:“一共来了三个人,除了我之外,还有陈美、赵金旭。二十多年前,我们都在一个班上读书,这么多年过去了,只有他们两个我还联系得上。”

听到了他的话,我的脑海中却依然一片空白。

所有的一切都是周雨珊告诉我的。

周雨珊说,我被送入医院的时候,浑身都是血。因为一场深夜里突如其来的惨烈车祸,我的头部受到了猛烈的撞击。身为外科医生的周雨珊亲自为我动了手术,手术很成功,从死亡线上救回了我的一条命。

但是,车祸的后遗症却遗憾地让我失去了记忆。

送入医院的时候,我身上什么东西也没有。没有钱包,也没有身份证。如果不是那个贴身挂着的乾隆通宝,医院方面连我的真实姓名都无法知晓。

不过,我遇到车祸时所穿的那套衣裳,却都是名牌,全身上下的衣物加起来,价值不会少于一万元人民币。正因为我什么东西都没带,所以医院方面猜测我的家一定就在事发现场附近不远的地方,只是外出散步的时候,碰巧遇到了那辆突然失控冲上人行道的卡车。

尽管卡车逃逸了,但院方一点都不担心我会付不出钱来——能穿一万块钱衣物外出散步的人,还会拿不出几万块钱的手术费吗?

可偏偏就有这么巧。车祸现场附近,是一处大型社区,张贴寻人启事后,却没人说见过我,派出所也查不到我的相关户口资料。或许,我并不是本地人,也没有办理暂住证。

无奈之下,周雨珊在一个以“人肉搜索”而著名的大型网上论坛,发布了一个寻人启事,许以重金悬赏。很快,罗迪在看到了发布的照片后,联系上了周雨珊。

为了帮我寻回丢失的记忆,所以我们有了这次的郊外之行。目的地是莲花池,那是一个小村庄,罗迪说,我和他以前就是在这里读的小学。

别克车终于停了下来。

我朝车窗外望了一眼后,不禁问:“这里就是莲花池吗?怎么我没有看到池塘?”

罗迪笑了笑,说:“我们读书的时候,这里是有池塘的,塘里全是莲花。夏天莲花盛开的时候,我们还常常划着一只木船去采花呢。可惜后来招商引资,有外商说要来建厂,所以填了池塘,准备修工厂。没想到却遇到了骗子,工厂没建成,莲花池却没了。”

下了车,映入我眼帘的,是一片郁郁葱葱连绵不绝的橡树林,道路是未修整的陡路,向上延伸,仿佛是被吸入了枝繁叶茂的树林中一般。透过橡树林的缝隙,我依稀看到陡路的尽头,有一座红砖房屋,不过窗户的玻璃全都没了,看上去那应该是一幢废弃已久的残垣断壁。

果然,罗迪说:“几年前,外商说要建厂,村里就连村小的地一起征了,说是准备用来盖一座物流中心。哪料最后工厂没修成,村小也没了。”

我竭力回忆着,却什么也想不起。我痛苦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可脑海里依然一片空白。

周雨珊关切地对我说:“刘弦,你别责备自己了。失忆症不是那么可怕的,我会和你一起努力寻回记忆的。”

言语之间,我们已经穿过了橡树林。我看到了一堵坍塌的围墙。依稀可见的大门上,吊着一块摇摇欲坠的木牌,上面写着:莲花池村小。

我忽然说:“好像我记起了一点……这里我有点印象!”

“什么印象?”周雨珊惊喜地叫了起来。

我的头有点疼,但我还是努力地回忆着,说:“好像围墙内向左走,有一个公共厕所。但是好像我一直分不清哪边是男厕所,哪边是女厕所……”

“哈哈!”罗迪笑了起来,“没错,还记得我们以前的语文老师老魏吗?他是个老学究,特喜欢写毛笔字。有一次他上厕所的时候,发现厕所外墙上写的‘男’和‘女’,字写得很难看,所以就拿着毛笔蘸了墨重新在墙外写男女两个字。一次不满意,又写第二次,见了空白的墙面就写,不知不觉写了满墙的男女。结果男女两个字交叠在一起,我们就分不清哪边是男厕所,哪边是女厕所了。”

“呃……”我拍了拍脑门,又多了一丝记忆,“老魏呀……是不是戴着玻璃瓶那么厚的眼镜?”

“没错!”罗迪大叫。

走进大门后,我看到两层高的教学楼前站了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就是我的另两位小学同学,陈美和赵金旭吧。

陈美很漂亮,赵金旭很英俊。他俩十指紧扣,是一对情侣。不过,我对他们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或许是太多年没见面了,我早已忘记了他们的模样。

陈美看到我后,立刻微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两瓣虎牙就露了出来,显得特别可爱。而赵金旭则将手伸进了衣兜,摸出了一张照片,递给了我,说:“刘弦,这是我们小学时一起照的照片,你看看还记得吗?”

2

我接过照片。照片上,有五个人站在一起,正灿烂地笑着。四个男生,一个女生,都是十岁左右。

从模样上来看,依稀能看出那个女生就是少年时的陈美。左手边紧靠着一个男生,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应该就是赵金旭吧。还有两个男生,我能认出站在赵金旭左边的,是少年时的罗迪,站在最右边的则是少年时的我。

不过,还有一个少年,站在我和陈美之间,穿着干净的白色衬衣,很瘦弱,看上去很是眼熟,我却叫不出名字来。

“这个人是谁?”我指着相片问道。

“呃……”赵金旭犹豫了片刻,说,“他是吴强,你还记得吗?”

吴强?好熟悉的名字。可他做过什么事,我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不过,我却感觉,似乎这个名字和我有着莫大的关系。隐隐中,忽然有个念头在我心中油然而生,如果我能知道我和吴强有什么关联,或许我就能回忆起失去的记忆。

所以,我连忙问:“怎么今天吴强没来呢?以前我和他是不是特别好的朋友?”

赵金旭的嘴皮蠕了蠕,却没有说不话来。而我身边的罗迪却抢先说道:“小学毕业后,吴强就移民出国了,所以没办法联系到。以前你和他关系特别好,但也常常打架。”

“呵呵,那他一定打不过我。”我笑了。照片上的我,少年时还是很结实的,对着镜头目光炯炯,捏着小拳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进了教学楼,一股发霉的气味冲进了我的鼻孔。走在阴暗潮湿的走廊上,我看着两边紧闭的教室,记忆的闸门似乎微微泄开了一条狭窄的罅隙。我不禁指着走廊尽头的楼梯,说:“校长办公室在楼上吧?好像我记得,校长办公室外有个布告栏,上面贴着各年级的毕业集体照。”

“是啊!”陈美大声说道,“没错!刚才我和金旭上楼看了的,现在那些照片还在布告栏上贴着的!”

我注意到,她刚一说完,就立刻捂住了嘴,似乎有点后悔说出这句话。而赵金旭和罗迪也狠狠向她瞪了一眼。

不过我并没在意这么多,我欢快地加快了步伐,沿着楼梯上到了二楼。

站在楼道口,我看到第三间屋外就是布告栏。走到布告栏前,我才发现上面贴着的不是照片,而是电脑喷绘的图板,难怪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挂在墙上没有损毁。不过,图板上的几十张图片已经泛黄了,有些许的模糊,但这并不影响我心中的兴奋。我感觉,我那些隐秘的记忆正在一点一点地回来。

每张毕业照的上面,都印制着毕业的年份。

我问跟在身后的罗迪:“我们是哪一年入学的?”

“1985年。”罗迪答道。

1985年入学,那就是91年小学毕业。我在图板上寻找到91届毕业生的那张合影后,便凑过了头,在照片上仔细地寻找起自己的图像。

照片中的我,还是那么青涩。不过,我发现那时的我似乎有点害羞,没有直视镜头,而是低下了头望向地面。那时的我,眼中仿佛带有一丝茫然与困惑,与身边其他人的灿烂笑容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或许,那就是所谓的青春期忧郁吧。

我又在毕业照上搜索着其他那些貌似熟悉的面孔。很快,我找到了罗迪、陈美和赵金旭的照片。还有几个人的模样,我也有印象,就是说不出名字来。不过罗迪只要稍稍一提醒,我就能想起那是谁。

但是令我奇怪的是,在照片上搜寻了好几遍,也没找到吴强。我不禁诧异地问:“咦,吴强没和我们一起拍毕业照吗?”

“呃……”罗迪答道:“我刚才不是说,吴强移民出国了吗?”

“你不是说,吴强是毕业后才出国的啊……”我问。

罗迪想了想,说:“大概是我刚才说错了吧……他应该是小学毕业前出国的。我记得我们还一起开了个欢送会,欢送会的时候,你哭得可惨了。”

“是吗?”我用双手揉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可我对欢送会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不过陈美和赵金旭都说,确实有这么一回事。看来要想寻回我所有的记忆,还需假以时日。

“还记得你以前是在哪间教室上课吗?”我的医生周雨珊问道。

我挠着头想了一会儿后,指着二楼最里面的一间教室,说:“是那一间!”

我们五个人走进了这间教室后,看到桌椅都被搬走了,前后的黑板上也满是虫子蛀出的洞。空荡荡的教室里,地上蒙着很厚一层灰,脚踏上去,就像踩在棉絮上一般。

“哈哈!你们看,这是什么?”赵金旭指着黑板,突然叫了起来。

我走到他身边,才看到黑板的侧边裂开了一条缝,里面的墙壁上糊着一层白纸,想来是为了防潮,用作隔离黑板与墙壁的吧。

白纸上画着格子,靠左的竖排写着名字,中间则贴着小红花。呵呵,这是一张光荣榜。

罗迪伸出手,很轻松地拆下了黑板。

我看到了黑板后的白纸,很巧,这就是我们那一年的光荣榜。名单的最上面,就写着我的名字:刘弦。名字后,是长长的一排红花。

看着这么多红花,我不禁笑了:“看来我读小学的时候,是优等生。”

罗迪干笑了一声,说:“是啊,那时你成绩蛮好的。”他的语气有点奇怪,呵呵,一定是在嫉妒我吧。

我在光荣榜上找到了他的名字,红花也有,但明显没有我多。

陈美和赵金旭的红花倒也不少,当然还是没有我多。

我终于找到了吴强的名字。令我诧异的是,他的名字后,竟然没有一朵红花,反而全打着黑色的叉。

“黑色的叉是什么意思呀?”我好奇地问。

“呃……”陈美回答,“是处分……”

“嘿嘿!”我笑着说,“这么说来,吴强还是个不良少年哦?看来以前并不是我欺负他,反而应该是他欺负我。”

真看不出吴强那么瘦弱,竟然会是个调皮鬼。

3

尽管我的记忆没有完全被找回,但不得不说,我的收获还是蛮大的。

走出教学楼,周雨珊对我说:“要不要再去见个人?”

“谁?”我问。

“你读小学时的语文老师,老魏。”

“哦,就是那个戴着厚玻璃眼睛的魏老师呀?”我有点开心,“怎么今天没请他到这里来呢?”

罗迪有点伤心地解释道:“魏老师两年前中了风,现在不能说话,也不能动,视力更不好了,差不多快失明了……”

真是个让人悲伤的消息,这也让我更想去看望一下他老人家。

走到学校大门时,我朝左边的公共场所望了一眼,看到厕所后还有一座铁皮屋子。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那铁皮屋给我一种很异样的感觉。我的心中,似乎有一只虫子正不屈不挠地向外爬着。我隐隐觉得,这铁皮屋一定与我有着很特殊的关系。

于是我停下了脚步,指着铁皮屋,问:“那是什么地方?”

赵金旭答道:“那是学校的开水房。”

我决定去开水房看看,说不定在里面我会寻到一些隐藏着的记忆。

铁皮屋的门没有上锁,走进后,我看到靠墙处有一排老虎灶,墙后则是放置锅炉的地方。不过锅炉早就随着学校的迁出而被搬走了。

我走到锅炉房,看到铁皮屋一隅的地板上,有一个敞开的洞口,下面黑黢黢的。这应该是个地窖吧。

忽然之间,我心中那异样的感觉变得更加炽盛了。我敢肯定,这地窖一定与我的记忆有着莫大的关联。只要弄清了地窖里的秘密,就能解开我的记忆中所有隐藏的东西。

我猛一蹬地,竟跳入了地窖中。

地窖不深,只有两米多高。站在凹凸不平的地上,显得稍稍有点逼仄。

罗迪也跟着跳了下来,他打开了手机,手机屏幕泛出的蓝光,隐约照耀出地窖里的情形。

地窖并不大,空荡荡的,什么东西也没有。但在地窖的一侧,有一扇紧紧关着的铁门。

我推了推铁门,门锁着,根本推不开。看了看锁,那是一把很坚固的弹子锁,有小孩拳头这么大。如果没有钥匙,是根本没办法打开的。

罗迪对我说:“别费劲了……这扇门,从来都没人能打开。”

“为什么?”

罗迪解释:“以前开水房有个姓王的老头在管理,只有他有地窖的钥匙。我们读五年级的时候,在寒假前夕,王老头得病死了,没人知道他把钥匙放在哪里的,所以之后就再也没人能打开这扇门了。”

我的脑海里,又有了一点印象。不过这印象很模糊,就像一幅幅间断的画面。

画面里,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唱歌。后来又有人在怒骂,又有人在追赶。所有的画面重叠在一起,忽明忽暗,摇曳不停,似极了快速闪动的蒙太奇镜头。

刹那间,我觉得头好疼。

画面静止前,我最后在一片朦胧中,看到一只小孩的手,伸进了笼在一具尸体身上的外衣口袋,取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把钥匙,一把特大号的钥匙,钥匙的上方刻着一个商标,是个散放着光芒的五角星。

之后,我就什么也看不到了,我陷入了一片无可救药的黑暗之中。

我感到一阵冰凉,身体不由得一个激灵,然后我睁开了眼睛。

罗迪站在我身边,关切地说:“刘弦,你这是怎么了?刚才你看到地窖里的铁门后,突然就晕倒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是躺在地窖里的,罗迪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正是他用这瓶冰冻过的矿泉水,把我给浇醒了。

我揉着太阳穴,茫然地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概是我的头部在车祸中受到猛烈撞击后,病情还有些不稳定吧。”

跟着罗迪,我攀出地窖。

出了开水房,走出学校大门,我们五个人穿过橡树林,来到了罗迪的那辆银灰色的别克车前。

我们得去魏老师家了。魏老师就住在莲花池村里,距村小旧址只有几分钟的车程。

现在是中午,莲花池村里的长街上,竟然一个人影都没有。我不由得感叹,这真是一座被废弃的村落啊!

到了街尾,别克车停下了。罗迪指着一幢修葺不善的土墙屋,说:“这就是魏老师家。”

一下车,我们便听到土墙屋里传来了隐隐的哭声。哭声被墙体切割开,从屋里飘出来,又顽强地黏合在一起,像一条毒蛇一般,钻进了我的耳朵里,让我感到一阵说不出来的毛骨悚然。

我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连忙加快了脚步,与罗迪并肩走入了土墙屋。

屋里,我看到了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位目光慈祥带着眼镜的老人,镜框上还挂了一朵雪白的纸花。我一眼便认出,照片上的老人,正是当年我的语文老师老魏。

在土墙屋的堂屋里,老魏的夫人告诉我们,她先生今天早晨语文心力衰竭而停止了呼吸。这么多年,老魏一直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连上下便都不能自理。对他来说,去另一个世界,其实是一种解脱。

魏师母看着我,对我说:“你就是那个失去了记忆的同学吧?”

我点了点头。

魏师母走进里屋,过了一会儿,她捧着一只小小的木盒子走了出来,对我说:“老魏去世前,挣扎着抬起了手,指着这只放在电视柜上的木盒子。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动弹过了,一定是回光返照的力量让他抬起了手。昨天我给他说过你们要来的消息,我猜他一定是想把这只木盒子交给你们吧。”

我接过了木盒子,打开之后,我看到了一样让我震惊的东西。

那是一柄钥匙,一柄特大号的铜质钥匙。钥匙的上方,刻着一个商标,那是一颗闪耀着光芒的五角星。

就和我在铁皮屋地窖里晕倒时,在朦胧中看到的那枚钥匙一模一样。

我惊呆了。

或许这柄钥匙会告诉我,隐秘的记忆中,究竟会有什么样的秘密。

尾声

我攥着钥匙,冲出了土墙屋,没有理会罗迪,也没有理会等在门外的陈美、赵金旭和我的医生周雨珊。我径直地向莲花池村小跑去,我知道,这把钥匙就是打开铁皮屋地窖里那扇铁门的钥匙。

我有强烈的预感,铁门里藏匿着我所有的秘密。只要打开铁门,我就能寻回我丢失的记忆。

奔跑在长街上的时候,罗迪开着车赶到了我身边,大声叫着我的名字。我没有理他,还是自顾自地狂奔着。我一点也体会不到疲惫,我只感到一阵阵发自于内心的激动。

十分钟后,我进了校门,冲入开水房的铁皮屋中。罗迪跟着我进了开水房,我跳入了地窖中,却发现下面一团漆黑,我什么都看不到。

我对着上面的罗迪大声喊道:“把手机给我!把手机给我!”

罗迪把手机扔给了我,我随便按了一下按键,在屏幕发出的微弱蓝光指引下,我捏着钥匙走到了铁门前。颤抖着手指,我将钥匙插入锁孔中,猛一扭动。尽管年月长久,但锁还没坏。“啪嗒”一声,锁开了。

我卸下了铁锁,一把推开了铁门。

这时,一股怪异的气味向我扑了过来。这是一种腐烂与霉变相混杂的气味,很是恶臭。我捂住了鼻子,手机的屏幕正好对准了铁门的内壁,内壁上包了一层木头,我看到木头上有很多或粗或细的划痕,像是指甲刻出来的。

我心中蓦地一惊,转过头来,将手机屏幕对准了里屋。

当我看到屋里的情形时,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惊呼,心脏突突突地猛烈跳动了起来,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迸出来。我的喉头忽然泛起了一阵恶心,禁不住勾下腰,呕吐了起来。

在这间屋里,只有一具白森森的骨架,形状怪异地匍匐在地面上。骨架上还蒙着一层已经腐烂了的衣物。从形体上来看,这骨架应该属于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我强令自己冷静了下来,走到骨架旁,用脚轻轻刨了一下。骨架顿时散落一地,蒙在骨架上的衣物也瞬间变作了粉末。我看到衣物的粉末中,还有一张蒙着红色人造革的证件,那是一张学生证。

勾下腰,我拾起了学生证。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张绽开的笑脸,面容是那样的熟悉。他是吴强!是吴强死在了这间密闭的地窖小屋里。

我的视线向下移去,我看到了学生证上印着的名字。骤然间,我瞳孔紧缩,浑身不由自主颤栗了起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证件上,吴强的名字下方,赫然写着两个字:

刘弦!

是的,死在铁皮屋地窖小屋里的人,是刘弦。

那我是谁呢?一瞬间,记忆的闸门被拉开了,过往的片段如洪水一般冲入了我的脑海。

我记起来了,我的名字叫吴强。

毕业照上那个瘦弱羞涩的少年,是刘弦。而壮壮的捏着拳头的我,则是吴强。

18年前的那个冬天,就是我读五年级的时候,莲花池村小的校工,管理开水房的王老头死了。他死的时候,我的同学刘弦哭得很伤心。

我问他为什么会这么伤心。其实我很鄙视他的,他那么瘦弱,和我打架的时候,从来都打不过我。不过,他的成绩很好,每个星期都能拿到魏老师奖赏的小红花,这年寒假,他还得到了去参加冬令营的机会。

刘弦告诉我,王老头和他是好朋友。半期考试的时候,刘弦考了第一名,王老头还送了他一枚铜钱。他把铜钱拿给我看了,铜钱上写着乾隆通宝。那时的我,不知道乾隆通宝并不值钱,只以为是一件难得的稀世珍宝。

我强令刘弦把铜钱给我,可刘弦不但不答应,反而用铅笔刀在铜钱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我气坏了,打了他一顿,还把铜钱抢了过来,找了一根红绳,将铜钱当作项链一样,挂在了胸前。

不过,我猜王老头能有一枚铜钱,就应该还有其他的铜钱,于是我将目光投向了那间在开水房地窖里的神秘小屋。那间小屋是王老头平时住宿的地方,他的宝贝一定都藏在那里。

在王老头的灵堂外,有过窗户,我很偶然地看到王老头的家属将一柄特大号的钥匙放进了寿衣的衣兜里。我猜,那一定就是打开铁门的钥匙吧。

于是我又把刘弦叫来,狠狠揍了一顿后,对他说,开追悼会的时候,我会故意在灵堂外唱欢快的歌,就唱《今天是个好日子》,激起王老头家属的愤怒。然后趁着家属出来赶走我的时候,让刘弦偷偷从寿衣衣兜里摸走那柄钥匙。

这就是调虎离山的计策,要是他敢不答应,以后我就天天揍他。

在我的威胁之下,刘弦只好听我话,在灵堂里偷走了那枚钥匙。而我因为捣乱灵堂,被校长记了一次过。

寒假前的一天,我拉着刘弦来到了开水房。之所以拉他来,是担心要是被人抓到了,我起码可以找个人来扛罪。

刘弦很不情愿地跟我来到了地窖,一边走,他一边哭着说,要向魏老师告状。

用钥匙打开铁门后,让我很失望,屋里什么都没有,哪有什么宝贝?我气愤地在屋里撒了一泡尿后,又揍了刘弦一顿。谁让他害得我挨了一个学校处分呢。

揍完他之后,他还嘴硬地说,一定要把偷钥匙的事报告给魏老师。

我气坏了,干脆将他踢在了地上,然后走出小屋,挂上了锁,对他说,要是他唧唧歪歪,就先关他半天,下午再放他出去。

我走出了开水房,却正好碰到了一个亲戚开着拖拉机从校门过。亲戚看到我后,就把我拉上了拖拉机,说带我去城里玩几天。我一高兴,就跟着去了,把刘弦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等我一个礼拜后回到莲花池村,才听别人说,刘弦失踪了。他家里人以为他参加冬令营了,而冬令营的人却以为他放弃了这个变相旅游的机会。当大家发现他失踪后,都以为他是被人贩子拐走了。只有我知道他被我关在了地窖小屋里,可我不敢对任何人说,我偷偷把那柄钥匙放进了一只小木盒子里,搁在了刘弦的储物柜里。

魏老师一定是在清理刘弦的储物柜时,将木盒子收在了家里留作了纪念。当他在弥留之际听说失踪的刘弦又重新出现了,还要来看望他,他才挣扎着用回光返照的力量,让师母将木盒子交还给我。

当我记起所有的往事后,我只觉得我的头疼得厉害,仿佛有无数支钢针正狠狠插进我的太阳穴。我浑身无力虚脱地跪倒在刘弦的骨架前,眼前一片漆黑。

我无可救药地晕倒了过去。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周雨珊医生发现我醒过来后,便对我说:“吴强,你醒了?”

“你知道我是吴强?”我诧异地问。

周雨珊笑了笑,说:“我们早就知道了。”

她告诉我,当她把我的照片与寻人启事发到网上后,罗迪很快就联系上她。当然,那时她是以寻找刘弦的名义,发布的那张寻人启事。

不过罗迪却告诉她,他的同学刘弦失踪很多年了。从相片上看,这个被寻找的人应该是他的另一个同学——吴强。

他们见面后,罗迪知道我贴身戴着一枚写有“刘弦”字样的铜钱后,认为我一定与17年前刘弦的失踪,有着某种隐秘的关联。

于是他联系到陈美和赵金旭,也顺着我的思维,将我称为“刘弦”。以此帮助我寻回过往的记忆,并且查出刘弦失踪的真相。

果然,他们顺利帮我寻回了记忆,也找到了刘弦的尸骨。谢天谢地,我在晕倒前,什么都没对他们说。只要我坚持什么都不知道,没人会知道我把刘弦关在小屋里的秘密。

周雨珊对我说:“现在有两个人想见你。”

“谁?”我问。

“是警察。”周雨珊说道。她顿了顿,又说:“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永远的秘密,就算你隐藏得再深,隐秘的另一半也会用另外的形式显露出来。告诉你吧,刘弦在地窖小屋里,临死前用指甲在铁门内壁的木头上,写下了你和他之间所有的秘密。”

刹那间,我呆住了。

我的脑袋又疼了起来,我不知道这一次会不会又晕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