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少年中国说》（四）·翻译——皮皮作文网

【题注】

《少年中国说》是梁启超一篇著名的政论文章。自1900年初发表以来，被读者广为传诵，不仅成为梁启超的代表性作品，也被公认为晚清“新文体”散文的典范性篇章。

当时，八国联军勾结清政府，镇压义和团运动，攻陷了天津和北京等地，并制造舆论污蔑中国是“老大帝国”“东亚病夫”“一盘散沙”，不能自立，只能由列强共管或瓜分。国人情绪悲观，民族危机空前严重。

梁启超在戊戌变法失败后，被迫逃亡日本，但他并没有就此放弃变法图强的努力，为了驳斥帝国主义分子的无耻滥言，也纠正国内一些人自暴自弃、崇洋媚外的奴性心理，唤起人民的爱国热情，激起民族的自尊心和自信心，梁启超适时地写出这篇《少年中国说》，以进化论的乐观进取精神，不仅揭示了时弊，更歌颂和展望了未来的少年中国，洋溢着昂扬进取的气慨和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极大地鼓舞了国人为争取祖国独立富强的斗志，对我们今天仍然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此外，梁启超在文中采用了对比、比喻、排比、对偶等多种修辞手法，使文章辞采华丽，文笔酣畅。语言或奇或偶、或文或白、或中或外、说古论今，想象丰富，促成了文章自由豪放、感情充沛的文体风貌。故有学者表示：此文不但以思想新颖警辟取胜，且亦以文辞美取胜，然仍不脱对文言形式美的追求和框子。但这是一种在平易畅达的基础上，熔冶古文、骈文、散文、韵文、雅言、俗语的自由放纵的文辞美，梁氏此类文可看作是我国古典文章审美特性的终结。

原文

龚自珍氏之集有诗一章，题曰《能令公少年行》。吾尝爱读之，而有味乎其用意之所存。我国民而自谓其国之老大也，斯果老大矣；我国民而自知其国之少年也，斯乃少年矣。西谚有之曰：“有三岁之翁，有百岁之童。”然则，国之老少，又无定形，而实随国民之心力以为消长者也。吾见乎玛志尼之能令国少年也，吾又见乎我国之官吏士民能令国老大也。吾为此惧！夫以如此壮丽浓郁翩翩绝世之少年中国，而使欧西日本人谓我为老大者，何也？则以握国权者皆老朽之人也。非哦㉘几十年八股，非写几十年白折㉙，非当几十年差，非捱几十年俸，非递几十年手本㉚，非唱几十年喏㉛，非磕几十年头，非请几十年安，则必不能得一官、进一职。（连用八个“非”字组成一组双重否定排比句，气势昂然）其内任卿贰㉜以上，外任监司㉝以上者，百人之中，其五官不备者，殆九十六七人也。非眼盲则耳聋，非手颤则足跛，否则半身不遂也。彼其一身饮食步履视听言语，尚且不能自了，须三四人左右扶之捉之，乃能度日，于此而乃欲责之以国事，是何异立无数木偶而使治天下也！且彼辈者，自其少壮之时既已不知亚细亚、欧罗巴为何处地方，汉祖唐宗是那朝皇帝，犹嫌其顽钝腐败之未臻其极，又必搓磨之，陶冶之，待其脑髓已涸，血管已塞，气息奄奄，与鬼为邻之时，然后将我二万里山河，四万万人命，一举而畀㉞于其手。呜呼！老大帝国，诚哉其老大也！而彼辈者，积其数十年之八股、白折、当差、捱俸、手本、唱喏、磕头、请安，千辛万苦，千苦万辛，乃始得此红顶花翎㉟之服色，中堂大人㊱之名号，乃出其全副精神，竭其毕生力量，以保持之。如彼乞儿拾金一锭，虽轰雷盘旋其顶上，而两手犹紧抱其荷包，他事非所顾也，非所知也，非所闻也。于此而告之以亡国也，瓜分也，彼乌从而听之，乌从而信之！即使果亡矣，果分矣，而吾今年七十矣，八十矣，但求其一两年内，洋人不来，强盗不起，我已快活过了一世矣！若不得已，则割三头两省㊲之土地，奉申贺敬㊳，以换我几个衙门；卖三几百万之人民作仆为奴，以赎我一条老命，有何不可？有何难办？呜呼！今之所谓老后、老臣、老将、老吏者，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手段，皆具于是矣。西风一夜催人老，凋尽朱颜白尽头。使走无常㊴当医生，携催命符以祝寿，嗟乎痛哉！以此为国，是安得不老且死，且吾恐其未及岁而殇也。

点评：第九段尖锐地批判了封建官僚制度，由于清政府用人并不唯德唯才，而是论资排辈，故而造成了官吏的“老龄化”。他们老而无能，只为苟全性命，了此一生便足以，全然不思如何抵御外侮，不顾中国之未来。而由如此老朽之人握国权，中国如何能不落后挨打？此番论述，可谓笔锋犀利、入骨三分。

注释 

㉘哦（é）：吟诵。

㉙白折：用白纸叠成的折页。清代考试答卷或官员上书时就用白折书写。

㉚手本：明清时下官见上司或门生见老师时用的名帖。

㉛唱几十年喏（rě）：在打躬作揖时，表示敬意的呼喊。

㉜卿贰：正副部长。旧时中央朝廷设六部，六部尚书（部长）为卿，副长官为贰。

㉝监司：指各省市政使、按察使及各道道员等地方高级官员。

㉞畀（bì）：给予。

㉟红顶花翎：清代高级官员的帽饰。一、二品官员礼帽顶端有红色宝石或珊瑚制成的珠形帽饰；帽后饰以孔雀翎，称花翎。

㊱中堂大人：清代大学士相当于宰相，尊称中堂大人。唐代在中书省设政事堂，以宰相主其事，后称宰相为中堂。

㊲三头两省：方言，即三两省的意思。

㊳奉申贺敬：双手献上表示敬意的贺礼。

㊴走无常：迷信说法，阴司用活人为鬼役，摄取后死者的魂。充当这种鬼差者，称走无常。

参考译文

龚自珍诗集中有一首诗，题目叫《能令公少年行》。我曾经十分爱读它，喜欢体味它用意的所在。我们国民（如果）自己说自己的国家是老大的话，那便真成老大了；我们国民（如果）自己了解自己的国家是少年，那便真是少年了。西方有句民间谚语说：“有三岁的老翁，有百岁的儿童。”那么，国家的老与少，又无确定的形态，实际上是随着国民人心力量的变化而增减的。我既看到玛志尼能使他的国家变成少年国，我又目睹我国的官吏士民能使国家变成老大帝国。我为这一点感到恐惧！像这样壮丽浓郁、风度翩翩、举世无双的少年中国，竟让欧洲和日本人称我们为老大帝国，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掌握国家大权的都是衰老陈腐的人。非得吟诵几十年的八股文，非得写几十年的考卷，非得当几十年的差使，非得熬几十年的俸给，非得递几十年的名帖，非得唱几十年的喏，非得磕几十年的头，非得请几十年的安，否则必定不能得到一官，提升一职。那些在朝中任正副部长以上，外出担任监司以上官职的，一百人当中，其中五感不全的，大概有九十六七人。不是眼瞎就是耳聋，不是手打颤就是脚瘸跛，再不就是半身风瘫，他自身的饮食、走路、视物、听音、说话，尚且不能自己处理，必须由三四个人在左右扶着他挟着他，才能过日子，像这样而要叫他担负起国家大事，这与竖起无数木偶而让他们治理天下有什么两样呢！况且那些家伙，在他少年壮年的时候已经不知道亚细亚、欧罗巴是什么地方，汉高祖唐太宗是哪一朝皇帝，还嫌他愚笨僵化腐败没有到达极点，又要去搓磨他，熏陶他，等他脑髓已经干涸，血管已经堵塞，气息奄奄，将死之时，然后将我二万里山河，四万万人命，一起交付在他手中。唉！老大帝国，确实是老大啊！而他们那些人，积聚了自己几十年的八股、白折、当差、捱俸、手本、唱喏、磕头、请安，千辛万苦，千苦万辛，才刚刚得到这个红顶花翎的官服，中堂大人的名号，于是使出他全副的精神，用尽他毕生的力量，来保住他来之不易的地位。就像那乞丐拾到一锭金子，虽然轰隆隆的响雷盘旋在他的头顶上，而双手仍紧抱着他装钱的囊袋，其他的事情就不是他想顾及，不是他想知道，不是他想听到的了。在这个时候你告诉他要亡国了，国家要被瓜分了，他怎么会听这些消息，怎么会相信这些消息！即使真的灭亡了，真的被瓜分了，而我如今已经七十岁了，八十岁了，只求这一两年之内，洋人不来，强盗不起，我已快活地过了一世了！如果不得已，就割让两三个省的土地，双手献上以示恭贺敬礼，来换取我掌管的几个衙门；卖几百万人民作为仆人奴隶，来赎取我一条老命，有什么不可？有什么难办？令人悲痛啊！如今所谓的老后、老臣、老将、老吏，他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手段，全都在这里了。西风一夜催人老，凋尽朱颜白尽头。让走无常来当医生，携着催命符以祝寿，唉！用这样的办法来治理国家，这哪能不老而将死呢，我甚至怕它未到年岁就夭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