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宏道《叙小修诗》翻译

题注

王国维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文学是发展变化的,是前进的,并不是囿于旧习、停滞不前的。

袁宏道认识到了文学发展变化的历史,通过对前后七子复古主义文学思潮的扫荡,围绕“独抒性灵,不拘格套”这一核心命题,以多种形式提出了一系列震耸流俗的文学主张,《叙小修诗》则是其中最早全面阐述该理论观点的重要篇章,其中蕴含袁宏道首次提出的“性灵说”,可以称得上是公安派的旗帜之作。

原文

弟小修①诗,散逸者多矣,存者仅此耳。余惧其复逸也,故刻之。弟少也慧,十岁馀即著《黄山》《雪》二赋,几五千馀言,虽不大佳,然刻画饤饾,傅以相如、太冲之法,视今之文士矜重以垂不朽者,无以异也。然弟自厌薄之,弃去。(“十岁馀”孩童学步阶段掌握而现已“厌薄”“弃去”的一套,“今之文士”却“矜重以垂不朽”,比衬之下,极显后者庸腐)顾独喜读老子、庄周、列御寇②诸家言,皆自作注疏,多言外趣。(袁宏道支持其弟小修读古文,他反对的仅仅是当时的模拟抄袭之风而已)既长,胆量愈廓,识见愈朗。的然③以豪杰自命,而欲与一世之豪杰为友。其视妻子之相聚,如鹿豕之与群而不相属也;其视乡里小儿,如牛马之尾行而不可与一日居也。泛舟西陵④,走马塞上,穷览燕、赵、齐、鲁、吴、越之地,足迹所至,几半天下,而诗文亦因之以日进。(“真诗”出于“真人”,写人后随即论其诗,悄然推出核心命题)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袁宏道要求为文必须要有自己的独创性,这也为其“性灵说”的提出埋下了伏笔)有时情与境会,顷刻千言,如水东注,令人夺魄。其间有佳处,亦有疵处,佳处自不必言,即疵处亦多本色独造语。然予则极喜其疵处;而所谓佳者,尚不能不以粉饰蹈袭为恨,以为未能尽脱近代文人气习故也。

点评:本文开篇数语简略交代刻印小修诗的缘起,顺势推出“独抒性灵”这一全文论评的基石。袁宏道曾言,“屈指当今俊人,首小修,次长孺”,但“惧其复逸”而刻其诗,不仅是兄长出于手足之情的偏爱,更暗示了小修其人其诗在自己心中别有价值。而末句“未能尽脱近代文人气习故也”,除了表明作者不因人避讳的理论原则外,章法上又有勾提下文的作用。

盖诗文至近代而卑极矣(紧承上文末句,转折过渡自然连贯),文则必欲准于秦、汉,诗则必欲准于盛唐,剿袭模拟,影响步趋,见人有一语不相肖者,则共指以为野狐⑤外道⑥。曾不知文准秦、汉矣,秦、汉人曷尝字字学《六经》欤?诗准盛唐矣,盛唐人曷尝字字学汉、魏欤?(上文从昭明事理到逆推显谬,层次分明、逻辑严密,此为摧枯拉朽的“破”;随后的“唯夫”舒缓语气,正面确“立”公安派的文学发展论)唯夫代有升降,而法不相沿,各极其变,各穷其趣,所以可贵,原不可以优劣论也。且夫天下之物,孤行则必不可无,必不可无,虽欲废焉而不能(“孤行”即富有独创、富有个性之作);雷同则可以不有,可以不有,则虽欲存焉而不能(“雷同”即囿于格套、千人一面的模仿之作)。故吾谓今之诗文不传矣。其万一传者,或今闾阎妇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竿》⑦之类,犹是无闻无识真人所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而发,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是可喜也。(大胆将民歌地位置于传统诗文之上,确属文学观念上的惊世骇俗之论,由此可见袁宏道反传统的力度)

点评:袁宏道在《雪涛阁集序》中提到,“夫复古是已,然至以剿袭为复古,句比字拟,务为牵合,弃目前之景,摭腐滥之辞,有才者诎于法,而不敢自伸其才;无才者拾一二浮泛之语,帮凑成诗。”他认为文学是时代的产物,各时代文学从内容到形式都独具特色,不可能始终如一,即“代有升降,而法不相沿”,所以“世道既变,文亦因之。今之不必摹古者也,亦势也。”

盖弟既不得志于时,多感慨;又性喜豪华,不安贫窘;爱念光景,不受寂寞。百金到手,顷刻都尽,故尝贫;而沉湎嬉戏,不知樽节,故尝病;贫复不任贫,病复不任病,故多愁。愁极则吟,故尝以贫病无聊之苦,发之于诗,每每若哭若骂,不胜其哀生失路之感。(从小修的命运遭际、性格特征、生活行为等多角度逐层揭示其情感产生的原因,避开道德判断而重点强调其情感构成的真实性)予读而悲之。大概情至之语,自能感人,是谓真诗,可传也。而或者犹以太露病之,曾不知情随境变,字逐情生,但恐不达,何露之有?且《离骚》一经,忿怼之极,党人偷乐⑧,众女谣诼⑨,不揆中情,信谗齌怒⑩,皆明示唾骂,安在所谓怨而不伤者乎?(以《离骚》“皆明示唾骂”而无损其风采为例,直斥呆板固化的诗教)穷愁之时,痛哭流涕,颠倒反覆,不暇择音,怨矣,宁有不伤者?且燥湿异地,刚柔异性,若夫劲质而多怼,峭急而多露,是之谓楚风,又何疑焉?

点评:七子提倡模拟前人,袁宏道便列举屈原,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且屈原和“公安三袁”均为楚地人,“是之谓楚风,又何疑焉?”这一层,作者的感情变得慷慨激昂起来,言辞激烈、语气急切,连用气势逼人的反问句,一气而下,如怒涛奔泻,威猛有力。表面上看,这是针对守旧文人对小修诗歌“太露”歪论的驳斥,往深处说,便是作者对复古派扼杀个性、祸害文风的愤怒讨伐和彻底清算。

(选自《袁宏道集笺校》)

【注释】

①小修:袁中道,字小修,湖广公安(今属湖北荆州)人,万历进士,官南京吏部郎中,与兄宗道、宏道并称“三袁”,同以“公安派”著称。

②列御寇:即列子。相传为战国郑人。著《列子》一书,原书早佚,今本当为魏晋时人伪作。

③的然:鲜明地。

④西陵:西陵峡,长江三峡之一。

⑤野狐:《景德传灯录》载,有一修行人因错解禅语一个字,遂五百生堕野狐,后得百丈怀海禅师解说,始得大悟,脱野狐身。

⑥外道:佛教徒称与佛教对立的其他教派为外道。

⑦《擘破玉》《打草竿》:明代万历年间流行的民歌曲调。

⑧党人偷乐:党人,旧指政治上结成朋党的人。偷,苟且。

⑨谣诼:造谣毁谤。

⑩“不揆”二句:屈原《离骚》:“荃不揆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说人君(楚怀王)不察我忠信之情,反信谗言而疾怒于我。齌(jì),炊火猛烈,引申为急疾。

参考译文

我弟弟小修的诗歌,散失的太多了,保存下来的只有这些了。我担心这些诗歌又会散失,所以把它们刻印出来。弟弟从小就很聪慧,十岁多就创作了《黄山》《雪》两篇赋作,将近五千字,虽然不是太好,然而描摹刻画、堆砌辞藻,再学习司马相如、左思(作赋那种铺张扬厉)的写法,比起当今文士那些矜持庄重想要流传不朽的作品,没有什么区别。可弟弟自己对此十分厌恶,便扔下了。他唯独喜欢读老子、庄周、列子几家的著作,(他)都自己作注解,(其中)多有言外之趣。长大后,器量愈加壮阔,见识更加明朗。鲜明地自认为是豪杰,想要和当世豪杰成为朋友。他看待常人与家人的相聚,如同鹿猪总是群聚在一起一样,(他)不是这类人;他看待那些浅薄鄙陋之人,如同牛马跟随在后面,(他)一天也不能跟他们相处。(于是)泛舟于西陵峡,驰马奔走塞外,遍览燕、赵、齐、鲁、吴、越这些地方,(他的)足迹所到之处,几乎(遍及)半个天下,而他的诗文也因此一天天长进。(他的诗文)大都独立抒发自己的思想感情,不为固定的格式套路所束缚,(如果)不是从自己心中自然流露出来,就不愿下笔写作。有时感情与境遇契合(激发),能片刻下笔千言,犹如江流东泻,令人心动着迷。他的诗文之中有优点,也有瑕疵,优点自是不必待言,即使是瑕疵之处也多质朴自然、自我独创的语言。可是我却极为喜欢他诗文的瑕疵之处;这是因为我认为所谓的好的地方,还不能避免矫饰雕琢和沿袭模仿的缺憾,还没能完全摆脱近代文人的风气习惯呀。

大概诗文到近代(地位)已变得低微极了,文章一定要以秦、汉的为标准,诗歌则一定要以盛唐的为标准,抄袭模仿,亦步亦趋,看到某人有一句话与前人的不相似,就一起指责,认为是没入门不得法的歪门邪道。却不知文章以秦、汉为标准,而秦朝、汉朝的人又何尝一字一句学习了《六经》呢?诗歌以盛唐为标准,盛唐人何尝一字一句模仿了汉、魏的呢?只不过时代有盛衰兴亡,可是方法并不沿袭不变,(每个时代的诗文)各自穷尽它的变化,各自尽情表现它的意趣,才因此而可贵,原来并不能以好坏来评定啊。况且世上的事物,独立存在的就一定不能没有,一定不能没有的,那么即使想要废弃它也办不到;雷同的却可以没有,可以没有的,那么即使想要留存下来也办不到。因此我说如今的诗文难以流传啊。其中一万篇中有一篇能流传下来的,或许就是现在民间妇女小孩所唱的《擘破玉》《打草竿》之类的(民歌),像这样没有见闻学识的率真之人所创作的(作品),因此多真实心声(的流露),不效法汉、魏,不模仿盛唐,而是听凭自然本性地行事发展,还能够与人的喜怒哀乐爱好愿望相连通,这是值得高兴的。

我的弟弟因为在当时不得志,所以常发感慨;又生性喜欢豪华(的生活),不安于贫穷困窘;热爱生活,不耐寂寞。再多的钱到(他)手里,很快就花光,所以总是贫穷;又沉溺于游戏玩乐,不懂得约束,所以常常生病;贫困又不能安于贫困,疾病又不能听任疾病,所以多忧愁。忧愁到了极点就吟诗,所以常常把贫穷疾病、无可奈何的苦楚,抒发到诗歌当中,常常如哭如骂,充满了他哀叹人生、感慨失意的情感。我读了为之感到悲伤。大概情感极为真实的语言,自然能让人感动,这称得上是真正的诗,是可以流传的。可是有人还是把太过直露作为他诗文的弊病,却不知感情跟着情境的变化而变化,文字随着情感的产生而产生,只担心文字不能(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感情),哪里有什么直露呢?况且《离骚》一诗,情感怨恨极了,(屈原对)勾结的朋党苟且偷安,众多的小人造谣诽谤,(楚怀王)不能体察自己的真心,听信谗言而暴怒,都鲜明地表达出来加以唾骂,哪里有什么怨恨而不显露痛苦的呢?穷困愁苦的时候,痛哭流泪,语言颠倒反复,无暇顾及遣词造句,这种哀怨不满,哪里有不伤心难过的呢?况且不同的地方干燥潮湿的情况不一样,不同秉性的人会有刚强柔和的不同性格,至于刚劲朴质而多怨愤,严厉急躁而直白,这叫作楚人的风格,又有什么疑义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