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辙《东轩记》翻译

【题注】

苏辙,字子由,一字同叔,晚号颍滨遗老。北宋文学家,“唐宋八大家”之一,苏辙与父亲苏洵、兄长苏轼齐名,合称“三苏”。

嘉佑二年(1057年),苏辙十九岁,与兄长苏轼同登进士第,又同策制举,可谓少年得志。元丰二年(1079)八月,苏轼因诗下御史台狱,苏辙上书“臣欲乞纳在身官,以赎兄轼,非敢望末减其罪,但得免下狱死为幸。”(《为兄轼下狱上书》),未被准许;十二月,苏轼责授黄州团练副使,苏辙受其牵连,贬监筠州盐酒税。

苏辙生平学问深受其父兄影响,以散文著称,擅长政论和史论,苏轼称其散文“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这篇文章借记东轩挥洒笔墨,集中抒发了对仕、道关系的思考。语言平淡,思想却极其深沉,完全是仕途失意之人的大彻大悟之言,充分抒发了无可奈何的谪居之悲,“凄怆可诵”(茅坤《苏文定公文钞》卷十九)。

原文

余既以罪谪监筠州盐酒税,未至,大雨。筠水泛溢,蔑南市,登北岸,败刺史府门。(初落笔,苏辙就点明处境与身份:“以罪谪监筠州盐酒税”。征收盐酒税——一个位卑事烦、权轻责重的职位)盐酒税治舍,俯江之漘①,水患尤甚。既至,敝不可处。乃告于郡,假部使者府以居。郡怜其无归也,许之。岁十二月,乃克支其欹斜,补其圮缺,辟听事堂之东为轩,种杉二本,竹百个,以为宴休之所(住处之简陋、生活之困窘……寥寥数语,尽数勾勒)。然盐酒税旧以三吏共事,余至,其二人者,适皆罢去,事委于一(三人之事尽归一人,可想其繁忙)。昼则坐市区鬻盐、沽酒、税豚鱼,与市人争寻尺以自效(被迫将功赎“罪”);莫归,筋力疲废,辄昏然就睡,不知夜之既旦。旦则复出营职,终不能安于所谓东轩者。每旦暮出入其旁,顾之,未尝不哑然自笑也。(辟轩不易,轩成又难安,无怪他唯“哑然自笑”而已,此乃思想生发之契机)

点评:苏辙于贬官筠州时作《东轩记》,首写修建东轩的经过,次写东轩建成后,自己却无暇在此宴息。寥寥数笔,苏辙便将自己公务繁忙、身心劳累刻画得淋漓尽致。段末“哑然自笑”四字,更是传神之笔,生动表现了他那无可奈何、自我解嘲的神情。

余昔少年读书,窃尝怪颜子箪食瓢饮,居于陋巷,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私以为虽不欲仕,然抱关击柝②,尚可自养,而不害于学,何至困辱贫窭自苦如此?及来筠州,勤劳盐米之间,无一日之休。虽欲弃尘垢,解羁絷,自放于道德之场,而事每劫而留之,然后知颜子之所以甘心贫贱,不肯求斗升之禄以自给者,良以其害于学故也。

点评:第二段联想到年少时读《论语》,“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当时苏辙难以理解颜渊行事,疑其为何不为贫出仕,即便出任守门打更的小吏,也可以禄自养。旧日百思不解,今日来筠州,“无一日之休”,欲“自放于道德之场”而不得;方才顿悟颜渊拒仕之苦心,即不欲以斗升之禄害学道。这是苏辙对多年仕途生涯的反省,也是对颜渊忍贫学道精神的赞叹,对古儒重道轻禄传统的弘扬。在儒学家心目中,道是理性的顶峰、人生的妙谛、行动的指南。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笃信好学,守死善道。”(《论语·泰伯》)孟子曰:“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耻也。”(《孟子·万章》)苏辙信奉的就是这种重道、求道与行道精神。

嗟夫!士方其未闻大道,沉酣势利,以玉帛子女自厚,自以为乐矣。(俗士)及其循理以求道,落其华而收其实,从容自得,不知夫天地之为大与死生之为变,而况其下者乎!故其乐也,足以易穷饿而不怨,虽南面之王不能加之,盖非有德不能任也。(德者,如颜渊)余方区区欲磨洗浊污,睎③圣贤之万一,自视缺然,而欲庶几颜氏之乐,宜其不可得哉!若夫孔子周行天下,高为鲁司寇,下为乘田委吏,惟其所遇,无所不可。(达者,如孔子)彼盖达者之事,而非学者之所望也。

点评:第三段阐发学道的三重境界。苏辙鄙弃俗士,仰慕德者,崇敬达者,“欲磨洗浊污,晞圣贤之万一”,这既是对千年儒道的礼赞讴颂,更是对自己的悬鞭自策。

余既以谴来此,虽知桎梏之害而势不得去。独幸岁月之久,世或哀而怜之,使得归休田里,治先人之敝庐,为环堵之室而居之。然后追求颜氏之乐,怀思东轩,优游以忘其老。(照应前文,既贯通意脉,绾结全文,又纠醒题旨,颇具匠心)然而非所敢望也(现如今看轻外物,只求自得之乐,却因身被“桎梏”,连“归休田里”也成奢望)。

元丰三年十二月初八日,眉山苏辙记。

点评:苏辙身处逆境,面对难行大道的现实,抒发了归休田里的情怀,亦即“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文章以东轩为发轫之契机,以颜渊精神自乐与生活自苦,自己与颜渊,俗士与德者、达者的多重对比为线索,推祟重道、求道与行道精神,立论高远,而推论入情入理,给读者以深刻的启迪。《宋史》本传谓辙无轼英迈之气,闳肆之文,而“论事精确,修辞简严,未必劣于其兄”,就本文而言,确乎当得此誉。

【注释】

①漘(chún):江边。

②抱关击柝:守关击梆。这里指出任守门打更的小吏。

③睎:仰慕。

参考译文

我因为获罪已经被贬谪为监察筠州的盐酒税,没到那里,天下大雨。筠州的大水向四处溢出,淹没了南市,漫上北岸,冲毁了刺史府门。盐酒税所的房屋,下临江边,水灾特别严重。(我)到了住所后,(看到)房屋损毁得不能居住,就向郡府报告,请求借户部巡察使的府第来居住。郡府怜悯我没有归处,答应了这件事。这年的十二月,才能支立那倾斜的房子,修补那倒塌缺损的墙壁,开辟听事堂的东面盖了小屋,种了两株杉树,一百棵竹子,(把它)作为宴乐休息的场所。然而盐酒税的事务过去用三个官吏一起去做,我到这里,其中的两个人,正好都卸职离去,事情都交给了我一个人。(我)白天就坐在市场上处理卖盐、卖酒、交易豚鱼的税收事务,与市场上的买卖人争尺寸的小利来尽自己的职责;晚上回来,(我已)筋疲力尽,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不知道夜晚过去白天已经到来。早晨就又出来履行(自己的)职责,最终不能够在所谓的东轩安闲地生活。每天早晚从它的旁边出入,看到它,自己没有不哑然失笑的。

我从前年纪小的时候读书,私下曾经奇怪颜回用竹器盛饭、用瓢饮水,在简陋的街巷居住,别人不能忍受那种苦难,颜回不改变自己的乐趣。我暗自认为即使不想做官,然而做个守门打更的小吏,还是可以养活自己,而且对学习也没有妨害,何至于困窘受辱贫穷自己吃苦到这种地步呢?等(我)来到筠州,为盐米这些琐事辛勤操劳,没有一天的休息。虽然想抛弃尘俗的琐事,摆脱繁杂事务的束缚,在能修养道德品质的地方徜徉,却每每被琐事羁绊而脱不了身,这样以后才知道颜回心甘情愿于贫穷卑贱,不肯谋求一斗一升的俸禄来养活自己的原因,实在是那样对学习有妨害啊。

唉!读书人当他没听到深刻的道理,沉迷于权势利益之中,就会把(获取)财帛(生育)子女看得很重,自认为很快乐了。等到他按照义理去追求道义时,就能摆脱虚华而收获充实的人生,就会做事从容、得心应手,不以天地为大、不以生死为忧,更何况在此之下的其他事情呢!所以他的快乐,足够因此变得贫穷饥饿却不怨恨,(这种快乐)即使南面称王也不能超过它,大概不是品德高尚的人是不能达到这种境界的。我正诚心实意地想磨掉、洗涤污秽,仰慕圣人贤者的各种品德,希望达到他们的万分之一,我自知我有缺陷,而想差不多达到颜回(忧道不忧贫)的快乐,应该达不到那样的境界吧!像那孔子周游列国,最高的官是做鲁国的司寇,最小的做管理畜牧、仓库的官,只是他所遇到的事情,没有什么不可以的。那大概是豁达的人的事情,却不是求学的人所希望的。

我已经因为贬谪来到这里,虽然知道受职事的束缚按情势不能离开。只希望时间长了,世人或许哀怜我,让我能够回归田园,修缮前辈的破旧的房屋,盖起小小的房屋居住在那。这以后追求颜回安贫乐道的志趣,实现所向往的东轩之乐,优哉游哉以至不知老之将至。然而这不是我现在所敢奢望的。

元丰三年十二月初八日,眉山苏辙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