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道》全文
第一章 诛妖剑
“阿倩、阿稚、阿慧!出来帮爷爷把这些东西挂起来!”阿木公扔下背上驮着的重物,喘着粗气,抹抹满头满脸的热汗后才冲洞内高喊。那是一个乱石嶙峋的山洞,藏在悬崖绝壁的缝隙中,走到跟前才会发现。
“爷爷,我今天的功课还没做完,你让阿娴她们干吧,她们正闲着呢!”洞中传来一个少女悦耳的声音,清脆得就象春风中摇曳的银铃。
“谁说我们闲着。”洞中,一个稚嫩的声音立刻反驳,“我和五姐六姐正把昨夜采来的月光练成珠子,打算明日再采些彩虹做丝绦,把这些珠子穿起来当门帘。”
“你们就知道采些光啊虹的好玩,从不知道干正事!”先前那个银铃般的声音抢白道。
“你们就知道练气练气,功课功课!又干了什么正事?”听声音那个叫阿娴的也不是个好惹的主儿,跟着又有四五个或温柔或泼辣的声音掺和进来。洞中一时唧唧喳喳吵成一片。
“唉!”阿木公无奈长叹,“你们这几个冤孽,除了你们大姐阿妤懂事外,全都是好吃懒做的小姐脾气,要不是看你们爹娘死得早,我才懒得管你们!”说着阿木公从腰中解下一根黑黝黝的长鞭,凌空甩出一声脆响,然后大喊:“全都给我滚出来,不然我这新练成的‘打仙鞭’今天就要拿你们开荤了!”
阿木公话音刚落,只见洞口几道倩影闪过,六个明目皓齿,衣着鲜亮的少女已落在阿木公身旁,有的拉着阿木公的衣袖撒娇:“爷爷,我们只是跟你开个玩笑,下回不敢了。”有的嘟着嘴抱怨:“爷爷就是偏心,每次都夸大姐,数落咱们。”
阿木公脸上现出一丝惬意的微笑,满脸的皱纹都象要被这天伦之乐化了开去,待众女声音稍停,这才拿出一家子主的威严教育开来:“不是我夸你们大姐,谁能象她那样知道替爷爷分忧,这不,又下山帮爷爷准备过冬的食物去了。”
众女脸上都不以为然,有的还喃喃道:“没准是看上了哪个小白脸,下山会情郎去了也说不定。”
众女一时嘻嘻哈哈,脸上都露出暧昧的笑,阿木公面色一沉,喝道:“都不许乱嚼舌根,不然我给你们下‘封口咒’!”
见众女吐着舌头扮着鬼脸停止了嘻笑,阿木公这才指着地上背回来的东西吩咐众女:“阿倩、阿稚。阿慧,挑肥些的风干了腌起来,大雪就要封山了,咱们要多腌些好过冬。阿静、阿纹去把那个小的洗剥干净,用佐料码好了清蒸,阿娴去把我珍藏的‘猴儿酒’拿出来,再准备些果点,今天是八月十五,等你们大姐回来,咱们月下喝酒吃肉,也学着赏一回月!”
众女轰然答应着分头行事,阿娴去准备果酒,阿倩阿稚阿慧开始挑肥拣瘦,阿静阿纹则到洞前山涧旁洗剥食物。
“青山近,白云远,白云之上是蓝天,天高地阔不算大,不及寰宇藏心间。”
天色将晚,红云似火,四野渐至朦胧,就在这暮色将合未合之际,一声清越的哦吟,从山坳那边传了过来,正在山涧边洗剥食物的阿静和阿纹停下手中的活,惊讶地望着山坳那边缓缓走来的那个年轻道士,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那道士峨冠长袍,大袖飘飘,手中拂尘如天边流云,背上长剑古朴典雅,走近些,但见他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剑眉入鬓却无一丝煞气,鼻似悬胆却无多余肉感,气质飘然出尘,相貌赛胜潘安,真是面如美玉多点红,眼赛流星亮三分。
阿静最先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悄悄捅了捅身旁呆若木鸡的阿纹,小声调笑:“好俊的小道士,难怪你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阿纹突然啐了一口,骂道:“谁象你这小浪蹄子那么骚,我是奇怪他怎么会到这儿来?”
阿静一听,脸色一下子变了,要知道这儿可是昆仑山最偏僻最险峻的黑风岭,别说常人,就是最好的猎户也休想闯到这儿来。
那道士也看到了阿静和阿纹,眼里闪出一样的惊讶,远远冲二人打了个稽首,唱了声“无量寿福”才问道:“二位姐姐,不知……”说到这,那道士突然刹住了话头,直勾勾地盯着阿静和阿纹手中洗剥的食物,张着嘴说不出话来,那脸色立时变得通红,继而又变成骇人的煞白,最后定格成愤怒的铁青。
阿静阿纹这才意识到手中拿着的东西,慌忙想藏到身后,却又无可奈何地放弃,只对那道士善意地笑了笑。
她们手中拿着的,是一个浑身赤裸,已开膛破肚洗剥干净的五六岁大的小儿。
阿木公仔细地数点着挂在洞外风干的肉干,脸上挂着衣食丰足的微笑,最后满意地点点头,心里犹豫着明日还要不要下山打粮。就在这时,远处山涧那边隐约传来阿静、阿纹的呼叫,阿木公叹着气摇了摇头,早为她们那种一点事就大呼小叫的脾气头疼,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才能象她们大姐那样懂事些。
突然,阿木公浑身一震,使劲翕了翕鼻翼,脸上露出慎重之色,然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转回头,便看到十数丈外那个突兀出现的年轻道士,阿木公的瞳孔瞬间收缩得就像针尖般细小,其中,似有银毫般的厉芒暴射而出。
那道士背负长剑,左手提着拂尘,右手提着两团血肉模糊的东西,盯着阿木公没有说话,一扬手,把手中的东西扔到阿木公脚下。阿木公垂目望去,是两只皮毛光鲜,没了脑袋的狐狸。
“阿静、阿纹!”阿木公失声惨呼,只从那皮毛便认出是自己的孙女,但阿木公没有更多的悲恸,只这一惨呼,声色便平静下来,他知道,大敌当前,不容他情绪有一丝一毫的波动。慢慢解下腰中打仙鞭,阿木公声色不动地问:“敢问道长仙籍法号?”
“呸!你这畜生,也配问贫道大号?”那道士望着洞口挂着的数十具干尸,一时神情激愤,“听闻这附近有狐狸修炼成精,四处掠人为食,贫道还未敢深信,不想果然,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说?贫道不把你这一窝妖狐斩尽杀绝,也不配做昆仑仙霞大师座下弟子!”
阿木公面色微变,缓缓道:“原来是仙霞道长高徒,咱们与昆仑派素无仇隙,道长何以要下如此毒手?”
“素无仇隙?”那道士愤然道,“你这妖孽以人为食,暴虐无匹,我正道中人人人得而诛之,有什么道理好讲?”
“哈哈哈!”阿木公突然放声大笑,笑声中透着一丝苦涩:“我们是妖邪,要杀我们原本没什么道理可讲,正如我老伴、我儿子儿媳理所当然该死于猎户之手,被人剥皮吃肉,我和几个孙女侥幸修炼成精,却也逃不过你们这些正道仙长的追杀,跟我们吃不吃人却也没什么关系。”
“你们若不害人性命,贫道也不会要你们的命。”那道士冷冷地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贫道最多把你们打回原形。”
“哈哈,真是笑话。”阿木公愤极而笑,“你们人类以天下万物为食,却认为是理所当然,咱们以人为食便是大逆不道,就该一死!就算不吃人也要被打回原形,原来咱们连求仙学道的资格都没有?”
那道士昂然道:“人为万物之灵,岂能与你们这些畜生相提并论?”
“万物之灵?”阿木公面露嘲笑,“天造万物原本平等,只因人有能力役使万物,便自封为万物之灵,这原本是强者为王的自然法则,也不必捏造些虚伪的理论来自欺欺人,从这一点来说,咱们这些妖孽倒比你们这些人来得真实些。如今我有能力吃人,自然要大吃特吃,你若有本事杀我,那也是我命该如此,我决不会怨天尤人!”
“好,就让你知道我昆仑紫薇剑的厉害!”那道士说着手捏剑诀凝神定气,全身立刻有紫气氤氲而起,背上宝剑随着他手上剑诀脱销而出,化作一道白虹,直射阿木公。
“飞剑!”阿木公失声惊呼,手中打仙鞭一挥,舞鞭成圈,瞬间便套住了那飞剑。
那道士猛然一个空翻,手势变幻莫测,凌空疾舞,以气驭剑,那剑随着他的手势左冲右突,眼看就要挣脱打仙鞭的束缚,却听几声娇斥,几个少女已从洞中飞身而出,各以丝绦、短剑架住了那道士的飞剑。
“来得好!”那道士一声大吼,猛地挥出手中拂尘,“让你们见识见识我昆仑派的‘流云拂’!”
话音未落,那拂尘飞出一道光波,转眼间便扫过众女胸腹,只见众女浑身一震,嘴角均渗出缕缕血丝。
“快走!咱们不是他的对手!”阿木公厉声高叫,同时张开嘴吐出碗大的内丹,闪着炽烈光芒,就如皓月当空,直袭向那道士。
那道士见状面色微变,心知这内丹是妖孽全部修炼成果,一旦失去就会被打回原形,没想到这妖孽竟不惜与自己同归于尽,百忙中一声轻喝,流云拂舞成一团银麻护住全身,挡住了这妖孽垂死一击。
就这一缓,几个少女已脱出拂尘威胁,正要扑将上前,却被阿木公拦住大叫:“快走!”
就在他开口发声、劲力稍泄的一瞬,那道士手中剑诀一变,飞剑化作一道白光,刹那间已从阿木公胸前对穿而过。
“爷爷!”四个少女失声惊呼,扶住缓缓倒下的阿木公。那道士面露一丝恻然,轻叹:“可惜你们不仅是妖,还是吃人的妖!”
话音刚落,飞剑已幻成贯日白虹,从几个少女项上一掠而过,几个少女立刻栽倒在地,转眼间已变成几只身首异处的狐狸。
阿木公软倒在地,用涣散的目光望着那道士叹息:“可惜我还不知是死在谁的手里。”
那道士神情并无一丝欢娱,收回飞剑,黯然道:“贫道无尘,是昆仑仙霞大师座下七弟子,你安心上路吧,希望你下辈子不再做妖。”
阿木公缓缓闭上眼,眼中光华逐渐消散,面容渐渐枯萎。无尘望着几只狐狸血肉模糊的尸体,恻隐之情油然而生,终于放弃了剥下她们皮毛取她们内丹的打算,慢慢转身而回,无尘心中暗暗自问:除妖卫道,原本是我辈中人的本分,可为何我心中竟有些不忍?总忘不了那老妖的话?难道他说的竟有几分道理?想到这,无尘使劲摇摇头,暗暗好笑:我怎么能把人和畜生相提并论?
直到无尘去得远了,浑身浴血的阿木公才渐渐露出原形,却是一只癞皮老狐,同时也现出他身下用鲜血写成的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字―――昆仑无尘!
第二章 佛道争
北京城的城墙高大而不失秀美,北京城的天空也象比昆仑山的天空多了种庄严、肃穆的皇家气象,少了一丝空灵,飘忽的仙家风骨,无尘离开昆仑,一路游山玩水,逶迤数月来到这里时,立刻便感受到这世俗繁华之都与道家清静极地的巨大反差。
漫步在京城笔直宽阔的长街,身旁拥过熙熙攘攘的人流,无尘心中却生出一种孤独、寂寞之感。所有人望向无尘的目光都是三分畏惧,七分鄙视。迎面而来的人都自动避开几步,无尘虽然置身人头攒动的繁华长街,却也不必为躲避行人而操心。
好不容易拦住了一个想躲开的老大爷,无尘恭恭敬敬地打了个稽首,唱了声“无量寿福”后才问道:“老人家,敢问这京师天福观在哪儿?该怎么走?”
那老者眼中闪过一阵惊慌,连连摇手道:“小老儿不知道,道长还是问别人吧!”说着已慌乱地逃了开去,无尘疑惑地挠挠头,看看自己浑身上下,虽然衣袍简朴风尘仆仆,却也算衣着得体、风度翩翩。心中不禁奇怪:难道京城的百姓没见过自己这等仙风道骨、气度不凡的有道之士吗?
一连问了数人都是一样结果,无尘略一思量,立刻便有了主意,当即从怀中掏出一锭二、三两重的银子,高举过头,冲身边熙熙攘攘的人群朗声道:“谁能告诉贫道去天福观的路,这锭银子便归他了!”
周围的人群渐渐慢下脚步,最后终于停了下来,静静地围在无尘身边,却又离开三尺远,俱用疑惑的目光满怀戒意地盯着无尘,没一个人走近。
无尘再把自己的悬赏重说了一遍,终于有一个满面猥琐的闲汉嗫懦着问:“道长是说无论谁指点你去天福观,就打赏他这锭银子吗?”
“当然!”无尘满面堆笑,稽首道:“施主若知道,还望不吝赐告。”
那闲汉舔了舔嘴唇犹豫着道:“在地安门外半里之遥,那处最宏伟最辉煌的道观便是。”
无尘连忙感谢并奉上银两,却发现所有人都用敌视、鄙夷的目光盯着那闲汉,那闲汉匆匆地抓过银子,转眼间便逃得不知所踪。
无尘疑惑地摇了摇头,实在不明白京城的人为何都这样莫名其妙。有那闲汉的指点,无尘顺着长街,不多时便来到地安门外,远远便见一处道观占地极广,金碧辉煌不亚皇宫内院。门旁两只石狮也趾高气扬不可一世,抬头匾格上,“天福观”三个大字竟是以金沙写就,煌煌气象逼人不敢直视。无尘心中暗叹,缓步踏上门外高高的石阶,用拂尘扫扫浑身尘土,这才轻轻敲响门上铜环。
门“吱呀”一声裂了道缝,露出一个小道童满是不耐的脸,待看清无尘模样,那道童面色稍霁,不冷不热地问:“道兄有何贵干?”
无尘稽首道:“敢问小道友,不知仙虹大师可在观中?还望小道友通传一二,就说昆仑仙霞大师座下弟子无尘前来拜望!”
那小道童面色微变,连忙问:“你认识我家观主?”
无尘笑道:“虽素未谋面,仙虹大师和家师却是同门师兄弟,算起来还是贫道师叔呢。”
小道童面色大变,忙道:“原来是我祖师爷的师侄,我该叫你师叔才是,你等着,我马上替你通传。”说完,已一溜烟小跑消失在二门里。
无尘见那道童没让自己先进去,心中略有些不快,同为三清弟子,就算素无瓜葛,也该让进门奉杯香茗才不失同道的礼数。如今自己报上字号,对方却把自己晾在门外,这天福观架子也太大了一些。
幸好这不快没有延续多久,便听一个淡定从容的声音远远传来:“无量寿福!门外可是我无尘师侄?”这声问讯气韵悠远,实乃有道之人清越得不沾一丝尘火的胸腹之音。无尘忙正色整冠,恭恭敬敬打了个稽首,抬眼看去,是一个容貌清奇的老道步履轻健、大袖飘飘而来。无尘一看那道长神韵,便知是素未谋面的师叔仙虹大师,忙抢上两步,大礼拜倒:“小侄无尘,不敢劳师叔亲来迎接。”
“贤侄起来说话。”仙虹道长大袖一扫,便把无尘托了起来,无尘无奈直起身,这才仔细打量师叔,只见他花白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面容清秀脱俗,口鼻轮廓柔和中透着一丝冷厉,颌下三柳青须更增其出尘之态,尤其微阖双目,墨黑如深山幽潭,让人难以看出深浅,正在打量,仙虹道长已呵呵一笑道:“早有师兄书信说起贤侄,对你可是大为赞赏,推崇为昆仑门下弟子中最有道根者,大有传你衣钵之意,所以才要你年纪轻轻便入尘世历练,贫道还未曾深信,今见贤侄气度雍容,果然大有风骨,难怪能得师兄如此喜爱,竟把自己随身几十年的宝贝,‘流云拂’也传给了你。”
无尘忙垂首赫然道:“弟子得师尊错爱,一直惶恐于心,今师叔又如此夸奖,弟子简直要无地自容了。”
“呵呵,你也不必太谦虚!”仙虹道长朗声而笑,“听说你飞剑练成已有数年,正好今日子时,是我天福观与宝来寺约斗之期,贤侄来得真是时候,当可助我一臂之力!”
无尘一怔,没明白天福观何以要与人相斗,对方显然也是出家人,虽然僧道不同谋,却一向井水不犯河水,都是与世无争之辈,实在不该起什么仇隙,心中虽然疑惑,但初来乍到,无尘也不好细问,只得由师叔引进观中,接风安顿不提。
是夜,子时,星月朦胧,夜风微寒。无尘随着师叔仙虹道长以及几个门人,星夜赶往城外。几人俱练成飞剑,达剑仙的境界,月色下踏剑而行,恍眼一看,宛如传说中凌空御风的神仙。
刚出西门十里,突有一道金光迎了上来,当先而行的仙虹道长大概是想看看无尘手段,脚下突然缓了一缓,把身后的无尘让到了最前面。
无尘一惊,见那团金光碗口大小,幻着七彩光芒向自己打来,躲闪已来不及,唯有强提先天混元气,手中流云拂凌空挥出,迎上那团金光,半空中乍然爆出一团烟火,流云拂已击落了那团金光,只见它翻翻滚滚直落而下,已没了耀眼光华,借着月光,依稀可见是个金灿灿的钵盂。
那钵盂“叮”地一声落到地上,正好落到一盘膝而坐的古稀老僧面前,而他身后,尚侍立着几个丑俊不一的和尚。那老僧抬眼望着徐徐落下的无尘几人,突然吐气开声:“阿弥陀佛,贫僧不过是想向仙虹道长化口斋饭,道长何以如此吝啬?不结善缘也就罢了,却还想打坏贫僧吃饭的家伙?”
此时仙虹道长已飘然落地,收起飞剑呵呵一笑道:“金光大师这御赐的金钵盂谁敢打坏?不过是贫道新来的师侄不认得大师这圣上亲封、缘化天下的宝物,一时冒犯,还望大师不要与小辈计较才是。”
金光大师眼中灵光闪动,深盯了无尘一眼,这才缓声道:“没想到仙虹大师一个师侄晚辈竟也如此了得,能力敌我佛门炁气,贫僧倒看走了眼呢。”
仙虹道长微微一笑,心知无尘是借了掌门师兄流云拂之力才能一招得手,也不点破,只捋着颌下长须,居高临下地道:“大师既然识得厉害,今夜的比试便作罢如何?何必用北京城所有庙产来赌?那些庙产好歹也值几十万两银子,输了岂不可惜?不如变卖了乖乖退出北京城,天大地大,还不是任大师随处逍遥。”
“呸!”金光大师此刻已不象一个得道高僧,竟如市井泼皮般破口大骂:“你这妖道,蛊惑君王炼丹采补,祸乱朝纲,我佛门弟子岂能容你擅权窃国,危及国家社稷?”
“好!说得好!”仙虹道长鼓掌大笑,“说得差点天花乱坠,可惜这里没有旁人,无人欣赏你这精彩绝伦的表白,而贫道完全清楚你是个什么货色,你是不甘心曾经的地位尊荣被贫道夺走,不甘心佛门不再是至高无上,不甘心被赶出这繁花似锦的北京城!”
“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金光大师怒极而号,浑身袈裟无风自鼓,眼中神光闪烁,显然已是动了真怒。
“大师,你好歹也是佛门有道高僧,总该清楚无嗔无喜乃佛门第一重修为境界,大师怎会为贫道几句胡言乱语便动了真怒?莫非佛门那些修为境界都是骗人的鬼话?”仙虹道长面带嘲笑,不等金光大师插话,立刻又侃侃而谈,“咱们好歹也是这京师佛、道两门的领袖人物,就不要学市井蠢汉漫骂斗嘴了,就照咱们的约定三场斗法,输者留下庙产滚出北京城!”
“好!正要看看天福观的手段!”金光大师终于插上话,立刻昂然道。
仙虹道长微微一笑,悠然道:“今日我天福观第一个出战者大师刚见识过,便是贫道这师侄无尘,不知大师要派哪位高足下场?”
无尘闻言微微一怔,虽然不太清楚双方过节,但为师门争光却是义不容辞的责任,所以心中虽感到意外,却也没有出言推辞。
金光大师面色凝重,方才虽只一个照面,也清楚手下弟子中无人是无尘对手,自己若亲自下场,不说胜之不武,就算厚颜赢下这一场,谁又来对付仙虹呢?想到这,金光大师不禁大为踌躇。
“怎么?大师没信心了?”仙虹道长调侃道,“总不会亲自下场跟晚辈动手吧?”
金光大师手扶锡杖慢慢站了起来,盯着仙虹缓缓道:“贫僧倒想先向道长讨教。”
仙虹道长一怔,立刻就明白了金光大师的意图,他是因手下弟子无人是无尘对手,所以想先向自己挑战,若能胜出就抢得先机,既然明白了对方意图,就算自己并不惧金光,仙虹道长也不会贸然出手,捋着颌下长须微微一笑,傲然道:“无论你们何人下场,贫道只在第三场出手,也就是说你们有本事赢得一场,再要贫道出手不迟。”
金光大师脸上露出一丝窃笑,他等的就是仙虹这话,这样就可以用古人上马对中马之策,以己方略输一筹的实力,在三场两胜的争斗中赢下两场。为怕仙虹反悔,金光立刻对无尘合什道:“无尘道长的道行贫僧佩服得紧,忍不住想切磋一下,望道长不要推辞才是。”
无尘一怔,没想到金光大师不顾身份真要与自己动手,就凭他方才以一股佛门炁气,驭使一个普通的金钵盂飞升数十丈拦路这手修为,恐怕自己就绝非其敌,一时大为踌躇,不禁转眼望向仙虹道长。
仙虹道长早明白金光大师的计谋,心中暗骂老秃驴无耻,只是话已出口,不好再反悔,暗忖就算无尘输了这第一场,己方仍然占有优势,当下呵呵一笑道:“既然金光大师不怕胜之不武,输了丢人,贤侄就领教一下大师佛门绝学又何妨?”
见师叔这么说,无尘不能再退缩,对金光大师打了个稽首:“望大师手下留情!”
金光大师面色如常,淡淡道:“你是晚辈,该让你先出手才是。”
“那好!晚辈得罪!”无尘说着,手捏剑诀凌空一舞,背上紫薇剑脱鞘而出,随着他手上剑势,化作一道耀眼白虹,直射数丈外的金光。
“好!道门驭剑术,就不知达到了第几重?”金光说着,手中锡杖脱手而出,化作一道黄光迎上了无尘的紫薇剑,只听“叮”的一声轻响,半空中锡杖与剑尖相抵,一时僵持不下。
“想不到,小小年纪,驭剑术竟达到了第七重,”金光双手变幻着不同佛印,不断印向半空中的锡杖,口中连连赞叹,“只这一点,怕已不比仙虹老道差了。”
见对方在激斗中还能侃侃而谈,无尘心中十分震惊,在对方锡杖的压力下,无尘是万不敢开口,不然真气稍泄,在对方锡杖重压下,紫薇剑恐怕就要一折而断。
“好!再看贫僧这个!”金光见一时不能奈何无尘,突然解下肩上袈裟,猛地扔到半空,口宣佛号,“佛法无边!”
无尘只觉天上星月俱被袈裟完全遮蔽,那大红袈裟就如无边无际的血红天幕一般,向自己直罩下来,明知这不过是幻觉,无尘心中还是出现一丝慌乱,心力稍懈,立刻被金光觑出破绽,一声佛门梵唱:“南无――阿弥陀佛!”如暮鼓晨钟直透无尘心灵。无尘浑身一震,只见那锡杖抵着紫薇剑直向自己逼来,百忙中猛地挥出手中拂尘,浸淫了师尊几十年道行的流云拂一下子卷住了飞来的锡杖,流云拂遇强更强,猛地把锡杖缠了个结实,待金光惊觉想收回锡杖时,已是万不可能。
金光连拍数个佛印,锡杖就如一条被套上枷锁的困龙般拼命挣扎,却无法脱出拂尘纠缠,眼看随身法器便要被对方收了去,金光目露凶光,厉号一声:“普渡众生!”双掌遥按半空中的袈裟,那袈裟便如重物般缓缓落了下来。
无尘猛往前冲,可仍不能脱出袈裟威胁,由上而下的压力,直压得无尘喘不过气来,左手流云拂缠住锡杖,右手捏剑诀让紫薇剑猛刺向袈裟,袈裟却软绵绵毫不受力,而那重如泰山般的压力却不见减少一分。
见无尘还在苦苦支撑,金光猛地拔起身形,飞身落上袈裟,盘膝坐倒,双手合什,口中默念沉身咒,誓要把这小道士压成肉饼,就算毁了随身锡杖也在所不惜。
袈裟象块铁板越压越低,无尘忙用锡杖抵住袈裟,转眼之间,那锡杖便弯成一个弧形,最后无声折断,无尘想从一旁逃出袈裟重压,却见天地尽为红幕遮罩,哪里还能逃得出去?无尘已不得已蹲下,坐倒,伸出的脚无意间踢到一物,发出“咣当”一声脆响,无尘心中一动,用脚勾起一看,果然是那个金钵盂,危急关头,无尘只有赌上一赌,把那金钵盂抄在手中,奋起最后一丝余力大喊:“金钵盂在贫道手里,就让我和它同归于尽吧!”
袈裟上正盘膝运功的金光大师一惊,心知金钵盂是御赐之物,若在自己手中毁去,那可是死罪,虽然不必惧怕世俗皇权,但从此再无借皇权光大佛门的机会,而仙虹老道正好趁此因头光明正大地对自己门下斩尽杀绝,想到这,金光大师不由收回了几成功力,不想无尘趁此机会,猛地一声长号,流云拂奋然上击,把袈裟连同上面的金光大师掀了下来,趁他法力稍弱这一瞬,无尘一个赖驴打滚,终于脱出了袈裟的威胁。
“呵呵,贤侄果然出乎人意料,竟赢下了这一局!”仙虹道长适时拦在无尘身前,捋着青须长笑,“大师随身锡杖已被毁,还要厚颜斗下去吗?”
金光神色惨然,方才流云拂的蕴藏的道家暗劲已透过袈裟侵入了自己身体,就算再斗下去也殊无胜算,而自己法器被毁,当然是输了这一局,最有把握的这局一输,后面再斗下去也是自取其辱,金光大师不禁一声长叹:“罢罢罢!三年之后,贫僧再回京师向道长讨教!”
无尘见金光大师神情凄苦,忙把手中金钵盂抛还给他,稽首道:“其实贫道十分侥幸,在袈裟重压下,已没有能力毁去这钵盂。”
金光接过钵盂,黯然道:“昆仑有这等门人,贫僧还有何话说,后会有期!”说着已飘然而走,几个和尚恨恨盯了无尘一眼,追上金光的身影,转眼消失在山冈后。待金光大师走远,无尘这才涌出那口强压下的鲜血,浑身虚脱软倒在地。
第三章 离魂咒
天福观的后殿有一处偏僻小院,平日里甚少有人走动,仙虹道长便把受伤的无尘安置在此静养,这院中遍种桃树,正值春暖花开之际,全都绽出满树桃花,和风轻拂,花瓣缤纷如雨而下,直如这繁华京都中一处幽静的世外桃源,这让无尘十分满意。
三日之后,无尘的伤稍好些,总算可以下床走动,便起了个大早,到前殿向师叔请安,却被师叔座前的小道童告知,仙虹大师已一大早上朝去了。
“上……上朝?”无尘十分惊讶,虽然从小在道家福地长大,却也知道上朝是朝廷官员的俗务,跟三清弟子八竿子也扯不上关系,不禁疑惑地问,“师叔是世外之人,上什么朝?”
小道童对击败佛门高僧,为天福观赢得荣耀的无尘十分恭敬,忙耐心解答:“师父新近成为国师,很得圣上尊崇,自然要象朝廷大员一样日日上朝,不仅如此,就是退朝之后,也常常被圣上留下来请教道家方术、采补练丹之法呢!”
“采……采补?炼丹?”无尘更是惊讶,要知道采补炼丹俱是道家邪术,向为正派三清弟子不齿,如今师叔竟传授圣上这等法术,难怪京师百姓望向自己的目光是如此怪异,是鄙视和畏惧交织,也难怪众人一听天福观之名便要躲避。
“是啊!”小道童面露得色,“圣上对师父十分信任,不仅建了这京师最大的天福观,还把为圣上选鼎采药的责任交与师父,就是朝中大小事务,也对师父言听计从。”
无尘望着得意洋洋的小道童,面色沉重地问:“你可知作为炉鼎的女子,十个有九个会一命呜呼?侥幸不死也会沉疴终生?”
小道童一脸不以为然:“寻常女子能为圣上献身,那是她们的荣耀,就是不幸身死,也算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若那女子是你姐妹呢?”无尘厉声质问,不理神情错愕的小道童,无尘甩手便走,心中直为昆仑竟出这等门人而痛心。
昏昏庸庸回到自己的小院,无尘匆匆收拾行囊,准备待师叔回来后便向他辞行,并在辞行时尽可能地规劝师叔,劝他放弃这天怒人怨的恶行,至于他听也不听就不是无尘能左右的了,道家讲究出世修行,人世间的善恶争斗,是道家弟子应该刻意回避的。
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在房中闭目打坐,可无尘心中怎么也静不下来,尤其院墙外隐约有女子嘻笑之声传来,更增无尘心中烦躁,估摸着师叔也该回观,无尘便起身出房,正要赶往前殿,却听远处有个银铃般的声音在喊:“小道长,请帮帮忙!”
无尘顺着喊声望去,只见院墙那边现出一个垂髻小鬟笑盈盈的脸,她正扶着梯子半伏在数丈高的院墙上,指着墙这边对无尘略显羞涩地喊道:“麻烦小道长帮我捡一下那个毽子!”
无尘顺着她所指望去,只见地上有个用三色羽毛扎的毽子,无尘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好奇地捡起端详半晌,虽然不知有何用途,却也不好问,只对那小鬟喊声“接着”,便扔了过去,那小鬟伸手来接,身子不由一歪,脚下梯子突然向一旁侧倒,跟着听见重物坠地声和“哎哟”一声惨呼,她已摔倒在墙那边。
只看那墙的高度,无尘便知小姑娘摔得不轻,可墙那边显然是大户人家的后院,无尘不好贸然过去,只在墙这边搓着手急问:“小姑娘你不要紧吧?摔坏没有?”
“你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试试!”隔墙传来小姑娘嘤嘤的哭声,“都怪你,扔得偏了害我摔下来,我……我的腿摔折了!”
无尘一怔,心中暗忖:明明我扔得很准嘛,小姑娘自己看花了眼往旁里去接这才摔下来,跟我有什么关系?当然这话只在心里想想,无尘还不至于跟一个小姑娘一般见识,只关切地问:“是脱臼还是骨折?还能不能走?”
“我不知道什么脱臼骨折的,只知道完全断了,不能动了!”小姑娘边说边哭了起来。
“那……那赶紧喊人来救你啊!”无尘手足无措,连忙出主意。
小姑娘一听这话,哭声更大:“这偌大的院子,就只有我和小姐同住,小姐身患重病,起床都困难,哪里找人来救我?”
“就没有个小厮、下人?”无尘搓着手问。
小姑娘哭哭啼啼地道:“我家小姐新近遭了难,仆佣走的走散的散,哪还有什么下人?”
无尘闻言踌躇片刻,心中念着与人为善,不必拘泥小节,便道:“小姑娘不要担心,贫道这就过来救你,你不要惊慌。”
说着无尘已飞身越过高墙,落地一看,那小丫鬟歪在墙根,正无助地抽泣,见无尘飞身过墙,一时惊讶得瞪大眼忘了哭泣。无尘打个稽首道声得罪,这才查看她的伤势,却只是腿关节脱臼,便放下心来,扶住她的腿用力一拍,那丫鬟吃痛,“哎哟”一声尖叫,立刻跳了起来,刚要张口大骂这小道士,却又惊讶地望着复原了的脚,小心翼翼地活动几下,喃喃道:“立刻就不痛了,你莫非是神仙不成?”
无尘微微一笑,稽首道:“你没事了,贫道也放心了,告辞!”
“喂!你等等!”小丫鬟立刻拦住无尘,“你有这么高明的医术,顺便也为我家小姐看看病吧!”
无尘一怔,忙道:“贫道只是略懂医术,医道非我所长,有病还是该找医生来看才是。”
小丫鬟连连摇头:“若寻常医生看得好,我也就不找你了,小姐这病已经换了十七八个名医,人人都束手无策,还望小道长大慈大悲,救我家小姐一命才是!”
无尘叹道:“若是名医也束手无策,贫道当然也没什么办法,还是不要为难贫道了。”
小丫鬟用怪异的眼光盯着无尘,直盯得无尘面红耳赤,这才质问道:“你们出家人不是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徒吗?你怎么能见死不救?没探病情怎么就说没办法?难不成你们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只是说给别人听的么?”
无尘无言以对,只呐呐道:“胜造七级浮徒的话是佛门弟子说的,跟我们三清弟子可没什么关系。”
“都是出家人,这又有什么分别?”小丫鬟不依不饶,“出家人总该大慈大悲吧?你若见死不救,何来慈悲可言?”
无尘被质问得哑口无言,最后只好道:“贫道便试试吧,只是贫道医术有限,你不要抱太大希望。”
小丫鬟闻言这才转怒为喜,连连道:“没关系没关系,只要你尽了心,也算是功德一件,观音菩萨一定会记得的!”
无尘苦笑,却也没心思去解释观音菩萨和三清弟子的关系,只好跟在小丫鬟身后,望院中那小楼而去。
这是个花园中的小阁楼,进门一尘不染,出奇的幽静精致,小丫鬟招招手,便领着无尘往二楼而去,无尘在深山长大,于礼教清规知之不多,便也跟着上了二楼。
二楼是间典雅的闺房,正中便是一红木雕花的绣床,床头金勾高挂,一个面有病容的姑娘正拥被半坐半卧,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也没有睁眼,只淡淡问:“你跑哪儿去了,我叫你半天也不见回应。”
小丫鬟忙道:“我给你请了医生来,这回这小道长医术高明,一定能治好你的病。”
那姑娘闻言一惊,忙转过头,一眼便看到立在小丫鬟身后的无尘,慌得她赶紧放下床头纱帘,连声埋怨:“晴儿你……你怎么领个男人到我房中来?”
无尘这才觉着自己唐突,忙低头稽首一拜:“姑娘恕罪,贫道一时冒昧,这就退下。”说着就要下楼,却被小鬟拉住,转头对那姑娘道:“小姐,病不讳医,你这病越发沉重,就让这小道长看看,能治则治,不能治再打发他走不迟。”
无尘方才虽只是惊鸿一瞥,已发觉那小姐一脸病容难掩国色天成,尤其那从容矜持的气质,便是在病榻上也不见减弱一分,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她身上透出的病气,竟然不是寻常病由引起,似乎是被人下了某种阴毒恶咒,这让无尘留上了心,见她还在犹豫,无尘忙道:“若小姐不弃,贫道便隔着帘子为小姐诊病,万一小姐的病正是贫道所长,能侥幸为小姐去除沉疴,也算是贫道功德一件。”
那小姐沉吟了一下,犹豫着问:“隔着帘子,道长如何为奴家诊断?”
无尘微微一笑:“贫道望一叶而知秋,窥一斑而知全豹,只需小姐剪下一络青丝,贫道便能从中看出小姐大概的病由。”
“这也行?”那个叫晴儿的小丫鬟睁大了眼,高明医家吊线诊脉的手段都让她觉得万分神奇了,这看头发便能诊病的本事她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忙怂恿道,“小姐便剪一缕头发给他看看,能说出病因咱们再治,不然当成江湖骗子打出去就是!”
那小姐想了想,这才缓声道:“好吧,你去拿剪刀来!”
不一会儿,一络青丝交到无尘手中,无尘望着那络失去光泽的头发,脸色渐渐凝重,踌躇再三,这才慢慢问道:“这病可是起于半个月前?开始时茶饭不思,整日困倦思睡,一旦闭眼,却又时时梦见恶鬼夜叉在梦中追魂夺命,就这样寝食不安,最终一病不起,普通的安神定气、开胃健脾的药物根本无效,最近更是经常梦见牛头马面、黑白无常,让人即使万分困倦也不敢轻易入睡……”
“对啊对啊!”无尘话未说完,小丫鬟已高叫起来,“简直完全正确,就象是你亲眼所见,你一定有办法医治,只不知这是什么病?”
“这不是病,”无尘神情凝重,一字字地道,“这是被人下了一种阴狠歹毒的咒!”
“咒?”那小姐面露苦笑,“奴家一向与世无争,更不与人结仇,谁会如此咒我?小道长你……你没有断错吧?”
“决不会错!”无尘正色道,“我还敢肯定是相当高深的离魂咒!”
第四章 凡俗心
找到病根,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无尘用道家真火连攻那小姐印堂、泥丸诸穴,以驱散她体内被种下的阴符,由于她体质已弱,无尘只能用细火慢攻,足足用了七七四十九天,终于完全驱净了她体内的离魂咒。期间无尘每日正午过墙来施法一个时辰,与小姐每日面面相对,得知她乃朝中被贬大臣的千金,小名阿妤,父母家人已奉旨离京,只因她重病在身,不得已留下来治病,暂住这旧宅,可惜树倒猢狲散,父亲留下来照顾她的几个奴仆见家中一贫如洗,而她的病又越显沉重,便悄悄变卖了家中财物逃了,只剩这贴身的丫鬟晴儿还忠心侍侯,可惜家中财物所剩无几,晴儿也难为无米之炊,若不是遇到无尘,她最后恐怕只有沿街乞讨了。
无尘知道这情况不禁唏嘘不已,说不得先接济她们一些银两,但对阿妤身中的离魂咒,以无尘的法力也始终查不出来源,而阿妤自己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无尘只得给她和晴儿每人一道护身符以防万一。
四十九日的面面相对,无尘心中渐渐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是二十多年昆仑修行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尤其阿妤的病情日见好转,面色渐渐变得红润,无尘这才发觉她竟是如此的美艳不可方物,逼人不敢直视,并且在面对无尘的时候,她娇美白皙的脸上经常会无缘无故地泛起红晕,眼中也似有波光闪烁,这总会让无尘一阵心猿意马,由师父以往的教诲,无尘知道,他已动了凡心,对他的修行是莫大的威胁,所以阿妤离魂咒一除,无尘就立刻向她辞行,打算离开京师去遍访名山,让山川间的仙气涤尽心中的杂念。
“什么?你要走?”得知无尘要辞别她离开京师,阿妤满面失落,脸色立时变得煞白。
“你为什么要走?”晴儿也十分意外,连声质问无尘,“你不知道我家小姐病还未痊愈吗?你走了丢下我两个弱女子怎办?”
无尘无心计较晴儿的刁蛮,连连作揖道:“我们原本萍水相逢,这四十九天也算一段缘分,如今缘已尽,贫道修行之人,迟早总是要走的。”
“修行之人怎么了?”晴儿追着无尘不依不饶,“你是道士又不是和尚,没听说过道士一定不能娶亲,天下道士娶亲的海了去了,你若喜欢我家小姐便该娶了她,让她能以身相许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千万别昧着良心说不喜欢,不喜欢你脸红什么?”
晴儿的胆大直爽把无尘闹了个大红脸,垂着头不知说什么才好,说个“不喜欢”当然很简单,但正象晴儿所说,那是昧着良心说的话,无尘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呐呐半晌,无尘只得实言相告:“贫道修炼的是昆仑先天混元气,得清心寡欲,万不能近女色的。”
“那又如何?你若真喜欢我家小姐,便还了俗不做这牛鼻子道士好了!”晴儿象所有天真的小女孩一样,不懂什么叫清心寡欲,只知道两个相互喜欢的人应该在一起才是,所以不觉得自己在强词夺理。
无尘闻言正色道:“贫道自入了昆仑,便立志一生侍奉三清,不敢再有它想!”
“晴儿别说了!”晴儿还想说什么,却已被阿妤拦住,此时她已泫然泪下,强忍着哽咽咬着嘴唇道,“你让他走吧,我们已麻烦道长很多,不该再让道长难做。”
见阿妤面色凄然,无尘心中隐隐作痛,但还是强忍着唱声“无量寿福”告辞出来,却又想起她们两个弱女子如今在京师举目无亲,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自己这一走她们怎么办?想到这终归放心不下,于是又折转身来,晴儿见他回来,以为他已回心转意,不禁面露喜色迎上来,不想还没等她开口无尘已抢着道:“贫道还是找人把你家小姐送到岭南她亲人身边吧,不然贫道这辈子都难以安心。”
“不必了!”阿妤的声音十分冷淡,“不敢再麻烦道长!”
“要麻烦!要麻烦!”阿妤话音刚落,晴儿已面露窃笑抢着道,“最好道长亲自送咱们前去,不然万一咱们路上遭了盗贼,道长功德碑上岂不是多了桩阴鹜事?要遭报应的!”
无尘一呆,当然功德碑什么的跟三清弟子没什么关系,但晴儿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无尘只得叹着气答应:“好吧,贫道就亲自送你们一趟,反正贫道也是要去岭南,容贫道向师叔辞行后再雇车来接你们,咱们尽快动身!”
仙虹道长似乎已感觉到无尘对他的不满,所以对无尘辞别只礼貌地挽留了两句便作罢,无尘告辞出来,立刻去车行雇了辆马车,把地址给车夫交代他去接阿妤和晴儿,自己则在南门外等着,打算等她们出来后远远跟着一路护送,毕竟孤男寡女,自己又是出家之人,一路远远地护送可以,真要同路的话也太过惊世骇俗,也有损女儿家的清誉。
哪知直等到天色将晚还不见她们出来,无尘只得又折回那旧宅,不想已是人去楼空,雇的马车也不见踪影,无尘只当阿妤不想再见到自己徒添烦恼,已从别的城门离开了京师,心中不禁怅然若失,心知京师外道路无数,根本无从找寻,只得放弃去找她们的打算,但终归有些放心不下,便懒懒的拐到雇车的车行,看能不能从车夫的同伴那里打听到她们的行踪。
刚进车行,无尘迎面便撞见了自己雇的那个车夫,无尘一怔,忙拉住那车夫质问:“贫道让你去接的两位姑娘,你把她们接哪儿去了。”
车夫一见无尘,眼中闪过一阵慌乱,忙摇着手挣扎道:“不能怪我,不关我的事!”
无尘见那车夫神色慌张,心中一沉,陡地抓紧他的前襟喝道:“到底怎么回事?那两个姑娘出了什么意外?”
“你别问我,你该去问天福观的道长!”车夫拼命挣扎,可总也挣不脱无尘的掌握。
无尘一惊,忙问:“这跟天福观的道长有什么关系?”
那车夫似乎看出无尘跟京师的那些道士有点不同,而神情又是如此焦急,这才说出原委:“今日我照你的吩咐去接那两位姑娘,不想她们出门的时候正好遇上天福观的观主仙虹国师,国师一见她们,便说她们有道根,是修道之人最好的炉鼎,立刻就让手下弟子把她们请了去,说是要献给当今圣上,小人哪敢反对,只得眼睁睁看着两位姑娘被他们掠走,该死!该死!是请去,小人想找你报个信退你雇车的银子也没个地方,可不关小人的事。”
“怎么可能?”无尘难以置信,“难道天福观的道士可以公然强抢民女?”
车夫脸上现出难掩的愤概,压着嗓子道:“自从皇上把为他挑选炉鼎的职责交给国师后,全京城,不,全天下的女子便都由国师随意挑选,只要他说谁适合做皇上的炉鼎,谁便逃不出他的手掌,任何人也管不了他!”
无尘只觉心在下沉,缓缓放开车夫,对车夫奉还的银两视而不见,转身直奔天福观,希望凭着同门之谊,能从师叔手中救回阿妤和晴儿。
赶到天福观时天已黑尽,听道童说师叔已经歇下,无尘顾不得礼节,冲过师叔几个弟子的阻拦,直闯到他清修的静房外敲门。
“谁?”里面仙虹大师的声音有些不快。
“敢问师叔,今日可请回两位姑娘,要献给圣上采补?”无尘尽量平静地问。
“哦,是无尘师侄啊,”仙虹的声音有些意外,“你不是已经走了吗?怎么又深夜回来?还向贫道要两个姑娘?”
无尘顾不得解释,忙问:“不知师叔可见过那两个姑娘?”
“见过,其中一个真是道骨天成啊,”仙虹赞道,“咦!你怎么知道?”
无尘也来不及说明,急忙道:“那两位姑娘是师侄旧识,师叔能不能看在同门份上,就放过她们?”
“哦?你下山不久便有了红颜知己,这可不象是我师兄一脉的作风啊!”仙虹笑着调侃。
无尘顾不得仙虹的讥讽,恳切地道:“还望师叔看在小侄面上,放她们一马。”
“放了她们倒也没什么,”仙虹淡淡道,“只可惜你晚来一步,她们已被送入宫中,师叔也无能为力了。”
“什么?”无尘失声惊呼,只觉浑身一软,差点跌倒在地,慢慢扶墙站稳,无尘只感到挖心般的痛,似乎看到阿妤正无助地挣扎、呼唤,心中似乎听到她在绝望地喊着自己的道号,深吸一口气,稍稍稳定下起伏不定的情绪,无尘心中立刻做出一个胆大妄为的决定。
“你要干什么?”静房中的仙虹道长似乎感受到了无尘澎湃激荡的气机,忙喝道,“你可千万不要拿自己一身修为来冒险,更不可连累我昆仑一派!”
屋外,无尘已驾起飞剑,凌空绝迹而去!
第五章 尘世劫
驾着飞剑疾驰在北京城的上空,无尘为自己这大违道门顺其自然、与世无争宗旨的行为感到有些意外,更为自己一向清寡无欲的心也会如此情绪激荡而震惊,但无尘并不后悔。
有紫气萦绕的皇城很好找,无尘刚逼近皇城,便有一道黑烟如利箭般射了上来,无尘认得是道行高深的剑仙的警告煞气,忙停住身形,踏剑虚浮半空,向黑烟射出的方向作揖为礼:“昆仑无尘,无意冒犯同道,还望恕罪!”
“原来是国师的同门,难道不知禁宫上空御剑飞行是死罪吗?”宫墙外,一个鸡皮鹤发的老道背负双手,望着半空中的无尘淡淡问。
无尘忙道:“小道两个朋友被错送入禁宫,还望道长行个方便,容贫道接她们出来。”
“要通融你该去找国师才是,贫道九幽山天极,今夜负责这紫禁城的防务,无论妖邪仙道俱不得走近,如果轻易放你进出,贫道以后也就不用在这京师混了。”老道目露精光,声色淡然言词坚定。
“九幽山天极真人!”无尘失口惊呼,立刻想起下山前师尊的交代,九幽一门最为难缠,九幽老祖最为护短,道门正以昆仑为首,邪以九幽为先,法力各擅胜长,相互都有顾忌。想不到如今师叔竟与之成同僚,正邪沆瀣一气,都要借世俗皇权来广招门徒,光大本门。
“既然知道本真人,贤侄便请回吧,本真人看在国师面上,今晚就不治你的罪了。”天极真人淡淡道。
无尘微微摇头:“真人,贫道今夜无论如何也要把两个朋友救出来,谁也别想拦住贫道!”
天极真人眼中精光一闪,微微颔首道:“那好,就让贫道看看你的手段!”
无尘知道今夜不动手是不能通过天极真人这一关,当下也不客气,道一声“得罪”,脚下猛踢紫薇剑剑柄,那剑就幻成一道白光,直射天极真人面门。
“不错!”见紫薇剑来势,天极真人也忍不住赞了一声,立刻一拍腰中剑囊,高叫一声“起!”,只见剑囊中陡然射出一道黑影,如一道黑色闪电,迅捷无匹地射向紫薇剑,拦腰击中紫薇剑剑身,只听“叮”的一声轻响,紫薇剑竟被击落于地。
没有飞剑之托,无尘缓缓落地,只见那道黑影耀武扬威地在无尘身边慢慢绕行一匝,这才飞回天极真人剑囊,无尘已看清那长仅三寸的黑色飞剑,竟然是用成灵僵尸的头盖骨炼化而成,拘有那僵尸的厉魄镇守其中,没想到天极真人修为已达到飞剑的第八重――灵剑!并且是最为阴毒,满聚怨气、戾气、悍气的厉魄灵剑,决不是无尘有形飞剑能抵挡,哪怕紫薇剑已是有形飞剑的最高境界。飞剑修为共分九重,前七重都是以气驭使的有形之剑,第八重为有灵气的灵剑,最高的第九重为有形无质的气剑。
“看在国师的面上,本真人也不留难你,请回吧!”刚到京师不久的天极真人似乎对仙虹道长有些顾忌,不敢对无尘过分相逼。
无尘神色如常,淡淡道:“不救出贫道两个朋友,贫道便是舍了这一身修为,甚至留下性命也在所不惜!”说着无尘手捏剑诀,聚起丹田混元气,遥指地上的紫薇剑,只见紫薇剑微微一颤,又重新缓缓飞了起来。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天极真人一拍腰中剑囊,轻喝道,“就让本真人替国师教训教训你!”
紫薇剑与天极真人的黑色灵剑再次相交,半空中隐约有厉魄的尖啸传来,厉魄灵剑虽短,却灵动无匹,挟着氤氲黑气,转眼间便把紫薇剑击得连连后退,无尘见状立刻抬手抓住被击退回来的紫薇剑剑柄,催动体内先天混元气,紫薇剑光芒立刻暴涨一倍,挡住了逼来的厉魄灵剑。
黑色灵剑围着无尘绕行数圈,却始终攻不进无尘舞动紫薇剑爆发出的护体银芒,虽然如此,无尘却知道,自己不能靠体力和混元气长久坚持下去,而天极却可以靠咒语指挥厉魄灵剑向自己作长久的攻击。
毫无退路,无尘只有用流云拂冒险一搏,这原不是无尘本意,要知道灵剑贯注有主人的精魄神髓,已经成为主人身体的一部分,如果用蕴有师尊法力的流云拂相拼的话,对双发都十分凶险,不是流云拂被毁,就是灵剑被破,那灵剑中的厉魄将反噬主人,越是阴毒的飞剑对主人越是凶险,以厉魄灵剑之凶,恐怕天极真人难逃一死!
但无尘已没有选择,自己死不足惜,但阿妤和晴儿也将难逃一死,想到阿妤,无尘再不犹豫,猛地挥出腰中流云拂,散开的拂丝如乱麻般立刻缠住了厉魄灵剑,只听灵剑中响起厉魄“吱吱”尖叫,灵剑在拂尘中左冲右突,却始终突不出拂尘的纠缠。
天极真人见状双手立刻并指如戟,刺向自己太阳穴,集中起全部心力,指挥灵剑脱离拂尘纠缠,但流云拂那千万条尘丝便如章鱼有生命的触须般,死死地缠住了灵剑,最后把它完全包裹起来,眼看它就要被拂尘吞噬挤碎,天极真人猛地一声大吼,口中喷出一口鲜血,他竟不惜用上了自残法体的道门解体大法,只见流云拂中蓦地爆出一股黑气,响起厉魄凄厉的尖啸,流云拂银亮的尘丝已寸寸断开,只剩下光秃秃一个尘柄。
而那三寸长的厉魄灵剑方一脱出流云拂的尘丝,升起不足三尺,便慢慢散开,象一捧黑沙般,缓缓飘落下来,它也完全被毁了。
“啊!”天极真人猛地抱住脑袋惨呼着倒下,满地乱滚,拘束厉魄的灵剑实体一毁,灵剑中的厉魄立刻反噬,它是成灵僵尸那满含怨毒的戾气凝成,要对拘押它的天极真人作毁灭性的报复!
天极的呼声越加惨烈,拼命地抓挠着自己的头脸发髻,直抓得鲜血淋漓,可与他魂魄已融为一体的成灵僵尸的厉魄怎么能逼得出来,他的惨呼越来越低,最后终于瘫软在地,他的魂魄已与那成灵僵尸的厉魄化为一股怨气,慢慢消失在夜空中。
无尘骇然地望着地上天极狼狈不堪的尸体,望着一点微芒如萤火般从他的尸体上冉冉升起,缓缓飞向西方,飞向九幽山的方向,无尘知道,那是天极最后一点心力凝成的信火,正飞向九幽山回他的师门报讯,望着被毁的流云拂,想着九幽一门的可怕,无尘心情异常沉重,但却没有一丝后悔。
二人的激斗早惊起了禁宫中的锦衣卫,呐喊着向无尘包围过来,无尘不想被他们缠上,立刻驾起紫薇剑直扑皇城,半空中凝起心力,意灌眉心,慢慢睁开了印堂上的无形天眼,以无尘现在的功力,天眼还只能朦朦胧胧望出十几丈,这只是道家天眼的最初阶段,但凭这修为,要在皇城中找个人也不是太困难。
果然,无尘没费什么功夫便在皇城后宫一处僻静院落中找到了正在熏香沐浴的阿妤,原来作为炉鼎的女子按道家的说法,要熏香沐浴、避谷三天后,才能完全去除体内的凡俗秽气,才能发挥出炉鼎的最大效用。
顾不得惊世骇俗,无尘直闯进阿妤的静房,两个侍侯她的宫女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便中了无尘的定神咒,无尘顾不得解释,拉起阿妤道:“跟我走,我们去找晴儿。”
阿妤乍见无尘,眼中闪过一阵惊喜,却好象并不感到十分意外,待听无尘提起晴儿,阿妤立刻神情黯然,哽咽着道:“晴儿为了救我,已经……已经被那些恶奴活活打死了!”
无尘闻言一呆,想起晴儿天真活泼的模样,只觉心情沉重,两眼湿润,就这当儿,门外已传来锦衣卫四处搜查的声音,渐渐逼了过来,已容不得无尘迟疑,立刻拉起阿妤道:“我们赶紧离开皇城,天亮后就不好走了!”
剑仙的飞剑载不动没有任何修为的凡人,无尘只得拉着阿妤的手穿行在宫殿墙根的阴影和花草的掩护中,幸好无尘有天眼之功,总能预先发现搜索而来的锦衣卫,巧妙地避开暗桩哨卡和锦衣卫的搜查,就这样躲躲闪闪,走走停停,不多时便有惊无险地来到宫门,也幸亏守卫宫门的兵卒不多,无尘的定神咒完全能制住他们,二人便这样悄悄地出了皇城,趁着皇城的骚乱还未传到城门守军那儿,无尘用同样的方法摸出了京城。
出得京城,月色下无尘拉起阿妤大步而行,要趁着夜色远远地离开京师,要知道当今圣上推崇道教,京师中道门高手云集,今日能击败天极真人救得阿妤逃脱,那是十分的侥幸,无尘不敢奢望好运气永远伴随着自己。
刚出京城半里,只见前方官道中央,一个仙风道骨大袖飘飘的老道正背向无尘负手望月,四周银亮的月光,衬得他全身越加白洁,一尘不染如画中仙人。无尘只觉嘴里发苦,心在下沉,只看背影便认得是师叔仙虹道长,但无尘已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今晚月色很好,”仙虹道长没有回头,声音淡定自若,“贤侄何不陪师叔月下论道?”
无尘不知师叔言下之意,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仙虹仍然没有回头,顾自说着:“贫道本想你在天极老儿那里碰个钉子便会回头,却没有算到师兄流云拂的法力竟比以前高出许多,把你也调教得如此出类拔萃,只可惜师兄一番心血,却没有料到你会为一个女子杀了九幽老祖爱徒,在大内禁宫劫人,到此为止吧,只要你送还这女子,师叔凭自己在圣上跟前的面子,还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只是九幽门那边,却多少还有些麻烦,不管了,先了眼前的事再说。”
无尘挡在阿妤身前,小声但坚定地道:“我不会把阿妤送回火坑!”
仙虹似乎有些意外地转回头,意味深长地深盯了无尘一眼,才道:“年轻人偶尔心血来潮动了凡心,也算不得什么大错,只是如今这形势,已容不得你恣意妄为,你禁宫劫人已惊动圣上,传谕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截杀于你,相信天下无论正邪两道都蠢蠢欲动,欲杀你而后快,你如今若送还这女子,师叔从中斡旋,或许圣上还会收回成命。”
无尘面露嘲笑,摇头道:“我本世外之人,为何要听命世俗皇权?更想不通师叔何以放着世外高人不做,却偏偏要做皇家一只走狗?”
仙虹道长面色一寒,冷着脸问:“昆仑门规第七条是什么?”
无尘一震,喃喃道:“尊师重道,对尊长惟命是从。”
“好,贫道现在就以师叔的身份跟你说话!”仙虹道长神情肃穆,“送还这女子,到圣上面前请罪!”
无尘面色发白,从小的教诲使他从来没有对长辈说过一次“不”,但这一次,无尘略一犹豫,立刻从唇齿间迸出两个斩钉截铁的字:“决不!”
“好,很好!”仙虹眼中寒光闪烁,“你是要逼贫道动手?以藐视尊长之罪治你?”
“道长,我跟你回去!”无尘身后的阿妤突然走前两步,对仙虹道长淡淡道,“只求道长放过无尘!”
“阿妤!”无尘再次拦在阿妤身前,拉住她的手道,“我决不容你再入火坑!”
阿妤苦涩一笑,甩开无尘的手:“无尘道长,你我本无瓜葛,何必再苦苦纠缠,更不想因为我而使你和师门失和,你世外之人,大可不必为我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乱了你的清修。”
无尘再次拉起阿妤的手,直视着她的眼睛,平静而决然地道:“如果炼丹采补,依傍皇权,欺压善良,草菅人命也是昆仑门人所为的话,我宁愿不再做昆仑门人,与你一起作一对尘世俗人!”
阿妤眼中突然一亮,闪过莫名的惊喜,却又望着对面仙虹道长越加森寒的目光黯然道:“现在恐怕已由不得你了!”
“那又如何?”无尘朗声一笑,“生有何欢?死有何苦?为你而死,死得其所!”
说着无尘转身面对仙虹,昂然道:“昆仑有你,我羞与为伍,如今我要带她离开,谁若拦我,我见神杀神,遇佛杀佛!”
仙虹眼中杀气暴涨,森然道:“好!忤逆尊长、判教出门全是死罪,贫道今日就杀了你掌门师兄也无法怪罪,你自己要死,怪不得贫道!”
“来吧!”无尘挺胸昂头,“让你的杀戮来得更凶残些吧!”
第六章 天机变
仙虹望着象变了个人似的无尘,喃喃道:“原以为你有道骨,不想却是魔根,就让贫道灭了你这魔种,还昆仑以纯净,出手吧!让贫道看看你的修为!”
“好!”无尘心知自己修为远不能与仙虹几十年修炼相提并论,只有抢先出手还有一线胜机,当下也不客气,手捏剑诀,浑身紫气大涨,猛一低头,背上紫薇剑呛然出鞘,如贯日白虹,飞射仙虹咽喉。
“萤火之光,也敢与日月争辉!”仙虹面露不屑,猛地一拍头顶泥丸宫,只见一道红光从泥丸宫破颅而出,瞬间凝成三寸多高的裸身婴儿,飞身扑向紫薇剑。
“元婴出窍!”无尘失声惊呼,没想到仙虹不仅元神修炼成形,甚至已达到出窍伤人的地步,这已经超越了炼气成剑的剑仙的最高境界,登入修炼地仙的门径!只要把那元婴修炼得越来越小,最后微不可见,便能达到了元神神游天外、肉身可随便放弃的地仙境界,这样的境界无尘还只见于道家密典,从来没有亲眼见过。
正所谓无知者无畏,虽是第一次见到元婴出窍,无尘仍凛然不惧,手捏剑诀,遥指紫薇剑飞射那裸身婴儿。那婴儿不避不闪,任紫薇剑刺中胸膛,不想那婴儿只是以气凝成,蕴有仙虹的魂魄精髓,紫薇剑穿过它的身体,却对它毫无损伤,而它已抓住剑刃,张嘴便咬向紫薇剑。无尘忙遥指紫薇剑,紫薇剑只挣扎了几下,却始终脱出不那婴儿的掌握。
无尘浑身一颤,眼看着那婴儿一口口咬着紫薇剑,自己却无能无力,虽然紫薇剑看起来毫无损伤,但每一口都象咬在无尘心上,咬得无尘钻心般痛,无尘知道这是由于紫薇剑与自己修炼成一体,那元婴在通过紫薇剑一点点吞噬自己苦修而来的先天混元气,随着它不断的吞噬,那赤裸火红的身子在一点点变小,而自己的功力则在飞逝,无尘只觉浑身酸软,慢慢坐倒在地,他知道,自己元气耗尽的时侯,也就是生命终结的时候。
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无尘放弃了挣扎,把眼中最后的余光投向阿妤,那眼光没有痛苦和后悔,有的,只是平静和安详。
阿妤望向无尘的眼中渐渐盈满了泪水,似乎有心痛和悔恨交织,然后她眼中渐渐凝起刺人的厉芒,猛一甩头,她眼中的厉芒突然变成骇人的精光,跟着仰天发出一声不类人声的嚎叫,随着那嚎叫,她的口中蓦然喷出碗大一个赤色火球,直飞向空中那元婴!
元婴似乎有些吃惊,但对飞来的火球并不惧怕,就象贪吃的婴儿,丢开紫薇剑便抓住那火球,张嘴就咬。
就在此时,阿妤突然爆出一声悲壮的嘶吼,随着那震撼天地的嘶吼,她口中喷出的血雾象细雨般飘飘而下,润湿了她的全身。
“天魔解!”仙虹终于变色,想收回元婴却已晚了一步,只见那火球随着那声嘶吼猛地爆开,灿烂如美丽的焰火!
“啊!”仙虹一声惨呼,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元婴被震得散乱开去,就象被飓风吹散的一团红色烟雾,聚有魂魄的元婴一散,仙虹心神也随之一乱,恍若跌入朦胧梦境,就这当儿,无尘的紫薇剑已奋起余力,从仙虹胸前一穿而过!
待仙虹魂魄重新归体,元婴重新凝聚,才发觉胸前剧痛,低头看看被洞穿的前胸,仙虹难以置信地自问:“我……我肉身竟已被毁?”
话音刚落,仙虹已仰天倒地,空中那元婴发出一声惨呼,它还没到可以离体寄生的地步,不可能离开仙虹的肉体存在多久,仙虹肉体一毁,它便哭号着渐渐散开,最后在夜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妤!”无尘扑向阿妤的时候,她已浑身冰凉,面色惨淡如白纸,就象她全身的血液都随着方才那声嘶吼全喷了出去。
“奇怪吧?”阿妤面露一丝苦笑,“我本是妖,狐妖!”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无尘紧搂着阿妤,始终无法把她和妖联系起来。
“我是昆仑山黑风岭被你杀害的那群狐妖的大姐,”阿妤眼里闪烁着复杂的感情,“为了报仇我吞噬了妹妹们所有的内丹,却还是奈何不了你,于是我精心安排了我们相识的圈套,我是要勾引你,破你先天混元气后为爷爷和妹妹们报仇,晴儿是我的猫妖朋友,离魂咒也是我自己下的,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很顺利,你一步步、傻傻地走进我的圈套,但自从我被掠入禁宫后,一切就都变了!”
无尘呆呆地望着阿妤,恍若身在梦中,阿妤迎着无尘的眼光,幽幽地叹了口气,眼里露出一丝迷茫:“本来我可以很容易地逃出禁宫,可我直觉告诉我,你一定会踏着紫薇剑冒险来救我,我很想知道自己的直觉是否正确,所以我没有象晴儿那样装死逃走,你果然来了,就象我梦想的那样,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后悔,后悔不该拿人类的感情来玩耍,它让我对你下不起手了!”
阿妤眼中的迷茫渐渐变成迷醉,喃喃地象在梦呓:“我从来不相信自己会爱上一个人,妖不会爱也不懂得爱,何况人是我的食物,我爱上一个人就象人爱上猪肉一样可笑,所以我没有放弃报仇的计划,直到你在仙虹面前拼死也要带我走,明知是死也不惜以身相殉时,我才知道人类的感情竟是这样、这样地不顾一切,师门可以放弃,性命可以不要,我终于懂得了爱,就在你安然就死那一瞬,那一瞬,我也爱了,象人那样地不顾一切,仇恨算什么?生命算什么?这一瞬的幸福超过了天地间所有的辉煌,我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换取这短暂的幸福,老天爷是公平的,在拿去我生命的同时给了我这一瞬的幸福,生命中有这一瞬,哪怕立刻就灰飞烟灭,哪怕你以后不再爱我,我也觉得好幸运,我知足了。”
“别说了!无论你是人还是妖,都是我的至爱,你不要走,我不准你走!”望着阿妤渐渐黯淡的目光,无尘猛地把她拥入怀中,“我带你回昆仑,师尊一定能救你,我宁愿自己被昆仑挫骨扬灰也要你活下来!”
“别傻了,没有人可以救我!”阿妤轻抚着无尘的面庞,眼里露出一丝羞惭,“你快走吧,我内丹已散,很快就要现出原形,很难看的。”
“不,我不走!”无尘失魂落魄地喊着,两粒晶莹的泪水滴落阿妤脸颊,无尘摸着那两滴泪水,这是他从懂事起就没再有过的东西。
“让我永远在你心中留下个美好的印象好不好?”阿妤哀求道,“我不想自己变成一只狐狸吓着你。”
无尘紧紧搂着阿妤不忍松手,把脸贴上她冰凉的脸颊,在她耳边喃喃呓语:“无论你什么模样,在我心中都是最美!”
阿妤不再坚持,倦倦地缩入无尘怀中,嘴角泛起一丝安然的笑,喃喃道:“我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狐狸。”
无尘望着阿妤一脸的满足和嘴角的笑意,心中悲哀渐渐消散,灵台渐至空明,只觉身心完全沉浸在一片静谧祥和中,如婴儿般宁静。
“恭喜恭喜!恭喜昆仑终于有了掌教传人!”
昆仑山天玑洞,仙霞大师正望着面前的窥天镜叹息,身后突然传来九华真人的贺喜声,仙霞大师没有回头,只黯然问:“道与妖,孰正孰邪,有时候是不是真的很难说清?”
九华真人一怔,笑道:“莫非道兄也坠入这局中?”
仙霞大师望着窥天镜里无尘那安然入定的面容,微微叹息:“我现在已不敢肯定,让无尘入世历这一劫是不是应该?”
“当然应该!虽然无尘贤侄道行几乎尽失,但修道之人最重要的是道心而不是道行,”九华真人立刻道,“这一劫不仅除尽黑风岭那一窝妖孽,剪灭仙虹这昆仑败类,清理了昆仑门户,更坚定了无尘贤侄向道之心,从此不会再为情所扰,还让有一善之德的妖狐体验到她最想体验的那一份人间至爱真情,也只有道兄你能布下这弥天情局!”
仙霞大师淡然一笑,叹道:“世间虽大,何处不是局?你我生在局中,哪里又有什么局?”
九华真人一怔,不禁陷入沉思。
天玑洞外,山风轻拂,白云缭绕,昆仑道士早课的钟声正悠然远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