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影》原文
1
不怕见笑,我在中学时代就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自己能够早一点变老。变老了,就可以不用再去担忧考试,不用再去担忧大人会在拿到成绩单后对我实施的一顿暴打。
可是,忽然变老是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所以我也只能继续枯坐在课桌后,等待青春离去。
我本以为那会是一个缓慢而残酷的历程,但没想到青春竟会在一个午后,没有一点征兆地突然离我而去。
发生那件事的前一天下午,刚放学,熊哥就神神秘秘地在教室外拦住我,对我说:“跟我到大榕树那边去。”
熊哥是班里最笨的一个人。他考试从来没及格过,但没有一个人敢嘲笑他,因为他同时也是班里最高最壮的人,谁要是惹他生气,铁定会吃到他的一顿老拳。
所以我不敢忤逆熊哥的提议,只好耷拉着脑袋,跟他来到了大榕树那边——这里是学校里最偏僻的角落,紧靠着操场边的铁丝网,一棵大榕树枝繁叶茂,密密匝匝的叶片遮天蔽日,树冠覆盖了一大片地0
在榕树下,熊哥从裤兜里摸出了一张纸片,递给我,说:“看看,能解答出来吗?”
我愣了愣,才看到纸片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其中最上面一行写着:
已知点A、B、C、D顺次在圆O上,弧AB=弧BD,BM⊥AC于M,求证:AM=DC+CM
“这是什么?”我吃惊地问。
是数学题吗?拜托,我数学成绩比熊哥好不了多少,最多也就在及格线边徘徊。熊哥拿数学题来让我解答,不是故意让我难堪吗?说实话,我拿着纸片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连题目都看不懂,就更别说解答了。
“是下周期末考的数学试题。”从大榕树后传来了一个尖细的声音。紧接着,两个人从粗壮的榕树后走了出来,是豆芽与小眼镜。这两个家伙也是班上成绩最差的学生,一个又瘦又高,活像豆芽一般;另一个则戴着啤酒瓶底一般厚的眼镜,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
豆芽和小眼镜都是我最铁的朋友,不过我们与熊哥却没什么交情。他们怎么会混在一起了?而且手中还有一张写有期末考试题的纸片?
我正疑惑的时候,豆芽搂住我的肩膀,说:“熊哥冒着被开除的危险,昨天夜里翻进教学楼,从教导主任的办公桌里偷出期末考的试卷,并抄下了所有试题。”
数学老师前两天就在上课的时候说过,这次的期末试题出得很难,估计班里没几个人能考出高分。而我老爸早就提醒过我,要是成绩单上再出现红灯,就会把我吊在屋后的树干上,拿皮带狠狠抽我一顿。
“胖子,想办法把试题的答案做出来!”小眼镜对我鼓励道。我知道,他老爸和豆芽的老爸都说过和我老爸类似的狠话。
我无奈地耸耸肩膀,又摇了摇头。虽然在这四个人当中,我的成绩最好,但试卷上的题目去却一道也做不出来。
“要不,我请秀才来做……”熊哥提议道,他挥了挥拳头,说,“如果他不愿意做,我就揍他!”秀才是我们班里数学成绩最好的学生,而且德智体全面发展,还是篮球队成员,深得老师们的喜爱。
“那可不成!”小眼镜急了,“你们还不了解秀才吗?他一旦知道我们提前偷出了试卷,肯定会给老师打小报告的!偷试卷可不是小事呀,我们会被学校开除的!”
没错,秀才就是因为喜欢打小报告,才成了老师们心目中的红人。
“那……怎么办呢?”熊哥嗫嚅地问。
“我们凑点钱,到劳务市场请找家教工作的大学生来做。”我提出了新的建议。
这个建议倒是不错,可作为中学生,有限的零用钱都被换成了动漫杂志,哪还能凑出请家教大学生的钱呢?
“早知道这样,我就忍两个月不买杂志了。”眼看着偷来的试题,却没办法搞到答案,熊哥显得很沮丧。
天已经不早了,我们四个人只好各自散去。反正离考试还有一周,到时候我们再另想办法吧。
熊哥闷闷不乐地率先向学校操场走去,他那壮硕而笨拙的背影,在操场上显得格外显眼。
但在那个时候,我们谁也没想到,这竟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熊哥。
当一个人完全绝望的时候,他就会变得对一切都显得无所谓,所谓破罐子破摔就是这个道理。但如果一旦看到些许希望,他就会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杀人犯为了让死刑改为死缓,一次次提出上诉,也是这个道理。
我就遇到了类似的情况。原本得知这次期末考的题目会很难时,我就抱定肯定不及格的打算,做好了挨上一顿打的心理准备。但现在偏偏提前弄到了试题,我心里的天平便立刻失衡了,那天夜里一晚上都没睡着觉。
要怎样才能得到试题的正确答案?这个问题让我彻夜难眠。直到凌晨,我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我可以把试题分拆成若干个部分,然后发到各大网络论坛请数学达人来解答,最后再把各论坛的答案归纳在一起,不就得到正确答案了吗?
想到这个好主意之后,我心里的石头终于放回了原地,于是在天亮之后,我才安心闭上眼睛,美美地睡着了。
在这个时候才睡着,所得到的直接后果,就是次日上学铁定迟到。
第二天直到上午十点,我才睡眼惺忪地来到学校。
趁着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偷偷潜入了教室,却诧异地发现,教室里的同学似乎有点怪异。所有人都面无表情,作出一副沉重的姿态,各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没有人打闹,也没有人聊天。
我走到豆芽和小眼镜身后,他俩是同桌。我拍了拍他俩的后背,他们吓了一大跳,差点发出了尖叫。看情形有点不对劲,于是我问:“出什么事了?”豆芽顿时脸色惨白地小声说道:“昨天夜里,熊哥死了!”
2
“熊哥是上吊自杀的。他把自己吊在大榕树的树干上,用一根皮带……”小眼镜补充道。
“啊——”
听到我的尖叫,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身上。大概也是因为我的这声尖叫,教室里凝滞的气氛稍稍显得活跃了一点。
平时在班里,秀才向来都是众人关注的焦点,这一次他也不例外,立刻在第一时间站了起来。他手里拿着一本书,竟开始发表起了长篇演说。
“如果不出意外,熊哥应该是自杀的。从我观察的情形来看,应该没有任何他杀迹象。众所周知,我是熊哥尸体的发现者。我注意到,皮带在熊哥的脖子上所形成的‘索沟’,只在颈部的前半部出现,颈后则中断了。如果是勒杀,‘索沟’应该会绕颈子一圈的!”
我这才发现,秀才手里拿着的书,竟是一本《法医学》。而小眼镜则在一旁轻声对我说:“熊哥的尸体是今天早晨秀才晨跑时,在榕树边发现的……”
秀才合上书,继续说道:“一定是熊哥觉得这次的数学期末考肯定及不了格,所以决定自杀!我听他说过,要是再考不及格,他老爸会把他赶出家门的!”
教室里传来了一片唏嘘声。这种类似的话,几乎每个同学都曾经听家长对自己说过。
我不禁黯然,如果熊哥能够再坚持一天,我就有办法从网络上得到试题的正确答案,他也就不用自杀了。
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豆芽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轻声说:“熊哥应该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自杀的。”
“胖子,你知道什么叫濒死体验吗?”中午放学后,豆芽和小眼镜拉着我来到了熊哥自杀的那棵大榕树,豆芽如此向我问道。
我以前听说过濒死体验的说法,似乎是指一个人在濒临死亡却意外恢复神智,会体验到一些奇怪的景象,比如穿越一条发光的隧道,又比如看到成群飞舞的天使。不过,我只认为那是濒死者的呓语罢了。
小眼镜的眼睛中闪烁着光芒,对我说:“以前熊哥曾经向我抱怨过,他成绩这么差,就是因为他智商太低了。他还告诉我,他听说经历过濒死体验的人,就会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智商得到极大的提升……”
“你的意思是……”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豆芽补充道:“我猜,熊哥拿到试卷后,却苦于无法做出正确解答,所以决定采用濒死体验的办法,提升自己的智商!”
小眼镜和豆芽的这种说法令我震惊。
熊哥竟然会为了得到正确的试题答案,而决定用皮带将自己吊在大榕树的树干上?
而此时,小眼镜眼中的光芒,闪烁得更加炽盛了。
“我认为,熊哥的思路没有错,但他只是忽略了一点。”小眼镜说道。
“哪一点?”我问。
小眼镜答道:“他应该找个人帮忙才对!当他用皮带绕着颈子,从树上跃下的时候,应该有他的朋友在场,及时将他解救下来。他有句话没说错,他的智商确实太低了!”
豆芽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对我说:“所以,小眼镜才把我和你叫到了这里来。”
我明白了,现在小眼镜也想学熊哥,把自己吊上大榕树,当他体验到濒死幻觉的时候,再由我和豆芽把他解救下来。
其实,我明明已经想好了得到试题答案的办法,但却并不想阻止小眼镜的做法。
每个人都会有一些极阴暗的想法,潜藏在胸腔中最隐秘的深处。即使剖开表皮,锯断胸骨,让阳光毫无阻隔地照射进去,那些阴暗的东西也会倏地钻进更潮湿的暗处,令你无踪可寻。
现在我心里的阴暗想法,就是想看看小眼镜是不是真的能够通过濒死体验,让他的智商得到提升。如果真能成功,我也想如此这般试上一试。这一次我们能够提前得到试卷,到那并不是每一次考试前都能拿到试题——我已经厌倦了每次考试后都会遭遇到的毒打。
小眼镜已经沿着树干攀爬上了大榕树高处的一根横生的树枝上。他坐在树枝上,解下皮带,绕在自己的颈子上,然后对我们说:“我准备跳下来了!你们准备好了吗?”
一看到我和豆芽作出OK的手势,小眼镜便闭上眼睛,一脸安详,充满渴望地从树枝上一跃而下。
他的身体在树枝与地面之间晃悠了一下,陡然静止。我嗅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然后看到两道浑浊的黄色液体从小眼镜的裤管下方流了出来。
我立刻意识到,这是上吊濒死时的失禁现象。放学前,我曾经从秀才那里借来《法医学》瞄了几眼,从书中得到了这个知识。
我与豆芽赶紧冲到小眼镜身边,一人抱着他的一只腿,将他抬高,然后让他的颈子离开了皮带系成的活套中。
我们把小眼镜平放在地上,用力地拍打着他的脸,想让他赶快醒过来。
可奇怪的是,小眼镜始终紧闭双眼,怎么也醒不过来,他的身体也渐渐冷却。同时,我也发现他的颈子软绵绵地偏向一方,似乎没有一点应有的硬度。
我摸了摸他的颈子,手立刻就像触电一般快速缩了回来。
只是轻轻一摸,我就发现小眼镜的颈骨已经错位了。
一定是他从大榕树高处跃下的时候,因为速度过快,再加上重力加速度的缘故,他的颈骨在下坠停止的一刹那,便被极大的惯性给折断了。颈骨折断的人,当然没法再活下去了,这是一个浅显的道理。
也就是说,小眼镜以上吊的方式,死在了我和豆芽的眼前。看来他的智商比熊哥也好不了多少,干嘛他不慢点跳下来呢?
泫然欲泣的我和豆芽,经历了短暂的不知所措的沉默后,同时爆发出嚎哭声。
好朋友就这样死在了我们面前,又怎能让我们不悲痛?
午后的阳光,顽强地穿过大榕树密密匝匝的树叶,落在我和豆芽的身上,形成一块块光斑。与此同时,小眼镜的尸体上也渐渐开始出现深色的斑点——那是因为血液沉降而形成的尸斑。
我与豆芽埋着头,趴在小眼镜的尸体上,撕心裂肺地痛苦着。
忽然之间,豆芽的哭声戛然而止。在哭声停止之前,我还听到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
我抬起头,顿时愣住了。我看到了一副奇异的景况。
尾声
豆芽身后站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根皮带,皮带绕过了豆芽的颈子,那个人正面目狰狞地使劲地向后拽着皮带。
拽着皮带的人,尽管五官已经显得扭曲,但我依然一眼就认出,他是秀才。
秀才正用皮带勒着豆芽的颈子,他想干什么?难道他想勒杀豆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正想大声呼喊的时候,我的颈子也忽然一紧,然后一股力量排山倒海地向我的颈子用来。我的气管遽然紧缩,一口气憋在嘴里,却怎么也没力气呼出,更没力气从肺里吸出一口气。
一丝冰凉的感觉从颈部传来,我挣扎着用余光向下望了一眼,赫然看到一根皮带正绕着我的颈子。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一股极大的力量正令我无法呼吸。我知道,我即将被某人勒毙。
但让我奇怪的是,似乎有个什么柔软的东西垫在了我的后脑处,稍稍让我感觉到了一点舒适。但颈子前端勒我的力道实在是太大了,令那点后脑处的舒适感变得微不足道。
恍惚中,我眼前一片漆黑,但似乎又看到一道五颜六色的光环正萦绕着我。在黑暗虚空的正前方,有一扇逆光的门,门的后方,有隐约的白光。我浑身轻飘飘的,正向那扇门飘去,越飘越近,越飘越近。
我猜,只要飘进了那扇门,我就会进入另外一个世界。
那股绕在我颈子前端正向后拉拽的力量突然消失了,那扇门也遽然消失。
刹那间,我意识到,自己又活过来了。
我拼命捂着颈子吸气,肺泡因为充盈着氧气,而发出吱吱的声音。同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哭声,还间或夹杂着呻吟的声音。
我挣扎着回过头,看到一个五大三粗的少年,正浑身颤抖地匍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呻吟着:“哥,我实在是下不了手呀!我才十三岁,我杀不了人呀!”
我认出来了,这个少年是秀才的表弟。他也在我们学校读书,刚上初二,身材健硕,在学校田径队里练铅球。
再朝身侧望去,我听到了秀才的咒骂声:“没用!你真没用!”
秀才依然用皮带勒着豆芽的颈子,豆芽还在挣扎,所以秀才无法腾出手来勒我。但我也没法去救豆芽,因为我也陷入了半昏迷的状况,没有力气动弹身体。
终于,我看到豆芽那双一直挣扎着的腿停止了动弹。然后,我又看到秀才狞笑着站了起来,手里拎着皮带,缓缓朝我走了过来。
他走到我的身后,我无法动弹,只能任他鱼肉。
冰凉的皮带再次勒在了我的颈子上,在他使劲向后拉拽之前,先把我的衣领拉了起来,垫在了我的颈部后方。
我拼尽全身的气力,挣扎着开口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们?”
秀才的动作停滞了,他冷笑一声后,在他表弟的嚎哭声伴奏下,说道:“胖子,就让你做个明白鬼吧。昨天晚上,熊哥拿着一张写有数学题目的纸片来找我,请我解答。他告诉我,这就是下周期末考的数学试题。数学老师说过,这次考题很难,估计没人能考出高分。老师还私下给我们几个尖子生说,如果这次考试能拿到高分,就有希望参加假期的数学夏令营,还有机会获得去国外留学的交换生名额。所以,这张试卷对我来说太重要了,而且我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有这么一张泄题试卷的存在。”
我明白了,正因为这个原因,秀才决定杀死知道泄题试卷存在的其他人。难怪他会在勒死我之前,拉高我的衣领,垫在颈部后方,就是为了消除颈部后方的“索沟”。难怪刚才被他表弟勒杀的时候,我感觉到什么柔软的东西垫在了脑后。
勒死我后,秀才一定会把我悬吊在大榕树上,伪装成自杀的模样,就像他曾经对熊哥所做的那样。
即使有人发现我和豆芽、小眼镜的尸体,也会以为我们是担心考试不及格会遭到家人的毒打,所以才自杀的。毕竟以前我们也对同学们说过类似抱怨的话。
我已经没办法再反抗了,只好闭上了眼睛,静静等待死亡的再次降临。而此时,秀才的表弟还在嚎哭,声音越来越大。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脚步声,正由远及近向大榕树这边靠近。
当脚步靠近的时候,我还听到有人正在交谈:
“大榕树那边怎么有哭声?”
“是的,我也听到了。”
“别是又有人想自杀吧?”
“要是还有人自杀,我们保卫科的压力就大了,这个月的奖金肯定得被扣完!咱们快去看看吧!”
当保卫科的保安们赶到大榕树旁的时候,秀才已经抛下了我和他那还匍匐在地痛哭的表弟,仓皇而逃。
保安看到地上的两具尸体后,也吓了一跳,立刻报了警。
从秀才的表弟口中,警方得知了真相,随即发布了对秀才的通缉令。
但警方没能缉捕到秀才。就在通缉令发布后的第二天,在学校附近的山林里,发现了秀才的尸体。他用一根皮带将自己悬吊了在一棵大树上,这一次,他真是自杀的,畏罪自杀。
因为学校发现试题提前泄露,所以数学期末考的时间不得不延后了一周。
尽管延后了一周,而且我也有过濒死体验,还在恍惚中看到了五彩的光环与发光的门,但数学期末考依然未能及格。在这里我必须强调一句,所谓濒死体验能够提示智商,完全是无稽之谈,各位千万不要去做这种无谓的尝试。
不过,拿到成绩单后,父亲没有责怪我,更没有把我吊在树上用皮带狠狠抽我。父亲只是叹了一口气,对我说:“看来,你真不是学数学的料,以后你还是学文科吧。”
我点点头,答道:“是啊,以后我做不成数学家,做个作家也不错嘛。说不定以后成了作家后,我还能把这段经历写成小说换取稿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