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飞的尸体》原文

1

上午十点,丁萨还躺在床上,虽然已经醒了,但他就是不想起床。

渐渐有了一点尿意,丁萨开始挣扎,究竟是在温暖的被窝里再躺上一会儿,还是去卫生间轻松一下?这个两难的问题让他考虑了接近十分钟,还没等他做出最后的决定,放在枕边的手机突然铃声大作。

丁萨抛开了二选一的选择题,下意识地伸出手臂,赤裸的手臂顿时在寒冷的室温中泛起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摸索到手机后,丁萨立刻接通了电话,但听筒里却只传来沉重的呼吸声,仿佛关在笼中的野兽正在喘息,偏偏就是没人说话。丁萨大声“喂”了几下,对方砰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是恶作剧吗?丁萨郁闷地看了一眼通话记录,是个极陌生的号码。大概是骚扰电话吧,自从上个月他在画廊里展出作品,并在标题下留了电话号码后,便不断有人拨打类似的无声骚扰电话。据丁萨分析,其中多半电话都是嫉妒他的同行打来的,毕竟他的油画作品卖得很好,抢走了不少同行的生意。

也正因为最近接到许多骚扰电话,他干脆把原来的手机号转移到自动答录机上,改用另一个号码。现在这个号码,也并非重新申请的,而是丁萨以前用作家人联系专用的号码。没想到才用两天,就又有人打来了骚扰电话,看来嫉妒心真的可以让人无所不为。即便是这个新电话号码,短短几天他也已经收到过好几十次无声骚扰电话了。

有了这段插曲,丁萨也没什么心情继续躺在床上了0下了床,泡了一包方便面吃完后,他便打开了电话自动答录机。他听到的第一条新留言,恰好是他吃方便面时接受到的,内容只有几句话:

“丁萨,我知道一处不错的农庄,坐落在一望无垠的麦田中央,麦田中还有许多形状古怪的榕树。现在麦田枯了,榕树还绿着,景色很有震撼力。如果你有兴趣,和我联系。我是邹爽。”

听完这段留言后,丁萨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

邹爽是丁萨的画商,丁萨创作出的每幅画,送到邹爽的画廊都能卖出好价钱。最近邹爽那边才传来了好消息,说丁萨才送来的几张油画全被被订购一空了,请丁萨尽快送来新作。不过,丁萨已经由十多天没画油画了,原因很简单,他暂时缺乏灵感。

丁萨的油画,以细腻的写实风格而受到收藏者的追捧。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巨幅风景画,比如暴风来临前的海滨浴场,比如雨过天晴的草原牧场。他的油画通常悬挂在高档会所的墙上、超级富豪的客厅、政府机构的会客室中,许多人都评价,他的作品真实得仿佛能够令人亲临其境。

不过,也有同行以酸溜溜的口气评论,丁萨的油画真实得有点过头了,就像是对着照片临摹出来的,技巧有余,却缺乏创作力,只能作一个画匠,却永远成不了画家。

对于此种评论,丁萨只是大度地耸耸肩膀,不予回应。他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那些同行说对了,自己的作品确实是对着风景照片临摹而作的。大自然的惊人风景,乃鬼斧神工,并非一成不变,美景往往一瞬即逝,可遇而不可求。点与线、光与影,随时随地都发生着变化,岂能一直对着风景作画?

但丁萨对作品的要求无疑是极严格的,他所临摹的每张风景照片,都是自己亲手拍摄的。如果临摹别人的作品,就成了抄袭,那是他绝对不愿意做的事。准确的说,他不仅仅是个技艺高超的油画师,更是有着美学思考的优秀摄影师。

不过,正因为他一直不予回应旁人的非议,所以也从未承认自己是临摹作画,毕竟他还是想在同行面前扮作一副真正画家的姿态,而不是画匠。

而最近他在创作上遭遇瓶颈,最大的原因就是他不知道在哪里能拍到足以让人感觉震撼的风景照。

两天之后,丁萨按照与邹爽约定的时间,根据车载导航仪的指示,驾车来到了那座名为枯叶庄的小镇。

正如邹爽在电话里说的那样,在来枯叶庄的途中,处处可见干枯的麦田,灌溉麦田的水渠已经断流了,苍茫一片不见人影,就连稻草人也毫无生气。偶尔能见到几株常绿的榕树,但也长得歪歪曲曲,并不像邹爽介绍的那样,充满着蓬勃的生机。

丁萨和邹爽并没同车前往,是因为邹爽要带着他的妻子许小曼一起到枯叶庄来。许小曼是个相当麻烦的女人,用句直截了当的话来说,她有点太过神经质了。虽说她长得很漂亮,很有女人味,但有时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作出许多令人费解的举动。

比如有一次,许小曼盯着路边盘成一团的蛇蜕,盯了好几个小时后,忽然冒出一句幽怨的话语:“蛇每年都蜕皮,是因为他们想重生后,长出四只脚来。”拿邹爽的话来说,许小曼一直活在一个充满了诗情与画意的世界里,她身边环绕着一睹自己建造的透明墙,她不允许任何人破墙而入。

和这样的女人同车,丁萨会感觉周身不适,更会影响他的创作灵感,所以他宁肯自己开车前往枯叶庄。另外,邹爽在开画廊前,是个飙车族,直到现在也是以摩托车代步。摩托车只能搭载两人,哪里还有他丁萨的座位?

在来之前,丁萨也曾略带戏谑地问邹爽,许小曼最近又在为自己构建什么样的透明墙?邹爽叹了口气后,答道:“她这段时间一直说,其实她会飞……她想去哪里,就可以飞到哪里……”

听到这句话后,丁萨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因为他忽然想起,过去也曾经听到两个女人对他说过同样的话。一个女人是在与他一起在KTV包房里吸食K粉,进入状态时的不知所云。另一个女人则是与他在床上共赴巫山,高潮来临时尖叫出来的胡言乱语。不过,那是丁萨大学时代玩一夜情时发生的事了,那时他放浪形骸,夜夜换娇娘,现在连当时身边躺着的人是谁,都没有半点印象了。

2

对了,邹爽还说,他之所以能找到枯叶庄这么一个偏僻的小镇,正是他在为妻子许小曼寻找一处疗养地而无意中发现的。那里有座改建成乡间旅社的农庄,静谧安详,正是疗养的好地方。

这实在让丁萨感觉有些晦气。

中午十一点半的时候,丁萨终于抵达了枯叶庄中的那座农庄。

有如巨大水泥蒙古包的农庄,果然坐落在一大片平整的麦田之中,四面一望无际,唯有低矮得接近地面的干枯麦秸,展示着无可遏止的悲凉。

将车停在农庄外的空地上,丁萨下了车,走入了农庄的圆拱门中。在两小时前,他曾接到邹爽的电话,说他和许小曼先到一步了,已经住下了。

在农庄旅社的前台,一位即使穿着漂亮笔挺制服也掩盖不住乡村气息的小伙子,为丁萨安排好房间后,对他说:“您的房费已经由那位邹先生付清了,不过现在邹先生夫妇正在休息,他留了话,让您下午再去找他。”

“哦?”丁萨扬了扬眉毛,饶有兴趣地问:“你们见到邹先生的太太了?她给你们带来什么困扰了吗?”

前台店员尴尬地笑了笑,说:“邹先生准备让他太太在我们这里长住的,他太太的状况,我们也略知一二。”

丁萨旁若无人地放声大笑,然后接过钥匙,串在手指上一边摇晃着,一边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冬季是旅游淡季,既然麦田全都枯萎了,哪还有赏麦浪的城里人光顾?难怪整个农庄旅社里只有邹爽夫妇和丁萨租住了两间客房。

前台服务员叫小五,他帮着丁萨把行李搬进客房中,顺便还以兴奋的口吻说道:“上午邹先生来办理入住手续时,他太太可真不得了呀,居然在大堂里就脱掉大半的衣物,手里抓着一张纱巾,一边轻盈地奔跑,一边狂呼着‘我要飞,我可以飞’,哈哈!”

丁萨也笑了。丁萨知道,邹爽虽然现在生意做得顺风顺水,但画廊刚开业的时候却极惨淡,多亏许小曼娘家的资金支持,才让他渡过了难关。所以画廊持证人写的是许小曼的名字,资金调动也需要获得许小曼的印章才能运作。好几次与丁萨结款的时候,恰遇许小曼病情发作,延误了时间,这也让丁萨很是不爽。

不过最近这段时间倒是没拖延结款时间了,丁萨也听到一点风声,似乎是邹爽另外刻了一块许小曼的私章,把真正的印章调了个包。当然,这是别人的私事,丁萨才懒得管呢。

午餐时间,小五送来了农庄旅社最出名的麦田套餐,其实就是粗粮炒饭,外加一根鸡腿、一碗青菜汤。吃完之后,丁萨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便睡着了。起床的时候,恰是下午两点,该去找邹爽了。

丁萨下了床,刚拉开门,就赫然看到邹爽站在门外。

邹爽是个身材瘦高的中年男人,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温文尔雅。不过此时的他,却眉头紧锁,脸色有些焦躁不安。

“老邹,怎么了?”丁萨关切地询问。

邹爽立刻高声问道:“你见到许小曼了吗?”

丁萨有些诧异,他也刚起床,哪能见到许小曼?

邹爽连声解释,说自己十一点的时候就与许小曼吃过了午餐。因为今天许小曼有点发病的迹象,所以吃完饭后,邹爽给妻子喝了一杯掺了安眠药粉的橘子汁,并陪着妻子午休。可奇怪的是,邹爽一躺上床,就感觉头晕脑胀,没一会儿便睡着了。等他再醒过来,已是下午两点,身边却空无一人,天知道许小曼去了哪里。

“我从来没睡得这么死过,平时午休最多一小时就足矣了。”邹爽拍着脑袋懊恼地说,“后来我仔细看了看给许小曼喝的橘子汁,发现残留的果汁里根本嗅不到安眠药粉的气味。我这才恍然大悟过来,原来是许小曼调换了果汁,把掺了安眠药粉的橘子汁给我喝了,难怪让我睡了这么久!”

丁萨也知道,许小曼一直不肯承认自己精神失常,所以向来抗拒服药,邹爽每次让她吃镇静剂,都是偷偷掺在果汁里让她喝下的。

今天许小曼为什么会偷偷调换盛满果汁的杯子呢?难道她是在假装癫狂?

还好许小曼趁着邹爽睡着之后跑出去了,要是她真癫狂大作,跑到农庄厨房拾一把菜刀,在回房给邹爽脖子以下,那就糟糕了。

丁萨赶紧劝了邹爽几句,又陪邹爽在旅社里找了遍,都没找到许小曼的踪影。最后他们一起去了一楼大堂,询问前台服务生小五。小五说,除了午餐时去给丁萨送过麦田套餐之外,他一直呆在大堂里,根本没见到许小曼外出。

也就是说,如果许小曼真的外出了,那肯定就是趁着小五送餐的间隙跑出去的。

“看来,我得到外面去找找她了。”邹爽沮丧地说道,随即他又问丁萨,“你陪我一起去找吗?”

丁萨却摇了摇头,他可不想掺和别人的家务事,要是遇到邹爽两口子大吵大闹,甚至大打出手,影像了他的创作状态就糟了。于是他对邹爽说:“你在电话里给我说过,这里有一处散发着独特魅力的风景,你把地址给我吧,我想先去看看。”

邹爽皱着眉头,似乎有点不满,但他还是拿出一张白纸,为丁萨画好了风景地的行进路线图。

那处风景在相当远的地方,仅从地形图来看,只有一条破烂的简易公路可以抵达那里,大约有四十分钟的车程。

“远是远点,但那里绝对值得你一去。”邹爽斩钉截铁地介绍道。

丁萨回房取了高精度专业相机,便出了旅社,驱车向目的地行进。

这条简易马路确实有够烂,随处都能见到凸出于水泥地面的尖利石块,好几次丁萨都痛心地听到底盘传来“咔咔嚓嚓”的擦挂声。丁萨不得不放慢车速,原本四十分钟的车程,足足花了一个小时才抵达。

3

路上,丁萨通过后视镜,看到有一辆摩托车一直缀在他的车后,时远时近,却始终没有跟丢。一开始丁萨以为是邹爽跟在后面,但仔细看看,发现那只是一辆很普通的杂牌摩托车,而邹爽玩的却是价格能够比肩豪华轿车的进口摩托。

再来说后面驾驶摩托车的人,那家伙一直戴着护目镜,还穿着连帽衫,根本看不清楚模样。不过,丁萨丝毫不担心那会是劫道的匪徒,毕竟读书时他曾练过空手道与跆拳道,三五人合攻都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丁萨将轿车停在了一处半山腰上,据邹爽说,这里就是观察那处风景的最佳位置。

邹爽在电话里介绍的绝佳景致,就在山腰下的一片平缓地带。那里全是一望无垠的麦田,现在已经尽数枯萎,只剩有气无力趴在黄土上的秸秆。其中每间隔几十米,就有一个由秸秆堆成的谷堆,足有三四米高。而在麦田中央,则有一棵生机勃勃的巨大榕树,冠盖遮天蔽日,树干即使数人也难以合抱。

那棵大榕树很高,遍布红色的须根。有的须根从树冠垂落而下,直抵地面,甚至插入土中。苍凉的天地中能见到这么一棵绿色巨树,真是让人眼前一亮。

丁萨赶紧拿出专业相机,支好三角架,盖上取景镜头,不停地从山腰处以鸟瞰的角度进行拍摄。但随即他便发现了一个问题,从这个角度取景,哪有走到山脚,再以平视甚至仰视的角度取景好呢?

从这里走到山脚,只有一条石板路可以抵达。因为山势险峻,山路以迂回的“之”字形盘山向下延伸,山路的入口恰在丁萨的身后。丁萨装好摄影器材,裹在大好摄影包里,拎着三角架转过身,准备下山。

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忽然看到一条人影躲进了不远处的一棵榕树的树干之后。丁萨还看到一辆破旧不堪的杂牌摩托就停在一旁。

是那个一路跟踪着自己的家伙。

丁萨顿时心生好奇,他想看看那家伙究竟是何许人也。于是他放下器材包,径直向那棵小榕树走了过去。

那个跟踪者避无可避,只好满脸尴尬地站了出来。

令丁萨诧异的是,那个跟踪者竟然是农庄旅社里的服务生,小五。在小五的手里,还拎着一台数码DV机。

刹那间,丁萨明白小五是来干什么的了。

在同行之中,一直有人攻击丁萨的油画是依着照片临摹而成的,买他的油画还不如直接买照片。尽管丁萨对此既不否认也不承认,但始终有同行想找到他临摹照片的证据,好对他进行进一步的攻击。唉,红眼病害死人啊!

这个小五一定是同行花钱雇佣的吧?他拿着DV把丁萨拍摄风景的影像记录下来,等以后一旦丁萨画好了那幅作品,再抛出这段DV,搞臭丁萨的名声。

过去丁萨也遇到过这样的狗仔队,按照平时的性情,他会直接一脚踹过去,把狗仔队蹬倒在地,然后取出DV机里的存储卡后折断。不过,今天丁萨却没有这么做,因为他忽然想起,自己到枯叶庄这边来寻找风景的事,只有邹爽一个人知道。

难道是邹爽找来小五偷拍自己的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莫非是为了进行一次话题炒作?如果真是这样,就没必要殴打小五了,毕竟邹爽是自己的画廊老板,他不会害自己的。就算要进行话题炒作,最终得到好处的也是丁萨自己嘛。

于是丁萨微微一笑,转过身拾起器材包,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向山下那片枯萎的麦田走去。

沿着石阶来到麦田边缘,再逐渐靠近那棵巨树,沿着榕树绕了几圈后,最后丁萨选定距离那棵树尚有五十米远的地方,支好了三角架。通过镜头取了几个景,效果很满意,但丁萨是个精益求精的人,他总觉得要是天色再暗一点,夕阳西下的时候,拍下的照片更能体现出苍凉与生机的强烈对比。

于是丁萨蹲在三角架边点了一根烟,慢慢等待着天色渐渐暗下去。

丁萨也朝石阶的方向瞄了一眼,见到那个狗仔队一般的小五依然躲在一块大石头的后面,偷偷拿DV机记录着他摄影的过程。丁萨不禁笑了一声,大声对小五说:“兄弟,过来抽根烟吧。我要到天黑的时候才会回去,还早着呢!”

片刻之后,小五满脸愧疚地从巨石后露出了身子,然后扭扭捏捏走到丁萨身边,接过了一根香烟。

“呵呵,是邹爽雇你来拍我摄像的影像吧?”丁萨不无嘲讽地问道。

小五撇撇嘴,一脸正气地答道:“对不起,就算我知道,也不能给你说,我是个有职业道德的调查员。”

丁萨闻言有些诧异:“调查员?类似私家侦探一类的职业?”

小五点点头,说:“是的,不过我现在还是见习生……”

丁萨不禁暗笑,难怪这么容易就发现了小五对自己的跟踪,原来对方只是个见习的私家侦探。

于是丁萨好奇地问:“你的雇主就是让你来拍摄我拍照片的影像吗?”

小五摇头道:“雇主不仅仅让我们跟踪你拍照片的影像,还要全程监视你到枯叶庄后的所有行动。你呆多久,我也会在这里呆多久的。调查所为了让我替代以前农庄旅社里的服务生,还花了不少钱呢。”

丁萨吃了一惊,他开始怀疑眼前这个小五真是邹爽雇佣的吗?邹爽真会为了为了炒作旗下画家,花一大笔钱雇请私家侦探吗?

而这时,天边飘过一朵云彩,正渐渐下坠的太阳立刻将那朵云彩漂染得五颜六色,光与影都开始产生奇妙的变化。

丁萨见状,立刻转身凑到取景器前,按下了快门。镜头早已调好焦距,正对着那棵麦田中央的巨树。可就在他按下快门的一刹那,丁萨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叫:“啊——”

在取景器的小型液晶屏幕上,那棵树在麦田中的形态还是那么销魂,但在被树叶压弯的一侧枝条下,却赫然多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具悬吊在树枝上的尸体,一根结实绳索沿着尸体颈项而过,尸体随风摇摆,晃晃悠悠的,在夕阳的余晖之下形成一道素色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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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相距五十米,丁萨也能看出那具尸体属于一个女人。而取景器的焦距已经调到了最佳,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个女人仅着内衣裤,两手却握着一条薄如蝉翼的白色纱巾。纱巾随着微风飘扬着,恍如坟头的招魂幡。

那个吊死在榕树上的女人,是许小曼。

丁萨敢肯定,在几分钟前,他绝对没有看到那具悬吊在树上的女尸。但只是转瞬之间,麦田中央便多出了一具凭空而至的尸体。

见习私家侦探小五叶发出了一声惊呼:“天哪,邹太太说过,她会飞,她真的会飞……难道这具尸体是飞过来的吗?”

尸体当然是不会飞的,可在这段时间里,丁萨和小五一直呆在三角架前抽烟,根本没看到许小曼是如何来到麦田中,又是如何悬树自尽的。

“有鬼……”小五恐惧地自言自语道。

丁萨厉声喝道:“这世上哪来的鬼?打胡乱说!”

“可怎么解释邹太太凭空出现在这里?”

丁萨想了想,答道:“我猜,应该是她在我们到来之前,就已经来到了麦田中,然后爬上树,将绳索套在了颈子上。不过,直到我们到来之后,她才从树枝跳了下来。”

“有道理!”小五赞道,“丁老师,你比我这个私家侦探的推理能力还厉害呀!”

“哼,你是见习私家侦探!”丁萨强调道。

两人壮着胆子,走近那棵巨大的榕树。一股死亡的气息,在他们身边环绕着。

在榕树附近,因为到处都是干枯的秸秆,所以连许小曼的足迹都未能留下。远处只有几个三四米高的谷堆孤独地耸立着,找不到任何外人闯入的影踪。

“丁老师,我们报警吗?”小五羞怯地询问。

丁萨摇了摇头,说:“算了,反正是自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啦。”好不容易找到一处能令他震惊的画面,拍下几张满意的照片,要是被警察一搅合,只怕又会让灵感散乱。

于是丁萨决定给邹爽打个电话,让他来收尸。他走到了三角架边,从器材包里取出手机,拨出了邹爽的手机号码。但电话接通后,却并没有人接听。

丁萨拽着小五,沿着石阶攀上了半山腰,然后各自驾车向农庄旅社驶去。

在回旅社的途中,丁萨接到邹爽回拨的电话。当邹爽听说妻子的尸体悬吊在麦田中的巨榕下,立刻骑着他的进口摩托车向那片有着榕树的麦田赶去。不过,直到丁萨回到旅社,都没在路上遇到迎面而来的邹爽。

再拨打邹爽的电话,丁萨却诧异地得知邹爽已经赶到了巨榕那里,从榕树上卸下了妻子许小曼的尸体,此刻正在嚎啕大哭。

从邹爽的口中,丁萨才知道在通往半山腰的半路上,有一条羊肠小道可直通麦田,可以节省很多时间。不过,丁萨驾驶的轿车可没法从那条道路通过,所以事先邹爽并没在路线图中画出那条仅供摩托车行驶的小道。

接下来的事,就没什么值得记述的了。农庄旅社附近去了个乡下医生,为许小曼开了死亡证明,邹爽连夜将尸体送到了最近的殡仪馆中停放。因为在许小曼身上找到了遗书,所以警方也只是过来看了一眼,便下令收队。

忙碌了一夜之后,邹爽回到旅社,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

一大早,丁萨刚起床,就听到有人敲门。打开门后,他看到了双眼布满血丝的邹爽。

邹爽从衣兜里摸出了一张纸,默默地递给了丁萨。

纸上写着的是一行潦草的字迹:

我错了,我有外遇了,我对不起自己的爱人,我决定离开这个世界。

没有签名,但丁萨也能认出,这是许小曼的亲笔字迹,毕竟以前与画廊结算款项,丁萨曾多次看过许小曼的签名与批复时留下的字迹。

“许小曼有外遇?谁那么不长眼?”丁萨玩世不恭不知轻重地调侃说道。

邹爽脸上顿时变了颜色,反问:“你是指我也属于不长眼的人?”

“哦哦,我不是这个意思!”丁萨赶紧道歉,然后问,“许小曼的外遇对象是谁?查清后我们去找那家伙出出气怎么样?我练过跆拳道与空手道,只要你一句话,我丁萨绝对赴汤蹈火!”

邹爽冷笑了一声后,答道:“至于谁是许小曼的外遇对象,我也有一点线索。”

“什么线索?”

“我在许小曼的手机里,找到了一个拨出电话号码,在来农庄前的几天内,拨打过数十次。我怀疑这个电话就是她打给外遇对象的。”

“号码是多少?你试着拨过没有?”

邹爽点点头,答道:“我看到那个号码后,立刻就拨打了一次,听筒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但随即我便挂断了电话。然后,我又给那个人家里的电话答录机打了个电话,邀请他到农庄来。”

丁萨吃了一惊,他立刻想起接到邹爽的邀请电话之前,曾经接到过一个无声骚扰电话。难道那个骚扰电话是邹爽打来的?而且这个号码一直存在于许小曼的手机通讯簿里,而且以前接到的无声骚扰电话都是许小曼打来的?

丁萨连声解释,说自己根本没有与许小曼交往过,更不可能有何私情。许小曼打骚扰电话来,或许是她一直暗恋自己。

邹爽却根本不理会丁萨的解释,他一把将丁萨推倒在地,然后从腰后抽出了一把铁锤,向丁萨砸了过来。不过,他的力度并不大,似乎只是想表达一下一个失落丈夫的怒意而已,并未真正落下。将铁锤砸到丁萨身旁的地毯上之后,邹爽完完全全地崩溃了,瘫倒在地上号啕大哭了起来。

丁萨吓了一跳,赶紧闪到一边,把前台的小五叫了过来,一起安慰起邹爽。

这事情暂时就这么结束了。

回到城里后,生活还得继续。许小曼的丧事办完之后,邹爽继续忙碌着画廊里的事物。因为许小曼是自杀的,而且还有那张遗书,所以娘家人并没找邹爽的麻烦,画廊的持证人自然变作邹爽,资金也归邹爽所有。

5

丁萨则在家中作画,画的是那副夕阳下的麦田巨榕。他一直在犹豫,是不是要让许小曼的尸体在油画构图中占据一个重要的位置。他一直觉得,如果在作品里加入一句尸体的话,一令作品增加一丝哥特式的意味。而更重要的原因则是,他所拍的照片中,只有最后拍的那张有着尸体的图片,最适合进行临摹。

询问邹爽后,邹爽同意了丁萨的请求。当然,他这么做也是有原因的。

因为小五所拍的DV已经在某家电视台的八卦节目里曝了光,许多人都知道了那句凭空而来出现在榕树上的女尸,所以大家都期待着丁萨的作品究竟会是什么样,甚至还有人向邹爽的画廊预付了定金。不过,邹爽没收定金,因为他想把这幅作品拿去拍卖,竞价高者得之。

至于丁萨究竟是不是临摹照片绘画,反倒没有几个人关心了。

从某个角度来说,如果这次曝光的DV真是邹爽操作炒作计划的,那可谓十分成功。而为这次炒作加入最大砝码的,正是许小曼的死。

这件事在业界炒得沸沸扬扬,即使同期有另外一个画廊老板突然离奇暴死,也无人问津相关新闻。

一个月之后,丁萨终于完成了这幅名为《绝望麦田中的女人》的油画作品。

当他在画廊揭开蒙在油画上的白布,露出那张充满了哥特意味与绝望主题的画作后,邹爽立刻发出了一声惊呼:“杰作!杰作诞生了!”

签写好收条后,邹爽便微笑着送客,但丁萨却有点不乐意了。丁萨是邹爽的签约画家,必须把所有作品的出售权交给邹爽,但以前每次交货,邹爽都会给足一部分预付金。但这次,邹爽似乎忘记了签支票。

当丁萨提及此事时,邹爽微微一笑后,说:“你还真想拿钱呀?哼,许小曼是因为你而死的。就算你解释那属于许小曼对你的暗恋,只要我公布她的遗书,以及以前的通话记录,只怕所有人都会认为你是许小曼的情夫,让你身败名裂。哼,以后每幅画我给你售价的百分之十,直到合约到期为止。”

丁萨和邹爽画廊的合约,还有三年才满期。

“圈套!这是个圈套!”丁萨跳着脚冲出了画廊办公室。

但只过了几分钟,便再次回到了邹爽的办公室里,而这一次,他脸上变得平和了许多。

“你来干什么?”邹爽不屑地问。

丁萨答道:“我刚才在想,如果这是个圈套,那么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是怎么做的?”邹爽饶有兴趣地问。

“我猜,或许许小曼真出轨了,或许没出轨,不过,一直用她的手机拨打我的电话号码的人,应该是你。你一直用许小曼的手机给我拨打无声骚扰电话,然后邀请我到农庄旅社去。那天在旅社里,你给许小曼服用了安眠药,然后趁着小五给我送餐,你扛着许小曼出了旅社,藏在停车场某辆车的后备箱里。整个旅社里就小五一个服务员,你雇佣了他跟踪我拍DV,等我们一离开,你就把许小曼固定在你那辆进口摩托车的后座上,然后驾驶摩托沿着仅供摩托车行驶的羊肠小道,提前一步来到麦田中的那棵榕树下。你背着她爬上榕树,把绳索绕在许小曼的颈子上,并让她平躺在一根横生的枝条上。她只要一醒过来,就会在半昏迷的状态下侧身,从枝条摔下来,然后变作悬垂在枝条上的上吊女尸!这样就能合理解释‘飞来的女尸’了。”

丁萨一口气说完之后,邹爽不禁鼓起了掌,赞道:“真是个不错的推理,可是证据呢?当时你见到我那辆进口摩托车了吗?我是怎么不露痕迹地把许小曼带到榕树那边,却没被你和小五发现?”

丁萨微微一笑,指着办公室里那幅《绝望麦田中的女人》,说:“为了绘制这幅画,我曾多次研究拍下的照片。你看,我把当时麦田里那些秸秆堆成的谷堆都拍了下来,也绘制在作品中了。”

“那又怎么样?”

“我研究了一下这些谷堆的高度,以及角度问题,发现其中有处谷堆,无论从半山腰还是下山的山路沿途,都只能看到谷堆的正面,无法看到背面。当时你一定是把摩托车藏在了谷堆后,那里恰是一处视觉的盲点。”

“证据呢?”

“你把车藏在谷堆后,车架上应该难免会粘附不少秸秆吧?为了不让人知道你曾提前去过那里,你离开麦田后应该会去找一家洗车场清洗摩托车。只要调查一下附近的洗车场,就可以知道当时是不是从车上洗掉了秸秆。”

“哼,我接到你的电话后,就驾摩托车去麦田查看许小曼的尸体,车架上粘附秸秆是件很正常的事。”

“不对,你应该去过两次麦田。第一次是带着昏迷的许小曼去麦田设计‘飞来的尸体’的阴谋,第二次才是去查看她的尸体。你洗车的时间,应该是这两次麦田之行的中间时间段。”

听到丁萨的解说后,邹爽的脸上变了颜色。沉吟片刻后,他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一直说我是驮着昏迷的许小曼驾驶摩托车去麦田的,那么什么安眠药才能从上午十一点一直持续到晚上呢?难道她就没可能半途惊醒吗?我又如何能保证她恰好是在你拍照时醒来,然后从榕树上坠落呢?”

丁萨思索了几秒后,脸上也变了颜色,恍然大悟般厉声叫道:“我明白了,其实许小曼根本没服用安眠药,她服用的是毒药!从上午十一点的时候,她就是一具尸体了。你是把一具尸体驮到了麦田里,并安放在榕树上……嗯,不对,如果是这样,那么尸体不会平白无故从树上坠落下来,变作‘飞来的尸体’……除非,当时你也在树上,是你趁着我和小五抽烟的时候,你把许小曼从树上抛了下来!”

尾声

丁萨为自己的推理感到了震惊,一定是这样,难怪当时他在三角架边给邹爽打电话,邹爽没有接听。他一旦接听,就会让丁萨和小五听到他的声音。同理,为了避免让别人发现藏身树冠中的他,邹爽把手机调成了无声状态。

“好了,如果许小曼是服用毒药而死,就算他已经被火化,从骨灰里也能查验处毒药的成份!我现在就去找警察,让他们开棺验骨灰!”说完后,丁萨径直冲出了邹爽的画廊。

邹爽在办公室里不停苦笑。他知道,过不了几天,只要等警方验明了许小曼骨灰中的毒药成份,他就会被带到警局,双手之间多出一副手铐。

丁萨推理得不错,许小曼确实是毒死后,被邹爽驮到麦田里。但是,毒死妻子却并非邹爽的原意,他另有想法。

按照邹爽的想法,他准备在那天中午吃过饭后,在许小曼的果汁里加入安眠药,然后趁着小五送餐的时候,把妻子藏到停车场某辆车的后备箱里。等小五和丁萨离开旅社后,他便用摩托车驮着昏睡的许小曼来到麦田。在路上,他会不停给妻子注射安眠药,让她无法醒来。后面的诡计设计,与丁萨推理的完全一致。

不过,在实施的时候却出了一点意外。

那天中午,邹爽刚兑好掺入了安眠药的果汁,便发现妻子正以温柔的眼神注视着他,还主动示爱,想与他喝过果汁后温存一番。突然之间,邹爽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错怪了妻子。

在那之前,邹爽确实在妻子许小曼的手机里发现了一个值得怀疑的电话号码。那个号码并不属于丁萨,而是另一个画廊老板。邹爽用妻子的手机拨打丁萨的电话号码,只是为了日后借机炒作丁萨的画作价格罢了。至于那个画廊老板,后来也被邹爽借机杀死,邹爽做得很干净,没给警方留下任何线索。不过那条画廊老板遇害的新闻恰好遇到业界关注丁萨的画作风波,并没引起轰动。

再回到农庄旅社的客房里。

邹爽怀疑自己或许错怪了妻子,于是想暂停自己的杀人计划。他看着桌上的两杯果汁,又看着妻子的笑脸,立刻上前吻了一下妻子的脸。借着这个机会挡住妻子的视线,他把桌上的两杯果汁调换了一个位置。

邹爽想让妻子喝下没安眠药的那杯,而自己再找个理由,把掺有安眠药的那杯倒掉。

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当许小曼喝下那杯没加安眠药的果汁后,立刻倒在了地上,身体不住抽搐着,片刻便停止了挣扎。

刹那间,邹爽终于明白了,在他准备杀妻的同时,妻子也想杀死自己,在他那杯果汁里掺入了毒药。如果不是自己良心发现调换了杯子,只怕自己已经躺在地上变作一具冰凉的尸体。

在妻子的旅行包里,邹爽还找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我错了,我有外遇了,我对不起自己的爱人,我决定离开这个世界。

不过,纸条上写着的是邹爽的笔迹——是许小曼模仿他的笔迹所写的。在许小曼的杀人计划里,一定是想这张纸条当做邹爽的遗书,塞进他的衣兜里吧。

既然许小曼能模仿邹爽的笔迹,邹爽自然也能模仿她的笔迹。毕竟两人是夫妻,彼此之间最为熟悉。

邹爽把伪造好的遗书塞进许小曼的衣兜后,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实施稍稍做了修改的“飞来的尸体”的杀人计划。

在空无一人的画廊办公室里,邹爽从办公桌里翻出了一个小纸包。打开后,里面是一种白色的粉末。

这个纸包是邹爽回到家里后,从许小曼的化妆包里找到的。他曾挑出一点溶在鱼缸中,不到两秒,鱼缸里的热带鱼便纷纷翻着肚子浮上了水面。邹爽知道,这些白色的粉末都是妻子许小曼没用完的毒药。

而现在邹爽要做的,就是趁着警察还没到来的时候,先把这些毒药溶在水中,然后一口吞下。

出来混的,迟早都要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