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散文·战国策·冯谖为孟尝君凿窟(齐策四)》原文鉴赏
作者:张易萱 时间:2023-02-14 16:10:37 我要投稿!
《先秦散文·战国策·冯谖为孟尝君凿窟(齐策四)》原文鉴赏
齐人有冯谖者①,贫乏不能自存,使人属孟尝君②,愿寄食门下。孟尝君曰:“客何好?”曰:“客无好也。”曰:“客何能?”曰:“客无能也。”孟尝君笑而受之曰:“诺。”左右以君贱之也,食以草具③。
居有顷④,倚柱弹其剑,歌曰:“长铗归来乎⑤,食无鱼!”左右以告。孟尝君曰:“食之,比门下之客⑥。”居有顷,复弹其铗,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车!”左右皆笑之,以告。孟尝君曰:“为之驾⑦,比门下之车客⑥。”于是乘其车,揭其剑⑤,过其友曰:“孟尝君客我。”后有顷,复弹其剑铗,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⑩!”左右皆恶之,以为贪而不知足。孟尝君问:“冯公有亲乎?”对曰:“有老母。”孟尝君使人给其食用,无使乏。于是冯谖不复歌。
【注释】 ①冯谖(xuan,音宣):孟尝君的门客。 ②属(zhu,音主):嘱托。 ③食(si,音四):给……吃。草具,粗劣的饮食。④居有顷:过了不久。 ⑤长铗(jia,音夹):剑名。来,语助词。⑥比:比照。客,一本前有“鱼”字,鱼客,享有吃鱼待遇的门客。 ⑦为之驾:给他准备车驾。 ⑧车客:享受乘车待遇的门客。 ⑨揭:举。 ⑩无以为家:无钱养家。
【今译】 齐国有个叫冯谖的人,贫困得无法生活,他通过别人请求孟尝君,希望寄食于孟尝君门下为客。孟尝君问道:“您爱好什么?”冯谖答道:“我没有什么爱好。”孟尝君又问:“您有什么特长?”冯谖道:“我没有什么特长。”孟尝君笑着答应了他的请求,说:“好吧。”孟尝君手下的人因为孟尝君不太重视他,便在吃饭时供给他粗劣的饭菜。
过了不久,冯谖靠着柱子弹着自己的剑,唱道:“剑啊,咱们回去吧!吃饭时没有鱼。”手下人告诉了孟尝君,孟尝君道:“给他鱼吃,按照门下鱼客的饮食规定。”过了不久,冯谖又弹起他的剑,唱道:“剑啊,咱们回去吧!出门没有车。”手下人都笑话他,又告诉了孟尝君。孟尝君道:“给他预备车,按照门下车客的待遇。”于是冯谖坐上预备下的车,举着他的剑,去过访他的友人,说道:“孟尝君对我以门客相待了。”此后过了不久,冯谖又弹着剑,唱道:“剑啊,咱们回去吧!没办法养家。”手下人都厌恶他,认为他贪婪无厌。孟尝君问道:“冯公有亲属吗?”冯谖答道:“家有老母。”孟尝君便派人把吃的用的送给冯谖的母亲,不让她缺吃少用。于是冯谖从此不再唱歌了。
后孟尝君出记①,问门下诸客;“谁习计会②,能为文收责于薛者乎③?”冯谖署曰④:“能。”孟尝君怪之,曰:“此谁也?”左右曰:“乃歌夫长铗归来者也。”孟尝君笑曰:“客果有能也,吾负之,未尝见也。”请而见之,谢曰:“文倦于事⑤,愦于优⑥,而性懦愚⑦,沉于国家之事⑧,开罪于先生。先生不羞⑨,乃有意欲为收责于薛乎?”冯谖曰:“愿之。”于是约车治装⑩,载券契而行(11),辞曰:“责毕收,以何市而反(12)?”孟尝君曰:“视吾家所寡有者。”
驱而之薛,使吏召诸民当偿者悉来合券(13)。券遍合,起矫命(14),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
长驱到齐(15),晨而求见。孟尝君怪其疾也(16),衣冠而见之,曰:“责毕收乎?来何疾也?”曰:“收毕矣。”“以何市而反?”冯谖曰:“君云‘视吾家所寡有者’。臣窃计君宫中积珍宝,狗马实外厩,美人充下陈(17);君家所寡有者,以义耳(18)!窃以为君市义。”孟尝君曰:“市义余何?”曰:“今君有区区之薛,不拊爱子其民(19),因而贾利之(20);臣窃矫君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乃臣所以为君市义也。”孟尝君不悦,曰:“诺。先生休矣(21)!”
【注释】 ①出记:出通告。 ②计会(kuai,音快):会计。③文:孟尝君田文自称。责:同债。 ④署:签名。 ⑤倦于事:疲于政事。 ⑥愦(kui,音亏去声):昏乱。 ⑦懦:懦愚,懦弱愚笨。⑧沉:沉溺。 ⑨羞:耻。 ⑩约车:具车。 ( 1 1 )券契:借契。犹今之合同,彼此各藏一半,可以合验对证。 (12)市:购买。 (13)合券:核对验证借契。 (14)矫命:假托孟尝君的命令。 (15)长驱:一直赶着车,谓途中不停。 (16)疾:快。 (17)充:满。下陈,后列。 (18)以:当为“乃”之讹。以、乃,篆文形似。 (19)拊:同抚。子其民,视民如子。 (20)贾(gu,音古)利:以商贾之道谋利。 (21)休:休息。
【今译】 后来孟尝君出示通告,询问门下各位门客:“谁懂得会计,能替我去薛邑收债?”冯谖签上名字道:“我能。”孟尝君看到签名,有些奇怪,道:“这是谁呀?”手下人道:“这就是唱‘剑啊,咱们回去吧’的那位。”孟尝君笑道:“他果然有特长,我对不起他,还未接见过他。”于是把冯谖请来相见,道歉道:“我疲于政事,被忧患搞得昏头涨脑,而且性格懦弱愚蠢,一天到晚陷于国家的事情里,得罪了先生。先生不以此为辱,竟有意替我去薛邑收债,是吗?”冯谖道:“我愿意。”于是备好车辆,治好行装,带上借契出发。行前,他与孟尝君告别道:“债收齐后,买什么东西带回来?”孟尝君道:“您看我家缺什么就买什么。”
冯谖赶着车来到薛邑,吩咐官吏把应该还债的百姓都叫来合验借契。借契全部验核后,冯谖起身,假传孟尝君的命令,把该还的债赏赐给前来的百姓,并烧掉了所有借契。民众都高喊万岁。
然后冯谖一路驱驰,马不停蹄地赶回齐国,清晨时分求见孟尝君。孟尝君对他如此迅速有些惊讶,连忙穿戴好衣冠接见他,问道:“债全收完了?回来得怎么这样快!”冯谖答道:“全收完了。”孟尝君又问:“买回来了什么?”冯谖道:“你说‘看我家缺什么’。我考虑您宫中堆满了珍宝,外厩挤满了犬马,后列站满了美女,您家缺少的只有义呀!我为您把义买回来了。”孟尝君道:“怎么买的义?”冯谖道:“如今您有个小小的薛邑,您不考虑抚爱百姓,视民如子,却还要在他们身上做生意赚钱。我已私下里假传您的命令,把债都赐给了百姓,并烧掉了借契,百姓都喊万岁。这就是我用来给您买义的方法。”孟尝君听了心中不高兴,说道:“好,先生休息吧!”
后斯年①,齐王谓孟尝君曰:“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为臣②!”孟尝君就国于薛③。未至百里④,民扶老携幼,迎君道中。孟尝君顾谓冯谖:“先生所为文市义者,乃今日见之!”冯谖曰:“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请为君复凿二窟!”孟尝君子车五十乘,金五百斤。西游于梁⑤,谓惠王曰⑥:“齐放其大臣孟尝君于诸侯⑦,诸侯先迎之者,富而兵强。”于是梁王虚上位⑧,以故相为上将军,遣使者黄金百斤,车百乘,往聘孟尝君。冯谖先驱,诫孟尝君曰:“千金,重币也;百乘,显使也。齐其闻之矣。”梁使三反,孟尝君固辞不往也。齐王闻之,君臣恐惧,遣太傅赍黄金千斤⑨,文车二驷⑩,服剑一(11),封书谢孟尝君曰:“寡人不祥(12),被于宗庙之祟(13),沉于谄谀之臣(14),开罪于君!寡人不足为也(15),愿君顾先王之宗庙,姑反国统万人乎(16)?”冯谖诫孟尝君曰:“愿请先王之祭器,立宗庙于薛(17)!”庙成,还极孟尝君曰:“三窟已就,君姑高枕为乐矣。”
孟尝君为相数十年,无纤介之祸者(18),冯谖之计也。
【注释】 ①期(ji,音基)年:满一年。 ②先王:指齐闵王之父宣王。 ③就国,返回封国居住。 ④未至百里:距薛邑尚有百里之遥。 ⑤梁:即魏国。魏迁都于大梁,因亦称梁国。 ⑥惠王:梁惠王,即魏王罃。 ⑦放:放逐。 ⑧虚上位:空出上位。上位,国相之位。 ⑨赍(ji,音基):持物赠人。 ⑩文车:绘有彩绘之车。驷,四马所拉之车。 ( 1 1 )服剑:佩剑。 ( 1 2 )祥:善。 ( 1 3 )被:遭受。宗庙之祟,祖宗降下的灾祸。 ( 1 4 )谄谀:阿谀逢迎。 ( 1 5 )不足为:不值得帮助。 ( 1 6 )姑:姑且。统:治理。 ( 1 7 )宗庙:指齐国先王的宗庙。倘立宗庙于薛邑。则齐王必当全力保护,且不便夺田文之国。 ( 1 8 )纤介:细微。
【今译】 此后过了一年,齐王对孟尝君说道:“寡人不敢把先王的大臣作为臣子。”孟尝君只好回到自己的封地薛邑,离薛邑还着一百里地,就看到百姓扶老携幼,在途中迎接孟尝君。孟尝君回过头来对冯谖说道:“先生为我买的义,竟在今天看到了。”冯谖道:“狡兔三窟,才仅仅免其一死,如今您只有一窟,不能高枕无忧。请让我为您再凿两窟。”孟尝君给他五十乘车、五百斤金,他西游到了梁国,对梁惠王说道:“齐国把它的大臣孟尝君撵向各诸侯国,诸侯之中先接待他的,定会国富兵强。”于是,梁惠王空出相位,让原来的国相去作上将军,又派使者带上千斤黄金、百乘车,前去聘请孟尝君。冯谖先一步驱车赶回,告诫孟尝君道:“黄金千斤,是很重的聘礼;车子百乘,是显赫的使臣。齐国大概会听说了。”梁国使臣往返了三次,孟尝君坚决推辞,不肯前往梁国。齐王听说了,君臣都很恐惧,就派太傅带上黄金千斤、有彩绘的四马车驾两辆、佩剑一把,并致书一封,向孟尝君道歉道:“寡人不善,遭受祖先神灵降下的灾殃,又受到阿谀奉迎之臣的蒙蔽,因此得罪了您。寡人不值得您鼎助,然而希望您顾及先王的宗庙,姑且返回齐国统领百姓吧!”冯谖告诫孟尝君道:“希望您向齐王请求先王代代相传的祭器,在薛邑设立宗庙。”宗庙建成后,冯谖回报孟尝君道:“三窟都已营造妥贴,您姑且高枕无忧吧。”
孟尝君身为齐相数十年,未遇一丝一毫的灾祸,靠的就是冯谖的计谋。
【集评】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三番弹铗,想见豪士一时沦落,胸中块垒,勃不自禁。通篇写来,波澜层出,姿态横生,能使冯公须眉浮动纸上。沦落之士,遂尔顿增气色。”又云:“结出孟尝一生得力,全在冯谖,直与篇首‘无好’、‘无能’相映照。”
清·张星徽《国策评林》引李空同语:“苍劲中意态淋漓。”
清·储欣《国策选》:“叙事颖脱,此等文亦已变左氏而开史迁。”
清·张星徽《国策评林》:“此与毛遂传俱于前写得极迂远、极可厌,为后面扬眉吐气处,加一倍出色。但两传亦有不同:毛遂写得英毅,是急时作用;冯谖写得沉深,是闲中谋略。彼则囊椎脱颖之自誉,此则自谓无能;彼则后有公等碌碌云云,击射十九人,而此则后不复嘲诮左右。至于两君之好士则一,而获报亦一也。”
【总案】 战国时代,盛行养士之风。号称四公子之一的齐国孟尝君门下食客即有数千人之多。这些食客实际上都是些身怀一技之长的谋臣策士,他们在主人危急存亡之际,往往起到了转危为安、化险为夷的作用。本篇所写的冯谖便是这样一个门客。
冯谖出身贫寒,因“贫乏不能自存”而寄身田文门下为客。文章为了突现他的性格,主要叙述了两件事。一是三次弹剑而歌,试探田文对自己的态度。直到食有鱼、出有车、母有所养了。他才本着“士为知己者用”的原则,决心为田文奔走效命。至于别人的臧否,他全都置若罔闻。二是为田文策划“狡兔三窟”之计:矫命烧券,为田文市义于民;西游魏国,使魏王三聘田文为相;令齐王恢复田文相位,并立宗庙于薛。三次弹剑而歌,写他行为奇特,不同寻常,予示他异日必有出众之举;经营三窟之计,则写他敢作敢为、深谋远虑和足智多谋,巩固了田文数十年的相业。《战国策》一书成功地刻划了不少士人的鲜明形象,本篇中的冯谖正是其中之一。